有匪 第56章 白骨傳 · 二

同明下垂的長眉輕輕地動了一下。

“四十八寨的李大當家,山川劍之子,吳將軍之女,甚至霍家堡主霍連濤,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惡人,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水波紋究竟是什麼。也許是訂立海天一色盟約的幾位前輩約定過此事到他們為止,也許是為了怕給子女招禍——總之,水波紋傳下來了,盟約內容卻沒有。你知道我在懷疑一件什麼事嗎,師父?”

同明苦笑道:“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是你那《白骨傳》離奇,還是你口中所說的話離奇了。你想說什麼?”

“即使湊齊了水波紋,也未必真能拼出盟約內容,神秘的‘水波紋’、‘見證人’,浪跡江湖叫你永遠也找不著的刺客……都是梁紹在某個人心裡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寢食難安。”

同明道:“這倒讓人越發糊塗了,讓誰寢食難安?”

謝允低聲道:“梁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有何人值得他煞費苦心?只有……”

只有當今了。

同明一愣:“為什麼?”

緩緩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邊,面色難得凝重:“我猜得出,但不能說,師父,此事不能出於我口,哪怕此地只有你我兩人也不行。”

海天一色訂立時,建元帝趙淵只不過是個在眾人護持下南渡的幼童,一個孩子,能有什麼天大的把柄,讓梁紹提防至今?趙淵又為了什麼會因為“海天一色”寢食不安?

除非,除非……

他並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脈!

謝允沉默片刻,又道:“據說當年……早在曹氏叛亂未始時,梁公就是新黨的中堅,他那時年輕氣盛,與執意想推行新政的先帝一拍即合,後來先帝因此開罪群臣,萬般無奈下,被迫將梁紹貶謫江南,本想先抑後揚,等時機成熟再將他調回,誰知此一別就是永訣。梁公一生未曾留戀過榮華富貴,原配早亡,鰥居多年,膝下只一子,本也是少年才俊,尚未加冠便有戰功,當時趕上曹仲昆叛亂,他隨軍北上時,因緣際會,所在那一支小隊充當了誘餌,最後落得客死異鄉,屍骨無存——你說梁紹為了什麼?我不知道,只覺得他老人家這一輩子真是忙碌,連死後也……”

同明大師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白骨傳》上:“死後怎樣?”

謝允這回沉默了更久。

同明道:“安之,你一定還知道什麼。”

“梁紹墓中屍骨不翼而飛的事,”謝允緩緩說道,“是我親眼看見的。”

同明手中緩緩旋轉的佛珠倏地一頓。老和尚同明活到這把年紀,修行半生,見多了世間怪現狀,卻因他這一句輕語起了戰慄。

“當時周先生忙於安頓前線,霍家堡廣發請帖,招來大批的閒雜人等聚集洞庭一帶,還驚動了北斗,當時有傳言,說北斗正打算借題發揮,找個由頭沖這些‘名門正派’下手。我正好聽說……見笑,確實是有些‘吃鹽管閒事’。便往岳陽方向趕去,途徑梁公墓,就想順路過去上柱香。”

同明歎道:“原來你早知道梁公墓所在,為何從未提起過?他手中有大量藥谷遺物,萬一有透骨青的解決之道呢?”

謝允笑道:“我那時覺得當個廢人也挺好,沒料到還會有動用推雲掌的一天……咱們不說這個。我在梁公墓附近,意外發現了一夥行蹤詭秘之人逡巡徘徊,師父大概知道,梁公墓在南北交界處,同當年梁公子殉國之處的衣冠塚比鄰而居,位置很敏感,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北斗又來搞什麼鬼’,便仗著輕功尚可,跟了上去。那些人在附近轉了兩天,找到了梁公墓,當晚便破開墓穴,進去胡翻亂找。”

同明大師道:“阿彌陀佛,死者為大,貪狼未免欺人太甚。”

“是啊,正好是那個時節,北斗沈天樞等人後來不是先後圍困霍家堡、華容城,燒死了霍老堡主,又一路追殺吳將軍遺孤麼?那麼在此之前,順手盜個墓,別管找什麼吧,反正聽起來分外合情合理,對不對?”謝允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維護死者顏面也是愛莫能助——那些人翻了一通,我不知他們找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反正最後將一具基本只剩白骨的屍骨拖了出來,鞭笞捶打‘洩憤’。”

同明大師心慈,聞聽此言,連連念誦佛號。

“把骸骨弄得亂七八糟,那領頭之人便從懷中拿出一面北斗令旗,用石子壓住,放在屍體旁邊。”謝允道,“好像生怕誰不知道沈天樞擅闖南北邊境,挖墳掘墓,還將侮辱屍骨一樣。”

同明大師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目瞪口呆:“這……”

“如果當時只有我在那,就沒有後來的事了,”謝允自嘲道,“畢竟我比較慫,頂多等他們走遠,再出面給梁公收一次屍罷了,誰知也不知怎麼那麼巧,還有個人也在,並且十分耿直地露了面,喝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怎麼這麼不要臉,連‘北斗’的名都要冒領……我後來才知道,那傻道長就是齊門的沖霄道長。”

同明“啊”了一聲。

“沖霄道長當時多半以為這些人是江湖毛賊,沒事幹點挖墳掘墓的勾當,誰知雙方一動手,道長就發現自己輕了敵。挖墳的黑衣人乃是個頂個的好手,高手不少見,但配合如此默契的絕不多,彼此之間不必言語交流,眼神手勢便能天衣無縫。而手勢是有跡可循的,我就恰好見過,還看得懂。”

同明大師忙道:“在哪裡見過?”

謝允一字一頓道:“大內。”

同明倒抽了一口涼氣:“你是說天子近侍挖了梁公墳,將死者鞭屍洩憤,還要嫁禍給北斗。”

謝允輕輕地呵出一口氣,緩緩地搓著自己的手。氣候溫潤的東海之濱,他呵出的卻是一口白氣。

“不,不是洩憤,皇上不是那樣情緒外露的人,就算真的心懷鬱憤,也該他親自來鞭屍,而不是讓人代勞。”謝允說著,站了起來,攏緊衣袍,在書房中緩緩踱步,“我懷疑他們在墓主人墓中一無所獲,所以認為是梁紹的屍體上有什麼玄機。這時,我見沖霄道長實在支撐不住,不忍看他稀裡糊塗地死在這裡,就想試一試。”

同明大師一點也不意外道:“你突然冒出來,搶了那具屍骸就走。”

“知我者,恩師也。”謝允彎起眼睛,“我蒙了面,仗著輕功,一路往北邊去,挖墳的黑衣人和道長都不知道我是什麼路數,一起來追我,窮追不捨,幸虧梁公已經瘦成了一具骨頭,否則這一路我還真背他不動。”

同明大師搖頭道:“又犯口舌。”

謝允笑了起來,說道:“我被他們窮追不捨,整整跑了三天,怎麼都甩不開,到這時候,我已經開始懷疑這白骨身上是不是真有玄機了——不過後來想想,說不定那些盜墓賊也只是有一點懷疑,結果道長和我先後出來攪局,不也正像落實了他們這懷疑麼?道長見我一直往北走,想必以為那盜墓賊和我是‘假北斗’遇上了‘真北斗’,那幫私下當盜墓賊的則以為我跟道長都是北邊派來的,分贓不均,同伴反水……哈哈,別提多亂了。”

謝允雖然滿臉病容,提起那些雞飛狗跳的少年事,眼睛裡的光彩卻一絲一毫都沒有黯淡,大概即使在冰冷的透骨青中昏迷,他也能一遍一遍回憶那些驚險又歡快的歲月,想必是不會寂寞的。

“我一路到了北朝地界,那些黑衣人可能要瘋,連國界都不在乎了,瘋狗一樣綴在我身後,跋山涉水都甩不脫,我正發愁,不料正好遇上朱雀主那幫張牙舞爪沿途打劫的狗腿子,朱雀主本人不分青紅皂白便久負盛名,手下也不遑多讓,見那夥人太囂張,便以為他們是來找碴的,兩廂一照面,立刻打成了一鍋粥。我與梁公見此天降機緣,立刻相攜溜之大吉。”

謝某人正經了沒有兩句,又開始胡說八道,同明大師已經懶得管他了:“然後呢?”

“然後我誤打誤撞地摸進了朱雀主的黑牢山谷,那地方,真是叫人歎為觀止,”謝允搖搖頭,“黑牢山谷裡守衛森嚴,我背著梁公有點累贅,便跟他打了個商量,暫且將他老人家安置在了一個人進不去的山谷窄縫中……哎,也不對,是我進不去,我瞧那水草精鑽進鑽出倒是挺痛快——當時黑燈瞎火的,我也沒看清楚,沒注意窄縫下面居然還‘別有洞天’,梁公剛進去,就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同明:“……”

這小子辦的這都是什麼事。

謝允蹭了蹭鼻子:“他掉下去,再往外掏可就不容易了,我正在發愁,不巧被穀中守衛發現了。”

同明大師無奈道:“以你這獨行千里的能耐,竟沒能跑得了麼?”

“往常是沒問題的,”謝允歎道,“誰知道那天沒看黃曆,正好朱雀主木小喬坐鎮山谷,朱雀主這個人……哈哈,您應該也有耳聞,我為了避免沒必要的紛爭和流血,只好主動被他們捉住了。朱雀主以為我是個小毛賊,搜走了我身上五錢銀子並一把銅板,就下令把我扔進了黑牢裡,‘毛賊’是沒資格住地上的,我被他們扔進一個地下坑裡,剛好和梁公做了鄰居,因禍得福,既不必再費心掏他,也不必擔心被那幫神通廣大的盜墓賊抓住了。追我的人自然不肯善罷甘休,當時在山谷附近徘徊不去,朱雀主察覺到有這麼一股勢力搗亂,在山谷中逗留了十日之久,沖霄道長大概也是被他親自抓進來的,其他那些挖墳掘墓的黑衣人死的死、傷的傷,倒是再沒有出現過。”

同明大師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說道:“阿彌陀佛,我看未必,恐怕是你察覺到了朱雀主在山谷中,才想出了這個借刀的法子。”

謝允正色道:“不管您信不信,但那一回真的天意。”

他說著,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溫柔了下來,嘴角隱約彎出一把笑容,好一會,他問道:“師父,如果我喝了第三味藥,還來得及見一見阿翡嗎?上次錯過,下次再錯過,可就不曉得要等到幾輩子以後了。”

同明大師嘴唇微動,還沒來得及說話,謝允瞧他臉色不對,便連忙又故作輕鬆道:“不過死生為一,終有殊途同歸之日,多不過百年而已,倒也不妨,無需掛懷。再說……也許她會臨時起意,突然想到東海轉轉,過兩天就到家門口了呢?天意自來高難料,不然她當時怎麼那麼巧就步了梁公後塵,掉進那小小石洞裡了呢?”

同明大師低頭念誦佛號。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書房中的兩人同時一愣,片刻後,只聽劉有良朗聲道:“殿下,同明大師,島外有客來。”

這話音一落,即使心有天地寬如“想得開居士”,神色也接連幾變。謝允當時好似哽住了,一把拉開房門,問道:“是誰?”

天意自來高難料,不如意事常八九——兩刻之後,不速之客登了島,來人卻不是周翡。

一排精光內斂的大內侍衛在謝允那簡陋破舊的小書房外跪了一排。

陳俊夫緩緩地拎著他織漁網的長梭子走過來,一言不發地靠在門邊站好,林夫子身形一晃,便落到了書房房頂,兩條小鬍子一動一動的,道:“今日既不逢年,也不過節,你們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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