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6章 永州 · 一

周翡平日裡是“刀不離手”,即使出門在外,也和在四十八寨中做弟子那會一樣,早晨天不亮便起來練刀,練滿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不打套路,就是來來回回地錘煉枯燥的基本功,一點花哨也沒,等她練完,別人差不多也該起了。

到了傍晚時分,則是她雷打不動的練內功時間,她就算不吃飯也不會忘了這一頓。

可這一天傍晚,她卻沒在房中,李妍找了一圈,卻在前頭的酒樓裡找到了她,驚詫地發現她居然在閑坐!

“周翡”和“閑坐”兩個詞,完全就是南轅北轍,互相不可能搭界的,李妍吃了一驚,十分憂慮地走上前去,伸手去探周翡的額頭,懷疑她是傷口復發了,燒糊塗了。

周翡頭也不回地便捏住了她的小爪子:“做什麼?”

李妍忙屁顛屁顛地將店小二傳來的消息說了,周翡聽完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說道:“知道了,咱們準備準備就走。”

李妍還要再說什麼,卻見周翡豎起一根手指,沖她比劃了一個“閉嘴”的手勢。

李妍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見蕭條的大堂中,被玄武派打爛的桌椅尚未及清理出去,說書的沒來,來了唱小曲的,弦子受了潮,“嘎吱”作響,賣場的老頭品相不佳,門牙缺了一顆,哼唧起來總有點漏風。

李妍奇道:“你就為了聽這個沒練功?這唱的什麼?”

“《寒鴉聲》。”周翡低聲道。

李妍聽也沒聽過,一頭霧水地在旁邊坐下來,屁股上長了釘子似的,左搖右晃半晌,方才聽出一點意味來——這段《寒鴉聲》非常十分新鮮,因為唱得並非王侯將相,也不是才子佳人,它帶著些許妖魔鬼怪的傳說色彩,聽著神神叨叨的。

說有個男人,乃是流民之後,年幼時外族入侵,故鄉淪陷,迫不得已四處顛沛流離,因緣際會拜入一個老道門下,學得了一身刀槍不入的大本領,便懷著興複河山的心從了軍。

先頭的引子被那老人用老邁的聲音唱出來,有說不出的蒼涼,吸引了不少因戰亂而流亡至此的流民駐足,老頭唱到“他本領學成,乃是經天緯地一英才”的時候,手裡的弦子破了音,調門也沒上去,破鑼嗓子跟著露了醜,將“英才”二字唱得分外諷刺滑稽。

這位“英才”文武雙全,上陣殺敵,果然英勇無雙,很快便在軍中嶄露頭角,官拜參軍。

參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受到了將軍的賞識,將他叫到身邊如此這般地表彰一遍,參軍倍受感動,涕淚齊下,跪在地上痛陳自己的身世與願景,將軍聽罷撫膺長歎,給他官升一級,交給他三千前鋒,令他埋伏途中,攻打敵軍精銳。一旦成功,便能奪回數座城池,將軍答應給前鋒請出首功。

方才給賣唱老頭那一嗓子丟醜唱笑了的眾人重新安靜下來,津津有味地等著聽這苦命人如何出將入相、功成名就。

參軍為報將軍知遇之恩,自然肝腦塗地,埋伏三日,等來敵手。這一段金戈鐵馬,弦子錚鳴作響,老藝人竟沒演砸,李妍也不由得屏住呼吸——卻誰知原來他們只是誘餌,那將軍忌憚參軍軍功,唯恐其將自己取而代之,便以這三千人性命為籌碼,誘敵前來,一石二鳥,攘內安外。

參軍死到臨頭,卻忽然見天邊飛來群鴉,方才知道是師父派來救他性命,遂捨棄功名盔甲,隨群鴉而去,出家去也。

李妍聽得目瞪口呆:“什麼玩意!”

隔日,周翡他們聲稱為了“湊熱鬧長見識”,蹭著興南鏢局的名頭,同行去永州。朱氏兄妹正求之不得——能多幾個高手同行,好歹不用再擔心那些活人死人山的雜碎追上來。

周翡與楊瑾在前開路,李妍、吳楚楚和那位興南鏢局的女孩朱瑩坐的一輛馬車,跟在鏢師們和押送的紅貨之後,朱晨則陪著李晟他們騎馬緩行墊後。

路上李妍仍對那段匪夷所思的《寒鴉聲》念念不忘。

“後面就更扯了,說那位參軍出家以後,整天跟烏鴉和骨頭架子為伍,一天到晚在深山老林裡修煉,好不容易有點法術,時靈時不靈,有時候還被妖魔鬼怪追得滿山跑,經過千辛萬苦,最後偶遇了一幫少年打馬郊遊,自言自語了一句‘緣分到了’,就得道成仙了!”隔著一輛馬車,都能聽見李妍喋喋不休的抱怨,“這就成仙了!聽說過嗎?早知道我應該專門帶一幫人到深山老林裡郊遊,碰見誰誰成仙,一千兩銀子碰一次,那咱們不就發了?唉,我就不明白了,你們說說,前面又是行軍打仗,又是國恥家醜的,跟這結局有什麼關係嗎?”

吳楚楚輕輕柔柔地說道:“這些消遣都是以詞曲為先,故事還在其後,比這更離奇的也有呢,只要曲子好聽就行啦。”

“不好聽啊!”李妍恨不能掏出一把辛酸淚來,嗷嗷叫道,“你不知道啊楚楚姐,那唱曲的老頭子豁牙露齒,咬字不清,不是琴跑調就是他跑調,我就為了看看這故事能扯出一個什麼樣的淡,活生生地在那聽他鋸了一個時辰的木頭!你看你看,昨天晚上豎起來的頭髮現在都沒下去呢!”

騎馬在側的李晟嘴角抽了幾下,對朱晨道:“舍妹年幼無知,見笑了。”

朱晨笑道:“哪裡,李姑娘天真無邪,蠻難得的。”

他說著,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聽見馬車裡李妍又不知嘰咕了一句什麼,幾個姑娘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連素日未曾開懷的朱瑩都輕鬆了不少。

朱晨聽見小妹的聲音,有些欣慰,隨即又不由得歎了口氣——若是他也有一刀一劍橫行天下的本領,何至於要年方二八的妹子跟著出來餐風飲露、受盡欺淩?他想起自己本領低微,便覺前途渺茫,正自己滿心茫然沉鬱時,突然,前面走得好好的楊瑾毫無徵兆地抽出刀來,劈頭便往旁邊周翡頭上砍去。

朱晨吃了一驚,座下馬都跟著慌亂起來,腳步一陣錯亂,被旁邊李晟一把薅住轡頭方才拽住。

李晟見怪不怪道:“沒事,別理這倆瘋子。”

只見那好像一直在馬背上發呆的周翡連頭也沒抬,將望春山往肩上一扛,長刀倏地翹了起來,正好打偏了楊瑾的斷雁刀,同時,她整個人往後微微一仰,不等楊瑾變招,長刀便脫鞘而出,短短幾個呼吸,她與楊瑾已經險而又險地過了七八招,分明是兩把長刀,卻招招不離周翡身旁半尺之內,她簡直好似被刀光包圍了。

這搏命似的打法看得朱晨目瞪口呆,好生捏了一把大汗。連旁邊馬車裡的人都被這動靜驚動,車裡的三個姑娘都探出頭來——除了朱瑩比較震驚,吳楚楚和李妍只看了一眼就又縮回頭去,顯然也是已經習慣了。

若說楊瑾的刀是“從一而終”,周翡的刀便是“反復無常”。

她幾乎一刻不停地在摸索,過幾天就會換一個風格,出刀的角度、力度與刀法,完全取決於楊瑾偷襲的時候,她腦子裡正在想什麼。

這一日,周翡本來正在聚精會神地回憶鳴風樓“牽機”和紀雲沉“斷水纏絲”的區別和相通之處,驟然被楊瑾打斷,她使出來的刀法便不覺帶了那二者的特點——輕靈、詭異、發黏,好像她手中拿的並不是一把長刀,而是一根千變萬化的頭髮絲,能隨意捲曲成不同的形狀,又在無聲之處給人致命一擊。

楊瑾被這種“纏”法打得不耐煩,斷雁刀快成了一道殘影,直取周翡前心。周翡突然仰面而下,望春山橫出一招略微變形的“斬”字訣,“斬”字訣氣魄極大,將方才的黏糊一掃而空,毫無過度,兩相對比,簡直如同盤古一斧突然劈開混沌一樣,“嘡”一下撥開了楊瑾的斷雁刀。

楊瑾最怕周翡說變招就變招,被她這陡然“翻臉”打了個措手不及,不由得往前一閃,就在這時,周翡倒提望春山的刀鞘,狠狠地往楊瑾的馬屁股上戳去。

那馬本來任勞任怨地跑在路上,背上那倆貨這麼鬧騰都還沒來得及提意見,便驟然遭此無妄之災,簡直要氣得尥蹶子,當即仰面嘶鳴一聲,差點把楊瑾掀下去,暴跳如雷地往前沖去。

饒是楊大俠斷雁刀快如疾風閃電,也不得不先手忙腳亂地安撫坐騎,好不容易坐穩了屁股,他憤然沖周翡嚷道:“能不能好好比武,你怎麼又耍詐!”

大概是邵陽一戰養成了習慣,只要跟她動手的人是楊瑾,周翡就總是忍不住弄出一點小花招來。而楊瑾也從來不負所望,挖坑就跳,跳完必要怒髮衝冠,久而久之,這簡直成了一種樂趣。

周翡好整以暇地將望春山還入鞘中:“誰讓你先偷襲的?”

同行這一路,朱晨還從未見周翡說過話。

只要有人領路,周翡就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自己的刀法裡,一天十二個時辰,她有十個半都在琢磨自己的刀——朱晨一直當她是個脾氣古怪的高手,頭一次發現她居然也會玩笑打趣。

方才打鬥時,她被楊瑾弄亂的一縷長發落在耳邊,周翡隨意地往耳後一掖,露出少女好看的眉眼來,舒展又清秀。

朱晨不由得看了許久,直到旁邊的李晟說話,他才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不該盯著人家女孩看,連忙有些狼狽地收回視線。

路程不長,除了楊瑾和周翡時而沒有預兆地互砍一通之外,旅程堪稱和平,永州的地界很快便到了。自古永州多狀元,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自秦漢始建,城中透著森森的古意,未曾被南北戰火波及,透著一股子雍容平靜。

只不過現如今因有霍連濤在此地興風作浪,來往這瀟湘古城之間的便都成了南腔北調的江湖人。大街上車水馬龍,堪稱擁擠,各大門派間有互相認識的,隔三差五還要互相打個招呼。路邊行乞的、路上趕車的,看著都像是丐幫、行腳幫的人,叫人不敢小覷,隨便一個拄著拐杖走過去的老頭都似乎身懷絕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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