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9章 黃雀 · 二

謝允沒吭聲,只是在一片混亂之中,遙遙地望向那小樓的方向,仿佛在與什麼人對視一樣。

有李晟這麼橫插一杠,丁魁別提多難受,他手下的人都被纏住了,只剩自己一根光杆,面對昔日兩大刺客頭子,那個左支右絀與狼狽不堪就不用提了,情急之下,丁魁耍了個賤招,他突然吹了一聲長哨:“玄武衛——”

外面正在跟李晟等人纏鬥的一個玄武門下的男子應聲抬頭,丁魁拼著大喝一聲,強提真氣,用後背接了猴五娘一掌,一口血噴出來,同時慎獨方印拋給了那玄武衛!玄武衛都是丁魁的死忠,丁魁不擔心他們拿著東西跑——何況眼下這情況也跑不了。

在玄武主眼裡,手下人的性命便好似自己手裡的兵刃與盔甲,都是可以隨時報廢的。這一招禍水東引,猿猴雙煞立刻顧不上再跟他糾纏,縱身撲向那接了慎獨方印的倒楣蛋。

霓裳夫人卻皺起了眉。

猿老三臉上貪婪的神色近乎猙獰,一把將李晟推開,口中道:“小子別礙事!”

隨後,他和猴五娘分自左右兩邊,一人抓住那玄武衛的一條胳膊,眼看要將人活活撕成兩半。李晟方才還在跟那玄武衛大打出手,此時又簡直恨不能上前幫著玄武衛掙脫那對大馬猴。

李晟獨自布下一面大陣,成功把玄武派的人都攔截在了外面,然而這會瞧著霍連濤、猿猴雙煞之流,卻突然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奔忙,方才熱起來的少年意氣瞬間冷了下去。

“這都是一群什麼東西,”他有幾分茫然地想道,“我幹嘛要跟他們攙和?”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楊瑾突然大喝道:“小心!”

李晟倏地一驚,下意識地往後一彎腰,閃過了某個迎面砸過來的東西——那竟是一條胳膊!

猿老三的胳膊!

李晟的瞳孔收成了一點——方才還仿佛跟他不分高下的玄武衛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抓住他的猿猴雙煞竟在頃刻間便一死一傷。

猴五娘顯然是在毫無防備的時候挨了一掌,胸口被砸得凹了進去,骨頭從後背穿透出來,沒來得及躺下便死透了,猿老三一條胳膊齊根斷開,血似瓢潑一般往外淌,而他太過震驚,竟一時忘了封住自己的穴道!

周圍一圈人倏地退開,那“玄武衛”撚了撚手上的血跡,摸出那沒慎獨方印,將它對著光仔細看了看,看清了浮雕在上面的水波紋,便笑了起來,說道:“多謝玄武主,得來全不費工夫。”

丁魁也驚呆了。

只見那“玄武衛”緩緩地抓住自己的頭髮,往後一扯,竟將頭皮連同臉皮一起扯了下去,露出一個陌生男子的面孔——此人約莫五十上下,頭頂沒毛,面白無須,臉蛋下麵兩坨疙瘩肉自腮邊垂下,逼出深如刀刻的法令紋,看著居然有點像陰森森的老太婆。

李晟喃喃道:“你是誰?”

“後生仔,有些門道,就是見識少了點。”這陌生男子沖李晟笑了一下,隨即他一揮手,身後玄武派的人驟然自相殘殺起來,一部分人暴起,將刀兵捅向旁邊的同伴,不多時便將毫無防備的玄武教眾殺了個亂七八糟,隨後這些人整整齊齊地在那“玄武衛”身後站好,紛紛扯下臉上的人皮面具。

“咱家姓楚,小字天權。”那假冒玄武衛的禿頂人說著,將慎獨方印收入懷中,團團一抱拳,笑道,“南面的諸位英雄,久違了呀。”

吳楚楚“啊”了一聲。

謝允低低歎了口氣:“竟然是北斗文曲。”

北斗文曲——一個傳奇的宦官。

一直作壁上觀的應何從這時卻突然動了,但他一步才邁出,周翡手中的望春山便好似長了眼睛,橫在毒郎中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應何從低喝一聲,雙掌交疊,硬是要推開望春山,可他手掌尚未觸及刀鞘,望春山便突然往上一挑,削上了他的手指,緊跟著,長刀脫鞘而出,凜冽的刀光撲面而來,刀鞘重重地打在了他掌心,應何從難當其銳,被迫避退,便覺後頸一涼——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周翡低聲道:“話還沒說清呢,你最好別動,你的蛇也是。”

謝允偏頭看了應何從一眼,背著手緩緩地說道:“楚天權兔起鶻落間連殺猿猴雙煞,你打算靠什麼與此人相鬥?”

應何從面色鐵青,雙拳緊握,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著。他身上一直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二百五,活似養蛇養傻了,周翡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麼濃重的七情六欲,應何從一雙目光筆直地射向那白麵團子一般的老太監,活似要用視線在他身上戳出個三刀六洞。

周翡長眉一挑,轉手將望春山收回來,又用腳尖將落在地上的刀鞘挑起,還刀入鞘:“有仇?”

應何從說不出話來,牙咬得“咯咯”作響,好似披著與世無爭的皮太久,儼然已經不會發散仇恨與怒氣了,它們統統徘徊在他胸口,怒號哀叫,隨時準備炸開。

謝允又將聲音壓得更低,說道:“應公子,你若死了,大藥穀的香火可就徹底斷了。”

他聲音平和溫潤,叫人聽在耳朵裡,哪怕周圍亂成了一鍋粥,心也不由得隨著他的話音安靜下來。

應何從:“我……我……”

周翡愣了一下,問謝允道:“大藥穀?你以前認識他?”

“不認得,只是能一眼看出透骨青,還熟知歸陽丹藥性的,如今還活著的人可是不多了。”謝允低低地歎了口氣,又道,“應公子,刀片固然難吃,可也得往下嚥啊。”

周翡聽聞妙手回春的大藥穀居然還有活的後人,心裡先是一喜,隨後想起應何從那句斬釘截鐵的“時日無多”,便又是一驚。

要是連大藥穀的人都沒有辦法,那謝允豈不是沒的救了?

就在她為自己那點煩惱顛來倒去的時候,石林陣前的氣氛越發緊繃了起來。

楚天權的突然出現,叫場中眾人一片靜謐,李晟好不容易建起來的陣法,被這老太監以一己之力給嚇散了,他身邊一丈之內,竟沒人敢站著。一個北斗黑衣人上前一步,捧著一條絲絹給楚天權擦手。

楚天權將手上的血跡一絲不剩地抹在了那絲絹上,笑道:“既然霍堡主自願放棄慎獨方印,相贈我等,那咱家便卻之不恭了。”

眾人一聽便是譁然——這可叫“征北英雄會”,北斗大喇喇地在這拿走了舉辦者霍家的家印,那中原武林得有多大樂子?

倘讓這老太監來去自如,往後這“英雄”倆字非得跟“狗日的”變成一個意思,成為地痞駡街的經典稱謂不可。

不少人忙往水榭中望去,巴望著此間主人霍連濤能像個爺們兒,站出來說句人話。不看還好,這一眼望去,才知道徹底要完——這邊北斗露頭,都已經快要水漫金山了,那頭居然還打得難捨難分。

水榭中,木小喬這個渾人才不管來人是“南斗”還是“北斗”,心無旁騖地對霍連濤步步緊逼。白先生情急之下連叫了三聲“朱雀主,且停一停,大局為重”,木小喬卻充耳不聞。

什麼大局小局,此時南朝北朝加在一起,在他眼裡都還不如個屁,除了“取霍連濤狗命”一件,別的都是閒事,他一概不管。

白先生與霍連濤等人被他逼得實在沒辦法,只好發了狠圍攻木小喬。木小喬整個人好似化成了一團紅蓮,所到之處必有業火叢生。不過片刻,白先生手下三大高手都落入了水中,霍連濤橫飛了出去,癱在地上不知死活。

白先生大喝一聲,一劍斬向木小喬,木小喬卻不躲不避,打算同歸於盡似的,一掌抓向他胸口,白先生頭皮直發麻,倘不是他退得快,心都要讓這瘋子掏出來。饒是這樣,他胸口衣襟也已經碎成了破布條,他接連踉蹌五六步,後背撞在旁邊的木柱上,面如金紙,顯然受傷不輕。

木小喬嘴角胭脂和血跡混成了一團,暈染得整個尖削的下巴都是,他前胸掛著一條從肩頭斜掛到腰間的傷口,看也不看白先生,逕自走到重傷的霍連濤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領口,將死狗似的霍連濤拖了起來,陰惻惻地說道:“我再問一遍,澆愁——到底是誰給你的?”

霍連濤胸骨已碎,一張嘴,口中先湧出一堆血沫,他雙目幾乎對不准焦距,散亂的看向木小喬,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大哥……倘還在世,見你……這樣……我……他、他、他……定會……”

木小喬冷笑道:“木某這輩子開的買賣裡沒有面子這一條,別說那老東西屍骨都寒了,就是他就站在這,我要殺你,他管得著麼?”

霍連濤喉中發出“呵呵”的氣流聲。

他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勝在心志堅定狡詐,知道在木小喬這種人面前,搖尾乞憐是斷然沒用的,一旦叫他問出他想知道的事,自己立刻就得斃命。因此霍連濤才不肯服軟,他眼前發黑,卻依然勉力露出一個冷笑,醞釀著下一句戳木小喬心窩子的話。

然而或許是他那淒慘萬分的樣子不像是能守住秘密的,又或許是有人實在心虛沉不住氣,就在霍連濤尚未開口的時候,一支箭突然從水裡冒出來,電光石火間便直奔霍連濤後腦,距離太近了,殺紅了眼的木小喬竟沒能反應過來。

只聽“噗”一聲,霍連濤周身一震,那鐵箭結結實實地楔入了他的後腦,他連個表情都來不及變,當場便死透了。

木小喬呆住了,白先生呆住了,山莊中的一干人全呆住了。

不知誰大叫了一聲:“霍堡主……霍堡主死了!”

水榭兩岸原本還能端坐的人這下也不能忍了,全都站了起來,連楚天權都好似有些意外,隨即,楚天權笑了,說道:“有意思,真行,看這麼一場戲,多活十年,多謝,咱們走了!”

說著,他手一揮,便要帶著自己的黑衣人大搖大擺地走。

就在這時,有人喝道:“慢!”

謝允本已經站了起來,聽見這聲音,又坐了回去——只見水榭後面的小樓前,一個少年越眾而出,身邊跟著個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面貌與白先生十分相像,想必就是那傳說中的“玄先生”,少年身後一大批訓練有素的高手追隨,直將那半大孩子襯得器宇軒昂,分外與眾不同——他正是趙明琛。

趙明琛小小年紀,卻並不怵大場面,旁若無人地走進一地屍體的水榭,端起雙手,沖著眾人團團一拜,朗聲道:“諸位,霍堡主身死,我等尚且苟延殘喘,今日叫這閹人北狗從此地走出去,往後我等有何顏面?私仇私怨難道便在此一時麼?”

他一個半大孩子,哪怕身後跟著一大幫高手,也著實難以服眾,然而就在這時,白先生撐著自己站了起來,沖明琛見禮道:“康王殿下。”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