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6章 白骨傳 · 一

謝允掐滅了蛟香,抬頭往門口望去,見老和尚同明來了,便打算起身迎接,不料突然覺得半個身體僵住了,一下竟沒能站起來,又重重地跌坐回去。

同明道:“第三味藥湯我已備下,安之,你還能再撐幾天?”

謝允一言不發地活動著麻木的半身,好一會才重新找到點知覺。方才那一摔,他的手背撞在了桌角上,泛起了一片屍·斑似的紫紅,而他竟一點也沒覺得疼。他搖頭彈了一下袖子,面不改色道:“師父,這話你問我幹什麼?我自然是想多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讓我熬著,您看我什麼時候趴倒要斷氣了,再把第三味藥給我灌進去就行。”

同明打量著他的臉色,猶疑道:“安之,你真的……”

謝允偏頭詢問:“嗯?”

同明道:“你真的沒有怨憤嗎?”

謝允笑道:“世間誰無怨?既然你有我有大家都有,便沒什麼稀奇的,說它作甚?”

同明走進書房,感覺這房中有一個謝允,就好似放了一座消暑的冰山,門裡門外是兩重氣候,老和尚憂心地歎道:“你不同,你畢竟是鳳子皇孫。”

謝允笑道:“阿彌陀佛,滿口俗話,大師,你念的是哪個邪佛的杜撰經?歷朝歷代崛起,都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所謂‘正統’二字,只是我們這些‘皇親國戚’們拿來哄騙無知黔首的,這咱們都知道,可這謊話說出去千萬遍,咱們自己也跟著信了起來……師父,您知道我想起了什麼。”

同明:“什麼?”

謝允便道:“想起廟裡的神龕——區區一個泥人,人們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點得久了,還真拿它當個神聖了。”

“六合之外,聖人不言,別胡說。”同明呵斥了他一句,卷起袖子幫他收拾桌上亂七八糟的書稿,見那鋪開的紙上字跡清晰整齊,卻並不是謝允慣常用的風流多情的字體,仔細看來,筆劃轉折顯得有些生硬,偶爾還有實在控制不好多出的病筆,想是他受透骨青影響,手腕日漸僵硬,到如今,已經連拿筆也難以自如了。

可那字雖然寫得僵硬,內容卻是個神神叨叨的志怪故事。此人連筆都拿不穩了,竟然還在扯淡!

同明問道:“你寫了什麼?”

“閒篇。”謝允道,“說的是有一具白骨,死而復生,爬起來一看,卻發現自己居然沒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寢中,它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自行爬出去找尋自己的墳。我打算給它起個名,就叫《白骨傳》,怎麼樣?”

同明大師聞聽他這荒謬的新作梗概,沒有貿然評價,伸手翻了翻這篇“大作”。

如果說《寒鴉聲》還些許有些人事的影子,那麼這《白骨傳》便完全是鬼話連篇了,倘不是同明見他方才說話還算有條理,大概要懷疑謝允是病糊塗了才寫出滿紙的胡言亂語。

謝允道:“過些日子,我便托人送去給霓裳夫人的羽衣班,您別看眼下世道亂,但我夜觀天象,感覺南北一統恐怕也就是在這一兩年內了。但凡太平盛世,人們總偏好離奇之言,我這個離不離奇?沒准到時候又是一篇橫空出世的《離恨樓》。”

同明大師將整篇鬼話翻完,才說道:“阿翡曾經替我去梁大人墓中尋找《百毒經》,發現梁大人的墓穴已經被人捷足先登,墓主人屍骨不翼而飛,當時你尚在昏迷之中,這些細枝末節便沒告訴你。原來你已經知道了,為師久居海外,消息閉塞,有些事不很清楚,你為何不從頭說起?”

謝允發青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角:“那年梁紹身染重病,心知自己時日無多,便命人壓下消息,寫了一封密信給我,托我入蜀山,請甘棠先生。我雖去了,可一直對此事心存疑惑。”

同明問道:“怎麼?”

謝允道:“梁大人是個徹頭徹尾的保皇黨,而甘棠先生雖曾是他的得意弟子,卻早已經與他恩斷義絕,皇上與甘棠先生,孰近孰遠?梁紹那時為何要將自己在江南的舊勢力交給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給皇上?”

同明的兩條白眉輕輕皺了一下。

謝允又道:“這是頭一件古怪的事,周先生入朝後如魚得水,轉眼將南北局勢一手握入掌中,後來他殫精竭慮,三年休養生息,與聞煜飛卿將軍一文一武,連奪邊境數城,殺北斗,破北軍不敗神話,此一役,堪稱空前絕後、驚才絕豔。唯有一點遺憾,就是吳費將軍和隱世齊門先後暴露,吳將軍以身殉國,齊門也分崩離析。吳將軍死後,吳家遺孤遭北斗祿存追殺,江湖中盛傳的‘海天一色’風波再起。”

謝允說到這,話音一頓,轉頭望向同明大師:“可是師父,海天一色如果真如謠言所說,是什麼武林秘寶,怎會在吳將軍這個素來與江湖無甚瓜葛的人手上?即便真在他手上,連他妻兒骨肉都不明所以,托孤的四十八寨好似也不知內情,北斗祿存又是怎麼知道的?更加離奇的是,一夕之間,仿佛天下皆知有‘海天一色’,人人趨之若鶩,可海天一色究竟是什麼,卻沒人能說清。”

同明大師道:“為什麼?”

謝允說道:“海天一色的信物在吳將軍手上一事,倘不是他活膩了自己洩露的,就只有另一種解釋了——有個曾經參加過海天一色盟約的人將此事透露了出來。”

同明道:“這卻說不通了,倘若當真有這麼個人出賣了海天一色盟約,為何盟約內容至今是個謎?”

“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可偏偏參與者甚眾,除了持有水波紋的人,還有眾多藏在暗處的刺客做見證,儘管他們每個人手中證據都不全,一部分人已經死無對證,但我還是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什麼幽微的聯繫,而一旦我對其中某個人下手,很容易打草驚蛇,到時候事情很可能向著我不希望的方向發展,我該怎麼辦?”

謝允用一種非常輕的聲音說道:“我不能冒險,只有攪混水,用一個看起來更合理、更讓人趨之若鶩的謠言,驅使各方對此信以為真,然後他們有人趨之若鶩,有人明爭暗鬥,有人甚至想利用這東西謀求別的……這樣一來,我就有機會渾水摸魚,借刀殺人,怎麼樣師父,這手段聽起來耳熟嗎?像不像今上用來對付我的那套?”

同明大師雖然熱愛打禪機,但打的是流水清風“何處來何處去”的禪機,他老人家作為一個前任皇親國戚,並不能領會他們這些現任皇親國戚們九曲十八彎的心思,只好對謝允苦笑道:“匪夷所思,聽君一席話,真叫人不寒而慄。阿彌陀佛,看來老衲偏安一隅,當個只會念經的老和尚,果真是明智之舉。”

謝允道:“就連這個攪混水的‘謠言’都是現成的,至少青龍主鄭羅生就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蛟香氣息非常濃烈,聞久了,連鼻子也麻木起來。師徒二人相對而坐,半晌沒人言語,只聽得見同名手中木佛珠一下一下彼此碰撞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同明才說道:“安之,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只是猜測?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因為你對趙淵所作所為一直耿耿於懷,所以不免偏激,認為凡事都是陰謀,而凡陰謀必有他一份呢?照你這樣說,當年青龍主害山川劍、北斗圍攻南刀、霍堡主下毒陷害老堡主,也該是他一手策劃了?這也未免太……趙淵當年可也不過是個家破人亡的幼童啊。”

“不錯。”謝允平靜地點頭道,“如果我沒猜錯,當年開局的人不是我那皇叔,是定下海天一色盟約的人。”

同明遲疑了一下:“你是說……梁紹?”

謝允手中茶杯蓋子與茶杯輕輕撞了一下,“叮”一聲輕響:“我知道李老寨主突然傳來噩耗時,同年,周先生‘削骨割肉還于恩師’,退隱蜀中,此後直到梁紹死,周先生再沒露過面,以他的聰明,很可能察覺到了什麼,此中內情,李大當家恐怕都未必清楚。而霍老堡主所中的‘澆愁’稀世罕見,與藥穀遺物脫不了干係……還有山川劍——山川劍之死最為典型,看起來是‘懷璧其罪’,但仔細想想,這璧從何來?關於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寶的謠言,是從何而起,又是以什麼為作證的?”

鳴風樓拿到的“歸陽丹”,得到庇護的封無言,武功進境一日千里的木小喬……諸多種種,全都讓人浮想聯翩,難怪叫武林秘寶之說甚囂塵上。梁紹付的酬勞,不單能讓這些收錢殺人的刺客甘受驅使,還半遮半掩地織就了一個巨大的假像,能充分發揮江湖人以訛傳訛的想像力。

同明搖搖頭:“固然有些根據,但老衲聽來,恐怕還是你的猜測居多,畢竟死無對證。我且問你,如果當年真是梁紹,他為何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

謝允道:“不錯,他為什麼會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為什麼會請來那幾個身份令人浮想聯翩的人來做‘見證人’?刺客、活人死人山的殺人掏心之輩……要不是‘猿猴雙煞’名聲太臭,想必這個見證人能將天下名刺客都湊齊了。倘若只是保守秘密,難不成不是牽涉的人越少越好嗎?江湖名宿如山川劍等前輩,會在乎刺客麼,那這個‘刺’究竟鯁在誰的喉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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