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1章 傷別離 · 二

周翡聽見水聲,強一陣弱一陣的,從她耳邊潺潺而過,當中裹著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正和著槳劃水聲,斷斷續續地哼唱著什麼。唱的似乎是漁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話,周翡聽不大懂,只覺頗為悠然。她以為自己尚在夢中,可是隨即,幾顆冰涼的水珠飛濺到她臉上,周翡驀地睜開眼,宏大的星河旋轉著撞進她眼裡,順著遠近山峰,穹廬一般地傾覆落下,蓋了她滿頭滿臉。

周翡艱難地把自己撐起來,手腳發麻得不聽使喚,才一抬頭,便湧上一股說不出的頭暈噁心,她眼前一黑,又仰面倒了回去,好一會,才借著星輝看清周遭。

原來她在一條小船上,小船不緊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緩緩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隨水流時聚時散……

雖然煞是好看,周翡卻被晃得更暈了。她趴在船邊幹嘔了幾下,可惜肚子裡前心貼後背,什麼都沒吐出來。周翡死狗似地在船邊吊了片刻,耳畔轟鳴作響,滿腦子空白,記憶好似斷了片,莫名其妙地尋思道:“我剛才幹什麼來著?怎麼會在這?”

這時,有人出聲道:“小姑娘,你這命是撿來的吧?怎麼一點也不知道惜著點呢。”

周翡愕然地眯起眼望過去,見船頭有個瘦高的人影,那是個老人,頭上戴著斗笠,赤著腳,後背佝僂,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緊不慢地撐著船。老人“嘿”了一聲,又沖她說道:“你中了蛇毒,手裡就攥著解藥,偏不吃,想試試自己能活多長時間是不是啊?”

蛇毒?

周翡腦子裡“嗡”一聲炸開了,好像一道生銹的門轟然炸開,鬧劇一樣的征北英雄會、活人死人山、楚天權、應何從……諸多種種,紛至遝來地從她眼前閃過,最後落在一個長身玉立的人身上。

對了,謝允呢!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來,小船本就不過是一葉扁舟,被她這重重的一踩,立刻左搖右晃起來。

老人“哎喲”一聲,將手中大船槳輕輕擺了幾下,也不見他有多大動作,便將小船穩住了:“慢點啦,慢慢來……阿彌陀佛,你們這些慌裡慌張的小施主啊。”

周翡這才看清,撐船的老人居然是個和尚。

他身上穿一件打著補丁的破袍子,留了一把花白的小鬍子,脖子上掛了一串被蟲啃得坑坑窪窪的舊佛珠,一雙洗得發白的僧履放在一邊。

周翡扶住船篷,指節扣得發白,艱難地問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個人呢?”

老和尚沒回答,只是一手夾著船槳,一手提掌豎在胸前,低低地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周翡呆立原地,整個人僵成了一塊石像,然後突然瑟瑟地發起抖來。

漫天的星光好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了鐵石,周遭的山鳴與水聲全都棄她而去。

來時,周翡身邊有李晟李妍,有楊瑾吳楚楚,她要看著謝允,防著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勻出時間捉弄楊瑾,要保護吳楚楚,要和李晟吵架,還要看著李妍不讓她闖禍,整天被吵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忙得要命。

而今,她在千山萬水中,獨自站在一葉扁舟之上,忽然覺得天地無窮大,兩岸靜得連猿聲都沒有,是這樣的淒清寂寞。

周翡手上有刀,心裡裝著練不完的功夫,連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她從來不會沒事做,有時候覺得整個人世都很吵、很麻煩,可是忽然之間,她心裡繁忙的樓閣傾頹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曠野荒原似的廢墟,她茫然四顧,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孤獨的滋味。

老和尚卻不看她,依舊不緊不慢地劃水,問道:“姑娘要往何處去,老衲送你一程。”

要往哪裡去呢?

周翡說不出。

老和尚見她不答,便不再追問。小船順著時寬時窄的江流往前走,他操著沙啞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漁歌來。周翡暈得有點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後遺症還是她天生暈船,便順著落了簾子的船篷頹然坐在船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往什麼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

人的一生中,好似總有那種時候,覺得自己過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裡,一瞬間便被打回了原型。

周翡突然覺得,過去那些日子,她從北往南,遇見的無數人與無數事,都如浮光掠影的一場夢,如今夜幕之下,她大夢方醒,獨當一面的魄力和千里縱橫的勇氣都是她的臆想,她渾渾噩噩,還是那個被關在四十八寨山門裡的小女孩。

她胸口堵得難過極了,有生以來從未學過大哭大叫,而此時身在這搖搖擺擺的小舟上,更是連揮刀亂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盤旋在她淺淺的胸口裡,竟是無從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堅定,即便這樣,倒沒想從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條浮屍。

周翡突然開口道:“老伯,你有酒嗎?”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預備,船篷上掛著個水壺,裡頭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棄,可自取飲用。”

周翡便伸長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壺,湊在鼻尖聞了聞,聞到水壺裡有一股清涼的草藥味,她懶得去想裡頭有些什麼,也不在意陌生人給的東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下去,發澀的苦味順著喉嚨下去,一直流入她胸口,藥味沖得周翡直皺眉,頭暈的症狀卻似乎緩解了不少,人也終於清醒了一點。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見她眼珠終於會轉了,便同她說道:“咱們已經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徹底離開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處了嗎?”

周翡交代過楊瑾,要和他們在永州城外碰頭,本該往回走,可是話到了嘴邊,她又懶得說了。

碰了頭,然後呢?

大概要繼續追查海天一色吧,但周翡已經沒有興趣了,她一條腿懶散地伸著,另一條腿蜷縮在身前,一時間,覺得自己對什麼都沒興趣,連刀都懶得琢磨了,只想隨著這條破船漫無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對著她,說道:“想不出來也不要緊,你記得自己為何而來便是了。”

周翡把玩著鐵壺,低著頭說道:“我為一個人而來。”

可是那個人已經沒了。

老和尚道:“不對。”

周翡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那老和尚一撐船槳,後背凸起的肩胛好像兩片快折斷的蝶翼,一縮一展地上下移動著。

周翡見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幫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辭,將一人高長的大船槳遞給她,自己把斗笠摘下來放在一邊,一絲不苟地將鞋穿好,又對著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從容不迫,十分講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補丁羅補丁的破僧袍,而是件大有神通的聖袍法衣。

周翡將船槳在手裡掂了掂,發現這東西還怪沉,比她慣常用的刀還要壓手,她學著那老和尚的動作,將船槳斜插入水中,往後劃水,誰知把式學得挺像,卻不知哪裡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轉了七八圈,然後長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問道:“大師,怎麼讓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盤腿坐在一邊,不指導也不催促,答非所問道:“怎麼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何為前?何為後?想通了,你就知道怎麼往前走了。”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與她想法背道而馳,周翡手忙腳亂地擺弄著這根大船槳,懷疑自己碰上了一個瘋和尚。

老和尚端坐默誦佛號,一粒一粒地掐著佛珠,笑道:“你說你為一人而來,可你所說的那人,也不過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無常的緣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說是為他而來呢?”

周翡拎著不得要領的船槳,茫然地在船頭上佇立。

一開始,是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飛師兄和吳將軍家眷,誰知晨飛師兄半路殞命,吳氏三口人也只剩一個孤女,她風餐露宿地被追殺回四十八寨,又遇上浩劫一般的兵禍……

周翡輕聲道:“大師,你又不認識我,你知道什麼?”

老和尚將佛珠繞到四根併攏的手指上,問道:“你認得那人之前,整天都在做些什麼呢?”

大概是她心裡空空如也、無事可做,周翡發現自己的脾氣居然變好了,聽了老和尚這番故弄玄虛的車軲轆話,竟也沒有翻臉,反而饒有興致地跟著他扯起淡來。她耐心地說道:“以前就是在山裡隨便練練功。”

老和尚便道:“在山裡練功,那麼你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不然幹什麼去?書我肯定是讀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那麼你要找的人既然已經不在了,回去繼續練功豈不理所當然,為何跟我說不知往何處去?”

周翡一時語塞。

“阿彌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饒地追問了一遍,“姑娘,你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最開始,只是為了孩童的好勝心,博大當家一點頭而已,後來她幻想著總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這倒不太執著,因為在當時看來,這目標太過遙遠,幾乎只是個妄想。再後來,周以棠用“強者之道”給她以當頭棒喝,推著她走進步步驚心的牽機叢中。

她終於得以走出那扇山門,離開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險惡的腥風血雨吹打了一圈,見識了惡人橫行、公義銷聲、小丑跳樑、英雄末路……她時常看不慣,時常悲憤交加,卻大多只能隨波逐流地獨善其身、無能為力。

漸漸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願一天強似一天。

周翡從未見過她那位生活在傳說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與她提起,但自從流言蜚語將“南刀傳人”這不副實的聲名強加給她的時候,她卻無端感覺到了一種與他一脈相承的聯繫——並非出於血脈,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為了……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眯起皺紋叢生的眼,和藹地看著她。

“雙刀一劍枯榮手的故事都過去了,”周翡說道,“我們這些不肖子孫拿著先人留下來的刀劍,連苟且尚且艱難,也太窩囊了。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老和尚點頭道:“名門之後。”

周翡搖搖頭——至今別人問她是誰,她都態度很差地搪塞過去,不敢說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傳人,一方面是出於謹慎,不想給家裡找事,一方面也是隱約覺得自己配不上“南刀傳人”這假名號,報出來未免太羞恥了。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心中痛苦並未少一分,魂魄卻蘇醒過來,便伸手一揉眉心,心想:是了,家裡眼下還不知怎麼樣了,霍連濤鬧得這事也不知對戰局有什麼影響,何況如今霍連濤一死,往後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無忌憚?

她得回去,將來龍去脈和李瑾容說清楚,如有必要,說不定還得繼續追查這個攪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雖有大當家坐鎮,萬一有事,必然還是捉襟見肘,她無論如何也該接過一些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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