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6章 惡人 · 二

他一露面,周翡才注意到,方才那幾個四十八寨的打旗人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各帶一撥人,站住了各個陣腳,呈梅花之勢將這十八個鐵面人圍在了中間。

周翡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裡,吹了幾聲口哨,乍一聽跟蜀中山間的鳥叫一模一樣,示意李晟自己在旁邊——這還是他們小時候調皮搗蛋時用的暗號,後來周翡跟李晟關係越來越緊張,已經好多年沒吹過了,不知道他還聽不聽得出。

李晟耳根微微一動,隨即他背對著周翡,還劍入鞘,將一只手背在身後,沖她輕輕擺了擺,叫她不要妄動。只見他微微一笑道:“柳前輩說得在理,後輩受教了——楊兄,你說呢?”

他話音未落,便見一群眉目深邃、略帶外族特點的人走了出來,為首一人正是楊瑾,楊瑾沒吭聲,一別手中斷雁刀,那斷雁刀“嘩啦”一聲響,夜色中傳出老遠。

李晟沖他一點頭,隨即又風度翩翩地與那眾多鐵面人一抱拳,說道:“清暉真人,你問天下英雄何在,我便同你介紹一番,四十八寨在這,擎雲溝在那,行腳幫諸位兄弟方才忙著抓你手下那些抬轎子的廢物,沒空與你見禮,其他的麼——請武當諸位前輩守好正門,留神怪蟲。少林高僧們占住坤位,羅漢陣斬斷鐵面魔頭聯繫,多謝助拳……”

柳老爺厚道,只讓眾人自己抉擇,李晟這小子卻壞得“長江後浪推前浪”,自己露面不說,一張嘴便將各大門派全都拖下水,口頭上布下個天羅地網,還給各方勢力全都分派了合情合理的任務,既讓他們知道該幹什麼,又讓他們不能渾水摸魚。

佈置完,李晟目光一掃一眾鐵面人,笑道:“傀儡既然在,牽線人必定離得不遠,殷兄,舍妹與你頗有淵源,早想和你敘敘舊了,再不出來一見,她可就自行去找你了。”

大人嚇唬小孩的時候,總說:“再不聽話,大妖怪找你來了!”

輪到李晟嚇唬殷沛,則說:“再不出來,周翡找你去了。”

周翡難以置信李缺德竟然如此偷工減料,一時間也不知李晟是想激怒殷沛還是想激怒自己,她盯著她哥的後腦勺,心道:我要砸他一頭包,不,至少得三層。

周翡暢想了一下,用幻想中的三層包暫時壓下了怒火,集中精力做正事——李晟那句話不但是為了嚇唬殷沛,也是說給她聽的。

這十八張嘴實在太整齊劃一了,要不是提前對好了詞,那就肯定是殷沛用什麼方法能控制這十八個人,如果是那樣,控制十八個人同別人一問一答,還要控制他們與人動手且配合得當,難度就高了,即使殷沛真有這樣聳人聽聞的本領,他本人現在必定不遠,不在那十八人中間,也是在極近的地方。

可是怎麼判斷呢?

李晟還真是給她出了個難題。

不等周翡想出個章程,那邊已經動起手來。倘若一個鐵面人的本領有十分,這些名門正派的平均水準大概只有十之一二。而且這並不意味著十個圍攻者便能拿下一個鐵面人,因為他們未必能互相配合,被圍攻的人還會借力打力、叫他們互相掣肘……但這是在李晟露面之前。

李晟年輕資歷淺,李瑾容一直沒讓他正式進四十八寨的長老堂,但實際上,四十八寨如今的巡邏防衛,是李晟和林浩分擔的。他得齊門真傳,在永州佈陣圍攻丁魁,領四十八寨防務,整合暗樁,後來甚至配合周以棠幫他帶過幾次兵,指揮群架的水準爐火純青。

而各大門派因為一時遲疑,失了先機,被動地被李晟點了一通名,叫這毛頭小子支使得團團轉,很快扭轉方才頹勢,竟勢均力敵起來。

柳家莊的家僕不斷把“流火”往地上潑灑,幹了一層又灑一層,絕不讓鐵面人身上的怪蟲有可乘之機,這讓眾人突然覺得傳說中的鐵面魔也不是不能戰勝的,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戰圈,竟布成了一張天羅地網。

霓裳夫人琴弦一張,正扣住了一個鐵面人的脖子,鐵面人眼疾手快的一掌,將那要命的琴弦牢牢地粘在了手上,而與此同時,三四個羽衣班的小姑娘同時襲向他下盤,一個手持長棍的少林和尚一聲佛號,一棒子當頭砸下,這五個人將他牢牢地卡在了中間,鐵面人大喝一聲,慘白的皮膚上血管與筋骨好似可怕的長蟲,突兀爆起,然後狠狠一拉霓裳夫人琴弦,抓了一手鮮血淋漓,硬是將她拽了下來,回手砸向三個羽衣班的少女,同時微一側頭,用肩膀前胸硬接少林僧人的一棒。

只聽“喀”一聲,那武僧的棒子竟然折了,就在他們兩個拼硬功的時候,一柄刀背與刀柄加起來,甚至都不如最纖細的女子手指粗的小刀倏地閃過,刀鋒幾乎伴隨著相胭脂香味,果決無比地擦過了那鐵面人的脖頸——他竟也沒看出霓裳夫人是怎麼在尚未站穩的時候將這一刀送出來的。

這就是四大刺客羽衣班的成名之技“楊柳風”。

霓裳夫人一擊得手,被琴弦上未散的強大內力震得踉蹌兩步,後退三步方才站穩,她微微抿了一下嫣紅的嘴唇,望向脖頸間一片血紅的鐵面人,目光有一絲複雜的躲閃,她怕自己費了這麼大力氣,只是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傀儡,卻更怕面具掉下來,裡面露出殷沛的臉。

然而下一刻,那前來幫忙的武僧突然喝道:“小心!”

霓裳夫人只覺一股涼意順著她的後背一路爬到了頭頂,她來不及看清,已經本能地躲開了,一個羽衣班的女孩卻沒有這樣警醒的直覺,根本沒反應過來,便被一雙冰冷的手捏住了脖頸,她最後看見的是那噴了不少血跡的鐵面具後面蟲子一樣冰冷的眼睛,而後一陣劇痛,脖子竟被那只手活活拗斷。鐵面人周身的血不斷地從被隔開的脖子往外湧,整個人迅速地灰敗了下去,而他竟還能走,竟還能殺人,竟不知畏懼!

死人怎麼能動?死人怎麼還能殺人?

饒是霓裳夫人見多識廣,也吃了一驚:“這到底是什麼?”

周翡此時已經爬到了柳家莊院裡最大的一棵大樹上,她停在樹梢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混亂的戰局,感覺要糟。

果然,下一刻,便有人叫道:“這些人殺不死!”

“怪物!”

“死人……死人竟然也能殺人!”

恐慌立刻席捲了人群,那脖子上掛著一條傷口的鐵面人身邊方圓一丈之內立刻沒了活物,他的脖頸臉頰已經呈現出死人的灰白,手指竟在微微抽搐,脖子好似直不起來似的,略有些彆扭地歪著,隨後腳下驟然加速,沖著人群撲了過去。

第一個大叫著跑開的人徹底破壞了李晟的陣型,整個柳家莊頓時一片混亂,那鄒大俠殺紅了眼,見此情景,直接越眾向前,揮一把金絲大環刀,一刀劈向那不知是死是活的鐵面人,拼著挨上一掌,一刀卸下了鐵面人的一條臂膀。

鐵面人好似失去了平衡似的踉蹌半步。鄒大俠被他一掌打斷一根肋骨,彎著腰吐出口血來,卻悍不畏死道:“不死能怎樣?砍了他的頭,砍了他四肢,看他拿什麼威風!”

這拼命三郎的架勢極具感染力,不少原本遲疑的人聽了這話全都紛紛跟著上前,眼看要將這鐵面人剁成肉醬,卻只聽“轟”一聲,那會動的屍體炸開了,連樹上的周翡都受到了牽連,她本能地橫刀擋了一下,定睛一看,頭皮直發麻——只見撞在她刀尖上的竟是殷沛身上的那種怪蟲!

怪蟲用無數小爪子抱住了隨著刀尖,當即便要順著刀身往上爬,周翡狠狠一甩手,內力透過碎遮直接將那怪蟲震了出去,摔在地上不動了。

可地面上的人卻沒有這樣幸運了,炸開的屍體裡面鑽出了足有百十來只怪蟲,那些蟲子個個十分瘦小,一露面就循著“流火”的味道四處亂竄,並且饑渴非常,沾上的活物,不管是人是鳥,一概吸幹。

整個柳家莊簡直成了一片修羅場,變了調子的慘叫聲此起彼伏,李晟腦門上終於見了汗,喝道:“周翡!”

周翡半跪在樹梢上,在微風中隨著樹梢輕輕搖擺,精力集中到了極致,突然之間,那種非常玄的感覺又來了,周遭所有東西的動作都在變慢,每個人都沒有了五官裝束,在她眼裡化成了某種符號——她看見少林棍法性烈如火,有些揮著棍子的年輕武僧像是暴烈的野火,而老和尚則像燈罩罩住的火星,感覺得到兩個使刀人之間細微的差別,清晰地目睹了李晟雙劍中驅除不掉的“瀟湘”烙印……

周翡驀地轉向那十八個鐵面人,發現了一個可怖的事實——他們的氣息是完全一樣的!

也就是說,如果她相信自己這股直覺,這十八個人裡沒有一個是殷沛本人!

可那該是誰?還能有?

李晟的佈置將柳家莊內院擠了個水泄不通,殷沛還能混跡哪裡?

內院的一些人恐懼已經到達了頂點,再也不能忍受與怪物徒手肉搏,開始沒命地往門口沖去,武當被李晟安排去守門,作為防止外敵入侵與魔頭脫逃的第一道防線,驟然被恐慌的人群衝擊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全都堵成了一團,李晟那邊已經徹底失控。

周翡驀地抬起頭,目光射向內院的一角——最開始進來的那個鐵面人身邊帶了好多狗腿子,有給他開路的,有抬肩輿的,還有給他趴下當地毯的,這些人想必都是以前活人死人山的舊部,被新主人可著勁地糟踐,還要日日提心吊膽,基本不堪一擊,最早隨霓裳夫人他們動手的那一小撮行腳幫便將他們制住了,一直以刀劍架著綁在旁邊。

她看見了一個面沖混亂戰場的“俘虜”,那人一襲黑衣,眉目在面具下,嘴唇卻微微上勾,裸露的脖頸上露出半個青龍刺青,他大喇喇地亮著,絲毫也不遮掩,好像一點也不怕觸怒新主子。

周翡看過去的時候,那人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似的抬起了頭,隔著人海與滿樹尚未來得及黃盡的枝繁葉茂,他的目光與周翡撞上了。周翡想也不想便動了,方才還隨風自動的樹梢猛地拉緊,好似一張大弓似的,樹枝繃緊到了極致,倏地放鬆,周翡好似身化利箭,沖著那被綁在樹上的人而去。

與此同時,那人身上的麻繩驀地炸開,暴虐的內息好似關外無可抵擋的白毛颶風,頃刻便將看守他的兩個行腳幫眾人撞開。

周翡的衣襟與長髮全都往後飛去,而她竟連眼睛都不眨,碎遮炫目的刀光流星似的劃過,竟從風暴中間硬劈開了一條縫隙,直指殷沛眉心。殷沛驀地抬起雙手,他的動作在周翡眼裡也慢了不少,可殷沛內力深厚得近乎匪夷所思,她再要收回,已經力不從心,殷沛雙掌一合,穩穩當當地將碎遮夾在了掌中。

他低喝一聲,暴虐的內功順著刀身而上,將周翡震出了一丈之遠,而後也不追擊,提氣長嘯一聲,飄然而去。

周翡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她一口氣追出了足有數裡,殷沛雖然形影飄忽,幾次三番都沒能甩脫她,行至一處杳無人煙的山林間,殷沛好似被她追得不耐煩了,腳步一頓,半側過身來,冷冷的目光從鐵面具後面射出來,望向窮追不捨的周翡:“你來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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