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4章 海天一色 · 三

大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天依舊陰沉沉的,滿地泥濘,整個濟南城都狼狽不堪。鴻運客棧的夥計們不由分說地與北斗黑衣人戰做了一團。

夥計們都身懷武藝,資質卻良莠不齊,行腳幫這種苦出身的江湖門派畢竟與訓練有素的北斗黑衣人不可同日而語,何況北斗人多勢眾,不多時,場中行腳幫中人只有少數幾個高手尚能勉強撐住,其他人基本是潰不成軍。

掌櫃一聲呼哨,帶著幾個人將童開陽團團圍住,頭也不回地沖那劉有良道:“劉大人快走!”

劉有良哪裡肯從,正待分辯,那掌櫃便又道:“大人不惜露出天蝠令,必有能豁出命去的要事,還耽擱什麼!”

劉有良聽了,狠狠一咬牙,驀地一抱拳:“兄台,你我萍水相逢,大恩不言謝。”

掌櫃的乾癟的臉上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接著,劉有良長嘯一聲,退出戰圈,重劍橫掃,一口氣連斬七八個黑衣人,殺出了一條血路,突出重圍,深深地回頭看了一眼血濺三尺的客棧,決然而去。

這一番動作想必消耗不輕,他離開客棧時腳步都已經踉蹌,一聲呼哨喚來自己的馬,忍痛大喝一聲“駕”。與此同時,四五個北斗撲上來,劉有良重劍掃了兩個,腰間劇痛,一時竟翻不過手來,就在這時,他聽見兩聲悶哼,那剩下的北斗竟然紛紛自己捂著臉退開了。

劉有良已經來不及細想是誰在幫他,只大叫一聲“多謝”,便縱馬狂奔而去。

他方才逃到城外,眼前已經模糊,伏在馬背上不過勉力支撐,劉有良狠狠一咬舌尖,正想恢復幾分神智,突然,狂奔的馬慘叫一聲,前腿倏地跪下,將背上的人摔了出去——地上竟有一道絆馬索。

劉有良這一摔非同小可,眼前一陣陣發黑,在地上掙扎幾次沒能爬起來,而埋伏在此的北斗黑衣人已經包抄過來,眼看要走投無路,突然,一棵沾滿了雨水的大樹杈橫空而落,稀裡嘩啦地橫掃一圈,那幾個黑衣人視線陡然被擾亂,吃了一驚,還不待他們反應,一把長刀便從樹杈之後冒了出來,來人出其不意地連著放倒了三四個黑衣人。

劉有良終於大喝一聲,拼命爬了起來。

這從天而降的救兵正是李妍,她在鴻運客棧外面靜觀其變時,見劉有良脫逃,便一路跟了過來。

李妍一手提刀,一手拎著一根比她人還大的樹杈子亂揮,營造出了一種自己十分人高馬大的錯覺,趁隙沖劉有良道:“大叔快跑!”

劉有良沒料到出手的竟是這麼個小姑娘,略有些吃驚,然而還不待他反應,便見那領頭的北斗高高低低地長嘯幾聲,無數黑影從兩側道旁沖了出來。

李妍:“……”

這麼多人,完蛋了。

此時,她已經別無選擇,一咬牙,將那大樹杈子扔在一邊,深吸一口氣,雙手握住長刀,心道:阿翡要是能附我的身就好了。

不知身在何方的周翡並沒有練就這種狐狸精的本領,北斗們卻已經沖了上來。

李妍心道:拼了!

然而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殺身成仁的時候,眼前北斗的陣型突然亂了,只聽一聲淒厲的馬嘶聲由遠及近,接著,一匹馬闖了過來,馬上人手持雙劍,出手極准,三下五除二挑了一路黑衣人,直殺到李妍身邊,沖她吼道:“李大狀!”

李妍差點哭了:“哥!”

李晟沒料到自己前腳走,她後腳就能闖出這麼大的禍,後怕得火冒三丈,出手越發不留餘地,北斗們躺下了一片,李妍機靈得很,倒也沒閑著,一聲口哨喚來自己的馬,伸手去扶劉有良:“大叔,馬給你了,我有我哥!”

李晟:“……”

這敗家丫頭好會慷他人之慨。

他不願久戰,殺退了一批黑衣人,便一把拎起李妍肩膀,將她拽上自己的馬,吹了一聲哨子,李妍的馬馱著劉有良連忙跟了上來。她一口氣尚未松下去,不遠處便傳來一聲長嘯,震得人胸口發悶,李妍晃了晃,險些摔下馬去。

接著,只見一個紅衣人影幾個起落便到了他們眼前:“又是何方神聖多管閒事?”

李妍老遠一看,認出來人,頓時失色道:“大事不好!”

她慌慌張張地一夾馬腹,催馬快跑,李晟卻不明所以,聽聞有人出聲,第一反應便是拉住韁繩,結果兩人一個要馬跑,一個要馬停,鬧得那被迫馱了兩人的神駿好不鬱悶,兩條大前腿暴躁地刨著地面,快尥蹶子了。

李妍怒道:“李缺德你找死嗎?那是北斗的‘武曲’!”

李晟:“……”

他發現自己小看了李妍,單知道她能闖禍,不知道她能闖這麼大的禍!

但此時再鬆開韁繩放馬狂奔也來不及了,童開陽已經落在了他們一丈之外,那武曲星原本乾淨的皂靴上沾了一點血跡,整個人卻連頭髮絲都沒亂上一根,他微微仰頭看著馬背上的李氏兄妹,沒太將他們這些年輕人放在眼裡,只是負手而立,看了劉有良一眼,嗤笑道:“方才是行腳幫,這回又是誰?劉大統領啊,不是我說,你原來好歹也是近衛第一人,怎麼肯幫你的除了下九流的花子,就是毛還沒齊的小崽子?”

童開陽出現在這,那麼鴻運客棧中人的下場可想而知,或許那老掌櫃在客棧中說出那番話時便是已經料到了自己的結果,可劉有良萬萬沒想到這麼快。适才李妍一動手,他便看出了那小姑娘的深淺,跟她同齡的後生比,算很不錯,然而放在童開陽面前,便是不堪一擊了,看她那兄長也未見得大上幾歲,想來強也強得有限。劉有良突然一陣心灰意冷,感覺天意要亡他在此,便暗歎口氣,忖道:罷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勉力便是,真不成,那也是命,我何必再連累無辜?

他按住胸口,勉強咳嗽了幾聲,打馬上前,沖李妍一抱拳道:“姑娘與我素不相識,卻肯出手相助,劉某感激不盡,來世必結草銜環以報,事已至此,我與這位童大人非得有個了結不可,你們……速速離去吧。”

童開陽微微提起嘴角,頗感有趣地看著馬背上重傷的男子。

劉有良身材高大,慣常不苟言笑,因為目光十分銳利,時常好似含著殺氣,乍一看,像是生著爪牙茹毛飲血的野狼,卻沒想到只是一頭披著狼皮的羊。到了這步田地,別管他這番逃命是為了什麼未竟的事業,還是單純為了活命,難道不該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想盡一切辦法逃脫麼?

他居然還有心情將那兩個不知所謂的年輕人往外擇……好像童開陽會信似的。

李晟皺了皺眉,低頭遞了李妍一個疑問的眼神——你救的這人是誰?

李妍其實不太清楚,只好悄悄將從別人那聽來的只言片語學給他。李晟一手提著韁繩,一手搭在自己腰側的劍上,皺著眉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轉頭對劉有良道:“這位劉……統領,可還記得忠武將軍?”

劉有良沉聲道:“吳將軍忠義千秋。”

李晟聞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童開陽一眼,片刻後,他往李妍手裡塞了件東西,對她簡短地交代道:“你先走。”

說完,還不待李妍反應,李晟便陡然從馬上翻了下來,長腿橫掃了幾個圍在周遭的北斗,同時回手拍了那馬一掌,那馬總算得了個准信,當即撒蹄子狂奔起來。李晟嘬唇作哨,原本李妍騎的那匹馬居然也聽他的,根本不顧背上劉有良的號令,跟著前面的李妍便跑了出去。

李妍一番手忙腳亂,聽見“咻咻”聲,低頭一看,李晟塞在她手裡的居然是個點燃了引線的煙花筒,李妍忙脫手扔了出去,一顆小火球呼嘯著沖向了半空,炸了個群星璀璨。

見此令者,四十八寨在此地的暗樁眾人都會第一時間趕到。

李妍回頭沖仍然留在原地的李晟大叫道:“哥!”

李晟沒理她,雙手一分便抽出雙劍,一邊心裡估算著自己能擋住童開陽多久,一邊先下手為強地沖了上去。

李妍拽馬韁繩:“籲——停、停下!”

李晟那匹馬脾氣暴躁得很,跑起來仿佛要騰雲駕霧一般,不怎麼聽她的,身後刀劍聲已起,李妍快要被這悶頭往前跑的傻馬急哭了,當即狠狠地將韁繩往後一拉,那烈馬前蹄高高揚起,憤怒地甩著頭。

李妍拼命想撥轉馬頭,那馬好似通人性,知道李晟的意思,大腦袋左搖右晃,就是不肯如她願,李妍憤怒地在它腦門上拍了一巴掌:“混帳!”

她當即不管不顧了,直接從飛馳的馬背上一躍而下,先在地上打了個滾,隨後爬起來便要往回跑。

劉有良大叫道:“姑娘!”

李晟已經與童開陽動起了手,他一出手,童開陽便是一皺眉,因為發現自己竟小看了這年輕人,偏偏那李晟還沖他笑道:“童大人,你成名已久,我早想拜會,今日得了這不打不相識的機會,您可得不吝賜教。”

李晟這麼一開腔,童開陽一句卡在喉嚨裡的“將他拿下”頓時卡在了喉嚨裡,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因為李晟罔顧自己“有礙公務”的事實,將此番攔截直接變成了向童開陽本人挑戰,童開陽成名多年,在自己手下面前也是要面子的,今日不親手將這小子收拾了,怎麼立威?

童開陽自視甚高,手中一把佩刀不過是尋常武官們標配,裝飾大於實用,可見根本未曾將追殺劉有良之事放在眼裡,更加不耐煩與李晟這種後生糾纏,他驀地將佩刀一擺,當頭向李晟劈了下來,李晟沒敢接,連連退後好幾步,見童開陽不過淩空揮刀,地面上竟出了一道兩尺多長的狹長痕跡。

地面尚且如此,可想砍在人身上是什麼結果。

李晟心裡一驚,這武曲的功夫已經到了凝風成刃的地步!怪不得不在意拿什麼兵刃。他不敢再硬碰,腳下步伐陡然繁複起來,整個人仿佛成了個行走的迷陣,叫人捉不到形跡——這是周翡後來教他的蜉蝣陣,李晟在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上確實天賦異稟,弄通了原理之後觸類旁通,馬上便青出於藍。

北斗黑衣人們唯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紛紛退開了一個大圈子,李晟行蹤縹緲,走轉騰挪,而他所經之處,地面上立刻便會多幾道口子,縱橫交錯、宛如棋盤,路旁泛黃的樹葉被童開陽戾氣所逼,紛紛揚揚地往下落,乍一看跟下了一場蝴蝶雨似的,非得上前才能知道,每一片葉子都並非從葉柄處脫落,全是半片的,上面一道整整齊齊的刀口!

李晟心思沉穩,身處險境,依然不動聲色,腳下有條不紊,間或一劍抽冷刺過去。

童開陽的佩刀“嗆啷”一聲壓住了他的雙劍,李晟手腕發麻,卻是不慌不忙地順勢卸力,行於流水一般滑了出去,童開陽突然大笑道:“好個小賊,原來是蜀山門下!”

李晟一皺眉,他方才那招脫胎于年幼時在瀟湘劍派門下學來的劍招,雖然已經不同,但依稀能看出一點影子來,幾年前,王老夫人他們下山尋找張晨飛等人之後便再沒回來過,李瑾容放心不下,幾次派人四處暗訪,至今毫無音訊。此時,不知為什麼,李晟聽見童開陽這一笑,心裡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李晟倏地回身將雙劍端平,便見童開陽扯開嘴角,冷笑道:“那老太婆倒是有點意思,可惜太過自不量力,報什麼仇?一大把年紀不好好在家等死,還學人家行刺,哈哈!”

李晟手背上青筋倏地跳了起來。

童開陽輕輕一舔自己的刀鋒,說道:“你知道老骨頭掰開的聲音,跟年輕些的響動不同嗎?”

四十八寨的孩子,哪個小時候沒跟在王老夫人身邊討過零嘴?李晟雖然早想過王老夫人他們或許已經遭到不測,可是聞聽此言,還是怒火攻心,他一聲沒吭,雙劍震出了一聲輕吟,詭譎輕靈的瀟湘劍法直取童開陽咽喉胸口,童開陽爆出一陣大笑,笑聲中竟含勁力,常人離開老遠尚且覺得頭暈眼花,別提就在跟前的李晟。

李晟臉色一白,耳朵裡當場見了紅,手中雙劍卻去勢不改,童開陽一甩長袖要將他雙劍籠在其中,同時,佩刀發出一聲怪嘯,睥睨無雙地捅向李晟左胸,兩人尚未短兵相接,突然,童開陽突然覺得身後有勁風襲來,力道竟不容小覷,他眉頭一皺,臉上戾氣上湧,倉促地回身蕩開李晟的劍,偏頭退避,只聽“篤”一下,那砸過來的東西竟是個刀鞘,落地時正好砸在地面上兩條交錯的劃痕中間,好似在棋盤上落了顆子。

童開陽怒喝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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