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4章 齊門禁地 · 三

楊瑾又嚷嚷道:“我看這裡也沒什麼新鮮東西了,你們不是要找涅槃蠱的痕跡嗎?還去不去了?”

他話音未落,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地下山谷雖大,回音卻也很重。幾個人連忙從石洞中魚貫而出,李晟一搭周翡的肩頭,帶著她以輕功飛掠出去,朝尖叫聲處趕去。

只見一群流民四處亂跑,不知怎麼都圍在一個角落裡。

“怎麼回事?”李晟道,“不是不讓你們亂……”

流民飛快地給他們讓出一條通路,李晟話音突然頓住——只見那裡的石壁內陷,大概誰不小心觸動,露出裡面一條小路……

裡面躺著一具形容可怖的乾屍。

尖叫的人是那個少年小虎,他姐姐春姑當時隨口吩咐了一句,叫他去找李晟,結果那小孩悶頭轉向,一跑開就迷了路,誤打誤撞,不小心撞開了一道暗門,正好趕上和乾屍大眼瞪小眼。

“勞駕,讓一讓。”應何從上前,半蹲下來仔細查看那具乾屍,他袖中貼身養的蛇好奇地緩緩露出了一個小腦袋,往外張望了一眼,緊接著,好像遭遇了什麼天敵,小蛇倏地一僵,屁滾尿流地縮回了毒郎中的袖子。

屍身上落了一層塵土,皮膚表面卻居然沒有腐爛,一層薄薄的皮緊貼在骨架上,清晰地勾勒出關節與骨頭的形狀。

“男的,練過類似八卦掌之類的功夫,看樣子年紀不小。”應何從翻了翻屍體周身幾大要害處,卻沒找到明顯傷口,正有些疑惑。

李晟便說道:“你看看他的手腳有沒有破口。”

“你是說……”應何從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微微睜大了眼睛,趕忙翻開那乾屍的手,見乾屍手背處竟有一條三寸長的破口,乾癟的人皮虛虛地搭在手骨上,像個給耗子咬破的面口袋,應何從又將乾屍翻過來,見他後頸處有另一條同樣的破口,“涅槃蠱!”

“據說殷沛放出涅槃蠱後,便以那毒物殺了聞訊趕來的沖雲道長。”李晟輕聲道,他端著一條胳膊半跪下來,翻過乾屍的臉,仔細辨認著那人變形的五官,好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他終於放棄,緩緩搖頭道,“變形太厲害了,我也認不出這人到底是不是沖雲道長。”

應何從冷笑道:“我泱泱九州浩然之地,還真是盛產中山之狼。”

李晟知道他尖酸刻薄,便也不同他議論,只擺手道:“不管是誰,咱們既然遇見了,便請他入土為安吧。”

眾人便一起在李晟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避開齊門禁地中品種繁多的陣法,挑地方挖了個坑,將乾屍埋了下去。

周翡行動不便,便給趕到一邊,幹看著別人看人挖坑也沒什麼意思,她便單手拎著拐杖,自己舉著一根火把,走進那掉出乾屍的暗門中。穿過一條狹長的小路,周翡發現裡面深邃得不可思議,足有七道石門,牆上機關雖然已經被人破壞,裸露出來的部分卻仍然叫她眼花繚亂。如果不是殷沛曾經闖進來過,此地還真不容易進來,周翡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微微戒備起來。

七道石門之後,有一個幽暗的石洞,她將火把高高舉起,同時,眼睛頗為不適地眯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錯覺,剛一進入這石洞中,一股濃重的陰冷氣息便撲面而來,這方方正正的石室裡詭異非常,牆上、頂上,全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知是什麼鬼畫符,周翡一個也不認得,只覺得那些字好像爬蟲一樣棲身於石頭裡,正冷冷地盯著膽敢闖入的外人。

石室門口陳列著五個一人多高的石像,頭頂人面,脖頸以下卻分別連在五毒身上,蛇蠍之尾栩栩如生,人面上或嗔或喜,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

周翡與那幾尊石像面面相覷,一時愣是沒敢往裡走。

“這是‘巫毒五聖’。”應何從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身後,說道,“是關外的邪神,篤信巫術的邊民供奉他們,以求不受毒蟲戕害……不過後來被‘涅槃神教’那群雜碎們借來裝神弄鬼用了。”

周翡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

應何從順手從她手裡抽走火把,邁步走入石室中,他兩條腿一邁不要緊,身上那條小蛇直接瘋了,嚇得當場背主,閃電似的從他領口躥了出來,“啪嗒”一下摔在地上,將自己扭出了十八彎,玩命往洞口沖去。

周翡一抬手,以拐杖按住毒蛇七寸,挑起來將那小蛇拎在手裡,細細的小蛇在她手裡瘋狂地擺著尾巴,倘若它能口出人言,大概已經瘋狂喊“救命”了。

“我看你還是先出來吧,”周翡對應何從道,“你這蛇連火和雄黃都不怕,現在居然嚇成這幅熊樣,這石室裡別是有什麼古怪。”

“哦,沒關係,”應何從繞著幾尊邪神石像轉了幾圈,漫不經心地說道,“此地應該是存放過涅槃蠱母的密室,母蟲活著的時候,身上有粘液留下,這蠱太毒,離開以後好多年尋常蟲蟻蛇蠍之流也不敢靠近,石室裡反而比外面還乾淨些。”

周翡感覺手裡一沉,發現那條“熊樣”的蛇居然將尾巴往下一垂,不動了,一時看不出是死了還是暈了,她還道是自己手勁太大了,連忙松了手指道:“哎,你這蛇……”

話沒說完,那小蛇“跐溜”一下從她手裡躥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奔逃而去——這小畜生裝死裝得還挺逼真!

“它一會自己會來找我。”應何從挽起袖子,墊著腳撫上石壁上的刻字,喃喃道,“這好像是‘古巫毒陰文’。”

周翡問道:“什麼?”

“在那個烏煙瘴氣的涅槃神教之前,涅槃蠱最早出現在關外一處‘巫毒’的古墓中,據說那墓穴裡頭也刻滿了這種文字,牆上以公雞血畫了古怪的圖騰,但年代太久遠,想必他們那一族人也死光了,這些爬蟲一樣的文字沒人認得。當時的呂國師便簡單將其稱作‘古巫毒陰文’。”應何從伸手抹了一把牆上的褐色印記,湊在鼻尖聞了聞,“還真是血。”

“沒人認識,”周翡指了指牆面,“那這些是鬼刻的?”

應何從沒吭聲,兀自走到石室中間,發現最裡頭立著一台香案,上面供奉著一個模樣古怪的八角盒子,應何從伸手按住盒蓋,試著輕輕一擰——那盒蓋竟然是活動的,一碰就掉。同時,一股白煙從打開的盒蓋裡升騰起來,周翡眼疾手快地將手中拐杖當成了長刀,一下勾住應何從的後脖頸,將他拖了回來:“你怎麼什麼都亂碰!”

盒子裡的白煙好似一股彌留的怨魂,氣勢洶洶地沖向石室頂端,繼而倏地散了,周翡他們等了片刻,那盒子沒再出別的動靜,便湊上前去一看究竟。只見空蕩蕩的八角盒裡有一塊絹布,上面被壓出了一只蟲子的形狀。

應何從可能覺得自己百毒不侵,又要伸手,被周翡一拐打開。

毒郎中有些委屈地捂住自己的手背,偷偷看了周翡一眼,卻沒吭聲。

“閃開。”周翡瘸著上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拐杖尖將那塊絹布挑了出來。那絹布約莫有三尺見方,周翡將其打開後平攤到地面,見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字跡非常規整,甚至於有些清秀。

應何從舉過火把,念道:“餘自幼失怙,承師門深恩,名餘以‘潤’,養吾身、傳吾道,弱冠之年出師,性輕浮而常自喜,以為有所成,言必及‘天下’,語不離‘萬民’……”

應何從聲音越來越低,眼睛卻越來越亮,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整個人幾乎趴在那塊絹布上,喃喃道:“名潤……這是、這是呂國師的真跡!”

呂潤花了洋洋灑灑數百字,寫了自己因緣際會的生平。語氣很正常,字跡更是橫平豎直、佈局優美,內容卻神神叨叨,三句不離“求仙”與“超脫”。

“他說他曾經去找過當年的巫毒墓和涅槃神教舊址,然後在藥穀中花了數年的功夫,鑽研古巫毒陰文,為的是……”應何從話音一頓,皺起長眉,“找尋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術。”

“這種廢話跳過去,”周翡道,“然後呢?他研究了那麼多古巫毒文,研究出什麼了?那涅槃蠱總有什麼用處吧?否則齊門為什麼要將這禍根保存這麼多年?”

“餘虛度六十載,至此,浮生將歇、大夢方醒,乃知竟以寸陰之短,憂百代之長,以螻蟻之微,悲天地之茫茫,何足道哉,徒增笑耳。”應何從小聲念道,“小小邊民毒蟲,不過寄生傳功所用旁門,也能驅人作怪,裝神弄鬼,可笑,可笑!其涎液倒也有些妙用,可令百毒退避,此地雖清淨,但蟲蠍甚眾,眾小友久居於此,常受濕寒二毒之苦,以至經脈凝滯,可以蠱蟲毒液少許,輔陰陽二氣之法以祛之,毒蟲天性陰險,萬望慎之,切記……哎,你幹什麼?”

周翡不待他念完,便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方才還一步一挪,此時竟一只手將應何從拎了起來,逼問道:“能令百毒退避是什麼意思?”

應何從艱難地活動了一下脖子:“字面意思……以毒攻毒你沒聽說過嗎?快放開我!”

周翡的手指卻收得更緊了:“你在永州時以前也這麼說過‘透骨青’,你說它是百毒之首,中了透骨青的人不必擔心其他……所以透骨青遇到涅槃蠱毒會怎麼樣?”

“透骨青?”應何從一愣,脫口道,“怎麼,那個人還沒死?”

周翡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說人話。”

“這……沒試過,”應何從想了想,艱難地說道,“難……咳……難說。”

周翡沉默片刻,突然將他一扔,扭頭就走,她乾脆連拐杖也不管了,風馳電掣地單腿從七道門裡蹦了出去,一把將正在指揮挖坑的李晟拖了起來:“你隨便卷起來的那只涅槃蠱母呢?給我,還有,這裡肯定還有別的暗門,都翻出來,找找齊門禁地裡有沒有關於‘陰陽二氣’的記載。”

趕上來的應何從聞聽此言,震驚道:“什麼,涅槃蠱母在你身上?不可能!”

李晟被周翡催得慌裡慌張地翻找了半天,才從一個貼身的小包裹裡找出那只用舊衣服裹住的涅槃蠱母,三個人一起蹲在地上,盯著那只被周翡一刀劈了的母蟲。

“怪不得我的蛇都沒感覺到,”應何從眯起眼盯著蟲身上的刀口,“原來已經死得這麼透了。周大俠,看這刀口……是你砍的?”

周翡方才從密道裡一路蹦出來,把腰間的傷口給蹦裂了,這會血水與應氏獨門的金瘡藥混在一起,著實是又疼又癢,那滋味簡直能讓人直接升天,她憋著一臉難以言喻的痛苦,說道:“別提了,我現在就想給它償命。”

應何從皺著眉拎起死無全屍的母蟲。

周翡覷著他的神色,緊張得手心冒了汗,問道:“怎麼樣,呂國師遺書中提到的毒液還有嗎?”

應何從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這話問的,母蟲都死成幹了,哪找毒液去?你還不如去當年斬殺蠱蟲的地方把地皮刮下來。”

周翡的心倏地沉了下去,胸口好像被一只冰冷的鐵錘敲了一下。

“暴殄天物啊!”應何從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應何從和李晟等人圍著那涅槃母蠱的屍體,嘮嘮叨叨地又討論了些什麼,周翡一概聽不見了。忽然之間,她心裡莫名想起方才呂潤遺書中的一句話:“萬物為芻狗,唯人自作多情,自許靈智,焉知其實為六道之畜!造化何其毒也。”

人乃……六道之畜。

周翡從來是做得多想得少,也著實還沒到沉迷命理之說的年紀,可是忽然間,她無端想起寨中那些時常將“吉凶”掛在嘴邊的長輩。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觸碰到了所謂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為什麼偏偏是她親手劈了涅槃蠱呢?

為什麼偏偏是她殺了涅槃蠱之後,才得以進入齊門禁地,找到呂國師的遺書呢?

這世上是否有個不可忤逆的造化,義無反顧地往那個業已註定的結果狂奔而去,任憑凡人怎麼掙扎,都終歸無計可施呢?

在數萬敵軍的山谷中,周翡毫無畏懼,甚至對李晟斷言自己必不會死,可是如今避入安全的地方,她反而有股無法壓制的戰慄自心裡油然而生。她身上本就有兩股真氣,雖有內傷,卻在醒來之後便不斷自主迴圈自愈,此時,突然之間,她的氣海好似枯竭一般,要不是經脈受傷頗為虛弱,竟隱隱有走火入魔的徵兆。

李晟看出她臉色不對,忙一抬手打斷應何從:“等等再說……阿翡?”

周翡木然垂下目光,看了他一眼。

李晟小心地打量著她的臉色:“你……沒事吧?”

周翡沒吭聲。

李晟這才想起什麼,忙用他那件舊衣服將蟲屍蓋住,蒼白地勸說道:“這個……謝公子吧,吉人自有天相,區區一條蠱蟲,也未必真能有什麼用,反正現在外面都是北軍,咱們也出不去,正好在姑父他們來之前將這禁地好好翻找翻找,說不定……”

周翡道:“哦。”

她說完,不再看李晟,自己晃了兩下站穩,兀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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