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4章 海天一色 · 二

渾身濕透的男子深吸了口氣,勉強挺直腰,似乎想找個地方暫時歇腳,可是四下一看,眾行商無不面露遲疑,紛紛移開目光,不肯與他對視,卻又私底下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男子見了頗為膩歪,好一會才在門口角落裡看見一把空凳子,正是那獨行女客一桌。他猶豫了一下,走過去低聲道:“姑娘,我坐一會,歇個腳可使得?”

那姑娘沒說什麼,做了個自便的手勢。

男子膝蓋好似陡然沒了力氣,一屁股癱坐下來,蹭得椅子“吱”一聲尖鳴,整個人往旁邊牆上一靠,就這麼會功夫,他便閉上了眼,胸口起伏微弱,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暈過去了。

店小二手腳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一包冒著熱氣的乾糧,鹵肉切片,厚厚實實地夾在當中,壺裡灌了驅寒解渴的米酒,一路小跑過來那男子身邊,小聲喚道:“客官,客官。”

男子卻只是閉著眼,恍若未聞。

“哎,”同桌的年輕姑娘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別推了,他流了好多血,我都聞見味了,你看看,他可能是暈過去了。”

這姑娘正是李妍,她三年前一時貪玩,死乞白賴地非要跟著周翡他們私自離家,回去縱然有周以棠保駕護航,還是挨了大當家一頓好揍。李妍從小受寵,基本沒什麼挨揍的經驗,不料攢到了十四五歲大,“胡”了一把大的,據說當時她鬼哭狼嚎之音繞梁三日,餘音經久不衰,嚇壞了四十八寨山中一幫小弟子。

從那以後,李妍終於在習武上少許用了點心,年初,她總算是以秀山堂四朵紙花的成績,險而又險地拿到了她的出門權杖。

這還是李妍頭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門辦事,她跟李晟一起,要替李瑾容自西往東走一路,這是寨中例行“把脈”——幾年前四十八寨暗樁大規模淪陷後方才有的規矩,先頭在寨中發一批信件,派幾路弟子,隨著信件路線暗訪途中暗樁,“把脈”的人不必露面,只需途徑每個地方的時候盤旋幾日,信走他們便走,見無異狀即可離去。

李妍他們走的便是直入東海的一線,濟南府正好是最後一站。

就算是周翡和李晟他們,頭一次出門的時候也只是個跟班的任務——雖然後來機緣巧合地變了性質——因此李妍這次出來,只是跟著李晟熟悉路線,除了給她哥沒事訓斥兩頓,什麼都不用管。

不料方才在城外,李晟不知看見了什麼,抬腿便要去追,只匆忙和她交代了一句,叫她在鴻運客棧裡等。

李晟本意是打發她自己去不到半裡遠的小客棧裡吃碗面,自己去去就回,誰知李妍從小到大,除了被楊瑾抓走的那一次,基本就沒有離開過寨中長輩與哥姐身邊,猝不及防地被一個人丟下,好似有生以來頭一次出籠的金絲雀——恨不能立刻撲騰著翅膀上天撒歡,又隱約有些惴惴不安,因而極力裝出一副飽經世事的淡定模樣,將濟南城中小小的鴻運客棧當成了探險的地方。

她當真是想什麼來什麼,不過吃碗面的光景,居然真出了“意外”。

店小二聽了她的話,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伸手晃了晃那男子,見他面容灰敗,唇色發青,果然十分不好。這一晃動,他搭在腰腹間的胳膊掉了下來,腰腹間有血腥味傳來,再仔細一看,血跡已經將黑衣都浸透了些許,著實是受傷不輕。

店小二頗覺棘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回頭向掌櫃張望了一眼。

鴻運客棧的掌櫃是個小老頭,手中撥著算盤,眼神確實精光內斂,是個內家高手。掌櫃沖店小二一點頭,便另有個跑堂的上前,想上前幫忙,將這男子攙下去。

就在這時,客棧外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馬嘶聲。好似有一大群人冒雨疾行而來。

李妍突然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忙一低頭,三口兩口便將剩下的湯麵灌進了肚子。她嘴還沒來得及抹乾淨,便見幾個頭戴斗笠的黑衣人堂而皇之地闖了進來,為首一人手臂伸得長長的,面無表情地舉著一塊權杖,倨傲地亮給大堂中眾人看。

李妍耳朵極靈,瞬間聽見好幾聲低低的抽氣聲,老遠的地方有個人小聲道:“我的娘,北斗怎麼來了!”

李妍睜大了眼睛。

只見北斗權杖開路,後面跟著好幾個黑衣人,魚貫而入後分兩列而立。接著,一個中年男子緩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黑衣人畢恭畢敬地給他撐著傘,此人相貌堂堂,身穿絳紅官袍,腳踩皂靴,手中提一把佩刀,端莊得能直接去上朝。

現存四大北斗,李妍見過兩個,但聽聞沈天樞是個形容枯槁的獨臂人,形象與這官老爺似的中年人對不上,她便尋思道:莫非是北斗的‘武曲’童開陽?

這群人一進來,客棧中頓時鴉雀無聲。

那行腳幫的掌櫃也顧不上再端著算盤在櫃檯後面裝神,忙三步並兩步地撥開眾人走上前來,一揖到地,說道:“諸位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買賣,並無違法亂紀之事,該捐的也早早捐了,從未拖欠,不知諸位大人有何貴幹?”

穿紅袍的中年人瞥了他一眼,笑道:“怎麼,沒事我們就不能住住店?”

掌櫃額角露出一點冷汗,陪笑道:“自然,自然,只要官爺們不嫌棄咱們小店寒酸……哎,來人……”

“不必了。”官袍男子一擺手,公事公辦地板起臉道,“北斗捉拿朝廷欽犯,閒雜人等退避,礙事的視同同夥處理!”

李妍聽了“欽犯”二字,第一時間便聯想到了眼前這怪客腰上的傷,她來不及細想,仗著自己躲在角落裡被一幫人擋著,探手拿起桌上涮碗筷的涼水,手腕一翻,將半杯涼水一滴不浪費地潑到了那男人臉上。

重傷的男子不知被追殺了多久,被潑醒的一瞬間已經清醒,目光如炬。

與此同時,紅袍男子一指那重傷男子,喝道:“拿下!”

李妍眼前一花,便見那重傷之人猛地翻身而起,重劍橫在胸前,“嗆”一聲好似潛龍出水,橫掃第一個沖上來的北斗胸口,他功夫極少花哨,確實招招不落空,從眾北斗中逆流而上,睥睨無雙,轉眼已經沖到門口。

身著紅官袍的中年人叱道:“廢物!”

而後,也不見他有多大動作,人影一閃,便不知怎麼到了門口。他手中花哨的佩刀約莫比尋常男子的手掌還要寬上幾許,毒蛇似的翻身卷向那重傷之人。受傷男子不敢硬接,當下後退,紅官袍冷笑一聲,接連三刀遞出,一招快似一招,而身上的袍袖衣擺竟然紋絲不動,三下五除二便將已經到了門口的人逼回了客棧中。

此時,客棧中的人們已經嚇得四散奔逃,到處都是狼藉的杯盤,方才好似到處都滿滿當當的大堂頃刻空出一大塊地方。

北斗們訓練有素地圍成一圈,將那重傷之人困在中間。

那重傷之人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自己腰側的傷口,不住地喘息。

紅官袍說道:“劉有良,陛下待你不薄,你就是這麼吃裡扒外的?”

李妍心道:原來此人叫做“劉有良”。

她隱約覺得這名字聽著耳熟,想是路上聽誰提起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好在李妍雖然記性不怎麼樣,耳力卻不錯,她聽見有那消息靈通的人小聲道:“哪個劉有良?不是那個御林軍大統領劉有良吧?這可真是奇了,怎麼這大官兒還成朝廷欽犯了?”

旁邊有人“噓”了一聲,“噓”完,自己又沒忍住,接著道:“怎麼不行,你忘了那姓吳的‘忠武將軍’了?”

瑟瑟的秋風順著客棧敞開的門扉往裡灌,吹得人一陣陣發冷。

劉有良的冷汗順著淋濕未幹的鬢角往下淌,嘴唇不住地顫抖,卻不回話。

紅官袍目光掃過整個客棧裡無知無覺看熱鬧的人,意味深長地笑道:“我知道劉統領心軟,要緊的話必不肯在這裡說的,否則豈不是連累了這一客棧的無辜百姓?”

李妍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裡的言外之意,座中有老江湖臉色卻悄然變了——北斗一路追殺這劉有良,除了他犯了事之外,必是因為他知道了什麼要緊的秘密。紅袍人這是在威脅他,倘若他開口吐露一個字,不管此處的人聽沒聽見,北斗都要斬盡殺絕!

劉有良喘得像個破風箱,能聽見肺裡傳出的雜音來。

紅袍人歎了口氣,勸道:“你就別再負隅頑抗啦。”

他話音未落,那劉有良邊陡然仗劍向前,重劍流星趕月似的直取紅袍人面門,紅袍人大笑一聲,好似嘲笑對方自不量力似的,信手接招。

鴻運客棧的老掌櫃見此事難以善了,忙上前擺手作揖道:“貴客!二位貴客,求您行行好,莫要在店裡動手啊。”

紅袍人輕慢道:“我賠你那堆爛木頭削的桌椅板凳,老東西,沒你的事,滾一邊去!”

眼見那劉有良被紅袍人好似貓戲耗子似的逼得快要吐血,李妍下意識地摸向自己別在腰間的刀,心道:倘若阿翡在這,她保准不會在旁邊看著。

這念頭一閃而過,李妍悄悄將刀推開了一點。

然而隨即,她又自己萎了,那紅衣人武功太高了,憑李妍的眼力,連人家究竟有多高都看不出來,遑論上前管閒事。周圍的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李妍推了半寸的刀又定住了,心裡猶猶豫豫地轉念道:倘若李缺德知道我膽敢自不量力地管這等閒事,一定得氣成個蛤蟆……而且我該怎麼管?

就在李妍踟躕間,突然,那方才還在討饒的老掌櫃驀地上前一步,從懷中摸出一截雙節棍來!

“嘩啦”一聲輕響雙節棍橫空而出,精准地掛在了那紅袍人與劉有良兵刃之間,當空打了個旋,將兩人的動作短暫地定住了。

紅袍人怒道:“老匹夫,你敢!”

他猛一拂袖,輕易便將掌櫃的雙節棍甩脫,那乾癟的老頭順勢一側身,在劉有良身側站定,低聲道:“這位客人身上帶著我門中信物,見此物者必得聽他號令,客人仁義,不肯差遣,小的們卻不能幹看著他有難袖手旁觀啊。童大人,見諒啦。”

這紅袍人果然就是“北斗武曲”童開陽,他陰惻惻地說道:“知道我是誰,還敢這樣放放肆,老頭,我看你這客棧是不想開了。”

劉有良低聲道:“掌櫃,不必……”

鴻運客棧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棧,因為店裡的夥計們手腳麻利還嘴甜,頗有幾道招牌菜,這幾年在往來過客中頗有令名,儼然已經成了濟南府一景,尋常江湖客光腳不怕穿鞋的,但連累這樣大的一份產業便過了——這也是劉有良途經此處,卻只是落腳,並未尋求行腳幫庇護的緣由。

掌櫃的提著雙節棍,笑道:“小的們開店做生意,本就是給諸位朋友落腳跑腿,提供個方便,其他種種不過順帶,如今‘天蝠令’重現,我們卻因產業怕事退避,豈不本末倒置?”

說完,不待劉有良阻止,掌櫃便道:“諸位朋友,對不住啦,今日小店關張歇業一日,一干酒水飯菜算小老兒宴請諸位,不必破費了,還請諸位趁天未黑,另找住處!”

眾人方才還扼腕著英雄們都不出世,此時一見這掌櫃砸鍋賣鐵與北斗武曲杠上,當即二話也沒有,紛紛識相地卷包離去,唯獨李妍猶猶豫豫,一時覺得自己既然出身名門正派,又有武藝傍身,自然與那些商人們不同,這麼走了未免太不好看,一時又想李晟叫她在鴻運客棧等,她若是走了,她大哥來了找不到人,再碰上北斗等人,想必更得著急。

李妍提刀順著人流走出鴻運客棧,卻不像其他人一樣走遠,眼珠一轉,她縱身攀上了一棵大樹,將自己藏在重重樹影之後。

童開陽道:“好,行腳幫是吧?人路你們不走,這是非要走鬼門關了!”

說話間,門口馬蹄聲、腳步聲紛紛而至,還能聽見跑得慢的客人們的驚呼聲,李妍側頭一看,吃了一驚,見足有百八十個北斗黑衣人紛紛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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