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請多指教 第02章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愛情開始的時候,我們往往不知道那就是愛情。

Date:2009.4.3

我撐著腦袋望著車窗外黑沉沉的隧道發呆,玻璃上倒映出一個人把玩著手裡的IC卡,突然想到一個人,也會在下班後一邊翻轉著指尖的IC卡一邊往地鐵站走。

離開醫院後的日子,除了護士站的定時回訪電話,和醫院僅剩的聯繫就是林老師白細胞指數掉下來的時候,旁聽娘親給醫生打過兩通電話,過程也無非是“謝謝”“不客氣”這樣的官方對答。

今天重回X市,從一腦袋的書本中衝脫出來,猛然發覺有些無形的東西鋪天蓋地而來。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些若有若無縈繞周身的,叫作牽掛。

晚上,住在三三宿舍,她的學校離我複試的學校很近。洗完澡擦完頭髮,回過頭就看到三三一臉的玩味:“姑娘,我怎麼忽然覺得,你有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的調調呢?”

“請拿出你理科生的節操,不要掉書袋。”

“那顧醫生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搞定?”

“……你還是繼續背古詩吧。”矜持什麼的不要指望在這個女人身上發現。

“就知道你慫,姐剛才拿你手機給他發了條短信。”

“什麼?!”

我手忙腳亂地去翻手機,一條“你有女朋友麼?”赤裸裸地躺在已發信箱裡。

交友不慎!絕對的交友不慎!!!

我恨不得去撞牆:“大姐!我明天就要復試了!你就不能給我一個良好的精神狀態麼?!”

“好精神常有而好男人不常有。小同志好好奮鬥,好好奮鬥。”三三抓過浴巾飄進浴室。

我悲憤地捂進被子,看著屏幕上那條無比蕩漾的短信,從沒有一刻這麼希望,移動通訊塔出BUG吧!

一直到睡覺,手機都沒有收到一條短信。入睡之前,我自我催眠:“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他不知道我的號碼,估計以為是惡搞短信。”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醫生筆跡:哈哈哈哈哈……

(笑什麼?剛認識十來天的你就敢留電話我還沒找你呢!)

醫生:我留給患者的,有問題麼?

Date:2009.4.5

據說地質學院是出了名的陽盛陰衰,到了現場發現,誰說女子不如男啊。

我斜前方一名個子嬌小的姑娘正握著電話:“清明節複試,居然清明節複試!如果它不錄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它!”剛說完,腳底一滑。

我趕過去的時候,只來得及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四川人?”

水靈靈的川妹子抓著我的手站起來:“是啊,爬了大半個中國來複試容易嘛~”

就這樣,我認識了我未來的同學以及室友,有點脫線的小草同志。小草總說,那麼多人,怎麼偏偏就是我扶起她,這是多麼其奇妙的緣分啊。我沒有告訴她,其實很多蠢蠢欲動的男同胞也想來扶,只是動作沒我快……

筆試面試體檢全部結束,小草婉拒了我帶她逛逛X市的好意:“我回家了,我得回去接接地氣。X市咱們有三年時間慢慢看。不急,不急。”

看著她一瘸一拐地蹦上出租,我一直沒問出口,姑娘,你怎麼就知道我們倆錄上了呢?

Date:2009.4.8

三天后,我接到錄取通知短信,彼時,娘親剛掛斷護士站的電話:“今天沒有床位,你爸去不了。”現在哪個醫院都一床難求,我看了眼腳邊開了蓋的行李箱,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整理。

娘親午飯做了一半的時候,手機屏幕一亮:“有個病人下午提前出院,盡快過來,到明天可能就沒了。”

靠譜青年啊。

下午一點,醫院。護士站那邊顧醫生已經簽了入院單,手續辦得很順利。

我擦乾淨了桌椅床櫃去開水間洗抹布,在門口接到了小草的電話:“林之校林之校!咱們要當同學啦!”

我笑:“說不准咱們還能當室友。複試的女生就四個,聽師姐說我們住的是四人宿舍。”(半年後,四個姑娘被分在了三個宿舍,小草大笑:“緣分天注定啊!”)

我被電話那頭歡快的笑聲傳染:“我們有三年時間可以把X市逛到膩。”

掛斷電話,我轉身,五米開外,顧醫生對著我負手而笑。

二十天不見,他笑容裡那種和煦溫暖的味道,隨著窗外的季節,一點點轉濃。

午後溫暖的陽光裡,我看著他微笑的眼睛:“顧醫生。”

他的視線掃過我的手機,點了點頭。

“謝謝你。”床位競爭這麼激烈。

他嘴角微揚:“不客氣,應該的。”就越過我進了辦公室。我看著他的背影,總覺得他哪裡有點不一樣。很久之後,他淡定地告訴我:“哦,就是心跳速率稍微快了一點。”

下午,娘親陪林老師去做檢查,我被派去諮詢化療方案。

敲敲門:“顧醫生。”

正對著屏幕劈裡啪啦敲醫囑的人轉過頭看了我五秒鐘,然後看了眼身邊的椅子:“坐。”

美色當前,我正襟危坐,目光下意識地移向他翻飛的手指。正當我感慨“不彈鋼琴實在浪費”的時候,手指停了下來。

我抬頭,顧醫生正好笑地看著我:“要問什麼?”

居然看別人的手看到發呆,我尷尬地扶額:“林老師的化療方案。”

他抽出口袋裡的筆,翻開我手邊的手札本,邊說邊寫:“XELOX方案。掛的化療藥水主要成分是奧沙利鉑,屬於鉑類抗癌藥,量不大,在之前和之後會加一些保肝護心方面的藥,同時口服希羅達……”

“化療反應?”這是我最關注的。

“因人而異。奧沙利鉑有一定的毒性,會產生噁心感,不排除會出現嘔吐現象。”

出了辦公室,我看著手裡那一頁中英混雜的筆跡,正感慨現在的醫生服務質量要不要這麼好,身後傳來顧醫生的聲音:“林,林——”

我轉過頭,看到他保持著林的口型:“林之校。”

“哦,林之校,”顧醫生頓了頓,“去給你爸爸買雙手套,化療期間不能碰金屬和任何生冷的東西。”然後轉身走回辦公室。

我看見他小聲咕噥一句:“男孩子的名字……”

醫生筆跡:哈哈哈哈哈……

(你怎麼除了傻笑就是傻笑。)

醫生:沒有,就是覺得那時候比較傻。

Date:2009.4.9

病區新來了一批實習醫生和實習護士,走廊上動輒呼啦啦一大批人,甚是拉風。聽到隔壁醫生集體查房的聲音,我的心跳有些加快。當主任推開門時,我下意識地垂下目光。

病房被近二十個人堵得有些空氣稀薄,A主任和林老師握在一起的手晃來晃去晃得我眼花,視線往旁邊一移。顧醫生雙手拿著病歷夾垂在身前,安靜地垂著眼睫,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這表情讓我想起小時候聽外婆說起的摩訶迦葉拈花一笑,看似通透,卻又看不通透。

後來,醫生回憶說:“之前20天不見,心裡倒還平和,等再見到面,才發現心裡有多高興。”

八點半,護士長來給林老師扎針,後面跟著一個新面孔,小小的個子,笑起來眼睛彎彎,有兩個很甜的酒窩。護士長扎針的時候,她往地上一蹲,拖著腮幫子跟朵小蘑菇一樣,仰著頭看得一眨不眨。

一小時後,小蘑菇來給林老師換水。看著她一筆一劃在換水記錄上簽字,林老師忍不住問:“孩子你多大了?哪兒人?”

“A市人。我21啦!不是小孩兒!”

娘親:“這麼巧,我爸爸也是A市人。”

接下來的十分鐘裡,我和林老師呆呆地看著娘親和小姑娘用吳儂軟語聊得熱火朝天。

“這邊A市人好少,居然在這裡碰到老鄉了!”小姑娘興奮得手舞足蹈,看架勢想給娘親來個擁抱,半路發現不大合適,然後一頭扎進了我的懷裡… …

真的有美人主動投怀送抱這種事啊。這是當時我腦子裡唯一的一句話。

中午去吃飯,碰到從門診回來的顧醫生,剛準備打個招呼,從護士站扑出來一個人。

“顧老師!期末急診醫學大題是考心肺復蘇還是電複律啊?”

我看著小蘑菇著急地繞著顧醫生轉圈,突然看見我,“啊,老鄉姐姐!”

再度美人入懷,我只覺得各種狀況外。在醫院裡,有新護士喊老護士老師的,有實習醫生喊醫生老師的,可顧老師,你們這是——跨品種麼?

“因為他真的是老師呀!”小蘑菇來換藥水的時候一臉理所當然,“上課,監考,改試卷。”

“我真的不是她老師。”顧醫生查房的時候一臉無奈,“之前主任出去開會,我代了一堂公選課,監考,是電腦隨機排的,改試卷,是被師兄抓過去幫忙的。”囧。

不過這並不妨礙小羽脆生生的“顧老師早!”“顧老師好!”“顧老師再見!”

顧老師壓力很大:“孩子,你正牌老師在辦公室裡坐著呢。”

小蘑菇名叫程羽,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個心思簡單到有點缺心眼的姑娘。認識第一天,午飯就端著外賣泡在我們病房,把她爸爸的工資她媽媽的單位全都抖給我了……這年頭,這麼單純的孩子,實在難得。

很久之後,小羽抱著我的胳膊撒嬌:“師娘,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好人!第二眼,就知道你能把老師治住!”我被那句師娘喊得風中凌亂,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這次來化療,和護士們熟稔了很多,偶爾會多聊兩句,至於醫生們,照舊的五分鐘查房,除了顧醫生。我三點去代客加工那拿黑魚湯,他進來查房,快三點半回來,他居然還在病房和林老師聊天。見我進來,他點頭告辭,經過我旁邊的時候,笑意盈然:“魚湯很香。”

我狐疑地看著他的背影,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好像他並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卻總讓人覺得他多做了點什麼。

晚上,我正在開水間洗碗,一聲“姐姐!”驚得我猛回頭。

“小杜!”

小家伙剛理了頭髮,短短的板寸很是精神。

“護士長說你這個月起就不來醫院了。”

“嗯,還有兩個月了。不過顧醫生說應該來和你打個招呼。你們倆怎麼樣了?”

我望天,這算是個什麼問題……

遂直接無視:“複習得怎麼樣了?”

“說不上來,感覺又有底,又沒底……”

“這狀態不錯,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

“我想讀醫。”小杜默了默,撓撓鼻子。

我看著眼前這個有點局促的男孩,點點頭:“想法不錯。”

“嘿,顧醫生的學校估計是摸不到邊。”

我拍拍他胳膊:“你站得越高,看得越遠,能選擇的路就越多。現在,你別的都不要想,先努力地站到高的地方去。”

小杜走的時候對我說:“知道顧醫生怎麼跟我說的?他說,’你什麼都不要想,全力以赴考出來再說。’”他狡黠地笑,“你倆約好的吧?”

Date:2009.4.10

昨天白天還好好的林老師,晚上忽然開始起化療反應,今天徹底消停了,蔫蔫地躺在床上,半瞇著眼睛捏了捏我的手指,就會周公去了。下午精力略濟,又恢復了惡搞本色,攏著胳膊走到衛生間門口,伸手戳了下金屬門把手,再戳了一下,然後轉過頭來一臉的無辜:“林之校,我要上廁所。”我一頭黑線地過去幫他開門。娘親吩咐過,即使戴了手套也盡量不要碰生冷。

就在他眨巴著眼睛對我說“勺子是不銹鋼的”,我一邊“張嘴,啊——”地給他餵火龍果一邊腹誹賣萌和年齡絕對無關的時候,顧醫生推門進來,站在床邊無言地看了一會兒:“林老師,您今年五十二了。”

林老師淡定地點點頭。

顧醫生扶了扶眼鏡:“第一次的水都掛完了,身體適應得還可以。明天血檢出來沒問題的話就可以回家了。”說罷看了我一眼,往外走。

我跟在他後面出病房,沒走兩步,顧醫生突然回過頭:“你們不要把他當病人,要把他當正常人。”

我看著眼前情緒難得有波動的醫生,“哦”了一聲。

顧醫生扶了扶額,視線落到我手裡的火龍果和勺子上:“最起碼,他吃東西是可以自己來的。”

“哦。”

“買個密胺的勺子。”說完轉身走人。

我看著手裡的不銹鋼勺子,慢慢地“哦”了一聲。

Date:2009.4.15

我回到學校,開始忙碌畢業答辯事宜,期間時不時回家看看林老師,生活相當充實。

那本手札一直安靜地躺在我包裡,偶爾拿出來翻一翻,兩個人的不同字跡靠在一起,讓我想起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行筆流水的樣子。

Date:2009.5.5

如果說第一次化療還算順利,那麼第二次化療就可以算災難了。

昨天我在病房一切都安頓好,卻久等不來去開房的娘親。一個電話撥過去,那頭聲音糯糯:“我不舒服。”

確實是不舒服,體溫38.6℃。本身就屬於辦公室亞健康群體,從二月份起精神就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前一陣子又是接連的出差。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睡吧。我爸那邊有我呢。”

林老師這邊半天都沒撐住,藥剛下去就起反應了。

Date:2009.5.6

立夏已過,天氣開始有些細微的燥熱。我拎著早飯,撐著腦袋坐在電梯間休息椅上等電梯。

“林之校?”


我睜開眼:“顧醫生早。”

我們被人流推進電梯,擠到貼牆,我索性半闔上眼睛。

身旁的醫生雙手環胸,微微低下頭:“你媽媽去哪兒了?”

“賓館,前天中午開始發燒,低燒一直退不下去。他們兩個,晚上一個醒不透一個睡不著。”

“你——”他頓了頓,沒有說話。

醫生們查完房,林老師開始掛水,我囑咐小羽幫我注意著點,便拎著保溫桶匆匆往賓館趕,在走廊上與顧醫生擦身而過,他說:“你慢一點跑。”

等娘親吃完早飯,給她灌了藥刮了痧,我奔去菜市買菜,送去代客加工點再跑回醫院,門一推開,看到林老師可憐地靠在床上:“我的手腳麻得厲害。”

我掩去焦慮,伸手摸摸他臉:“沒事,我在呢。”

中午下班前,顧醫生敲門進來:“有需要我幫忙的麼?”

我端著鴿子湯看著他:“能幫我給林老師餵飯麼?”林老師已經徹底萎靡了,昨天還能喝點湯,今天什麼都不想吃。

醫生揉了揉眉毛,走到病床邊:“林老師,你得吃飯補充營養。”

“葷湯聞著噁心。”

“那素湯?”

“不想吃。”

“面?”

搖頭。

“稀飯?”

搖頭。

“餛飩?”

遲疑了一下。

我驚奇地看著眼前這兩個談判的男人。

醫生轉過身:“出了大門向東一條街,有家餛飩館,你買純素的餛飩。”

下午,娘親的溫度終於退下去,我趕回病房。

我想起中午醫生的交待“奧沙利鉑具有精神毒性,越想著它越難受”,於是按摩著林老師僵硬的肩膀:“你睡一覺起來,這瓶保護血管的掛完,就舒服了。”林老師將信將疑地閉上眼睛。

鼻端似有若無地有布料滑過,我才意識到自己睡著了,睜開眼,看到眼前的白袍正伸手調著吊瓶滴速。

林老師似乎是睡著了,我慢慢地從他脖子下面抽出有些麻掉的胳膊,閉上眼睛趴在被子上,正準備伸個懶腰,感到頭頂覆上一只手。

我睜開眼,看著顧醫生以摸小狗的姿勢揉了揉我的頭髮,然後悠然而去。

這是——突然被什麼附體了?他離開之後我腦子裡只有這一句話。

發小印璽曾經說過,男女之間的那道坎其實不是“做我女朋友吧”,而是首次肢體接觸。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肢體接觸,只是從那之後,我一看到顧醫生,就會渾身不自在,一股熱氣從後背一直竄到後腦勺。

醫生筆跡:你中間那20天倒是淡定。

(難道你不淡定?)

醫生:定。

Date:2009.5.27

第三次化療是個痛苦的過程,林老師的體重已經掉了20斤,顴骨都突了出來,即使主任改了方案,把化療藥分到兩天掛以減輕化療反應,林老師還是從昨天上午就開始嘔吐,通宵未歇,黃膽水都吐了出來。等到今天上午那瓶奧沙利鉑掛完,趴在我懷裡的林老師已經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隔著汗透的睡衣,摸著他身上一根一根的肋骨,我突然有些想哭。

我去到醫生辦公室:“可不可以不化療?正常人不吃不喝不睡都吃不消。”更何況是剛動完手術的人。

顧醫生遞過林老師的病理診斷:“你爸爸屬於低分化腺癌。”

我茫然地看著他。

“惡性程度高,預後差,易轉移易復發。”

我默不作聲地盯著病理報告,半天才僵僵地問:“手術之後的病理切片,不是說,很好的麼?”

顧醫生望著我,不說話。

離開辦公室之前,我問顧醫生:“化療究竟有沒有效,能不能——實話告訴我。”

顧醫生眉頭微蹙:“消滅可能殘留的癌細胞,防止轉移。其他的——效果有限。”

晚上,我抱膝坐在電梯間的休息椅上發呆,隔著窗玻璃看外面的星空。

聽到身後腳步聲漸近,我轉過頭,顧醫生在我身旁站定,兩只手插在口袋裡。

我禮貌地笑笑,扭回頭繼續看天空。

“不要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哪有?”

“你半夜三更的坐在這。”

我看了眼手錶:“北京時間晚9點15分。”

他偏頭看了看我:“回賓館休息吧。”

“不要,我不在林老師睡不著。”雖然我知道我在他也睡不著。

不過,還是起身和醫生一起往回走。

“林之校。”

我回頭,已經進了辦公室的人又走了出來,遞過來一條巧克力。

“謝謝。”在這個時候,沒有長篇大論的安慰或者危言聳聽,只是淺淺地微笑。

Date:2009.5.28

早上查房,林老師看到顧醫生,只說了一句話:“我要回家。”

“你兩天沒有進食,現在這樣怎麼回家?”

“我要回家。”

“要等你的血檢報告。”

“我要回家。”就這四個字。

顧醫生抬起頭:“自己能下床麼?能走路麼?”

“能。”

“走給我看看。”

“……”蕭瑟了。

“如果你指標不合格,又繼續吃不下去的話,我只能建議給你掛脂肪乳補充營養了。”

“我不掛……”

顧醫生完全無視,向我們點頭告辭。

林老師委屈地皺著臉,在我們面前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遇到了完全不買他帳的醫生。

Date:2009.5.30

連著三天的脂肪乳掛下來,化療反應漸停,林老師的精神略微恢復。

我端著水杯去電梯間透氣,隔著玻璃向外望去。下午四點多下了一場雨,濕氣還未退去。記得曾經看到過一句話,任何城市,從低處看,都是平凡的,從高處看,都是美好的。即使再簡單的路燈,在濕潤的空氣裡氤氳成一片,都能透出一種安靜的美來。我正嗅著被雨水洗刷得清新了許多的空氣——

“你爸爸怎麼樣了?還吐麼?”

我驚奇地轉過身,看著眼前的白袍男人:“顧醫生,你今天又值晚班?”

“同事端午回家,和我調了一下班。”

兩個人無聲地看了一會兒街景,他走開去打電話,聲音很低。我半瞇著眼睛,被窗外拂進來的空氣浸潤得都有些睡意的時候,一只手機放到了眼前。

我看看屏幕上正在跳動的通話時間,再看向舉著手機的醫生,他只是朝手機抬了抬下巴。

我接過,屏幕上還留有他的溫度,讓我一時間有些無措:“餵?”

“姐姐!”

“原來你的全名叫杜文駿。”

我看到醫生臉別向一邊,笑了,趕緊尷尬地補了一句:“兒童節快樂。”

“……”


氣氛更尷尬了。

我看看醫生再看看手機,突然反應過來:“快考試了吧?”

小杜:“還有一個禮拜。”

我抓抓頭髮:“在戰術上藐視敵人,在戰略上重視敵人,祝你早日取得抗戰勝利。”就急忙把手機還給了顧醫生。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麼,顧醫生笑了笑才道:“好了,看書去吧。保持正常作息,不要開夜車,平常心迎考。”

Date:2009.6.1

經醫生們討論,林老師的化療反應過大,身體耐受性過差,此次化療結束後先暫停療程,回家調整一段時間後,再繼續下一步治療。

上午,我先行一步離開了醫院,回學校進行畢業論文答辯。

小羽抱著我蹭了半天(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為什麼格外黏糊我),直到我答應下次來給她帶好吃的她才鬆手。

我沒有見到顧醫生,他查房都沒趕上就去準備手術了。

醫生筆跡:你反正是不會顧慮我的心情的。

(那會兒我怎麼顧慮你的心情?況且那會兒我也不知道你是什麼心情……)

Date:2009.6.30

中藥介入治療一個月後,林老師氣色漸好,體重見長。

從市醫院做完常規檢查回來,娘親一進門就忙著燉湯,叮囑我給醫院打電話上報檢查結果。

值班電話撥過去。

“餵,您好,這裡是胃腸腫瘤外科。”熟悉的男中音。

“顧醫生好,我是林之校。”

相當官方地你來我往,一直到快結束,對面才不經意地說:“對了,杜文駿成績出來了,過線19分。”

“很不錯,恭喜他。”

“我會轉告他的。再見。”淡淡掛斷。

Date:2009.7.4

在我成了一名合格的畢業生之後,我又成了一名合格的無業遊民。之前娘親一直以為我考的是和本科專業相關的研究生,結果看到通知書的那天東窗事發。她相當不待見地質這個專業,開始對我冷暴力。水深火熱之中,我接受了三三拋出的橄欖枝,去給她當煮飯婆,她在X市成了一名光榮的工程師。

晚上洗完澡,兩個人一起窩在床上,三三突然八卦心起:“校,你現在開心不?”

“挺開心的啊。”

“像一個在單相思的人不?”

“……”

“你和那顧醫生怎麼樣了?藏藏藏,藏什麼藏?我對你手機沒興趣。”

我望著天花板:“就——正常的醫患關係。”

“然後呢?”

“?”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的姑娘啊!”三三彈起來,“別告訴我你喜歡一個人就這麼看一看就完了。”

“啊……那不然呢?”

“想方設法在一起啊。”

那個時候,我是真沒想到那個層面上去。只是單純的覺得看到他心里高興,別的,就真沒有了……

“愛情,是一種強烈的想要和對方在一起的嚮往。就是你希望未來的日子與其相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三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你這種喜歡,和喜歡一幅畫喜歡一個花瓶有什麼區別啊?”

“哦……”

三三突然狐疑地轉頭:“醫生對你有意思沒?”

我嚴肅地搖頭:“沒有。”(相當篤定。)

“不應該啊,這麼水靈的姑娘,他又不是和尚。”

“醫院的姑娘多得海了去了,你當他沒事乾就發情啊……況且,這才認識了多久。”

“親愛的,你沒聽說過一見鍾情二見傾心麼?時間不是問題,看對眼了就行。來來來,且把你二人之間的事與我一一道來。”

我道了二十分鐘,三三老僧入定一般聽完,突然戳我腦袋:“你簡直就是,少,女,的,外,表,大,叔,的,心!”

經過三三連續兩晚的開導,我有了兩條基本的認識:一,醫生是男人不是蓮花,不但要遠觀,更要褻玩。二,他可能依稀彷彿大概也是對我有意的。

有了這兩層認識,我瞬間豁然開朗,雖然依舊前路迷茫,但好歹是看到路了。

Date:2009.7.21

時隔50天,再次回到醫院。我把外婆做的青團給小羽的時候,她的笑聲響徹整個走廊,被護士長直接拎走……

這次住的是雙人病房,隔壁床是名退役軍人,剛摘了監控儀,陪護的是他兒子。晚上六點多,我洗完碗回到病房,就看到隔壁床病友靠在他兒子懷裡小腿抽搐。

“麻煩你幫我叫一下值班醫生。”身高馬大的父親靠在他懷裡,他一時不好抽身。

我跑向護士站:“F主任呢?”今天他值班。

值班護士:“大概在值班室吧,你去看看。”

值班室房門並沒有關死,我曲起手指輕叩了門一下就滑開了一道縫,正準備喊人,就看見櫃子轉角,一個穿護士服的年輕姑娘趴在一個穿白袍的人懷裡,兩只胳膊環著對方的脖子。白袍的臉沒看見,但他的手錶我記得,一小時前出現在病房——“今晚我值班。”

我驚得往後倒了兩步,腦子裡就一句話:shit,這種事我也能撞上。

我慌忙轉身,偏過頭就看見顧醫生從辦公室出來,下意識地朝他的方向邁了一步。

據醫生後來的形容,我當時的臉色很難看。他看了眼我身後值班室的門,再瞟了眼走廊,一把抄住我的胳膊迅速拽進了辦公室:“看到你沒有?”

我立刻搖頭。

我還沒平復好呼吸,他忽然低下頭,狀似隨意地翻翻手邊的病歷夾:“你剛才說的這種情況也是有的,但是就各項指標而言,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所以你們要多加註意——”

我揚眉,卻聽到背後門被推開和漸近的腳步聲,看著顧醫生的側臉,我輕聲道:“好的,知道了,謝謝顧醫生。”

“不客氣。”

“小顧啊,這麼晚還沒走?”

顧醫生視線越過我,一臉風平浪靜:“走到一半發現手機落在辦公室了。”

我吸了口氣,轉身微笑:“F主任好。”

對方的視線在我們身上逡巡了一遍,點點頭:“早點回去吧。”就轉身出去了。

我輕輕吐出那口氣。顧醫生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是音量很輕地說:“值班室以後——不要隨便去。”

我點頭:“我問了護士站才找過去的。我們隔壁床痙攣了。”

顧醫生抬腿往外走,經過護士站的時候,看了值班護士兩眼。進病房之前,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下回讓護士找。”

我心裡默默吐槽:原來護士也是很八卦的,還借別人的手八卦。

醫生筆跡:你怎麼什麼事情都能碰上?

(運氣不好。你那天怎麼那麼晚還沒走?)

醫生:耶穌讓我留下來救你。

(……)

Date:2009.7.22

林老師這次化療雖然沒有特別嚴重的嘔吐,但是……變成了孕婦體質。白著一張臉,食慾瞬息萬,前一個小時想吃瘦肉粥,下一個小時想喝果汁。我奉命買水果回來,遠遠就看見護士站裡,顧醫生被三個護士圍在中間。

“難得幾個科的聚在一起,晚上一起來嘛。”

“火鍋?燒烤?酒吧?KTV?你定地方我請客。”

“放射科的那兩個要求我必須把你拽上!”

現在的年輕人,夜生活真是豐富多彩啊。╮(╯▽╰)╭

經過昨晚,我已經把顧醫生上升為並肩倒過霉的革命戰友,可以在相處時真情流露。所以當我正準備目不斜視地經過護士站,對於“啊,林之校,A主任讓我告訴你——”就脫離包圍跟了上來,結果卻沒了下文的人,我近距離地表示了一下鄙視之情——自己應接不暇借助無辜路人脫身什麼的最可惡了,我都能感到後背被道道視線戳中。

於是我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回到病房。之後和娘親說起某男子遭人覬覦的橋段,娘親感慨:“所以說不能找醫生當老公,誘惑太多啊。”我頗認可地點點頭,隨即心裡有點悶,就好像平整的紙被人捏皺了一個角。

Date:2009.8.11

小杜回到醫院,發喜糖。

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想的,在醫院裡捧著一盒子糖,見到認識的就塞一把,這情景,無論如何和“拿到錄取通知書”聯繫不起來。

不過我沒看到這幕場景,只從顧醫生那裡收到一袋糖,很喜慶的紅色錦袋,上面無厘頭地寫著“天上掉下個林姐姐”。

“這是他讓我轉交的。”顧醫生笑得眉目輕揚,“你不在現場也好,不然他會興奮地抱著你原地轉一圈,再親一口。”

“〇_〇?!”

“護士長就是那樣。”

“……”不錯,會開玩笑了。

認識快半年,雖然顧醫生在絕大部分時候都是在淡笑,淺笑,微微笑,但是整個人說起話來相當端正,所以只讓人覺得斯文親和,這也是為什麼我一直覺得此君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但是不同於以往每次見面都要經過“一段時間不見,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這次兩人見面,熟稔得彷彿能拉家常,於是我熟稔地問道:“程羽呢?”

“她轉去心胸外實習了。又給她帶吃的了?”

“嗯。”

“怎麼不給我帶呢?”相當自然的口氣。

我當時哈哈一笑沒往心裡去,在他答應明天幫我打個電話到那邊的護士站後,就謝過告辭了。

後來才知道,醫生的那個錦袋上寫的是:“姐夫接好。”(杜文駿你的語文果然是……)

Date:2009.8.12

九點多,我帶著棉紗手套捧著剛出爐的魚湯回到病區,在走廊遇到醫生,一起並肩往回走:“剛才給心胸外那邊打了個電話,程羽說有空就過來。”

“謝——”

“姐——姐——”

我扭過頭,看到小羽乳燕投林一般飛撲過來,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我的右手邊是一間病房,一個護士正站在門口低頭填記錄,身旁的推車上是瓶瓶罐罐的藥水以及注射器,正對我的是垃圾袋,裡面是替換下來的針頭、輸液管和注射器。我那麼一讓,撞到了護士,條件反射地往後倒了一步,腳下一滑,就奔著垃圾袋栽過去了——

“啊!”護士叫了一聲。

顧醫生迅速地撈住我的胳膊,往懷裡一帶,踉蹌著往邊上退開一步,陶瓷湯碗跌到地上,“嘭”的一聲摔成四塊。

顧醫生:“燙到沒有?”

我搖搖頭,看看他,再看著地上冒熱氣的魚湯,說不出話來。

“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護士長穿過人群疾步過來。

顧醫生:“沒事,手滑了。”

護士長:“人沒事兒吧?”

顧醫生:“沒事。”

一直到護士長轉身走開,醫生才鬆開環著我的手。

在我們身後急剎車的小羽呆呆地喘著氣問:“哎?怎麼,怎麼回事?”

我這會兒聲音才回來,低低地“啊”了一聲:“手滑了……”

接下來的十分鐘,外科第一病區的走廊裡,兩個女生一臉囧相地收拾殘局。

Date:2009.8.13

離開醫院之前,顧醫生來病房找林老師簽本次化療結束的確認單。

整個過程,我望天,望地,望空氣,渾身彆扭,就好像是用很燙的水沖澡之後,皮膚一針一針地熱,卻又出不出汗來。

昨天清理殘局的時候,小羽感慨:“剛才顧老師反應好快。”

“啊……”

“姐,你有沒有男朋友啊?”

“哎?”話題是可以這麼拐的麼?

醫生筆跡:你還可以再遲鈍一點。

(你也表達得很隱晦啊……)

醫生:我還能怎麼樣,總不能就這麼撲上去。

Date:2009.9.3

下午四點,最後一瓶水掛完,林老師的化療療程全部告終。護士長幫我們拍了張全家福,裡面三個人笑得很傻。一張張翻過相機裡的照片,恍然發覺已經過去了半年多,我們終於一起熬過了這段艱難的時光。

娘親摸了摸林老師的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林老師笑道:“我的後福,就是林之校了。”

Date:2009.9.4

早上,顧醫生帶著出院通知來病房,娘親去退房了,林老師去拿藥了,只剩我一個人在收拾行李。他負著手靜靜地看著我翻箱倒櫃,突然問道:“聽護士長說,你外婆也在這兒做過手術?”

“嗯,我初三那年,她鼻咽癌放療。”

“哪一年?”

“02年。”

“啊……”他沉默了半晌,“我比你大這麼多。”

我愣在原地,心裡微微一跳:“嗯?”

醫生已經恢復了官方的笑容:“我今年應該都是周五值夜班,有問題可以打值班電話。術後一年記得預約檢查,明年3月。”說完轉身離去。

出院之前,三三一個電話,十分鐘後拎著大包小包出現在病區,衝著林老師甜甜地叫了聲:“乾爸!”

我看著眼前這個一臉乖巧如數家珍地講著乾海參泡發的女人,實在有種上去搖一搖她是不是本尊的衝動。

不過,很快——

“那邊那位是不是顧醫生?”三三很低很低地在我耳邊問了一句。

我就知道!

“不錯,我這關通過了。”

這需要你批准麼!!!

三三掐住我的胳膊咬牙切齒:“林之校!這是最後一次化療了!”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知道接下來很長很長時間不會來這裡,我知道我和他的交集基本到此為止了,我心裡已經夠難受的了,所以——“蕭珊,把你的爪子給我放開!”你就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

隔著走廊與來來往往的人,顧醫生遠遠望過來,淡淡笑了一下,轉身離開了病區。

我與護士還有主任道別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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