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5章 破而後立 · 二

但這一回,周翡卻沒有因為眼睛刺痛而移開目光,她的三魂七魄被李晟從一場渾渾噩噩的大夢裡喚醒,破雪刀正要重新鎮住她的神魂,遭此攻擊,第一反應便是相抗。電光石火間,無數招式從她心頭閃過,一股沒有來由的戰意從周翡原本無波無瀾的心裡破土重生。她死氣沉沉的氣海劇烈震動,方才因為被打擾而半途消散的內息立即回應著死灰復燃,重新凝聚起來,遊過她受損的經脈,刮骨似的。

至此,周翡已經感覺出有異,她本應立即收功,不再看那石壁,可是破雪刀好像和那牆上的刀斧痕跡有某種共鳴,她耳邊眼前產生無邊幻覺,整個人好像被魘住了一般,連眼珠都動不了,掌心漸漸滲出血來,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兆,最要命的是,她的朋友們都以為她在專心調理內傷,全往方才傳來喊聲的方向去了,身邊連個可以求助的都沒有!

周翡遭受嚴重打擊的時候,因為受傷過重,躲過一劫。如今好不容易想要重新振作,卻莫名其妙遇到這種事故!

周翡簡直要欲哭無淚。

而就在這時,整個禁地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一道不祥的天光竟從某個地方射入暗無天日的地下穀,外面竟有人聲隱約傳來。

陸搖光這大傻子,居然現場演了一出何為“有志者事竟成”,果真在這麼長時間之內什麼都不幹,專心掘地三尺……不對,少說有三百尺,他挖穿了禁地的機關!

應何從吃了一驚,自七道石門後面的密室裡走出來,探頭張望道:“什麼動靜?”

李晟難以置信地望向漏光的小窟窿,喃喃道:“這個陸搖光……他是不是有毛病?”

周翡當時拼著背後挨刀,從兩個北斗中舍一取一,率先拿下穀天璿,就是因為穀天璿心眼太多,倘若留他命在,還不定會想出什麼惡毒招數來,相比而言,留下陸搖光對他們而言更有利。

但她沒料到,此人不但蠢,還滿腹私心與毒辣,兩廂結合,便不再能以常理度之,誰也想不出,陸搖光能這般“超凡脫俗”。

應何從喃喃道:“他就不怕挖開密道,發現我們已經從別的通道跑了嗎?我說,此人究竟什麼來路,怎麼加入北斗的?”

“出身好?誰知道。”李晟苦笑道,“我本來擔心舍妹辦事不牢,來不及給我姑父報訊,現在看來擔心都是多餘。江湖謠言說這位陸大人的母族與曹氏沾親帶故,他們的皇親國戚總不至於是南邊的內應吧?”

陸搖光不知從哪弄來幾個投石機,一下一下往那破口的地方砸,砸得齊門的地下禁地地動山搖,而李晟他們兩個“聰明人”湊在一起,居然你一句我一句地考證起了陸搖光的出身。楊瑾在旁邊聽得忍無可忍,強行插話道:“李晟,你姑父到底什麼時候來?”

李晟:“……”

楊瑾怒道:“既然大軍沒來,你倆怎麼還在這站著說話不腰疼?有空擔心南軍,不如先擔心咱們自己吧!”

“來就來,在齊門禁地裡,我還會怕他們?”李晟冷笑一聲,擊掌道,“諸位,將指路的木牌都扒開,咱們等著他自投羅網。”

一夥流民幾經坎坷,好不容易活到現在,全都死心塌地地跟著李晟,剛開始聽見陸搖光不走尋常路還有點慌,此時見他一臉篤定,不由得便好似有了主心骨,立刻便依言行動起來。

應何從四下看了看,問道:“周翡呢?”

“面壁療傷呢,我叫她一聲。”李晟說完,吹了一聲長哨,哨聲在幽暗的地下禁地裡回蕩,好一會,卻沒聽見周翡回應。李晟並未起疑,因為周翡從小就覺得這些約定的暗號特別傻,聽見歸聽見,卻鮮少回應,當下便不怎麼在意道:“她聽見了自己有數,不用管她。”

禁地上面的北軍熱火朝天地打洞,禁地中的李晟輕功若飛,帶著一幫井然有序的流民清理地上的指路木樁,都是繁忙一片。周翡聽得見那些北軍挖坑的動靜,自然也聽見了李晟的長哨,但她好像陷入了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既沒有完全入定,也難以掙脫這種“被魘住”的狀態,只能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間,周身的真氣像是要被那霸道的下半部齊物訣抽取一空,越來越入不敷出。

石壁上的刀斧痕跡凝成了猶如實質的刀光劍影,刮地三尺地消耗著她僅剩的微末內息,她先是手心滲血,隨後十二正經漸次淪陷,乃至於全身幾乎沒一處不疼。那疼痛有點熟悉,和當年在華容城裡,段九娘冒冒失失地將一縷枯榮真氣打入她體內時的淩遲感很像,只不過當時是要炸,現在是要裂,也難說哪個更難熬。

禁地上面被投石機砸出一聲巨響,地面隆隆震顫,沉下去的石門上生生被砸出一道裂痕,周翡覺得自己被一把刀當頭一分為二——她腦中“嗡”一聲,眼前一黑,幾乎沒了知覺,周圍擾人的動靜越來越遠,視野也越來越黯,那害人不淺的半部齊物訣終於淡出了她的視線,刀光劍影的幻覺也隨著她五官六感的麻木而淡去,有那麼片刻光景,周翡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變涼。

而當意識也開始失落的時候,那些困擾她的種種塵世之憂便都跟著灰飛煙滅了,她已經無暇考慮可能近在咫尺的北軍,忘卻了心裡對“命中註定”的悲憤詰問,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喜怒哀樂也變得無足輕重,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也一起模糊地記不起了。

周翡全部心神只夠保留一線的清明,整個人宛如退回到了她初生之時,露出天然的好勝本能——就是死到臨頭,也心似鐵石,絕不主動退避。

這樣渾渾噩噩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周翡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似的,突然,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她丹田中緩緩升起,像一陣細密的春風,輕緩柔和地洗刷過她乾涸皸裂的經脈。枯竭的真氣也好似死灰復燃,緩緩從她原本凝滯不堪的經脈中流過,剛開始非常微弱,幾乎感覺不到,隨即一點一點增強,和著她重新清晰起來的心跳聲。

外界的響動與光線重新投入她眼耳之中,周翡渙散的目光緩緩凝聚,齊物訣的後半部分再次映入眼底,她卻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能看清那些幾欲嗜人的刀斧刻痕了!

牆上每一道刻痕都清晰起來,當中雖然飽含肅殺之氣,卻只是服服帖帖地趴在牆上,不再傷人,那些刻痕和上半部亂飛的筆劃一樣,也是一套完整的內功心法,周翡在尚未反應過來時,已經自動地跟著那圖上所示功法運轉起內息來。她從未有過這樣神奇的感覺,周身沉屙陡然一輕,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了某種強大的控制力。

段九娘以枯手,強行將一縷“榮”之真氣打入周翡體內,那股暴虐的真氣險些要了她的小命,卻沒來得及同她說明白過枯榮真氣到底該怎麼練、怎麼用。這些年來,周翡既無心法、也無口訣,只能按著沖虛道長交給她的齊物訣調和安撫她兩股互相排斥的真氣,一直與那枯榮真氣相安無事而已。

她從未想過何為“枯”、何為“榮”,只是偶爾在破雪刀有所進境時,方才能因“大道通而唯一”,而少許窺到些許枯榮真氣的門路。這些年來,枯榮真氣于周翡,除了能配合破雪九式中的小部分招式之外,基本是故步自封,沒什麼進益。

直到她看見這半部被不知什麼人修改過之後的齊物訣——那原屬道家的溫潤心法變得兇險而惡毒,又正趕上周翡內傷頗重、心境不穩,險些引得她經脈枯死,偏偏她不肯隨便死,竟在一線間悟到了枯榮流轉、生生不息之道,誤打誤撞地打通了真正的枯榮真氣,邁出了當年段九娘師兄妹始終沒有抵達的一步!

細想起來,道家陰陽相生,本就與枯榮之道相互印證,其中竟也算有跡可循。

只見那缺斤短兩的《道德經》明文與刀斧痕跡之間,居然還有一段極小的刻字,以周翡的眼力,尚且要集中精神于目中方才能勉強辨認。

先前這邪門的石牆太有攻擊性,叫人根本無法直視,誰都沒注意到這行字。那娟秀工整的字跡同七道石門後的呂國師遺書中筆跡如出一轍,與周遭狂風驟雨似的刀斧痕跡對比極其鮮明。

周翡見上面寫道:“齊物訣,齊門之秘法,修陰陽二氣,於化功療傷、錘煉經脈大有用處,日積月累,頗有助益。然失之和緩,終不過強身健體之小道。”

這話說得非常狂,就差明說別人家的功法沒有屁用了,但細細想來也有道理——沖霄道長交給周翡的那本齊物訣仔細想來,通篇不過“調和”二字,也就是周翡當時機緣巧合,剛好被段瘋婆折騰得半死不活,否則那篇藏在道德經裡的齊物訣除了強身健體,確實真沒什麼大用。

呂國師後面又寫道:“陰陽之道,相生相剋,齊門小友多隱世而居,無爭圓融,常將‘相克’之術棄之不用,豈知蕭疏始于極盛之時,草木起於枯涸之土,烈火融冰,乃生潺潺之水,未知有死地,談何尋生機?今呂某抹去半部小齊物訣,以殺戮之術代之,成‘大齊物訣’一篇,以待後人。功法兇險,九死一生,慎之。”

周翡:“……”

姓呂的老神棍把“慎之”倆字寫在這裡,這誰他娘的能看得見?缺了大德了!

這時,只聽又是“通”一聲巨響,巨大的山石撲簌簌地砸了下來,禁地裡的石門忍無可忍,終於分崩離析。與此同時,叫嚷聲與咆哮聲一起響起,山石崩裂,碎土塌陷。陸搖光使出蠻力,一定要將齊門禁地重現天日,一點也不擔心將自己手下的兵將埋在下頭,生生在禁地上面開出了一個寬逾數丈的大坑。

陸搖光拂開臉上塵土,指著那大坑喝令道:“沖下去!”

大群的北軍應聲呼嘯而下,順著巨坑往下俯衝。先鋒方才沖入禁地中,便被這浩瀚的地下山谷驚呆了,領兵的北軍將領不由得停下腳步。不請自來的天光將整個數代不見天日的齊門禁地照亮,巨大的八卦圖橫陳地面,帶了些許說不出的神性,浮在半空中的細小塵土好像一把星塵,撲散得四面八方都是,靜靜地與野蠻的闖入者們擦肩而過。

突然,一道人影閃過,有個北軍道:“將軍,他們在那,還沒跑!”

那先鋒將領抬頭一看,見不遠處有一片石柱,合抱粗的巨石林立,撐著此地洞天,一個流民少年正直眉楞眼地站在那裡,好像被憑空而落的北斗嚇呆了。雙方互相大眼瞪小眼片刻,那少年大叫一聲,轉身沖入了石柱從中。

充當先鋒的北軍將領跟著曹甯出生入死多少年,雖未能一眼看出齊門禁地裡有什麼玄機,但已經本能地感覺到不對勁,一時猶豫起來。這時,陸搖光卻已經帶人趕了上來,罵道:“還愣著幹什麼!延誤了軍機,該當何罪!”

先鋒北將跟了這麼一位一言難盡的主帥,也是無計可施,只好帶人追上去。

那流民少年人小腿短,一副沒吃飽過的模樣,驚慌之下,哪裡跑得過來勢洶洶的北軍?他借著石柱遮掩,原地繞了好幾圈,眼看要被北軍追上,石柱深處又傳來一聲驚呼,似乎是個年輕女孩子躲在那,小聲叫道:“小虎!小虎快跑!”

陸搖光率眾闖入石柱陣中,自然聽見了這一聲細小的驚呼,當下一揮手道:“分頭圍堵!”

北軍“呼啦”一下就地散開,一部分去捉拿那走投無路的少年,一部分朝著女孩出聲的方向而去。追擊者又分幾個方向圍堵那少年,眼看要將他堵在中間。就在這時,那少年卻突然掉頭往一個巨石柱後面一鑽,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眾北軍從四面八方將那木頭柱子團團圍住,卻誰都沒看清他是怎麼沒的——難道還有人會遁地術不成?

與此同時,方才那女孩子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偌大一個石柱陣中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一眾北軍在其中面面相覷,詭異極了。先鋒將軍渾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湊到陸搖光面前:“大、大人……”

他一開口,回音在齊門禁地中四處回蕩,格外突兀,反而把自己嚇了一跳。

陸搖光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北斗破軍雖是個酒囊飯袋,功力和耳力卻是不摻假的,他閉目側耳傾聽片刻,突然將長袖一甩,指向一個方向道:“裝神弄鬼的鼠輩躲在那裡!”

兩路北軍不待他吩咐,已經包抄向陸搖光所指的方向。

樹枝到了地方一看,那裡居然只有一個小草人!

這時,他們身後突然“咻”一聲輕響,一個北軍躲閃不及,當場被射穿了喉嚨,就地斃命——兇器是一根兩頭削減的木箭!

“小心戒備!”

“有埋伏!”

“退!退!”

說話間,無數木箭從四面八方向困在石柱陣中的北軍射來,雖是木制,卻不知是什麼機關打出來的,居然不比真正的鐵箭頭溫柔多少,轉眼便放倒了一大幫。等陸搖光怒吼著讓手下人拼死逆流而上,循著箭頭來處找尋過去的時候,卻找不著半個人,原地只有一堆草編的蚱蜢娃娃!

“大人,這石柱間有古怪,先出去再說!”

陸搖光額角青筋暴跳,一揮手,眾北軍連忙慌慌張張地撤出石柱中間,出來一看,卻發現自己並不是原路返回,竟又誤入了一堆高聳的石林中間。

陸搖光緊跟在先鋒之後,方才一時沖得太快,被困在石林中,找不著自己的大隊人馬了。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突然閃過,一個北軍來不及反應,已經悄無聲息地倒下了,手中砍刀被人奪去,那刀光如雪,劈頭便斬向了陸搖光。陸搖光吃了一驚,那尋常士兵手中的扁片砍刀到了來人手裡,搖身一變,竟活似紫電青霜一般。他仰頭躲開迎面一刀,根本來不及反應,接連而至的刀光已經將他逼得應接不暇。

陸搖光倉促間連退三步,狼狽地回手抽出腰間長刀,大喝一聲,當空架住橫劈過來的刀片。

兩廂碰撞,那薄如紙片的砍刀刀背竟不知怎的,紋絲不動,隨即來人一震手腕,“噹啷”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勁力好似水波,自兩把刀相抵處直接傳到了陸搖光手上。陸搖光當即手腕到虎口一線全麻,長刀瞬間脫力,兩把刀刃極兇險地彼此錯身而過。

他心頭重重地一跳,這才看清來人,瞳孔倏地驟縮。

居然是周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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