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3章 應“姑娘” · 三

“嘡”一聲……

空心的?

周翡將刀尖在那石頭周圍輕輕劃了一下,果然找到了一條細小的接縫,一翻手腕往上一翹——怪“石頭”的上蓋便被她揭開了,裡面有一個和當年魚老江心小亭中控制牽機的機關很像的東西。

周翡一愣,就在這時,又一撥北軍撲了上來,周翡下意識地將石蓋下面埋的機關撥了下去。

霎時間,整個山谷都開始震顫,地面下傳來地震一般的“隆隆”聲,中間竟隱約夾雜著龍吟似的咆哮,周翡驀地抬頭,見整個山谷一側竟然往下陷了下去,毫無防備的北軍一陣人仰馬翻。而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李晟撥動了另一個機關,地面再次巨震,山谷的另一邊高高掀起,轟然撞在山岩之上,原本埋伏在那的弓箭手們猝不及防,紛紛滾落下來,岩石擠壓中,火油桶就地炸開,正一面山岩都著了起來。

倘若山谷是一方小世界,那麼它肯定有一枚鑰匙,拿到這把鑰匙的人便能在此地翻雲覆雨。

李晟大聲道:“周翡!毀去那機關,別磨蹭!”

周翡一刀斬下那機簧連接處,隨後她顧不上一身傷,一躍而起,從陷入混亂尚未回神的北軍中掠過。

李晟:“陽順上艮位……阿翡,若我推斷不錯,此地應有七處‘定山準星’,對應的是齊門‘北斗倒掛’之陣。”

“北斗?”周翡低聲道,“真巧。”

她依著李晟的指點,很快找到第三棵樹,依樣畫葫蘆,山谷正中竟平地隆起,陸搖光的中軍帳轉眼上了天,旁邊懸掛北斗旗的旗杆從高處砸了下來,一堆親兵躲閃不及,紛紛中招。

陸搖光狼狽地跳上馬背,大吼一聲狠狠拎起轡頭:“攔下那兩人,不論死活!”

流民們一時倒沒人管了,人和蛇一起不明所以地呆在原地。

楊瑾眼見大批北軍向著山坡上的兩人包抄而去,立刻上前攙和,將卷刃的斷雁刀往旁邊一扔,撿起兩把大砍刀便衝殺上去,生生將遲來的北軍隊伍撞出個缺口,直抵周翡身邊:“我來幫你,幹什麼?”

周翡縮回遞出去的碎遮,翻出第四棵樹,一下合上機關。

這一回是他們這邊的山坡巨震,倆人險些都沒站穩,整個山岩一端下沉一端上升,中間裂開了一個大斷層,追殺他們的北軍成片地摔了下去,周翡好懸才扶住一刻古木站穩,對楊瑾道:“去問李晟!”

楊瑾被她不由分說地趕走,深一腳淺一腳地四下找尋李晟,還沒等他在一堆亂石翻飛裡找著人,第五個機簧不知被誰打開了,楊瑾腳下一空,忙大叫一聲,砍刀“篤”一下砍上旁邊的樹幹,險險地將自己吊了上去,定睛一看,他腳下竟不知什麼時候改天換地,多出了一個巨大的山洞入口。

這時,一只手將他拉了上去,楊瑾一抬頭,便看見了滿頭泥沙的李晟。李晟將他拉上去,狠狠一抹臉:“帶著他們從這裡走,快!”

其實不必他吩咐,照看流民的應何從一見那洞口現身,身邊的大小蛇便不知為什麼紛紛往裡鑽,他自來相信動物勝過相信人,立刻便當機立斷,驅趕著流民往裡跑。

山岩上平白無故地開了瓢,冒出那麼大一個洞,北軍不瞎,自然也看見了。應何從帶著流民往打開的密道裡跑,附近的北軍便緊跟著也追上來。

好在他們火油桶炸了,只要沒有那些噴雲吐霧的火箭,應何從的蛇群就還能有點用處,它們在養蛇人的笛聲下,散落於眾多流民週邊,呈扇面形排兵佈陣,硬是阻斷了北軍的腳步,楊瑾低頭看了一眼,沖李晟道:“鬆手。”

說完,他調整好姿勢,從山岩上縱身一躍而下,大馬猴似的,幾個起落便躍至蛇群之外,沖應何從吼道:“養蛇的,我斷後,你們走快點!”

如果不是“走快點”仨字破了音,他顯得還挺威風的。

山谷中的北軍一部分陷入混亂,剩下的一分為二,一半前去圍堵那突如其來的密道,剩下一半則湧上了山谷兩側。

再絕代的高手被前仆後繼地圍攻一宿,也不免手軟腳軟,李晟有種四肢都再不屬於自己的錯覺,腦子都砍木了,一不留神被一塊山岩絆倒,竟一時沒能爬起來。

他跟周翡早就被北軍湧上來的人潮衝開,一時看不見她在那,這麼一摔,數十條長槍與大刀一起朝他當頭壓過來,打算將他一勞永逸地壓成一鍋肉餡。

李晟拼了老命,大吼一聲,將手中不知哪裡撿來的一根長戟高高舉過頭頂,硬是格住壓下來的“刀山”,這一短兵相接,他便真真切切地聽見“喀”一聲,隨後手臂上傳來一陣劇痛,不知是裂了還是折了。

“北斗倒掛”的陣法有七陣眼,如今已成其五,千難萬難中走到這一步,怎能功敗垂成?何況那密道的門還未封上,倘若他死在這裡,那些流民們進不進密道有什麼分別,也不過是換個地方被北軍追上而已……

李晟不知哪來一股力氣,單手死死撐住頭頂眾刀,牙床咬出了血,他拼命將受傷的手臂探入懷中,摸出了一枚四十八寨的信號彈,哆哆嗦嗦地送到嘴邊,用牙咬下引線,然後貼著地面拋了出去。

信號彈“呲”一聲響,好似從眾多北軍之間燒著了,火花四濺地貼地飛了出去。

一干北軍猝不及防,不少人根本沒看清飛了什麼東西過去,便被那火花燎了個正著,李晟頭上的壓力倏地減輕了,他趁機一翻身滾出去,以“四兩撥千斤”之法,將那一堆壓在他頭頂的刀槍引致身側,轟然落地。

這時,一道亮光閃過,李晟眼前一花,他驀地一抬頭,見那碎遮的刀光好似潑墨一般落下,那把傳世名刀一宿過去,竟不沾血污,刀上隱約凝著初出地面的晨曦,流過血槽,彙聚於刀尖一點,又折向四面八方。

周翡肩上釘進肉裡的箭頭已經和血肉糊在了一起,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好的地方,只有眼睛和刀尖一塵不染,依舊亮得灼眼,好像她那肉體凡胎的身體裡有一把火,能不眠不休地一直燒下去。

李晟的眼眶莫名一熱,便見周翡將手上的血跡一甩,說道:“你怎麼這麼弱啊,哥,從小到大就會窩裡橫吧?”

李晟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急喘了幾口氣,抓住了周翡遞過來的手站起來,低聲同她說道:“若我沒算錯,下一個陣眼應該在東南……”

周翡卻不待他說完,便突然插話道:“哥,你說這裡會是齊門禁地嗎?”

鮮少能在周翡嘴裡聽見這麼多聲“哥”,李晟忽然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他聽見“哥”這個字總是忍不住渾身起雞皮疙瘩,因為隨之而來的必然沒什麼好事。

李晟道:“北斗倒掛,確實是齊門的……”

“那就好,”周翡突然笑了,“都到了齊門禁地門口,不進去看個分明,我死不瞑目,所以肯定不會死,你信不信?”

李晟吃了一驚:“等等,你要……”

周翡忽然甩開他的手,朗聲道:“第六個機關在那邊是嗎?知道了!”

說完,她縱身從人群中穿過,竟是向“東南”相反的方向跑去。

北軍聞聽此言,頓時瘋了,都知道不能再讓她弄出一次地動山搖來,當下一擁而上地追了過去。

李晟失聲道:“阿翡!”

東海蓬萊,刺眼的陽光掠過海面,途徑一只通體紅潤的暖玉,便又溫潤起來,在那玉中逡巡不去。

謝允的膝頭橫著一把長刀,他閉目端坐於一塊巨大的礁石上,緩緩睜開眼。

海邊編漁網的老漁夫手搭涼棚,遮住刺眼的晨曦,抬頭望向他。

“我一直在想,何為‘生不逢時’。”謝允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開口道。

陳俊夫神色不動,問道:“何為生不逢時?”

“同樣是升鬥小民,躬耕野外,太平年間是梅妻鶴子、采菊東籬,自有一番野趣,亂世中人卻是流離失所、賣兒鬻女,日日朝不保夕。不光平民百姓,江湖遊俠是一樣,達官貴人也逃不過,您說是不是生於亂世,天生就比生在太平盛世中的人低賤呢?”

這話聽起來像是感懷自己身世,陳俊夫便笑道:“日有晝夜之分、月朔望之別、人有離合之悲,世情自然也有治亂始終變換,生在何處,由不得你我的。”

“那生在破曉之前的人,肯定是最幸運的。”謝允眼角微彎,眼角有一層細碎的冰渣,乍一看竟是熠熠生輝,“一生都在看著天一點一點亮起來。”

陳俊夫想了想,問道:“你在說阿翡?”

謝允笑道:“不,我在說我自己。”

說著,他從大礁石上一躍而下,單手將披散未束的長髮往身後一攏,拂開身上水汽凝成的細霜:“師叔,我想到那把刀應該有什麼樣的刀銘了。”

陳俊夫問:“叫什麼?”

謝允道:“叫做‘熹微’。”

陳俊夫先是一愣,繼而奇道:“怎麼講,古人不是講‘恨晨光之熹微’嗎?”

“行將破曉,縱使天色黯淡,又有什麼好恨的?”謝允沖他一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別不知足啦。”

如果他註定要止步於此,那也夠了。

師父念的經裡說“一切有為法,有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那麼倘或他的精魄神魂也能像那些光怪陸離的民間傳說一樣,附著於刀身上,他不就好似成了一顆永遠附著在“晨光熹微”上的“朝露”?

陰魂不散,也能算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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