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番外 夜深忽夢少年事 · 三

“我後來想,這種一生下來就是自由身的‘大造化’之人,不就是我家阿翡麼?”謝允拉了拉周翡的長髮,周翡辦完寨裡的瑣事,就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蓬萊,方才洗去一身塵土,正在屋裡晾頭髮,聽謝允講他當年在“空門”前跳腳砸門的故事解悶,謝允摸著她的頭髮幹得差不多了,便動手動腳地拿在手裡玩,“往後遇到溝溝坎坎,你這團師父欽點的福氣可要保護我。”

周翡掐指一算,謝允那時不到十歲,按理應該是個撒尿和泥歲數,而他居然已經能跪坐蒲團,完整地聽完老和尚這一通經,再想想自己那雞飛狗跳的童年,她不由得有點自愧不如,問道:“師父這麼一說,你就還俗了?”

謝允一手攏起她的長髮,一手捏起周翡的下巴,答非所問道:“我娘子真是好看。”

周翡兩根指頭彈飛了他的鹹豬手,謝允小小地吃了一驚——他一手推雲掌不說空前絕後,好歹也能算個舉世無雙,又身負師叔畢生修為,居然差點沒躲開,被周翡的指風掃了一下手腕,有點麻。

謝允詫異道:“奇怪了,你什麼時候趁我不注意拜了名師,這指風裡的破雪刀意快入化境了。”

周翡白了他一眼:“我同楚楚說幾句話,你還要追著旁聽不成?”

謝允一想也是,除了給四十八寨的事情跑腿,周翡大多被他黏著,仔細算來,果真也就只有她跟同齡的幾個姑娘閑坐消遣時,他不大方便陪同。

因緣際會,吳楚楚這閨秀中的閨秀竟在四十八寨紮下了根,因天生資質有限,開始習武又晚了些,這些年來功夫只是平平,在江湖中連個三流也算不上,偏偏她不辭勞苦,天南海北地替各大門派規整失傳的典籍,倘若單是嘴裡論道不動手,依她這旁觀者清的見識,往往能令當局者醍醐灌頂,很有些歪才。

謝允奇道:“難不成你娘把破雪刀也傳給她了?破雪刀不是你李家的不傳之秘麼?”

周翡一擺手:“我們四十八寨沒有所謂‘不傳之秘’,我娘當年不傳,只是她那時覺得我輩皆蠢材,大當家日理萬機,懶得浪費那功夫雕朽木。她現在凡事支使李晟去幹,自己清閒了,又覺得楚楚不是朽木,自然願意教她。破雪刀是我外公一生之作,不過他老人家生前在三道中只走通了‘無鋒’,臨終仍自覺九式未通,所以沒有留下典籍,只有我娘常年跟在他身邊,耳濡墨染學了來,正好交給楚楚整理歸納,她時常來問我,一來二去,反倒成了我向她請教。”

謝允笑道:“當年中原武林,門派林立,無不敝帚自珍,唯恐自家秘笈被外人瞧去一眼,到如今各自零落衰敗,靠吳小姐一個外人牽頭幫著苟延殘喘,反倒是你們這些敞開門,任人學的四十八寨傳承至今,這些事說來真是吉凶莫測。”

周翡嗤笑道:“吉凶莫測?但凡能流傳下來的功夫都有精髓,爛大街的功夫,練到了極致,也未必比不上別人,武學一道,殊途同歸,怎麼,拳腳腿掌還要按品級分封個妃嬪媵嬙麼?挖空了心思去窺視別人家功法的,還有那玩命捂著一點殘本不給人看的,都是一路沒出息的蠢貨,就算傳承下來有個什麼屁用?”

謝允:“……”

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但不知怎麼的,從周翡嘴裡說出來,自然有一番讓人牙根癢癢的狂妄,他們家這條水草精,不言語的時候也算是眉清目秀、賞心悅目,但凡張嘴說話,必能損人一個跟頭。想當年她初出茅廬,武功尚且稀鬆時,就有一顆狂得上天入地的心,現在就更不用說了。

謝允歎道:“可不是麼?多謝娘子肯為為夫這沒出息的蠢貨留在凡間,不然我看這九天十地要裝不下您老了——哎,你想梳個什麼頭?十字髻?淩雲髻?飛天髻……唔,梳個墮馬髻也好看,只是梳了這頭你要老實點,不然一會就掙散了。”

周翡除了年幼時有王老夫人給梳過像樣的頭,自己基本只會隨便一捆,全然擺弄不來那些花樣,偶爾想要美上一美,都只能低聲下氣地求某人,只好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哦。”

梳頭梳了一半,周翡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好像問了句什麼,被謝允打岔打過去了:“我剛才……”

“別亂動,”謝允將她的臉扳正,頭也不抬地說道,“對了,你去濟南的時候,有個行腳幫的兄弟過來送了封信,楊兄邀你去南疆,去不去?”

“邀我去南疆揍他?”周翡果然將方才的話題放在了一邊,“行吧,下雪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

謝允透過銅鏡看了周翡一眼,蓬萊島上都是一幫老頭,鮮有銅鏡,這鏡子不知是從哪個箱子底扒拉出來的,模糊得幾乎看不清人影,是以他這一眼十分不動聲色,他若有若無地笑了笑,四兩撥千斤地將話題帶到了天南海北,讓周翡忘了她方才想問的話——

“師父這麼一說,你就還俗了?”

八九歲的男孩,心裡裝著一萬件想不通的事,執拗又愚蠢,怎麼聽得進老和尚枯玄幽澀的長篇大論?他當時被同明大師的話震住,隔天轉臉就忘了,一到要“冬三九、夏三伏”地用功時,什麼大道理都不頂用。

王公公是個不會武功的瘸子,小皇孫的“風過無痕”已經小有成就,想躲開那喋喋不休的老貨輕而易舉,王公公人影也見不到,在偌大一個蓬萊島上口乾舌燥地呼喊了三天,沒人理他,王公公閉了嘴。

就在小皇孫以為自己終於取得勝利,得意洋洋地爬到樹上,準備朝他耀武揚威時,他看見王公公將一封血書掛在胸前,拿了陳大師的魚線,半夜三更關上門,將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屍體叫魚線抻長了一寸半,老太監汗馬功勞,死不瞑目。

謝允忘了自己是怎麼從樹上下來的,也許是驚動了同明大師,叫師父抱下來的,也許是自己摔下來的,那一段記憶模糊不清,至今回憶起來,依然只有那隨風搖盪的屍體大睜的雙目和觸目驚心的血書。

他大病一場,從那以後,天性柔弱任性的小皇孫終於被“撥亂反正”,成了為複國而生的犧牲。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