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3章 應“姑娘” · 一

什麼玩意來參戰了?

李晟剛開始還以為是自己耳鳴聽錯了,正在錯愕間,便見那楊掌門一反方才大刀開路的威風,屁滾尿流地撤退回來,嚇得面如土色,肩上的箭傷都顧不上往外冒血了,失色道:“那邊為什麼來了那麼多蛇!”

李晟:“……”

人都不怕,居然怕蛇,楊大刀實乃奇人哉。

楊瑾一本正經地建議道:“我看為了保險起見,咱們換條路撤退吧?”

李晟將他往身後一推:“敵軍太多,流民都陷進他們陣中了,能不能撤退還兩說呢,你來得正好,快去幫忙。”

只要不讓楊瑾直面可怕的毒蛇,叫他單槍匹馬地去刺殺北帝都行,楊掌門二話不說,轉身便向李晟身後沖去,悍然從密密麻麻的北軍中側翼直接闖入,斷雁刀上下翻飛,殺了個幾進幾出。陷入敵陣中正在絕望的流民見他如見救星,連忙自發聚攏在他周圍。

混亂是從山谷西北角開始的,數萬大軍群龍無首,突然聽見這動靜,不由得有些恐慌。

江陵一帶夏日裡潮濕悶熱,野外確實有不少蛇蠍之類的冷血爬蟲,可是大凡動物都怕人,很少成群結隊地往大批人馬聚居處靠近。更何況此地數萬兵馬煞氣沖天,方才又放了一場火箭,幾乎燒了小半個山谷,此時濃煙四下彌漫,而火勢還在蔓延……怎會還會有蛇往裡闖?

李晟覺得奇怪,抓起一個被他一劍刺穿的北軍當盾牌,一邊左躲右閃,一邊詫異道:“西北到底有什麼?”

他本是隨口自己念叨,不料旁邊卻有人帶著哭腔回道:“是我姐姐,她們被關在那邊。”

李晟將北軍屍體一推,砸開幾個從背後偷襲的,偏頭一看,見是那個最早撿了北軍頭盔和兵刃跟著他沖出來的少年,那少年運氣不錯,也頗為機靈,一路緊緊地跟著李晟,此時除了臉上蹭了不少灰,幾乎是毫髮無傷。

李晟奇道:“你說什麼?”

那流民少年面黃肌瘦,手長腳長,身體卻仍是細細的一條,好像躥個子躥一半沒力氣了,半途而廢地歇在那,還是個孩子樣。

李晟這麼一問,他便當場哭了起來:“我姐姐……還有其他人,都被他們抓去了,就關在西北的大帳裡,我想跟他們拼了,可是他們按著我,讓我不要沒事找事,他們說,路上幾個饃饃便能買走一個大活人,能值幾個錢?女人們跟他們走也是好事,起碼有口吃的能活命,他們叫我不要拖累她,還說我那是害她……”

李晟在亂軍叢中替他擋開幾支冷箭,一時竟無言以對。

在村落與城郭間安居樂業者,叫做“黔首”,叫做人。人一旦流離失所,就成了野狗草芥,死上成千上萬也不值一提。難怪當年他們與王老夫人下山行至岳陽附近,那些村民們寧可守著窮山惡水也不肯遷移。

不過……既然西北邊關的只是一群可憐的女人,那這些北軍慌什麼?總不能是女人就地變成了蛇吧?

此時山谷中瞬息萬變,李晟他們兩人帶著的百十來個流民與混亂的西北方向幾乎連成一線,眼看穀中要失控,北軍低沉的號角聲四下響起,七八個披甲的北軍將領趕來,越眾而出,有一人看不出品級,卻挺敢說話,沖穀天璿和陸搖光大喝道:“二位大人,此時當以大局為重,何必與這等江湖草莽糾纏不休!”

他不吭聲還好,一說話,穀天璿熱汗都冒出來了——這些將軍們雖然日常也習武,但與真正的武林高手可不是一碼事,根本看不出三人一進一退之間的險象環生還以為穀天璿他們倆是執意逞強鬥勇,才與人打鬥不休,指不定心裡還在奇怪,破軍也就算了,巨門大人平日裡挺有城府的,今天唱得是哪一出?

穀天璿虛晃一招,想將破雪刀引到陸搖光那邊。

周翡和陸搖光卻都不上當,只見那陸搖光斜劈一刀,看似斬向周翡,凝成實質的刀風卻隱隱指向穀天璿,周翡則根本不接招,兀自走起蜉蝣陣法,一把長刀以破雪為魂,當中又帶出幾分“斷水纏絲”的險峻奇詭,叫人只覺那刀光若離若即,卻又無處不在,只要踏錯一步,便有割喉之危。

三個人各懷鬼胎,誰都掙脫不開誰。

而就在這時,李晟總算看見了騷亂的來源,那邊跑來的居然真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女人!

女人們個個面有菜色,髮絲淩亂,是典型的流民打扮,脖頸與手腕間卻是一片花花綠綠,走近一看,才知道她們身上根本不是什麼項鍊手鐲,而是纏滿了大大小小的毒蛇!

那些毒蛇好像自己生了靈智,並不畏懼人群與煙火,反而攻擊性十足,但凡有人靠近,便抬起三角腦袋,張開大嘴作勢去咬,除了女人身上,地面上也有不少大小毒蛇窸窸窣窣地遊過,無孔不入,到處亂鑽,給那些女人保駕護航一般。

兩路逃命的人馬很快匯合到了一起,李晟聽見身邊那少年突然大叫一聲“姐姐”,拔腿便往那邊跑去,他慌裡慌張間險些踩到一條蛇,那長蟲兇狠地抬起上半身,仰頭便咬,李晟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他後頸,將他拖了回來。

一個身披花蟒的年輕女孩看見了那少年,連忙喊道:“小虎,不要靠近,也別踩蛇!遠著點跟著蛇姑娘和我們走!”

李晟:“……蛇姑娘?”

不遠處傳來一段尖銳的笛聲,更多的蛇好似從地下冒出來的,匯成了一道叫人頭皮發麻的“蛇流”,順者昌逆者亡地呼嘯而來,李晟定睛望去,只見那吹笛人個頭高挑,頭上梳了個不倫不類的髮髻,也不知是要打扮成婦人還是女孩,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側臉……怎麼看怎麼眼熟!

好像是當年在永州見過的那位毒郎中應何從!

“應……”李晟愣怔間險些被幾個北軍的長槍挑個正著,狼狽不堪地踉蹌閃開,“應兄”二字愣是沒說出口,他震驚道,“應……那個什麼,你、你是女的?”

這可是真人不露相!李晟感覺自己從未見過女扮男裝這麼像的大姑娘!

應何從一臉一言難盡,陰惻惻地說道:“你是不是找死?”

他一出聲,李晟就放心了,這嗓音雖說不上渾厚,卻也十分低沉,一聽就不是女人。小虎的姐姐卻好似大吃一驚:“呀!蛇姑娘,原來你會說話?”

“閉嘴!”應何從腦門上冒出一排青筋,“快走!”

堂堂毒郎中,莫名其妙地跟一幫流民混在一起,這也就算了,他混的還是女人那堆,而且怕暴露身份,居然一直裝啞巴,沒敢跟人家開口說過話!

這事真有點不能細想。

好在此時形勢危急,李晟也沒那個閒工夫,他大聲道:“小心弓箭手和騎兵,衝擊他們中軍帳!”

那滿地的毒蛇實在太可怖,兩撥流民彙聚成一股,彼此間卻也不敢靠太近,只見應何從將手探進懷中,不知摸出了什麼,往李晟身上彈了幾下,那些遊走的毒蛇便自動避開了他,很快將李晟納入己方。

女人們見了,紛紛有樣學樣,在自己相熟的人身上彈上避蛇的藥粉。這麼一來,除了楊瑾,眾人一路被圍追堵截的壓力頓時都小了不少。

應何從道:“我的蛇雖然暫時能開路,但他們只需兩側騎兵讓開,高處弓箭手火攻,我就沒辦法了,還是得儘快想對策……不過奇怪得很,他們現在怎麼不放箭了?莫非是火油用完了?”

李晟道:“他們投鼠忌器。”

靠近中軍帳,那兩位礙事的“主帥”不肯挪地方,弄得親兵團與一眾將軍圍著他們團團轉,弓箭手豈敢往穀中射火箭。

應何從愣了愣,正待問個明白,便聽李晟運氣丹田,喊道:“周——翡!”

周翡耳根微動,雖沒回頭,卻能通過聲音大致辨出李晟等人的位置,她倏地一沉手腕,枯榮真氣與碎遮分外合拍,那長刀好似十分愉悅地發出一聲輕響,破雪刀陡然淩厲起來。

而後周翡好似抽了瘋,居然就這麼丟開陸搖光,拼著後背硬挨上破軍一刀,直指穀天璿。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哪個高手會將自己的後背亮給敵人?因此陸搖光第一反應就是有詐。而那穀天璿方才幾次三番想要禍水東引,陸搖光心裡的怒氣已經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此時見他倒楣,陸搖光心裡還劃過一絲竊喜。

這一點猶豫和竊喜,叫他出手時不由自主地凝滯了一瞬。就在這一瞬、一眼未曾眨完的間隙,穀天璿居然在猝不及防間硬接了周翡十四刀。

兩人的速度已非人眼能看清,簡直是全憑直覺。穀天璿手中鐵扇竟不堪重負,當場分崩離析,四分五裂的扇骨將穀天璿的手割得鮮血淋漓,他大叫一聲——直到這時,陸搖光姍姍來遲的長刀才堪堪抵達周翡肩頭。

周翡好像忘了自己已經將“彩霞”脫給了吳楚楚,被北斗破軍從背後一刀砍過來也依然有條不紊,刀尖堪堪劃破她肩胛上一層油皮的千鈞一髮間,她踩在蜉蝣陣上的腳步方才滑開,魅影一般上前,頭也不回,長刀自下而上挑向穀天璿下巴。

穀天璿此時已是赤手空拳,還有一掌重傷,只好咬牙大喝一聲,用沒受傷的手掌拍向碎遮刀背。周翡順勢就著他的掌風往旁邊蕩開,剛好避開了陸搖光從身後追至的一刀,她竟以穀天璿為掩,繞著他轉了半圈。

穀天璿方才情急之下一掌拍出,使的是十分力,根本來不及撤,此時掌風未散,他咽喉要命處已經被籠在了破雪刀下。

穀天璿僵住了,陸搖光也傻了。連好不容易混入中軍帳附近,還在思索下一步該如何脫身的李晟也愣住了——

堂堂巨門星,縱橫江湖這許多年,有朝一日,竟嘗到了脖子上被人架刀刃的感覺。

周翡方才打鬥中全神貫注,渾然不覺,這會忽然停下,她才發現方才實在已經到了極限,她的五官六感與四肢經脈全都被使用過度似的,一身大汗倏地便發了出來,整個人瞬間脫水,嘴唇竟崩開了幾道小口。

然而無論她是什麼形象,都無法改變碎遮架在了穀天璿脖子上這事實。

周翡的胸口還在劇烈起伏,氣海處裂開似的疼,她咬牙強行撐住了,生生擠出一個冷笑,說道:“谷大人既然執意要送我們一程,那我們便卻之不恭了。”

這話音未落,周翡已經出手如電,隔空封住穀天璿身上好幾處大穴,刀刃穩穩當當地壓在了他的頸側,遠遠地看了李晟一眼,喝道:“走。”

北軍數萬精銳齊聚谷中,主帥之一竟被擒在中軍帳前,說出去,此地兵將簡直得集體自殺!

周翡一字一頓道:“讓路。”

裡三層外三層的北軍別無辦法,只好讓出一條路,周翡推著一身僵硬的穀天璿,方才邁出一步,便覺自己好像腳踩刀山一樣,針紮似的疼痛從腳下一直傳到腰間,她不動聲色地深吸口氣,甚至有暇沖陸搖光冷笑一聲,在神色陰晴不定的破軍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兩撥流民敬畏地望著周翡,連人再蛇,跟著她從北軍讓出來的通道中魚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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