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6章 惡人 · 一

仔細一看,這十七個——算上被地門鎖鎖住的,總共十八人,他們長得並不完全一樣,只是一水的瘦如活鬼,一樣的裝束和鐵面具,鐵面具又遮擋住眉眼,只露出那一點脫了形的嘴唇和下巴。別說那些從未見過殷沛的,就連周翡也分不出誰是誰。而方才的十八分之一都逼得霓裳夫人與一眾高手同時出招,這會竟來了一窩!

別的不說,反正柳老爺是絕對拿不出來一窩地門鎖了。

三年前,周翡仗著同明大師一包藥粉嚇退了殷沛,那時周翡已經初步碰到了無常破雪刀的“道”,刀法直逼一流高手水準,而相對的,殷沛對敵經驗少地可憐,一身詭異的深厚內力都是搶來的,短時間內很難徹底收歸己用——但即使是這樣,倘若殷沛當時心性堅定一些,單是用那一身霸道的內力,他便能輕易擺平周翡。

今非昔比,如今殷沛那“清暉真人”的名頭在中原武林可謂是風光無兩,恐怕再不會像當年初出茅廬時輕易被嚇跑了。方才霓裳夫人等人圍攻那鐵面人,周翡冷眼旁觀,還覺得沒什麼壓力,自己仗著刀好,大概可以與之一戰……可突然來了十八個,這個她真戰不了。

何況周翡一眼掃過這些鐵面人,心裡忽然有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念頭就跟她辨認霓裳夫人的琴音一樣堅定得毫無道理——她想:萬一他們都不是真正的殷沛怎麼辦?

一個人,豢養這許多危險的傀儡,稍不注意就會引火焚身,那麼他必須得有辦法壓制住他們,要麼憑武力,要麼靠手段,這道理再簡單不過。所以如果這十八個人都不是殷沛本人,他現在已經走到什麼地步了?

周翡大略掐算一下,感覺殷沛怕是離飛升不遠了。

她一邊小心翼翼地順著柳家莊院牆的牆根調整著自己的位置,一邊悲涼地覺得“邪不勝正”這四個字純屬扯淡。倘若不摸著良心,也不考慮道義,那麼就事論事而言,邪派武功就是毫無爭議的比所謂“正派”的厲害。普通功法講究經脈、積累、資質、方法、境界,此外還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就這樣,練上個大幾十年,鬚髮皆白時,效果好不好還得看個人造化。

邪派武功卻能讓人一步登天,方才還是個狗見嫌的“魚肉”,搖身一變,立刻就能橫行天下,叫群雄俯首!

倘若將功夫比做人,他們這些名門正派的功夫大概都是“姿色一般,性情惡劣,出身既窮,前途無亮”,還愛答不理,得叫他們這些賤人幾十年如一日地追在身後苦苦求索。人家邪魔歪道的功夫則好比仙子公主,溫柔小意,從不挑剔你什麼,什麼都願意給你。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李妍那廢物點心小時候聽寨中長輩講故事,講到那些個為了武功秘笈而互相爭鬥的事,她總是瞪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不理解,那傻孩子以為武功秘笈都是她平日裡避之唯恐不及的“功課”,為故事裡那些壞胚們竟肯為了“用功”而幹壞事震驚了好多年。

如今看來,還真是孩子才會發出的感慨。

周翡的手指緩緩摩挲著手中碎遮,感覺柳老爺等人今日自以為是“請君入甕”,鬧不好是要“畫地為牢”。

早在十七八個殷沛同時出現的時候,四方牆角上揮舞著小旗的幾個四十八寨人便不見了,想必李晟也只是礙於什麼人情順路過來幫忙的,那小子倒是精明得很,忙是幫了,卻從頭到尾都沒露面,轉眼便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李晟不露面,柳老爺等人卻是要將這齣戲唱完的。

鐵面魔何許人也?他殘暴嗜殺、喜怒無常,一點忤逆都能讓他痛下殺手。這回柳家莊的人竟敢這樣算計他,此事肯定不能善了,眼下求饒也來不及了。柳老爺縱橫生意場這許多年,深諳人心,知道如今聚在柳家莊的人雖多,卻好似一群恐慌的牛羊,一旦自己露出一點示弱的意思,牛羊沒了“頭領”,必然四散奔逃,那就純粹是給這鐵面魔送菜了。

柳老爺掃了眼前一圈的鐵面魔,心裡打定主意,依然鎮定自若地說道:“不知哪一位是清暉真人?”

這十八人異口同聲地說道:“柳慧申,你自詡不問江湖事二十年,如今伸手攪混水,這樣大費周章,卻連本座是哪一個都不知道,說出去不笑掉別人大牙嗎?”

這場景詭異至極,換個沒見過世面的站在其中,大約連氣都得忘了怎麼喘,柳老爺卻面不改色,又道:“我只知道清暉真人本領極大,手段極高,本來堪為人傑,卻四處為非作歹。柳某確實不問江湖事,可也見不得多年相交的老朋友日日在仇恨中輾轉,不免不自量力一回,牽了這個頭,同真人討個說法。”

那位姓鄒的聽了這話,低頭抹了一把眼睛,沉默地沖柳老爺拱拱手。

十八個殷沛放聲大笑,每個“哈”字都吐得格外整齊,簡直好像是一個人生出了十八張嘴:“就憑你?你是什麼東西?”

柳老爺挺胸抬頭,站成了一團器宇軒昂的球,朗聲道:“不才,乃天地間一匹夫。”

十八個鐵面人倏地一靜。

柳老爺無視一圈死氣沉沉的目光,說道:“諸位,當年禍亂頻起,北斗橫行肆虐,手中握了多少怨魂?在下的師門,諸位的師門,多少千百年傳承毀於一旦,可是我等別無辦法,要麼倉皇南下,要麼隱姓埋名,何等憋屈!如今北斗七人,去之者三,眼看北斗勢微,黑雲將破,我中原武林之上,卻又要因這等邪魔而人人自危!昨日是活人死人山,今日是柳家莊,明日又有誰?四大道觀?少林丐幫?還是你蜀中四十八寨?”

周翡聽出來了,柳老爺人路頗廣,今天約到這裡來圍剿殷沛的顯然不止明面上這一點人馬,只是大家都不傻,來歸來,未必肯為了那點人情衝鋒陷陣。武林中人就是這樣,自己孤身在外的時候,路見不平,未必不會拔刀相助,情義之下,未必不肯捨身赴義……但各大門派一湊在一起,“我”變成了“我門派”時,一群豪傑就都成了斤斤計較的買賣人,你家看著我家,我家看著你家,誰都不當這個出頭鳥。

柳老爺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在場眾人,一番話說得自己有些鬱鬱難平,他覺得自己像個海邊堆沙子的人,拼命想把散沙彙聚成堡壘,抵擋一波一波的海浪,可盡是徒勞。

“可能刀劍沒有臨到誰頭上,誰也想不到‘道義’二字。”柳老爺苦笑了一下,伸手拎起家僕送上的一把紅纓長槍,說道,“也罷,當年柳某在南邊遇上惡匪,得鄒氏鏢局幾位老英雄拔刀相助,方才有今日,我責無旁貸,諸位自便。”

姓鄒的漢子與他帶來的幾個人二話不說,同柳老爺站到了一邊。

霓裳夫人伸手摸了摸鬢角,將鬢上插的一朵鮮花摘下來,小心地放在一邊,繼而一揮手,羽衣班的女孩子們紛紛越眾而出,聚在她身邊。

霓裳夫人道:“我們不過是些靠唱小曲為生的歌女伶人,不懂柳兄弟這些大道理,只是見不得故人之子這樣敗壞先人名聲,小子,我希望你日後不要自稱‘清暉’,你不要臉,你九泉之下的爹還要。我就不信你能日日好眠,不信你家列祖列宗沒在午夜時分找過你!”

周翡心裡一陣無可名狀的悲涼,霓裳夫人把話說得這樣狠,卻仍是顧忌逝者聲名,不肯當眾點出殷沛真名。

當年一刀一劍、望山飲雪,該是叫人心折的。

到如今,劍剩劍鞘,刀鋒未出,李晟在暗處不肯露面,她遲疑著身在局外,殷沛在泥沼裡自鳴得意。周翡不知道聽了這番話,那姓殷的和姓李的作何感想,反正她是有點難過。

十八個鐵面人好似被霓裳夫人的話激怒了,同時開口道:“你放屁!”

霓裳夫人歎了口氣,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沉沉的夜空,好似在和誰遙遙對視似的,隨後她冷冷說道:“你那養父雖不算什麼惡人,這一輩子卻還真是沒幹過半件好事,看他養大了個什麼東西!”

地門鎖一聲巨響,十七個鐵面人同時朝她發難,那被鎖住的人竟也做出同樣的動作,被破不開的地門鎖所限,他離不開原地,那人卻好似魔障了似的,不知痛癢地跟其他人一起往前沖,只聽“嘎吱”一聲,他強行拖拽鐵鎖,一條腿竟被鐵鎖勒斷了,扭曲成駭人的形狀,這人卻渾然不覺,拖著斷腿,踉蹌著半跪在地,依然不依不饒地玩命掙扎,脖頸上青筋鼓起老高,已經不像人了。

霓裳夫人手上琴弦倏地亮出,羽衣班的女伶們身著豔色衣裙,渾似一朵一朵開在夜色裡的花,與可怖的鐵面人們糾纏在一起,構成了一幕離奇的仙魔故事。

柳家莊一干人等隨即殺入戰圈,家僕下人們抬著銅盆四處潑灑事先準備的“流火”,一股淡淡的酒味四下蔓延開,怪蟲們紛紛滾入其中,很快被在旁掠陣的人以扒火棍夾起來扔進火裡。

可就算沒有怪蟲,實力差距卻依然好似天塹鴻溝。

十八個鐵面人說道:“我倒要看看天下英雄何在!”

這一交手,羽衣班的花好似被秋風掃過,乍開便落,除了霓裳夫人尚能左支右絀地勉力支撐一會,其他人簡直不堪一擊。柳老爺金盆洗手多年,功夫已經落下了不少,手中長槍像是紙糊的,經典的泰山“三星連珠”剛刺出兩下,便被一個鐵面人徒手抓住,鐵面人一掌壓住槍尖,柳老爺便覺一陣難以抵擋的大力湧過來,厚實的雙手上一對虎口竟一同撕開,鮮血淋漓的手再也握不住長槍,踉蹌著往後退去,另一個鐵面人好似鬼魅似的出現在他身後,獰笑一聲,便要將他斃在掌下。

突然,一把極亮的劍當空插入,抹向那鐵面人手掌,鐵面人一掌拍出,另一把劍靈蛇似的追了上來,電光石火間連刺三劍,趁著鐵面人閃避時虛晃一招,將柳老爺往身後一帶,正是李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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