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曾照江東寒 第63章

胭脂

他不說話,坐在桌前,垂著頭。

雖然點著一盞燭火,屋裏卻更顯陰暗。半舊的粉色床帷層層疊疊,似有千斤重,耷拉在我頭頂。地面是一塊塊石闆拼接而成,我望著地面正中最大那塊青石闆,一道巨大的裂紋猙獰的将石闆扯得支離破碎。

如今屋内只有我和林放兩個,安靜得讓我胸悶。而今日所經曆之事的恐懼,開始一點點爬滿我的心頭。我擡頭望著老舊的橫梁,只覺得那悲苦之情如井噴一般,越來越快,充斥我的胸膛我的腦袋,幾乎将我吞沒。

“阿放……”我忍不住低低喚他。其實我也不知道此時爲何要喚他,不知要對他說什麽。

“泓兒……”他緩緩擡起頭,向我伸出手,“你過來。”

我含著淚走到他身旁圓凳坐下。他的臉上挂著微笑,不同于他任何一次笑容,此時,他的笑很輕,卻忽然讓我感覺到如同日光一樣溫暖。

“泓兒,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特别?”他輕輕抱住我,頭緊貼著我的發,“許多人都中意你。溫宥、裘安、慕容铠……許多人……”

我不知他爲何說這個,喃喃道:“我只中意你一個。”

“泓兒!”他飛快的打斷我的話,“你不知,當我在武昌城外重傷醒來,察覺自己對你的心意時,我有多麽害怕,得不到你。”

我一下子懵了,林放在說什麽,他也會害怕?

他捧起我的臉,點點頭:“是的。你不知道,那時,只能看你,爲溫宥而傷心。我幾乎想殺了溫宥。仔細想想,真的不過就是一句話一個命令就可以除掉他。”我倒吸一口涼氣,卻聽他在我耳邊輕笑道,“我就是這麽卑鄙——我平生第一次想要得到一個人。那時我還想,如若你永遠不會愛我,我就殺了溫宥,再廢了你的武功,囚你一世,只屬于我一人。”

他的聲音,他的話語,那麽冷,我駭然擡頭望著他,卻見他依然雲淡風輕的笑著:“可是方才我剛剛知道,我不會這麽做。泓兒,見到你受傷害,我竟比自己受傷還要難受。我又如何舍得廢了你?我說過的,今生今世,無論生死,永不分離。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他深深的歎了口氣:“泓兒……”

他的唇,在我的額頭我的眼眶我的鼻翼我的臉上流連。我抑住不住的顫抖,他的唇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他咬著我的肩膀我的脖子,那裏傳來陣陣刺痛。

我不明白他爲何讓我痛,可我忽然覺得,他的親吻,如此溫柔,卻也如此痛苦。

林放,你也痛苦嗎?

我緊緊回抱住他,感受到他的顫栗。

燭火如此黯淡,我的眼前模模糊糊,頭暈暈沉沉。“哐當”一聲,什麽碎在地上。驚得我一陣冷汗。覆在我身上的林放更緊的抱住了我,我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被他平放在圓桌上。他的發冠、還有原本放在桌上的茶具,早已被他掃落在地。

夜色中,只見他星一樣的雙眸,沉默的望著我。他的雙手緊貼我的皮膚,從未有過的熾熱。那是一種讓我抗拒的恐懼。

“泓兒……”他再次将頭埋下,“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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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亮了,窗外的各種聲響終于停歇。仿佛這不過是最平常的一個早晨。

在這房間裏呆了兩三個時辰,我不過迷迷糊糊打了一會兒盹兒。這樣的夜晚,我如何睡得著?林放抱著我,雙眼緊密,微蹙著眉。這個人,大約睡夢中也繃著一根弦。

被子下,兩人身體互相緊貼依偎,這是一種陌生的感覺,無比親密,相依爲命。

我忍不住伸手,拂過他挺秀的眉骨。他的睫毛猛地一顫,徐徐睜開雙眼,我仿佛看見月光清透。

還沒等我來得及說什麽,林放一個翻身,将我壓在身下,從未有過的矯健。

“泓兒……”他輕輕在我額前一吻,将頭埋在我肩窩,“我今年二十有四。”

我的臉熱熱的,有些不明所以:“我知道啊!怎麽了?”

他卻在我耳邊沉沉笑了,過了一陣,他擡起頭,目光堅定:“我們回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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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升起老高,我和林放從偏殿裏間出來,沈胭脂憂心沖沖的,并未太在意我們。霍揚卻一個勁對我使眼色,我窘迫至極,坐到沈胭脂身邊。

過了一會兒,終于有侍衛來召見我們。我聽見自己心中冷哼一聲,手心,卻都是汗。

殺了慕容皝。可是,殺了他,我們如何走出燕國?

宮内簡直十步一崗,四處皆是慕容皝掌管的禁軍。并無血流滿地的場面,石闆路上皆汪著水,淡淡的血腥味。

跟著侍衛穿過正殿,走入一間陽光明亮的房間。牆壁四周全是書架,俨然是間書房。窗邊,一人身著黑色錦服負手而立,聽見聲響,徐徐轉身,望著我們展顔微笑。他身後站著兩個黑衣男子,低垂著頭,站在陰影裏。單憑兩人站姿儀态,便知這二人不是一般的高手。

“林盟主。”他快步走過來,目光懇切,“事出突然,讓你們受驚了。”說完,他望了我一眼。

我冷冷看著他,我真想看清楚,他到底能有多壞!

“戰護法,委屈你了!”他猛然跪倒在我面前,“是我教弟無方,令你蒙受屈辱!你一代女俠受此折辱,縱慕容氏上下,難辭其咎!”

我一怔,不由自主側身避過,卻見他擡頭,目光堅定地看著我,飽含愧疚。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慕容皝,到底是真是假?又聽他道:“父王想一睹江東女俠風采,我便讓勳弟去請你。誰知他一心讨好父王,竟動了龌龊心思……”

竟是如此嗎?卻聽林放道:“王爺請起!”他側身,扶起慕容皝。

忽聽一道冰冷的女聲道:“王爺,真的不是你?”沈胭脂上前一步,緊盯著慕容皝。

慕容皝斂了神色,低頭看著沈胭脂,直直的盯著她:“你這一夜沒睡,知不知道愛惜腹中骨肉?”

沈胭脂雙目含淚,聲音卻異常有力:“王爺,不要辜負胭脂。盟主對我有救命大恩,是我一生追随者。你是我夫君。如果胭脂左右爲難,只有以死謝罪!”

慕容皝聞言,一把抓住她手腕:“你再說死,不如我們一家一起死了!胭脂,你要相信我!”

我再看不下去,大聲道:“胭脂,我相信跟王爺沒關系!”是的,不會是王爺。不會是他,假借我們的手,殺死王上,再嫁禍慕容勳。

沈胭脂感激的看著我,又擡頭傻傻望著慕容皝。慕容皝一把抱住她。

林放道:“如此,王爺,我們今日便告辭了。”

慕容皝冷笑道:“林盟主,還是不相信本王?”

林放冷道:“不敢。只是伴君如伴虎。”

慕容皝忽道:“盟主,我有一事,想與你商量。”

林放幹脆道:“請說。”

慕容皝看了看我和霍揚。林放淡淡道:“此二人乃我心腹,不必。”慕容皝笑道:“盟主果然用人不疑,頗合我胃口。我便直說——我知盟主忠于大晉。只是當初在荊州,朝廷便出賣過你。良禽擇木而栖,你可否考慮,我這大燕萬裏好河山?我可承諾,你若願做我的國師,有生之年,我絕不犯大晉一步,決不讓你做一件有損大晉的事。我大燕沒有晉國那些權臣貴族,沒有士族寒門之分,一切官位,能者居之。在這裏,你可自由施展你的才華。你要武林,我便将整個大燕武林送給你。你要财,這個不用我做什麽,如今我大燕大概五分之一的财産,已經盡聚你手中。我只求英雄,求你我共同振興大燕,如何?”他又看了我一眼,“戰女俠也可官拜一品,做我大燕第一武将。我大燕曆來就喜歡巾帼英雄,比男兒還要受到全國百姓愛戴!”

他的話說得我都有些神往——我最恨晉朝門第之分,恨束手束腳假惺惺的朝廷。如果真有慕容皝說的這麽好,倒比晉朝自在多了……

屋中靜了片刻,卻聽林放淡淡道:“多謝王爺厚愛。只是不瞞王爺,林某這次回到江東,便退出武林,再不問江湖事。浪迹天涯,豈不快活?”

“當真半點沒商量?”慕容皝難掩失望。林放點點頭,遞給我和霍揚一個眼神,再拱手道:“我等就此告辭。”也不等慕容皝回應,轉身便走。

霍揚立刻與我一前一後護著他,往門口走。果不其然門口兩名侍衛無聲的舉起大刀,攔住我們去路。

“可是林盟主,就這麽放了你和你的手下,那麽多高手,本王真的不甘心。”慕容皝的聲音冷冷傳來。

“王爺,你讓他們走呀!”沈胭脂道。我轉身,卻見慕容皝一揮手,身後一黑衣人抓住沈胭脂雙手。

與此同時,門口的兩名侍衛側了側身子,我們便很容易看到,門外悄無聲息站立著十多個人。那正是我們從江東帶來的十多名兄弟。每個人脖子上,架著一把閃亮的刀。

林放站定,轉身看著慕容皝,聲音又冷又狠:“你要怎樣?要我投奔你燕國?那你現下便可殺了他們,林某不心疼。何況,他們也算死得其所了。”

慕容皝一怔,似乎有些怒意,卻旋即笑了,道:“君子不強人所難。你不願意投奔,便不投奔吧。但起碼,你要承諾,不與我燕國爲敵。”

林放點點頭:“可。你要我如何承諾?”

慕容皝哈哈大笑:“你我都知,什麽承諾,如同放屁。我要聯姻。”

我心頭一緊,林放很快答道:“要我娶慕容琳,不可能。今日便拼個你死我活吧。”我心中輕輕一疼,卻見慕容皝搖搖頭:“不用你娶她。你們晉人視女人如衣衫,我将她嫁給你,将來你棄她如帚,輕而易舉。”他看向我,“我要戰清鴻,嫁給铠兒。我需要一個承諾,最穩固的承諾。戰清鴻,将來,你爲我铠兒生下一個孩子,你便可以離開!”

我怒道:“你休想!”

慕容皝一擡手,我眼角隐隐有刀光閃過,門外傳來一聲悶哼,還有血汩汩流出的聲音。我駭然轉頭,卻見一個兄弟已經倒在地上,屍首分離,血流噴射。

“你!”我怒極,一道刀光閃過,轉眼已見霍揚拔刀閃身到慕容皝面前,一個黑衣人挺身而出,擋住他一刀,另一個黑衣人卻拔出刀,放在沈胭脂脖子上。

“你們再妄動,她也沒命。”慕容皝冷冷道,我看到沈胭脂絕望透頂的眼神。

慕容皝看著我們,忽的反手扣住沈胭脂咽喉要害,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在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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