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5章 蓬萊 · 三

這時,那黑衣男子抬頭看了對面的醉漢一眼,方才晃晃悠悠的醉漢好像一瞬間酒就醒了,嘴裡的小曲竟戛然而止。片刻後,他不自然地站了起來,有些踉蹌地穿過人群,居然倉皇而去,而且走出老遠還頗為心有餘悸地回頭張望。

周翡有些納悶,見那黑衣男子坐姿端正,臉上蓄了鬍鬚,目光平和,並不怎麼兇神惡煞,她盯著他看了幾眼,隨後居然看出點眼熟來,搜腸刮肚地回憶了片刻,吃了一驚——因為認出此人就是當年在岳陽城外傳她《道德經》與蜉蝣陣的沖霄子道長!

周翡心道:他這是還俗了嗎?

沖霄子雖與她萍水相逢,卻間接救了她一命,讓周翡好歹沒被段九娘玩死,此時機緣巧合見了,于情於理,她都該前去拜會一下,她當即打算穿過喧鬧的人群,往沖霄子那邊去。

不料她方才一動,那黑衣的沖霄子竟好似若有所覺,他猛地往這邊看過來,目光如電似的射向周翡,還不等她遠遠地致意,沖霄子便突兀地扭開了視線,好似躲債似的站起來,側身閃入人群中。

周翡莫名其妙,十分不解,便要追過去。

可是好似整個齊魯之地的叫花子與小混混們全都來柳家莊蹭飯了,不斷有礙事的人橫擋路,那老道沖霄子好似一尾滑不留手的黑魚,轉眼便要沒入人潮。

周翡忍不住開口道:“前輩!”

她話音沒落,不遠處忽然一陣喧鬧。

只見一隊家僕抱著熱氣騰騰的壽桃從院裡面送出來,剛好擋在了周翡和沖霄子中間,等他們過去,沖霄子已經不見了蹤影。院裡笙簫鼓樂乍起,主人家還請了樂班來,女孩子清亮的聲音從裡院透了過來。

周翡拄著碎遮,一轉頭,發現李晟也不見了,她不由在原地皺起眉來,心想:他認出我了嗎?可他躲我做什麼?

這時,吳楚楚吃力地擠到她身邊,一拍周翡肩膀,沖著她耳朵大聲道:“你怎麼跑到這來了?”

她懷裡抱著一摞舊書,在擠來擠去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伸手護著。

周翡忙伸手替她接過一半,問道:“這是什麼?”

“柳老爺叫人送給我的,”吳楚楚道,“說是今日府上太亂,不能同我好好聊一回,萬分過意不去,便將多年心得寫來給了我。”

師父教徒弟都未必有這麼用心。

吳楚楚又道:“咱們這麼走了是不是不太好,怎麼也得進去親自道聲謝吧?”

周翡也很想見識一下這位柳老爺是何方怪胎,聞言沒有異議,兩人便小心翼翼地擦著邊來到了內院。

院中桌椅板凳擺得滿滿的,連牆頭上都坐了人,中間搭了高高的檯子,臺上幾個水靈靈的姑娘各自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兩人方才找了個角落站定,臺上的女孩子們便集體一甩水袖,行雲似的齊齊退了場。

院裡“咣當”一下敲響了鑼,喧鬧的人群登時一靜。

只見座中一個喜氣洋洋的中年人站了起來,想必正是此間主人柳老爺,此人身高不到五尺,生得圓滾滾的,給他一腳就能滾出二裡地去,一笑起來見牙不見眼。

柳老爺站起來,沒急著發話,先是假模假樣地四下尋摸一番,找了一排臺階,顛著小短腿往上爬了好幾層,而後手搭涼棚往四下一掃,見自己比其他站著的人都顯得高了,這才甚是滿意地點點頭,在眾人的哄笑中拱手道:“見笑,見笑。”

他拿自己的個頭開完玩笑,便怡然自得地整了整衣襟,朗聲道:“今日是我老娘八十四壽辰,俗話說了,‘七十三、八十四,那誰不叫自己去’……”

眾人又笑,戲臺旁邊站起來個乾癟瘦小的老太太,精神矍鑠地拿著手中的扇子去砸他:“王八羔子,你咒誰呢?”

柳老爺抱著腦袋躲開老娘一扇子,他腦袋大胳膊短,十分滑稽,嬉皮笑臉道:“娘啊,你讓我說完——我偏不願意信這個邪,這才將大家伙都請來,熱熱鬧鬧地辦個大日子,什麼坑啦坎的,都給它踏平了!諸位今日肯來,肯賞我柳某人的臉,我都領情,一定得吃好喝好,多吃一口肉,便當是多給老太太壯一口陽……”

旁邊有人把酒都喝噴了,滿座哄堂大笑,八十四的老太太聞聽這通滿嘴跑馬,氣得一把抓起拐杖,指揮著兩個大丫頭攙扶,顫顫巍巍地要親自上前,將那柳老爺一拐子打下台來。柳老爺一邊抱頭鼠竄,一邊叫道:“娘!娘!兒子賀禮還沒拿出來給大家伙看看呢,哎呀!您也給我留點面子。”

戲臺後面的琴師們也是促狹,見此情景,鑼鼓又起,給狂奔的肉球柳老爺施了一段妙趣橫生的伴奏,唱曲姑娘的輕笑聲夾雜其中,裙裾在幕後若隱若現,準備要上臺再唱一段,牆頭上的漢子們紛紛伸長了脖子,準備第一時間叫好,突然,喧鬧的人群好似突然出了什麼問題,從週邊開始,疫病似的靜默飛快地往裡院蔓延過來。

人群莫名其妙,一傳十十傳百地安靜下來,琴師“錚”地一撥琴弦,隨即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不對,一抬掌壓住了琴弦,顫動不已的弦與琴兩廂碰在一起,傳出刺耳的“咯”一聲,在一片寂靜中分外明顯。裡頭的人嗅到緊張的氣息,不明所以地往外望去,便見一個柳家莊的家僕面無人色地擠開門口的人跑了進來:“老、老老爺,外、外面來……”

他話沒說完,身後便突然有人受到了莫大的驚嚇一般亂了起來。

接著,幾個帶著鐵面具的人大步走進來,好似一群行走的妖魔鬼怪,所與人第一反應都是躲他們遠點,一時間,他們所到之處便如那神龍分海一般,摩肩接踵的人群自中間起一分為二,讓出好大一處空地給這群不速之客,恐慌的人們擠在一起,眼睜睜地看著這幾個人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周翡聽見周圍好幾個人小聲將“鐵面魔”三個字叫出了聲。

吳楚楚與她咬耳朵道:“好像是那位殷公子的人。”

周翡的拇指輕輕摩挲著碎遮刀柄,低哼了一聲:“陰魂不散。”

殷沛這些年的豐功偉績,但凡是長了耳朵的就有耳聞,堪稱惡貫滿盈,僅就作惡這一點,他以一敵四,青出於藍地壓過了昔日活人死人的魔頭們。

吳楚楚皺起眉,憂心道:“我半路上就聽人說他最近突然開始在這邊活動,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不會對柳老爺不利吧?唉,那個殷公子怎麼會變成這樣。”

周翡沒吭聲,目光從安靜又慌張的人群中掃過——四十八寨的煙花,李晟,沖霄子……她總覺得今日這場壽宴有什麼不對勁。

戲臺後面的琴師好像也有些緊張,將琴弦壓出了幾聲發澀的摩擦聲。過壽的老太太不知是嚇著了還是怎的,方才還生龍活虎地追打兒子,此時卻面色鐵青、渾身發抖,好似馬上就要厥過去,須得兩個丫鬟一邊一個扶著才能站穩。

柳老爺沖丫頭們打了個手勢,叫她們將老太太扶到一邊去,自己收斂笑容走上前去,沖著為首的面具人道:“來者是客,諸位居然到了,便請上座好不好?”

“上座”的人顯然不大欣賞這幫芳鄰,聞聽此言,立刻如臨大敵地站起來一片。幾個面具人卻沒吭聲,訓練有素地走上前來,站成一排,轉身背對著柳老爺,沖著門口齊刷刷地跪下了,而後幾個人抬著一把硬木肩輿走了進來,上面坐著個戴鐵面具的人,慘白的手搭在一邊,一只怪蟲安靜地伏在他手背上,觸鬚一起一伏地動著。他已經瘦得脫了形,面具下的兩腮嘬了進去,下巴越發尖削,尚不到而立之年,嘴角兩道法令紋已經開裂盤在他臉上,將泛著些許烏青色的嘴角壓了下去,簡直沒個人樣。

周翡橫看豎看,除了來人腰間掛著的山川劍鞘,愣是沒看出一點熟悉來,她忍不住問吳楚楚道:“這人真是殷沛?”

吳楚楚小小地打了個寒噤,手背上冒出一層雞皮疙瘩。

肩輿落地,殷沛卻不下來,抬著他的一個面具人恭恭敬敬地上前幾步,頭沖殷沛趴在了地上,那殷沛這才緩緩站起來,踩著抬轎人的後背下了肩輿。周翡眼尖,見那趴在地上當地毯的抬轎人袖子微微擼起,露出手腕上一只曾被李妍調侃成“王八”的玄武刺青——竟是當年丁魁手下的舊部!

“熱鬧啊。”殷沛踩著活人地毯,陰慘慘地開了口。

也不知是不是他形容太過可怖,戲臺後面的琴又不知被誰不小心碰了,“嗆啷”一聲長音,在落針可辨的院子裡顯得分外高亢,能嚇人一跳。

周翡耳根輕輕一動,目光倏地望向戲臺,覺得這琴聲有些耳熟。

柳老爺面色緊繃,開口道:“敢問閣下可是‘清暉真人’?”

那戴面具的嘴角一提,修長泛青的手指輕輕掠過怪蟲的蟲身,那怪蟲地觸鬚飛快地震顫起來,發出詭異的輕鳴。

“柳大俠不都接到信了嗎?”戴著鐵面具的殷沛道,“怎麼,東西沒準備好?”

柳老爺臉上的肥肉顫了顫:“今日是家母壽辰,又有這許多朋友在,真人可否容某一天,隔日定將您要的銀錢供奉送上。”

殷沛笑了一下,說到:“壽宴?那我們可謂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了,怎麼也要來討杯酒水喝了……喲,那是什麼?”

他目光投向那戲臺旁邊兩個柳家莊的家僕,兩個家僕手裡抬著一口小箱子,殷沛目光一轉過去,那兩個家僕就好似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嚇得兩股戰戰,幾乎不能站立。

柳老爺冷汗涔涔,聲音壓抑地說道:“是柳某給家母賀壽的壽禮。”

殷沛“哦”了一聲,問道:“賀禮為何物啊?”

旁邊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幾乎將腰彎到頭點地的地步,小心翼翼地說道:“乃是……一件古、古物,相傳是龍王口中所銜的寶珠,含在口中可避百毒……”

“哦,”殷沛一點頭,好似不怎麼在意地摸了摸手中怪蟲,“避毒珠也算個稀奇物件吧,說起來,我年幼時也曾見家中長輩收過一顆,後來家道中落,便不知落在何方了?如今想來,東西未必珍貴,只是個念想罷了——拿過來給我見識見識。”

周翡聽出來了,這顆避毒珠說不定就是殷家之物,後來不知怎麼機緣巧合落到了柳老爺手上,殷沛就是為了它來的。她一時有些感慨——殷沛到如今依然惦記著四處收集殷家舊物,卻將自己這殷家唯一的血脈變成了這幅德行。

柳家莊一幫人誰都沒敢動,殷沛嘴角的笑容便塌了下去,繃緊成一條線,陰惻惻地問道:“怎麼,我看不得?”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調略微提高了一點,手上的怪蟲跟著轉過頭,一對可怕的觸鬚指向抬著箱子的家僕。一個家僕“噗通”一下跪了下去,整個內院中氣氛頓時緊張得像一根拉緊的弦,方才柳老爺嬉笑間帶起來的熱烈氣氛蕩然無存。

周翡眼角一跳,將吳楚楚往後拉了一點,自言自語道:“這真是殷沛嗎?”

“你覺得有問題?”吳楚楚本來心裡很確定,聽周翡這麼一問,忽然也動搖了,遲疑道,“可是除了殷沛,那怪蟲不是碰到誰,誰就會化成一灘血水嗎?李公子同我說過,一般蠱蟲只認一個主……”

“噓,”周翡豎起一根食指在自己唇邊,道,“‘李公子’瓶子不滿半瓶子晃,別聽他扯淡。”

她最後幾個字幾不可聞,神經已經不知不覺地緊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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