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9章 一代新人

晨光掃過光怪陸離的小樹林,也掃過了修羅場一般的柳家莊。

倖存下來的人全都是一臉呆滯、劫後餘生——頭天晚上太混亂了,先是蠱蟲大爆發,人們互相踩踏奔逃,幸虧李晟情急之下以煙花示警,率先將火把引燃,又勉強穩住各大門派,將剩下的“流火”四處潑灑,方才沒落到滿地血屍的下場。

誰知他們剛緩過一口氣來,那些耀武揚威的怪蟲突然同時落地死了,李晟先是一驚,隨後又是一喜,心裡知道肯定是周翡追上了殷沛,然而還不待他慶倖,那十八個藥人一個個就跟瘋了似的大肆屠殺。李晟滿身狼狽,簡直不知道自己這一宿是怎麼過來的,嗓子已經喊啞了,只覺跟著周以棠打一宿仗都沒這麼可怕。偏偏他還不能直接脫力暈過去,場中各大門派雖然都是被他一句話坑進來的,但苦戰一宿,儼然已經將李晟這年輕的後輩當成了主心骨,一大幫人圍著他七嘴八舌。

李晟總算體會了一回當年周翡初出茅廬就被傳為“南刀”是個什麼感受了,簡直煩不勝煩,還得裝出一副謙遜有禮的樣子,心裡頭一次期待著周翡趕緊滾回來,好把殺魔頭殺蠱蟲的名頭往她身上一推。

可周翡去哪了呢?

李晟先是找到了假山中藏著的吳楚楚,吳楚楚早早被周翡藏起來,她生性謹慎,又生怕自己武功低微給人家添麻煩,周翡叫她躲起來,她就躲起來,心裡再好奇,也能忍住絕不往外多看一眼,因此也說不清周翡去哪了。

李晟從半夜三更等到日出地面,周翡依然不見蹤影。

剛開始,李晟一邊焦頭爛額,一邊在心裡暗罵周翡那不靠譜的東西,可等到天亮還不見人,他又開始有點慌了。

周翡這些年一直在外面四處野,連北斗童開陽的宅子都敢燒,膽大包天,卻沒闖過什麼自己收拾不了的禍,如今照樣活蹦亂跳的,按理說,其他本領不知有多少,保命的本領應該是不缺的……可那殷沛並非是可以常理度量之人,他自己已經武功高強,身上還帶著那種見血封喉的怪蟲,周翡單獨追出去,會不會出什麼事?

李晟艱難地維持著自己處變不驚的假面具,心裡的不安好似一鍋架在火堆上的水,開始是冒泡,隨後天越來越亮,“水”也越燒越沸,“咕咕嘟嘟”地眼看要炸鍋。

柳家莊裡的這些蠱蟲和藥人都倒了,依照常理推斷,很可能是母蠱被殺了。

可那蠱母怎麼死的?是不是周翡殺的?

李晟方才連周翡什麼時候突然失蹤的都沒看見——如果真是她殺了母蠱,能從殷沛那全身而退嗎?萬一不能,他回去怎麼跟大姑姑交代?

他越想越擔驚受怕,偏偏所有人都不讓他全神貫注地坐在那擔心,時時刻刻不叫他消停。

“李少俠,這些藥人的屍體你看怎麼辦?”

“李少俠,傷者都安排下去了,你看那些中了蠱毒的怎麼處理?”

“李少俠,我聽說近日有北斗的人在附近出沒,咱們鬧出這麼大動靜來,會不會招來朝廷走狗?”

“李少俠……”

煩得李晟後悔得肝膽俱裂,恨不能回到頭一天晚上,抽自己兩巴掌,他狠叨叨地跟自己自己較勁,心裡道:怎麼哪都有你,當這是蜀中山頭嗎,跟著瞎攙和什麼?輪得到你出頭嗎?

李晟到柳家莊來,純粹只是“人情面子活”,李瑾容命他帶幾個人過來撐個場面而已,所以十八藥人剛一露面的時候,他一看形勢不對,立刻就跟其他門派一樣縮了。

四十八寨以前自成一國的時候,幾乎不與外人來往,但幾年前曹寧帶兵圍困蜀中那一回,卻叫李瑾容看出了寨中不少門派都有“一代不如一代”的趨勢——想當年跟著李徵老寨主打出“奉旨為匪”的那些都是何許人也?隨便丟一個名字出去都能落地有聲,砸出個當當響的坑來。可是如今的年輕人呢?

就連李晟小時候那眼高手低的熊樣都能算是“出類拔萃”,四十八寨後繼無人可見一斑。

這樣的亂世裡,世外桃源長不出什麼好苗來,只能長一山谷任人採摘的青菜和蘑菇,李瑾容意識到這一點,因此這兩年刻意恢復了同外界的來往,時常放年輕人出門辦事歷練。

這回柳老爺暗中召集各大門派圍剿鐵面魔殷沛,當然也給四十八寨去了信。李瑾容這老江湖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知道各大門派礙於面子,肯定會回應,但這些年來,碩果僅存的名門們早習慣偏安一隅了,去了也未必肯出什麼力,多半也就是過去給助個威,倘若真有人出手收拾大魔頭,便跟著收拾一下戰場,算是助拳,見勢不對,一準是比誰跑得都快。

正好李晟在附近,李瑾容便從附近暗樁中抽調了一批人手給他,叫他代表自己過去。

李晟從小心眼多,在外人面前也素來穩重,沒有周翡那狗不理的臭脾氣,李瑾容不擔心他會闖禍,去了幾封信叫幾個故交幫忙照看一下,又囑咐李晟“便宜行事,千萬小心,跟著前輩,不要隨便出頭”——意思是讓他在各大門派面前跟著混個臉熟,有少林武當等泰斗在前,別人出手他就敲敲鑼邊,別人跑路他就跟著跑,反正那些老江湖一個個鬼精鬼精的,跟著他們吃不了虧。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大當家也沒料到,李公子在她面前的“穩重”,至少八成都是裝出來的,並且關鍵時刻,比看似不靠譜的周翡還能熱血上頭。到頭來,李大當家一句囑託,他給掐頭去尾,只做到了“便宜行事,隨便出頭“八個字。

李晟強行將一聲“不要煩我”的怒吼壓了回去,硬是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故作淡定地對眾人吩咐道:“屍體自然要和蠱蟲一起清掃,弄到一起燒了吧。蠱毒麻煩楊兄……”

楊瑾雖然自己只能當個打手,但手下一幫擎雲溝的南疆采藥人還是頗能派得上用場,一聽這吩咐,立刻將他們四肢發達只會砍人的門主丟在一邊,被李晟支使得團團轉起來。

柳老爺忙搭腔道:“請諸位神醫不吝醫藥,一干費用我柳家莊全包。”

“還有北斗,也確實在這附近,前一陣子我遇到過,因為一點別的事,與那童開陽交過手,這會按理他們應該南下了……不過也不好說,以防萬一,能否請諸位前輩各自派些人手,到山莊附近巡視一二?”李晟想了想,又補充道,“要是有什麼變故,可以用我四十八寨的聯絡煙花互通消息。”

柳老爺微歎了口氣,點頭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啊,都聽李少俠的吩咐。”

李晟沖他微微一笑,將四十八寨的自己人叫到身邊,低聲吩咐道:“你們一起去,兵分三路,找周翡,不要聲張。”

暗樁們立刻領命而去,表面上跟眾人一樣在柳家莊週邊巡邏,實際假公濟私,到處找人。

李晟打發了一干庶務,想起李瑾容的囑咐,悔得腸子發青——剛到柳家莊的時候,不少前輩主動跟他搭話敘舊,還和顏悅色地為他引薦了不少人,李晟人情練達,自然知道肯定是李瑾容提前給他打的招呼,托人家照顧。

結果人家照顧了他,他卻一時衝動,反而將大家都給拖下了水。

李晟方才威風得不行,這會卻一想起自己辦的破事,心裡就直冒苦水,只好硬著頭皮親自一家一家走,探望傷者,送完藥又低聲下氣地跟人反省自己思慮不周。

別人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膽小怕事的,雖然剛開始許多人是被李晟逼出來的,但此一役畢竟打滅了鐵面魔囂張的氣焰,雖然不知那鐵面魔本人的屍體是否也在大火裡,殺他這一眾藥人、又剿滅了那麼多蠱蟲,也算揚眉吐氣了。都是以“俠義”立身之人,忍氣吞聲地偏安一隅也多半出於無奈,誰願意整日苟且?就是一開始對李晟頗有微詞的,見他事後不驕不躁誠誠懇懇,又有柳老爺舌燦生花地打圓場,也便揭了過去。

霓裳夫人調息良久,走過來同李晟告辭。羽衣班雖然金盆洗手很多年,到底是刺客一流,不大願意混跡在人群中。

霓裳夫人道:“要是沒有別的差遣,我們這便去了。”

此地到底是柳家莊,送客也該柳老爺出面,李晟便沒有越俎代庖。

霓裳夫人雖然已經一把年紀,但多年來卻極重保養,武功又高,因此看起來並不顯老,反而隨著歲月流逝,身上有種洗練過的倦怠嫵媚,身後還跟了一大群妙齡的女孩子。李晟知道非禮勿視,便避開視線不去直視她,只恭恭敬敬地對她執晚輩禮道:“是,多謝前輩仗義之舉,前輩慢走。”

霓裳夫人覷著他,突然輕輕笑了一聲,伸出手指去挑李晟的下巴。

李晟從小跟李妍周翡一起長大,長到青春年少的大好年華,對小姑娘的印象只有兩個,一個是“麻煩精”,一個是“討厭鬼”,雖然也看“《山海經》”,但不過圖個新鮮,對畫片外真真正正的女孩子總有點敬而遠之的意思,又兼言行頗受周以棠君子風度影響,沒有要緊事,斷然不會主動找外人家的女孩說話撩閑,從來沒經受過這個,當即被霓裳夫人嚇一大跳,木著臉往後退了半步。

霓裳夫人大笑道:“你這小哥,我這把年紀,做你奶奶也使得的,躲個什麼?”

李晟又退了一步:“前輩玩笑了。”

“你啊,同你祖父一樣無趣。”霓裳夫人虛虛地伸手一點他額頭,笑完,卻又正色下來,整了整散亂的衣袖,她略微壓低了聲音,對李晟說道,“日後多到江湖上走動走動吧,我瞧你姑姑應該也是這個意思,否則不會將你派來。”

李晟沒領教過這種變臉如翻書的路數,一時不由得有些迷惑。

霓裳夫人側過身,目光一掃仍停留在柳家莊中的眾人,輕聲道:“大家伙對你好,不單是瞧在你們大當家的面子上,昨夜你帶著眾人打退殷……鐵面魔,想必叫大家看到了一點希望。”

李晟十分茫然。

“你是名門之後,”霓裳夫人對著他笑道,“小人當道的時候、人人自危的時候、每個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希望再出一個李徵殷聞嵐那樣的人物,明白嗎?”

李晟一聽,心說這不是瞎扯麼?他至今連李家破雪刀都沒入門呢!

李瑾容看到周翡的刀,才知道自己對小輩人看法太局限,後來其實親自寫了一份破雪刀的刀譜給他,而周翡雖然性格很不是東西,但做人比較大方,而且十分自負,練武這事上,問她什麼她都會事無巨細地回答,斷然不會私藏。

但李晟雙劍使慣了,而且受四十八寨各門派雜學影響頗深,總是不得門而入,久而久之,乾脆也就大概練練,知道這“家學”是怎麼回事就得了,沒再下過功夫。

“不必妄自菲薄。”霓裳夫人眼角微微一彎,露出幾道俏皮的紋路,“振臂一呼天下應的,有時不見得是武功最高的,你很好,想清楚自己往後要走什麼樣的路,不要辜負了長輩們拳拳之心——代我向阿翡問好。”

她說完,不待李晟反應,便轉身而去。

李晟莫名其妙,忍不住對旁邊吳楚楚道:“她什麼意思?是讓我學霍連濤,也去弄個武林盟主當當嗎?”

吳楚楚眨巴眨巴眼,還沒說什麼,李晟便反應過來自己拿她當了李妍,語氣過分親密了,頓時尷尬得不行,忙一低頭,含糊道:“我也出去找一趟周翡。”

說完,他腳下抹油,便要溜走。

之前還好,此時李晟見了眾人看他的眼神,又想起霓裳夫人那句“每個人都希望再出一個李徵殷聞嵐那樣的人物”,他就跟衣服裡爬滿了蟲子似的,渾身不自在,一路低著頭,貼著牆邊往柳家莊外溜。

好不容易避開眾人視線跑到柳家莊外,李晟還沒來得及鬆口氣,眼前一花,一個人冒冒失失地堵住了他。

李晟倏地吃了一驚,看清來人,頓時又喜又怒,張嘴便訓斥道:“周翡,你死哪去了?”

“別廢話,”周翡道,“快點跟他們說一聲,跟我走一趟!”

李晟白白擔驚受怕了半宿,讓周翡氣得鼻子歪到了耳垂上,當即使了個千斤墜,站成一根坐地樁,問道:“跟你走哪去?你幹嘛去了?為什麼耽擱這麼久不回來,還有……”

他皺著眉,打量著周翡一身黑一塊白一塊的汙跡,沒好氣地拍開她那髒爪子,正想問她從哪個泥坑裡滾成這樣。便見周翡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個布包塞給他,大方道:“對了,還有這個,拿去。”

李晟狐疑地接過來:“什麼……”

“東西”二字尚且卡在喉間,李晟便跟那被利刃劈開的涅槃母蠱看了個對眼。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胸口一顆心陡然從“緩緩行路”變成了“奪路狂奔”,差點要順著嗓子眼從頭頂噴出去。李晟手一哆嗦,險些將此物扔出去,隨即又想起這蠱母雖邪,卻也十分珍貴,忙又慌慌張張地捧住,一時也不知是要扔還是要捧,兩只手忙了個不可開交。

李晟好不容易將涅槃蠱母抓在手中,只覺得這玩意沉得壓手,翅膀和好似白骨的身體異常堅硬,透過布頭還在紮他的手,而那蟲腹卻又十分柔軟,像那種啃樹葉為生的肉蟲,輕輕一按,好像還能發出可怕的“咕唧”聲。

李晟渾身僵硬,哆哆嗦嗦地問道:“這是什麼?”

“殷沛身上那只母蠱。”周翡道,“好像是個了不起的物件,我也不知道能幹什麼,你先收著吧,萬一有用場呢。”

她殺便殺了,不就地焚屍,居然還給拿回來了!

李晟感覺自己往後見到毛毛蟲恐怕都會多起一層雞皮疙瘩,恨不能雙手沒有知覺,強撐淡定,總算沒有尖叫著把蠱母摔到周翡臉上。

周翡三言兩語解釋了涅槃蠱的來歷,又說道:“哥,你跟我走一趟唄,咱們去探探齊門禁地,沖雲子不是教了你不少東西嗎?他們那些難死人的陣法我不知怎麼破。”

李晟哼了一聲:“求我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些放心不下地回頭張望了一眼人聲鼎沸的柳家莊,總覺得自己跟周翡這麼跑了不太好。

周翡便不耐煩道:“你管他們做什麼,明天他們就能傳你一劍捅死了二百五十個殷沛,後天便哄你當武林盟主,大後天指不定是北斗還是哪個犄角旮旯的魔頭便要給你找麻煩,還有各種腦子有坑的少俠整天找你遞戰書,再過幾天,因為點雞毛蒜皮,稍不留神,沒准你又得變成‘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下一個霍連濤就是你。”

她這一番言語有點偏激,李晟一開始聽得啼笑皆非,本想端出大哥的架子,教育她不要這麼“憤世嫉俗”,然而他突然想起霓裳夫人跟他說的那幾句話,漸漸便笑不出了。

不等周翡一口氣說完,李晟便將自己外袍一脫,把那涅槃蠱蟲裡三層外三層地包了個嚴嚴實實,而後將兩頭一系,改造成了一個小包袱,掛在腰間,對周翡說道:“我得先把李妍接來。”

因為怕李妍那張嘴沒個把門的,李晟便事先將她和幾個比較穩重的四十八寨弟子一起放在了柳家莊附近的一處客棧裡,美其名曰讓她“接應”,其實只是把她“寄存”在那。一來一往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李妍很快到了,周翡也悄悄通過四十八寨的人將吳楚楚帶了出來。

李晟給柳老爺留了一張客客氣氣的告別信,和從各地借調的暗樁們知會一聲,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柳家莊裡遛了出來,順路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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