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纈羅 · 十六

天享元年六月廿三日,五十艘巨舶魚貫駛入中州泉明港。

 

船剛近岸,便看見碼頭近旁旌旗蔽日,華蓋輝煌,是帝旭遣來迎接的兩萬軍士,人群前列另有五百名女官,簇擁著兩頂檐子。

 

季昶立於舷側,頂心結著七寶金冕,身穿硃色錦緞常服,左肩上綉著條栩栩如生的金虯龍,一派貴不可言的氣象。他遠遠望見那一頂硃色地子金團龍的檐子,不禁對身旁的湯乾自輕笑道:“什麼都變了,這玩意兒倒是沒變。”

 

去國十年,湯乾自亦是萬般感慨,卻還抵不過心中思慮忐忑,只是強笑了一笑。

 

那檐子的用色形制均極尊貴,僅次於御用的玄色地子金蟠龍,與十年前季昶抵達泉明時乘坐的一色一樣。因著緹蘭尚未正式冊立的緣故,她那一頂只是玉色的,織著鮮濃翠綠的孔雀紋。

 

艙內宮人擁著公主出來了,是金紅孔雀藍的衣裙,兜頭披著十八重皂紗,自頭髮面孔一遮至踝,以示貞潔寧靜。皂紗邊上密密綴著豆粒大的黑曜石珠,雖細小,陽光下顆顆兩面皆有著七色迷離光圈,如美人瞳子流盼,是俗話說的雙彩虹眼。

 

船上放下長梯,又有內臣鋪出一卷金線掐牙的彩氈,底下仰望上去,只見率先步下梯級的一個是紅衣的俊秀年少王公,一個是纖姿弱骨的少女,身上裹著的重重皂紗烏雲般在風裡翻飛,底下露出緋翠燦爛的裙裾,定是那和親的注輦公主,當下萬人拜舞鼓呼,歡聲動地。

 

湯乾自緊隨於季昶身後,卻不由自主回首向船上望去。舷側甲板上立著個灰藍衣衫的女奴,紗障遮面,見他轉回來,便旋身走開,像是不欲與他照面。

 

“那是緹蘭?”季昶亦轉頭來看,低聲問。

 

湯乾自無言頷首。他在東陸商旅中素有勢力,早已托信請相熟的船隊東主在泉明為緹蘭賃下一座小宅院,只等她下了船便接去居住。宅院內服侍的人亦頗安排了幾個,每一個均是來路不善,卻又忠誠可靠,都是早年在畢缽羅結下的關係,足有本事遮斷外人眼目——旁人見不到緹蘭,緹蘭亦見不到旁人。

 

季昶一笑,眼光掃過身邊的皂紗少女:“你又是誰?弓葉?”

 

隔著十八重面幕,少女儀態安恬如水,唯螓首微不可見地點了一點。

 

女官們迎上前來攙扶公主,珠擁翠拱,羅衣疊疊,轉眼已與他們隔得遠了。湯乾自在馬背上回首再望,舷側已不見妝扮成女奴的緹蘭身影。

 

這一去,是千里紅塵了。

 

注輦公主所攜奩資豐厚,珍奇萬象,此時已在川流不息地往船下抬。計有高山血碣、沉水、降真、乳香、蘇合、麝香蜜臘等六味名貴香葯各二十匣,鶯歌海鮫珠、金綠貓兒睛石、薔薇晶石、海藍寶石、碧璽石、金剛石等六色珍飾亦各二十匣,連匣子皆是百年的烏樠木,價勝黃金。紅白珊瑚樹一人高者各十株,硨磲杯碟百件,五彩燒琉璃床榻及妝台各一座,玳瑁二十四疊屏風一扇,精粹薔薇水二十桶,東陵玉涼簟十領、翠翎衾十領,純白犀角十支、象牙五十對,首飾衣衫更是不能盡數。

 

光是照管公主奩箱的侍臣宮人便有三百人之多,卻一個也不帶入禁城,送嫁使由昶王權充,乳母女奴亦一概不用,說是年前故去的紫簪皇后所用舊人尚有不少滯留東陸的,皆可調來差遣,態度可謂謙柔順服。唯有那前後七八尺長的清單細細數來,與十年前紫簪公主初來時妝禮分毫不差,竟又是個皇后的品級。

 

泉明至天啟的數十天路途上,新嫁娘齋戒禁言,除了原先侍侯紫簪的近百名宮人內臣,及少數幾名東陸宮廷女官,旁人連一面亦不能覷見。

 

天享元年七月十九日,天啟禁城紫宸殿,昶王與注輦公主入朝。

 

時值盛夏,殿外一天一地都是熾白日光,眩目欲盲。季昶垂下視線,看著腳下丹墀,那樣鮮艷以至猙獰的紅色,彷彿正隨著蒸騰的熱氣盤旋遊動,預備著擇人而噬。灼人的焚風轟然撲了上來,揚起他身上雙肩緙金龍紋朱袍,襟袖烈烈飄拂。

 

紫宸殿的寬廣殿門深陷在明晃晃天光中,是一方幽邃莫測的黑。那就是他父祖先輩君臨天下的帝位所在,軒敞殿堂內埋葬著他微賤無光的幼年歲月,不堪言說。季昶勾起半個淡漠的笑,輕振衣裾,一步踏進那黑暗裡去,並無猶疑。

 

一瞬間他眼前只是昏蒙的黑,像是誰一巴掌捂住了他的眼。漸漸眼神緩了過來,無數臉孔從深窅的暗處逐一浮出,熟悉的與不熟悉的,一張張逼近前來。這才看清了文武官員分列兩側,一道織金銀雷紋與萬字紋的紅氈直通大殿盡頭的最高處。

 

季昶邁步前行,湯乾自列於武將末位聽宣。

 

起先身側官員的服色是品級稍低的紫,由濃至淺,越數十列,方見著了位階更高的青色,再向前,行列卻嘎然斷了。前頭本該是朱衣的宗室王侯與皇子,舊年裡駐在京畿的總有十餘位,此時卻空蕩蕩的,不見一人,只有猩紅的氈繼續一路向前。狂瀾淘沙,經過這八年戰事,昔日枝繁葉茂的皇家,竟像是沒有幾個生還的了。

 

青衣行列之首,一側是五名服色高貴的陌生武將,皆是少壯之年,其中更有一名女子;另一側只孤零零的一個人站著,起先被後頭的文臣們遮擋了,此時才側轉身來向季昶輕輕一揖,一身五重輕絹衣全露了出來。

 

季昶心頭髮緊,面上卻懶洋洋笑著頷首回禮。

 

那人外袍四重皆是極薄的淺天青,裡頭實地子的淺天青色織錦極亦盡華貴,下襟堆綉著麒麟紋,血一樣鮮艷的崢嶸頭角,隔著外袍隱約透露出驚心的暗紅色——那是清海公的紋徽。清海公方氏世襲五十三代,先祖方景風與大徵開國帝褚荊同起草莽,乃是徵朝唯一的異姓王公。歷代清海公大世子皆送入宮中,與太子一同教養,可謂位高權重。

 

麟泰三十二年夏,前代清海公方之翊圍剿東陸中州塗林郡叛軍,大世子方鑒明隨侍於北陸霜還城旭王左右,時年二十,功勛無匹,是六翼將中最受倚重的一個。七月,方之翊戰死,流觴、合安兩郡先後陷落,方氏一族血脈幾乎無存。方鑒明陣前承襲父爵,為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觴郡領主。

 

季昶記得方鑒明年紀與自己大略相仿,臉容還是少年時的端方俊雅,只是唇角多了道舊刀痕,輕輕上挑半寸,像是隨時含著似是而非的笑,無端端令人不敢直視。定睛再看,那眼光看似溫和,深處原來肅靜警醒,是久經沙場的神色了。

 

季昶照規矩又走了幾步,越出群臣行列,才停了下來,俯首跪拜。

 

“小七兒,你回來了。”

 

大殿盡頭至高處的人依然是端坐著,喚出季昶的乳名。暌違十年,聲音渾厚了些,依然是清涼爽凈,朗如鍾謦。面貌眉目均是不見的,湮沒於暗影深處不可分辨,一身袞服緇黑,唯有身下帝座上的珠玉與衣袍上純金蟠龍紋時時折出清冷的光,刺目生疼。

 

“托皇兄的洪福。”季昶抬頭,微微一笑。

 

一切皆如季昶意料,帝旭將城西的寧王府賜與他居住,食祿三百萬石,僕役七百,一應的器物早由府庫司開了流水樣的單子,送了過去。

 

湯乾自護衛有功,擢為黃泉關副帥。八年平叛中,六翼將戰功彪炳,除了方鑒明仍是王公身份以外,其餘五人分任黃泉、成城、莫紇、近畿四大營與羽林軍主帥,皆是扼守要衝的重臣,其副帥自然也是出眾將才。

 

湯乾自御前謝恩,正與季昶比肩而立,不禁對視一眼。他們皆料到湯乾自必會被調出羽林軍,安插到遠離京畿的職缺上,卻想不到是這樣高的地位。湯乾自亡父曾是黃泉關參將,得此任命,身在秋葉的寡母想來十分欣慰。

 

這時候有內臣上殿稟報,注輦公主已整妝完畢,請求覲見,群臣中有不少人面露微愕。

 

季昶淡淡笑道:“他們西陸人嫁女兒的規矩是這樣的,到了男家,只讓新郎第一眼瞧見面容,而後便棄去皂紗,向賓朋誇耀新嫁娘美貌。”

 

帝旭頷首。“當年皇后與朕大婚時,亦是如此。”

 

文武百官聞言全都摒了聲息,看丹墀下一道如蝶人影緩步走了上來。焚風如焰,一朵朵灼紅的柘榴殘花橫空急來,扑打在她障面的十八重皂紗上,簌簌作響。

 

褚仲旭與注輦公主紫簪結縭的那七年,正是他最艱難的七年。

 

大婚次日他領軍出征,此後常年戎馬倥傯,紫簪曾取笑他道:“刺客來得倒比你勤快多了。”但也只是取笑,並非怨言。在那之前,因刺客驚嚇,她小產過一次,亦受了幾回傷。她成不了叱吒三軍的奇女子,卻抱有那樣堅執豁達的勇氣——世人皆對褚仲旭寄予厚望,稱他為光復王,她不肯拖累於他。

 

決戰將近,紫簪在王府內遭人下了慢毒,發作時受了兩日三夜的苦痛折磨,去世時未足二十四歲,腹中尚有六月大的胎兒。臨終前一日已認不得身邊伺候的人,高熱中喃喃囈語,女官俯身去聽,才知道是喚著仲旭的名字,細弱低微,至死方休。

 

消息送來時,仲旭在極北荒野上,天空中鉛雲洶湧無聲,恍如萬匹戰馬銜枚疾走。眼前茫茫雪砂盡頭,便是後人傳說血流漂杵的紅葯原戰場,八年亂世的終局近在咫尺,紫簪竟等不到。他的淚流不出來,都向胸臆里倒灌進去。多年來他力挽時局,所向披靡,馬蹄下踏碎過多少血肉與野心,人皆將他奉為天之驕子,然而在乖戾的命運面前,他只是一顆微渺的塵芥。厭恨的,總要強加於他,鍾愛的,卻永遠不能留存。

 

他登基,從旭王變成了帝旭,帝座旁那個屬於皇后的側位上,裹在鳳紋禕衣里的只是一面靈位,各色金玉錦繡團團圍簇。

 

為著他,一個女子該吃的苦,紫簪都咽盡了,最終連自己的性命與嬰孩亦沒能保全。他所能給她的,不過是幾枚永遠無人動用的皇后印璽,一道冗長謚號,與史冊上數百枚冰冷如鐵的字。終夜披閱奏摺軍報時,總還會有人躡足上前來,為他添上一件厚暖衣衫,但那永遠不能是她了。

 

帝旭眼看著那少女進了紫宸殿,一步步行來,雖是掩著重重皂紗不見面容,身姿卻輕盈得幾欲飛去。一式一樣的皂紗與華貴衣裙,恍然是十七歲的紫簪新嫁,穿過荒漫歲月向他行來,紗障下紅唇還噙著柔暖的笑,一如當年。

 

少女並不旁顧,亦無彷徨,直向紅氈盡頭走去,步履輕軟無聲,只有皂紗紛拂如雲。

 

季昶眼裡壓抑著靜靜的笑,卻不浮上臉來。

 

弓葉與緹蘭同年,身量絕似,容貌亦姣好,換上王族妝扮,當真天衣無縫。

 

他這個二哥自小睿智明敏,聲名煊赫,登基做了皇帝亦是眾望所歸,仲旭斷然料不到他那窩囊了多年的弟弟會在他眼皮底下戴著恭順的假面,將一個女奴換走了他的新嫁娘。這一切,都還不過是個開場。

 

在市井江湖中的庶民眼裡,昶王風流自賞,年少矜貴,世上怕再沒有什麼不順遂的事兒。可是站在當年比肩的四名皇子行列中,季昶卻黯淡得不足為道。他不過二十一歲,卻從小知道世上最凄涼難過的情境不是走投無路,亦不是眾叛親離,而是“人皆有,我獨無”。

 

他從來不願伸手向人索取任何東西,因為知道多半是得不到,即使得到,也一貫是瘠薄殘破的。殘酷的、復仇的快樂升騰上來,是從未有過的豐盛暢快,這快樂一下子寵壞了他,從今往後,再沒有別的東西能填補他心裡的淵裂了。

 

季昶看著那少女款款行來,彷彿看著自己一切的願望都成了真實,著落在她那纖薄的肩上,光彩照人。

 

少女原本握在胸前攏著皂紗的兩手,此時緩緩鬆開了。那些淺墨色的紗綃裊娜如煙,逐一被氣流揭了去,一迭迭相繼墜落地面,似乎是無數透薄的蟬蛻遺落在靜寂大殿中央。而她的面貌,亦一分一分清晰起來。

 

她不是弓葉。

 

季昶忽然覺得他似乎是剛從紫宸殿外進來,眼前昏黑,一切的情形都看不明白。太過震驚,面孔上竟還是平靜無波的。

 

就這一剎那,少女經過了他的身側。她放緩了腳步,裙裾蕩漾,宛若醴雨祭典那一日帕帕爾河上繁花漩流的水波。多年來聽熟了的柔軟聲調,隨著一陣輕風掠過耳畔。說的還是注輦話,極低聲,道:“為了索蘭……我答應過舅舅。”

 

她越過了他,繼續前行,幾乎到了帝座腳下,才自己撩開了最後兩重皂紗。

 

帝旭望著少女面容,清峭眉宇間神色動搖,幾乎要脫口喚出一聲“紫簪”。

 

眼瞳一樣明亮沉重有如寶石,捲髮皆是烏潤妖嬈,脖頸間亦懸著注輦王室的鮫人紋章墜子,多麼相似的容貌神氣。

 

然而只恍惚了一瞬間,他又自己明白過來,紫簪已然死了。

 

眼前這孩子艷麗得近乎肅殺,顧盼間全然不見紫簪的和婉溫柔,縱有相似處,無非是血緣罷了。亦是極美的,只是世上再沒有人如紫簪,全無塵垢。

 

少女稍稍側轉回頭來,彷彿在尋找著什麼,依稀是當年夸父肩頭上的小姑娘神情。

 

湯乾自終於覺得一柄熾紅的利刃颯一聲穿透了他的胸臆,心脈中奔涌的鮮血全數滾沸起來,灼幹了,涓滴不留,燒出一道貫穿肺腑的空洞。風吹過,裡邊的灰燼便簌然落盡,激起了疼痛。

 

他徒然開了口,卻喚不出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他心脈上穿刺的那柄赤紅利刃,梗阻著血流,每一次搏動,都是沉重的鈍痛。

 

緹蘭。

 

她一貫固執驕傲任性妄為,他只當她是個孩子,她恨他,大約也只是孩子氣的惱恨。

 

可是他想不到,她心底里竟已是荒蕪了,如千頃赤地無聲坼裂,一寸寸死去,不可挽回。她再不肯做他身邊的依附,聽任擺布。可悲的是,縱然恨他入骨,她仍是不能忍心一走了之,將他陷於險境。於是她向季昶說了謊,將一切罪責推到英迦大君頭上,卻保全了他的性命。她寧可就在他面前,將一輩子踐踏毀棄,好叫他看見:你看,全是為了你。

 

她不過才十五歲。

 

是他用荊棘捆縛了飛鳥的羽翼,是他逼迫她踏上這一條玉石俱焚的路途——是他親手將她送給了別人。

 

少女向帝旭行過了禮,洒然轉回身來,群臣驚聲四起。

 

如遠遊的水手坐在桅杆上,追憶起少年時擦肩而過的戀人,當年刻骨銘心的眉眼已模糊了,可是每想起來仍說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就是那樣絕色的容顏。

 

她望著他與季昶,一雙眼深寂如井,只有他看得懂其中隱藏的冷冷笑意。

 

元年七月,取注輦王女珂洛爾提氏,冊淑容妃。妃名緹蘭,薨後珂洛爾提氏女侄。喜靡麗,日取金箔剪重蕊妝花,落瓣如吹雪。內臣爭服掃地役使,竟至有賄買者。

 

——《徵書·后妃·淑容妃珂洛爾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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