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6章 永州 · 二

周翡他們隨著興南鏢局的人走進一家客棧,隨意往座中一掃,便先注意到了三個人——有個一手提刀、一手領著只猴的獨眼老漢,一個五大三粗、明顯是男扮女裝的中年男子,還有身後背著個籮筐,筐裡一堆毒蛇亂拱的青年。

興南鏢局裡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鏢師,朱慶不能理事之後,便是由他來代“總鏢頭”,朱家兄妹都十分恭敬地叫他“林伯”。林伯常年走南闖北,見識頗廣,一路悄悄地給朱晨四下指點:“領著猴的那人叫做‘猿老三’,男扮女裝的是他兄弟,叫做‘猴五娘’,這倆人長於殺人,曾經位躋四大刺客,可有些年頭沒露過面了,這回居然肯接霍家的‘征北英雄帖’,來意著實叫人看不透。”

天下聞名的刺客,周翡只聽說過有個“鳴風樓”,沒想到還分幫派,便不由得抬頭看了林伯一眼。

朱晨非常有眼力勁兒地將她的疑惑問了出來:“林伯,四大刺客都有誰?”

林伯一邊小聲交待年輕後輩們不要到處亂瞟,省得惹麻煩,一邊引著眾人上樓。到樓上坐定,他才對朱晨說道:“要說刺客,首先是‘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煙雨濃’,這說的是南北兩大刺客幫派……”

周翡聽得心頭一跳,感覺都像熟人。

果然,林伯接著說道:“……就是傳說中的‘羽衣班’和‘鳴風樓’。”

周翡單知道霓裳夫人跟她手下一幫女孩子來無影去無蹤,沒料到她們竟然除了唱曲之外,還有人命買賣的副業!

林伯又道:“另外兩個,一個是獨來獨往的‘黑判官’封無言,還有一個,便是這‘猿猴雙煞’,都已經隱退好多年了。當年因為北斗天怒人怨,十個懸賞裡有八個都跟他們有干係,別的好說,四大刺客倘若都避而不接,實在對不住自己的名頭,可又不能真接——你們想想,連鳴風樓接了北邊的活,都鬧得最後被迫退隱四十八寨,其他人能討著好嗎?怎麼都是為難,聰明人便都急流勇退,順勢金盆洗手了。”

後生們聽了一時都有些戚戚然,李妍自來熟地問道:“老伯,那個背一筐小蛇的又是誰啊?”

林伯“噫”了一聲:“你這女娃娃,倒是膽大,蛇也不怕麼?”

李妍當然不怕,四十八寨常年潮濕多雨,毒蟲毒蛇不說滿山爬,隔三差五地也總能見著幾條,偶爾長個口瘡什麼的,還能撈到個蛇羹吃一吃。

“有什麼好怕?”李妍大喇喇地說道,“我還養過一條呢,後來叫姑姑發現,把我罵了一頓,給拿走了。”

楊瑾聞言,面皮一緊,不動聲色地躲她遠了點。

林伯年紀大了,看見李妍這種活寶一樣的半大孩子便喜歡得很,笑眯眯地給她解釋道:“那一位是‘毒郎中’,名叫做‘應何從’,他身上那一筐寶貝可不是你養著玩的,裡頭都是見血封喉的毒物。”

李妍養的其實也是毒蛇,要不然李瑾容才不管她,只是這小丫頭雖然總是一副缺心少肺的樣子,卻是個爭寵和討人喜歡的好手,聽出林伯等人對這養蛇的“毒郎中”頗為忌憚,她便沒提這茬,只是大驚小怪地“哇”了一聲,哄得林伯樂呵呵的,這才有點羡慕地偷偷透過樓梯,往那“毒郎中”的筐裡瞟。

“毒郎中”仿佛感覺到了什麼,突然一抬頭,正好和李妍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這應何從面頰有些消瘦,長得眉目清秀,氣質略嫌陰鬱,但總體是個頗為耐看的青年——只可惜大多數人見了他那一筐蛇,都不敢仔細看他,也便分辨不出他美醜。

他一抬頭看見李妍,似乎也有些意外,沒料到是這麼小的一個女孩,一側的長眉輕輕挑動了一下,李妍也不知怎麼想的,沖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她正在呲牙傻笑,突然腦後一痛,李妍“哎喲”一聲:“李缺德,你打我幹嘛?”

李晟往樓下瞥了一眼,見那毒郎中收回了視線,這才放下心來,沖李妍道:“嘴別咧那麼大,牙掉下去不好找。”

李妍:“……”

但凡她打得過,一定要在“李缺德”臉上撓出三條血口子。

周翡從小聽他倆掐,在旁邊拾了個熟悉的樂子,嘴角剛露出一點笑意,另一側便突然遞過一個白瓷的杯子。

周翡一愣,偏頭望去,只見興南鏢局的那病秧子少主朱晨用開水燙了個杯子,又細細地拿絲絹擦乾淨了,順手遞給了她一個。朱晨驟然見她目光飄過來,仿佛嚇了好大一跳,慌慌張張地移開自己的視線,“吭哧吭哧”地將剩下幾個杯子也擦了,任勞任怨地分了一圈,始終沒敢抬頭。

周翡有點莫名其妙,心道:“不就剁了四條胳膊麼,我有那麼嚇人?”

就在她想說句什麼的時候,樓下突然飄來一串琵琶聲。林伯側耳聽了片刻,臉色倏地一變,一抬手按住朱晨的肩膀,將食指豎在嘴角。

不但是他,客棧中不少人都戒備了起來,尤其是那猿老三手上的猴。這長了毛的小畜生受了刺激,躥上長板凳,張嘴大叫起來,好像企圖打斷琵琶聲。琵琶聲自顧自地響成了一串,周翡越聽越覺得熟悉,忍不住探出身去。

隨後,門口傳來銀鈴似的笑聲,幾個女孩子率先進了客棧中,個個好似風中抖落露珠的花骨朵。

吳楚楚:“呀,怎麼是……”

她話沒說完,一角裙裾飄進了客棧,有個人腳踩蓮花似的提步緩緩而入,來的居然是個熟人——霓裳夫人!

望春山都是人家送的,看見了自然不能當沒看見,周翡撂下一句“你們先坐”,便起身提步下了樓,剛站上樓梯,她便覺得樓下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腳步便是一頓。

霓裳夫人看見了她,抬起尖削的下巴,風情萬種地沖周翡笑了一下,隨即便將視線轉向了那奇形怪狀的猿猴雙煞,她彎起一雙桃花眼,笑道:“猿三哥,好些年沒見,怎麼這小畜生見了我還是呲牙咧嘴?”

猿老三還沒說什麼,那猴五娘便一扭八道彎地站起來,捏著嗓子道:“想是聞見狐狸精味,嗆著了。”

霓裳夫人大笑,仿佛被罵得十分受用,她手下的女孩子們旁若無人地閃身進了客棧,嬉笑著占了幾張桌子,旁邊不少人似乎對她們頗為忌憚,不由自主地退讓開了。

樓下有出來有進去的,氣氛緊繃地亂成了一團。

就在這時,一道頭戴斗笠的人影出現在門口,正是消失多日的謝允。

謝允本是跟著羽衣班前來的,因為沒打算跟霓裳夫人相見,便將斗笠壓得很低,誰知還未走進來,先一眼看見了樓梯上站著的周翡。

謝允腦子裡“嗡”一聲,空白了片刻——這水草精怎麼在這!

他當時想也不想,掉頭便走。

周翡站得高,看人其實只能看見頭頂,斗笠遮住的臉統統看不見,而且這邊霓裳夫人跟那一對“猿猴”顯然不是很對付,似乎隨時能大打出手,周翡原本沒注意別處。倘若謝公子偷偷摸摸地進來,安安靜靜地蹲著,周翡大概會把他當朵蘑菇忽略了,壞就壞在他偏偏見了鬼一樣掉頭就走。

謝允剛一轉身,立刻就反應過來自己辦了件蠢事,心裡暗叫了聲糟。

可是這時候他打草已經驚蛇,不可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了,謝允只能一邊安慰自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邊祈禱著周翡眼瘸沒看見,撒丫子狂奔。

但是周翡又不瞎,怎麼可能看不見?

謝允身量頎長,在人群裡本就頗為顯眼,這一進一退,更好比禿子頭上的蝨子。周翡一眼掃過去,便覺得那身影十分熟悉,先是想也不想地便追了上去,掠至門口,她心裡方才回過味來,打眼一掃,只見就這麼一會功夫,那人已經瞧不見了。

就這種沒用的機靈勁,這種輕功——周翡這回確定,那貨十有八九就是謝允,她心裡無端一陣狂跳,腳步卻慢下來了。

周翡一腳踩在客棧的門檻上,緊緊地攥住手中的長刀,面無表情地深吸了一口氣,心裡緩緩數了十個數,然後果斷掉頭上樓,拉過李妍說道:“你那個五蝠印借我一下。”

謝允輕功快到極致的時候,即便滿大街都是武林中人,也只能看見一道人影疾風似的閃過,連閃過去的是人是狗都看不清。他倏地越過一條小巷,這才小心翼翼地往回望去,只見身後人來人往,暗潮湧動,但周翡沒有追來。

她果然是沒看見。

謝允微微松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不免升起些許莫名的惆悵。他回過神來,將這惆悵掰開揉碎地自省,覺得自己好似那剛剛長大成人的孩子,要從長輩那裡拿壓歲錢,心裡知道不能要,嘴上手上也百般推脫,待對方真的從善如流,卻又難免失落。

恨對方不能再堅持一點、再死纏爛打一點。

“真是凡夫俗子的可鄙之處啊。”謝允“嘖”了一聲,自嘲地笑了笑,將斗笠壓得更低了些,緩緩往前走去,心裡慢慢地琢磨起方才一瞥之下見到的熟人們——羽衣班到了,猿猴雙煞也到了,這還是明裡,暗地裡不知多少雙眼睛齊聚永州,霍連濤這攤子驟然推開,大得恐怕他自己都想不到,這會應該也十分手忙腳亂。的確,如果不是那木請柬上的水波紋,區區一個洞庭霍家堡,怎麼招得來這麼多退隱已久的頂尖高手?

至於“海天一色”的事,霍連濤不知道很正常,但難道“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趙明琛也不知道麼?

謝允這小堂弟年紀不大,心術頗為不正,謝允閉著眼睛都知道他在想什麼——被困華容的時候,趙明琛意識到他選的這個霍連濤太蠢,想重新洗牌武林勢力,自己趁機滲透其中。霍連濤這枚棄子,是他丟出來攪混水的。

天潢貴胄,一天到晚不琢磨國計民生,總想弄些歪門邪道。

趙淵正當盛年,遲遲不肯立太子,這些年他的兒子們漸漸長大,都開始生出別的心思來,有挖空心思迎合父親新政的,有想方設法在宮禁中四處討好的,有仗著自己尚未成年,以請教為名私下結交大臣的,還有趙明琛這個劍走偏鋒的——天下人都知道,建元皇帝當年倉皇南渡,是被一群武林高手護送的,方才有今日坐擁南半江山的後昭。

趙明琛一方面在朝中小動作不斷,一邊還要裝出“閑雲野鶴”的樣子給他爹看,四處結交江湖人士,借此拙劣地模仿其父。

可他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碰不得的。

不過話說回來,阿翡來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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