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篇

雪後初晴的天氣最是寒冷難耐。盛夏季節,小黃門們每隔四個時辰便向宮室地磚下的夾層內灌入冰水,使室內清涼爽快,入冬之後,便改為灌入熱水,今日為有尼華羅使臣波南那揭到訪,殿內更著意加了數個精巧炭爐,滿堂溫暖如春。

小黃門已經清晰地覺出脖頸里一道熱汗蜿蜒曲折地流淌下來,波南那揭卻還緊緊捧著他的暖手爐子,面色鐵青,如覆了一層嚴霜。“貴國的君王若不願紓尊相談,大可以堂堂正正拒絕接見小臣,如此宣召在前,冷遇在後,莫非是欺我尼華羅國小勢弱?”

尼華羅氣候溫暖幅員遼闊,菽麥一歲三熟,周圍吐火魯、錫甫諸國皆附庸其後,使臣自詡國小勢弱,語氣已近乎譏諷。小黃門滿身熱汗登時就要冰結起來。半個時辰來,他生怕應對不周鬧出亂子,始終唯唯諾諾對付著,這回怕是要對付不過去了。正焦急時,忽然聽見殿內玉座的屏風後傳來腳步聲,立刻喜上眉梢。

波南那揭亦怒意稍解,起身整肅衣冠。

從屏風後轉出的人影,卻令陪同使臣的禮賓主客郎中瞬間變了面色。波南那揭看見的是個姿儀清貴神情端凝的男子,雖只是穿著宦官衣裝,卻令人不由肅然注目。主客郎中卻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腰間的腰牌。華貴的金紫穗子髓玉孔雀紋腰牌,分明是正一位大臣的品級。這樣的尊榮,在宦官中不再做第二人想。

昨日冬狩中,內宮鳳庭總管方諸十四年來初次現身於群臣面前。這傳說中權勢煊赫的內臣披著厚重紫貂裘,風帽將面容遮掩了大半,即便在鷹狩中曾脫去裘服,亦只不過是一刻長短,直到此時,主客郎中才看清了這名權臣的容貌。身邊銅爐精煅炭火內雜有蘇合香與薰陸香,芬芳宜人,澄青地磚融融透出暖熱之氣,隱有春意。而凜冽的寒瑟,卻從主客郎中的脊背不可遏止地竄升上來。年近花甲的主客郎中,在帝修年間便曾數次見過那個緊隨仲旭左右的英武少年——當年的清海公大世子。

方諸拱手為禮,道:“皇上稍後便來。”青綠色素緞的袍袖中,右手背上一處新傷格外觸目。

“不必,朕已經到了。”屏風後傳來清朗如鐘磬的聲音。

尼華羅使臣來訪並未大張旗鼓,覲見之禮儀亦簡省到極點。因不是儀典場合,帝旭穿的只是常服樣式衣裝,為示慎重,依然選了一件十二章團龍立水紋。儀仗不過是十二名宮人、十二名內臣,惟有一名少年武官亦步亦趨,緊隨帝旭身側,人叢中格外醒目。那少年眉目清邃,腰如尺素,面色卻冷肅得與他那韶秀年華殊不相稱。

 

這位褚國的帝王已經游嬉放誕了十四年。然而這個國家太過龐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經營自己,支撐著走上許多年。各類稅入與貢賦額度逐年增加,彷彿樂師一點點繃緊絲弦以試探樂器能發出怎樣的高音,帝旭惡作劇般地試探著庶民耐受的極限。

褚國黃金礦脈豐富,冶煉精粹,市面流通卻多是銀與銅,黃金大半藏入國庫,不見天日。即便如此,天下黃金仍有十之七八出自褚國。天享十三年,地方繳入國庫的銀兩終於無處堆放,於是全部設法向南方諸國兌換成黃金,使得金價一時飛漲,居高不下,西域商人紛紛攜帶黃金鉅萬趕往帝都,中原人稱之為金客。即便各鄰國在邊關設立諸多關卡,黃金依然無法控制地流向褚國。

今年夏季,褚國國庫內連黃金亦已無處堆放,司庫監上奏摺請求擴建庫房,帝旭略掃一眼,御筆硃批,今後十年賦稅全免,命將國庫一半財貨取出用於修建各地堤壩與義倉,司庫監主事當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氣。有進無出,守財奴耳。”

僅僅七月下半月中,國庫內流出的黃金數量已達到國內流通黃金數量的三分之一。起初數日,各鄰國尚且欣慰金價即將回復正常。誰想金價很快跌破天享十三年市面五十兩銀兌一兩金的平價,依然一路暴落,始終沒有要停的意思。各國剛剛吃回國庫內的黃金轉眼價值驟降,市面上竟有二十七兩銀兌一兩金的荒唐事。西域與南疆的十數個國家,就這樣生生失去了小半財殖,民心浮動,街談巷議中老幼婦孺均激憤難當。

其時西域金客依然在絡繹進京,消息快的半途便掉頭折回,已抵達帝都的那些金客不忍將當初高價收購的黃金賤價賣出,乾脆在帝都購置屋舍奴婢,安心住下等待金價回升。可是亦有不少西域人急於將黃金脫手,中原商賈乘機極力壓低價格,叫他們吃了大虧。那些急於脫手的金客,多半是當初為了投機,在故鄉質押了房產、借下高利貸,收購黃金至中原販賣,可是,一路擔驚受怕保全下來的黃金,如今已低賤至自古未有之價格,眼看無法按期償還故鄉債務,絕望已極。數月中,帝都街頭觸目皆是獨坐愁飲的西域金客,自殺者亦為數不少。各國使臣均已召集死難家屬,準備出發前往安樂京。

西方諸國仍在寒冬季節,不克立即前來,尼華羅地處南方,使臣亦抵達最早,名義是來處置安葬與僑民事務,並覲見帝旭,實則隱有興師問罪之意。

帝旭含著冷然蘊藉的笑,看波南那揭慷慨陳辭,始終不發一語。

主客郎中的膝彎在袍服內顫抖。當年寡言少語、明敏果決的少年旭王,為什麼會變得如此令人膽寒?

帝旭沒有侵略鄰國的趣味,兵員糧草方面亦不曾聽說什麼動靜。如此剝掠他國,不是為了拓展疆土,卻不過是玩了一場兒戲——以天下為泥盆、以庶民為蟲蟀、以國帑為賭金——怎樣一場豪奢的兒戲!而那手拈鬥草的人,即便逗弄到了興頭上,也不曾仰天長笑,只是如此不發一語地賞玩著盆內的三尺風波。

“波南那揭大人,朕聽聞貴國中以鮫人為航海守護之神,絕世之祥瑞,正如吾國傳說之天龍,是否真有此說?”澄澈的男聲,如水晶相擊,在殿內幾乎要起了迴音。

波南那揭料不到帝旭沉默良久,開口便是這樣一句,困惑之下,只得簡單答一句:“是。”

“大人可曾見過鮫人?”

“不曾。”

“那麼,待開春後各國上使齊聚安樂京之時,請大人來宮中同賞鮫人罷。”

波南那揭手中的暖爐猛然鏘朗一響,幾乎要站起身來。“鮫人乃是仙人之屬,可遇不可求,怎能拘禁於宮闈之中?”

海市垂於身側的手,無聲地握緊。完好的右掌心裡陣陣疼痛。

帝旭微笑不語,瞥了身側侍立的男子一眼。

方諸頷首,旋即將目光投向波南那揭,神情平和,言語中卻挾著巨大的威壓。“將祥瑞迎入皇宮供奉,是吾國的國運昌隆。大人莫非要質疑吾國國運么?”

波南那揭言語吃虧,面色通紅,可惱的是金價交涉亦未有結果,只得雙手怫然交握,答道:“哪裡。小臣屆時定來朝賀。”

方諸稍稍側目,海市正從帝座的另一側望著他。彷彿搖搖欲傾的接天樓台被砍斷最後一道支柱,她的眸子里,有什麼正在轟然崩壞。

帝旭含笑的眼光在波南那揭身上繞了一圈,又兜回了海市身上。

那半個月,帝旭都不曾臨幸鳳梧宮。

 

帝旭對新冊的淳容妃方氏愛寵有加,是朝中盡人皆知的事實。鳳梧宮原是太后居所,富麗堂皇堪與金城宮比肩,後被賜予鄢陵帝姬居住。帝姬事發後,鳳梧宮空置十年,又被賜予這位別號斛珠夫人的淳容妃。

 

角樓敲響了凄清的梆子,亥時已過。

 

女官門外稟報,今夜皇上獨宿金城宮,各宮嬪妃晚妝可卸。

 

門扉開啟一線,海市搖頭,前來為她梳洗的宮女只得原樣捧著瑪瑙盆退下。

 

宮室軒敞空寂,螺鈿珠玉在燈下隱約閃爍。

 

海市端然正坐於榻上,指尖纏繞的松石鏈子下懸著掐絲瑵琺瑯薰球。她抬高了手,讓薰球垂在眼前,另伸出一只手指輕輕一彈,鏤空薰球便如同一個小小的渾天儀飛快旋轉起來,三層圓軸內的香杯卻始終不曾傾倒。焚的是龍涎香,尤帶蜃氣樓台之餘烈,球內飄出的淺翠篆煙依然在空中凝結不散。她拔下發間金簪,伸入煙縷中,緩緩將翠煙破為兩道,然後是四道、八道,最終支離破碎,經她一吹,恍如滿捧空幻的羽毛四散無蹤。

 

晚來風吹得窗扉作響,海市無聲嘆息,終於丟開薰球,起身向窗前走去,在窗紙上投下盛妝環佩的剪影。

 

她伸手挽起紗簾。

 

夜晚的禁城黑影幢幢,廣大靜寂。想六百餘年來,多少捲簾美人曾經投影此窗,而後消散於杳杳流年之中。

 

美人剪影在窗停了停,眼睫翕動如蝶,而後終於打開窗扉。

 

檐下風馬響動,倒懸的黑衣人影並不閃避,反而坦蕩蕩與海市對視。

 

“你要守到什麼時候?”海市泛起了輕淺的苦笑。

 

“守到小公子不逃為止。”硝子答道。

 

小公子?宮妝女子唇邊苦笑更深。她哪裡還有小公子的模樣?堆雲雙環髻,左右各押一朵盛放的葛巾牡丹;修眉聯娟,額心垂著攢七寶夜明鮫淚珠;唇染胭脂,身披牙白錦織孔雀紋翟衣,領襟內隱約露出一點紅痕。

 

她微微嘆息。“你回去告訴那個人,但凡他一日要我親手捕獵救命恩人,我便一日要逃。即便刀逼著我到了海邊,入了水,你們也就無能為力。”

 

“小公子您也知道,這兩年為著黃金一事,周邊諸國多有不滿。除了迦滿與鵠庫正在交戰,無暇顧及之外,其餘的都已多半暗地裡有了動作。”硝子低聲道。從硝子那些言語中,海市彷彿能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正冷冷重疊於後——嗓音醇凈平緩,唇邊的舊刀痕一定正微微揚起,成為一抹笑意。“南方各國皆視鮫人為航海通商之守護神祗,我國中若有鮫人守護,多少能有懾服之效。儀王之亂平靖尚不足二十年,眼下正值民間金銖籌算混亂,只要有數月的外征內亂,國體崩毀百姓塗炭之大勢即難以挽回。難道小公子要犯下這六千萬人命的罪愆么?”

 

“你錯了。”海市昂然地揚起頭,冷冷睨視著硝子,彷彿是在對硝子身後的那個幻影說道,“何必自欺欺人?將六千萬人拖下深淵,那只能是皇帝的罪愆。”

 

硝子微微一怔,很快平靜了心神。“令堂老夫人此時怕是已在來京的路上,待小公子迎回鮫人,便可團聚。”

 

“你們、竟然——!”海市驚怒已極,探手腰間,卻尋不到慣用的長劍。

 

“老夫人聽說小公子在京中做了富貴人家的繼室,迎老夫人來京頤養天年,想必心內欣慰得很,總想早一刻見到您回京罷。”硝子說罷,倒懸著拱手為禮,繼而將身子向後一仰,雙手反抓檐頭,無聲無息地上了殿頂,幾個提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海市定定立在原地,紗帷在冬夜的料峭寒風中飄舞。

 

次日晨早,女官進來侍侯更衣時,發覺宮室內空無一人,金珠瓔珞與白錦翟衣凌亂委棄在地,兩朵怒放的折枝葛巾牡丹經了一夜北風,已然萎謝失色。

 

奪罕,鵠庫左菩敦王奪洛幼弟。糾合右菩敦部、迦滿國,篡左菩敦王位。奪洛戰死。左菩敦部牧場、牲畜歸於右菩敦部者,三之有一。

 

——《內閣大庫。奏章合牒。天享卷。十五年一月》

 

立春前,西南各國使臣麇集虹州,由黃泉關派軍護送前往帝都,順便捎來了鵠庫變亂的消息。左菩敦王奪洛銳意并吞迦滿,遭迦滿人抵死反擊,一貫的夙敵右菩敦王額爾濟更將兩名女兒許配與奪洛胞弟奪罕,派軍扶助奪罕篡取王位。左菩敦部在兩面夾擊下節節敗退,奪罕手刃奪洛,篡得左菩敦王位。

 

“邊疆平靖。每一份邊牒都是邊疆平靖。從冬至到立春,邊疆沒有任何動靜。”昶王聲音不大,太陽穴卻隱約浮動著青筋。“惟有這一份不是邊境平靖,竟然是奪洛的死訊。”一份緞面摺子啪地摔到符義面前。“沒有奪洛在黃泉關佯攻,以我們手中的兵力,對付近畿與羽林軍太過勉強。”

 

“王爺。”符義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這回護送使臣進京的武將乃是我在黃泉關的同袍,兵士中亦大多是我的舊部,再加上近畿營中我直系二萬餘人,善加運用已經足夠。如今方諸的養子養女俱已失去兵權,羽林軍亦不足懼。王爺不妨尋個借口出京去,待屬下將京中打掃乾淨,省得許多口舌是非。”

 

“護送使臣的武將,叫什麼名字?你對他可有把握?”昶王眯起的眼裡閃過精光。

 

“那人名叫張承謙,平民出身,是郭知行的舊部。”

 

“——也好。昨兒個夜裡那些信奉海神的愚民已經來過了。”

 

“哦?”符義稍稍動容。昶王私下一貫稱呼注輦人為“信奉海神的愚民”,可謂厭惡已極。他少年時被送往注輦充當質子,飽受冷遇,難為他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謹慎持重,明敏好學,在宮廷中保全了自己。十三歲上,儀王叛亂,季昶母舅汾陽郡王亦隨之作亂,季昶即遣人自注輦投書仲旭,痛切自陳絕無二心,並變賣金珠,購置糧秣送往虹州,尚要受注輦官員譏諷盤剝。隨著仲旭勢力逐漸坐大,勝局初定,注輦人對季昶態度方熱絡起來。早年輕視昶王的注輦使臣蒲由馬更藉機希求攀附,送來一張上好絲緞扇面請昶王賜字,昶王亦不推辭,揮毫而就。蒲由馬得意洋洋將扇面配上扇骨,四處示人。注輦人不識中原文字,多半曲意敷衍兩句便罷,隨行的五千名羽林軍見了卻不免暗自好笑——季昶題的乃是“前倨後恭”四字,確是鐵劃銀勾、神完氣足。

 

帝旭登基後,昶王提出要返回褚國,注輦不僅立即放行,另贈送了大量寶貨,進獻公主緹蘭。二十一歲的昶王那時便深知韜晦之道,將八年之亂中一切功勞推到湯乾自名下,自己擺出一付放蕩模樣,避過了諸多耳目。

 

“我對那人說,他們開出的一應條件都算上,再加一條,殺了蒲由馬,我登基後便考慮由褚國國庫吃回黃金。”昶王露出慵懶的笑容。“蒲由馬已經近七十歲,也夠本了。”

 

執事送進信箋來,昶王匆匆瀏覽,濃秀長眉猛然一抬,看著符義。“宮中傳來的消息,淳容妃失蹤了,皇上並沒有下旨搜尋。”

 

 

 

 

少年將右拳浸入海水,熒白的珠光從指縫間隱隱透露出來。他展開手掌的動作,緩慢得就像是恐懼著自己掌心內的東西。手掌終於完全攤開,發光的東西,是兩個縱列的文字。

 

琅繯。

 

少年美麗的眼睛,冷凝晶澈。

 

大半輪明月自波濤盡頭升起,細碎白浪勾勒出蜿蜒綿長的海岸。少年解開衣帶拋在腳邊,接著褪下整身青布衣裳,露出一身青灰光澤的鯊魚皮水靠,舉步走入海水。每踏一步,便沉溺得更深,涼潤的海水一寸寸殷切地擁抱上來,直到沒頂。海市昂起頭,頭頂兩尺的水面如同鏡子般映出她的容顏,倒影中依稀看見月華粼粼,有如星光。她還能呼吸,幼年時鮫人留給她的印記仍有魔力。於是她繼續向海的更深更黑暗處走去,直到走進了洋面下巨大溫暖的水流中。洄遊往蓬萊方向的虹鯛與鯡魚群彷彿萬千候鳥在天空翔集,斜斜飛掠海草叢林的林梢。水流強勁有如狂風,好象稍稍用力扑打雙臂,就能飛翔起來。海市看了看掛在胸前琉璃盒子內的小小司南,一蹬雙腿便離開了海底,乘著洋流,讓它帶她去到她想去的地方。

 

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雜陳,樂舞麇集。尼華羅、南毗、注輦、錫甫、央吉塔、吐火魯、迦滿七國使臣均應邀而來,齊聚鈞雷宮正殿。

 

帝旭身著黑緞四金團龍伴日月五色雲與萬壽篆文弁服,頭戴十二旒冕冠,眉目揚峭,神情庄靜。

 

緹蘭著五色雙鳳襢衣,破格與注輦使臣索蘭同坐於右上座。索蘭身份高貴,是注輦王之幼子、淑容妃緹蘭的同母弟。緹蘭常年不通故國音信,此時不免十分欣悅,雷雲般濃黑的眼眸里含著淚,握住弟弟的雙手,以注輦語絮絮傾訴。

 

昶王則居於左上座,身穿雙肩龍紋朱袍,與央吉塔使臣相談甚歡。尼華羅與吐火魯二國使臣卻皆神色不安,無心宴飲。酒過三巡,尼華羅使臣波南那揭終於按捺不住,向注輦使臣索蘭注目片刻,索蘭亦答以眼色,隨即向帝旭舉起手中玉尊道:“陛下,聽聞貴國近日將海神迎入宮中奉養,可有此事?”

 

帝旭自青玉冕旒後含笑望著索蘭,淡淡答道:“有。”

 

殿上諸臣均露出訝然神色,交頭接耳。

 

波南那揭強壓著心中驚駭,拱手道:“那真是可喜可賀。吾國與注輦、吐火魯均倚重海路貿易,篤信海神。既然海神降臨貴國,吾等乞望親見海神法相,為吾國商旅祝禱平安,還請陛下玉成。”

 

帝旭轉頭低聲詢問方諸。方諸俯首道:“鐘鼓鳴報,半刻前已過繼翰門。”

 

波南那揭尚記得上回覲見,正是這個宦官給了他好大一個難堪,於是悶悶地飲下一口醇酒。

 

“是么?”帝旭笑聲清冽如玉。“波南那揭大人,您往南邊看。”

 

此言一出,殿內百人均側首向殿門方向探看。

 

鈞雷殿位於禁城中軸,向南可俯瞰整個禁城外廷,再向北則是朝議正殿紫宸殿,以及分隔內宮與外廷的寧泰門。此時流雲蔽月,南天天色微紅,自禁城正門開平門到鈞雷殿前,九里宮室均未點燈,沉沉夜色中只見琉璃殿頂相接如海,當中破開一條正道,稱為雲道。

 

波南那揭站起身來極目遠望,卻不見一絲動靜,困惑中回頭看向帝旭,帝旭雖是含著笑容,斜飛入鬢的濃秀眉毛卻猛然一揚,眼神凌厲起來。殿內驚聲喧嘩。

 

禁城依山勢而建,以紫宸殿為巔峰,鈞雷殿高度僅次紫宸殿,從殿上便可看見開平門。

 

闊七丈、高五丈的開平門正緩緩左右打開,門縫中紅光升騰,是簇擁的火把,一騎自門中賓士而入。雲道兩側石制燈盞均用火引連接,一經點著,燈火便如兩道龍潮,向鈞雷殿方向一盞盞依次亮起,蔚為壯觀,而引領著燈火潮頭的,便是那勢同雷電的一騎。馬蹄過處,五道禁門一一轟然開啟,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七殿燈火依次亮起,璀璨如巨大珠寶。轉眼,那一騎如飛,已到鈞雷殿下。馬上原有兩個人,少年躍下鞍來,將蒙面的另一人抱在懷中,展開輕功身法,足不點地奔上殿來。

 

末席處,一名虯髯漢子霍地站起身來,喃喃驚道:“海市?!”昶王側目看去,那正是此次護送使臣入京的黃泉關參將張承謙。

 

幾乎是在同時,波南那揭大呼一聲,顧不得穿鞋便跣足跑出席位來。少年輕捷地掠過波南那揭身邊,帶過一陣海腥味。波南那揭回頭看時,那少年已站在了上席的帝旭面前,發梢凝結鹽花,神色傲岸。少年懷中的人從頭到腳用濕布裹著,淋淋漓漓地滴著水。

 

殿內一時靜得,連百餘人的呼吸心跳之聲都消滅了。

 

“捉到了?”帝旭挑起一眉問道。尼華羅、注輦與吐火魯三國使臣與隨人均變了臉色。他們國中以鮫人為海神,地位崇高,他國平日不敬鮫人,在他們看來已是異端,何況對神明使用大不敬的“捉”字!

 

少年不多言語,只是將懷中那人臉上的濕布揭開。布巾一解,湛青鬈髮頓時傾瀉垂地,過了片刻,鬈髮中有什麼東西微微豎起——是一只尖薄白皙的耳。少年單手抱著那女子,讓她倚在自己身上,一面將濕布層層剝除,露出灰白的濕滑肌膚來。女子站立不穩,雙臂緊緊纏住海市的脖子,離那女子最近的波南那揭立刻嗥叫起來。女子的雙臂上隱隱生有龍鱗紋,指間有晶藍明透的蹼膜,與尼華羅國中海神造像模樣逼肖。女子蹙緊湛青的眉,大得驚人的眼睛迷茫地睜開,疑惑環視四周。

 

即令是帝旭,亦不禁低低驚嘆出聲。

 

那女子湛青的眼裡,只有烏珠不見眼白,目光流轉之下,銀色的虹膜反射出七彩珠光,猶如旋渦。

 

衣襟飄拂、雙膝落地之聲四起。尼華羅、注輦與吐火魯三國的使臣與隨人紛紛離座,來到殿中,向女子虔敬地行跪拜之禮。女子以濕透的鮫綃衣袖遮掩口鼻,一顆淚,華光閃爍地跌墜下來,落地時已彈跳起來。是鮫淚珠。女子將臉埋回海市的懷裡,澄泥地磚上響起丁冬之聲,宛如樂音。定睛看時,原來是無數鮫珠從海市懷中紛紛落下。

 

方諸的目光卻不曾落在鮫人身上。那抱著鮫人的少年,肌膚被海水浸得慘白,如一抹幽魂。眼中,有一閃而逝的痛意。

 

她的瞳仁里有面鏡子,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冰封了她的靈魂。他熟悉那樣的眼神——十四年來,每日梳洗時,都能在鏡子里見到。

 

“怎樣,波南那揭大人。”帝旭年輕悅耳的聲音帶有三分戲謔。

 

波南那揭叩首道:“陛下!請您恩准,將海神送回大海吧!海中沒有了海神,便要蛟龍出沒、惡浪橫起……”他說不下去,淚流滿面,只有頓首不止。

 

索蘭亦抬頭急切道:“吾國大半國民依海為生,沒有海神庇護,景況不堪設想。懇請陛下念在兩國有婚姻之好,恩准此請。”

 

吐火魯使臣更緘口無語,膝行至上席之前伏定,周身顫抖。

 

帝旭斜倚几案,自冕冠上垂下的十二道青玉珠冕旒後,一雙飛揚的鳳目中稍稍綻出冷厲的光。“除非你們與朕在此結盟,以海神之名誓約,只要鶯歌海與降南海一日不枯,你們與你們所有的子孫後裔便永不會派軍侵入吾國。”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進獻鮫人。帝旭以示夷使,諸夷咸表羨服。結立春之盟,約世代永好,不舉兵燹。

 

——《褚史。本紀。帝旭》

 

 

 

“王,那顆星忽然變亮了。”牽馬的金髮男孩忽然指向天邊。

 

容貌挺秀的年輕男子在馬上揚起頭看向東南方天空。“啊。那是紫微,中原帝王的命星。”他微笑著,眼瞳烏中含金,下巴鬍髭薄薄鋼青,長發束於腦後,捲曲濃黑猶如冥河的波浪。

 

“那會怎麼樣?他會打到咱們鵠庫來么?”男孩轉動澄碧的眼珠,叼著草葉問道。

 

“不會。”奪罕稜角分明的唇邊勾起一個冷淡的笑。“那並不是變亮——那恐怕是它最後的爆發。”

 

紫微原先青白的光芒中透出不祥的猩紅,隱隱搏動,如一顆心臟。

 

 

 

月過中天。海市抱著膝,蜷在巨大床榻一角,黑髮如一件衣衫遮蔽了她的身體。

 

床榻的另一端,睡眠中的男子腰下裹著錦被,裸露出精悍的上身,呼吸勻凈。海市拿過衣袍披上,無聲爬行過去,單手握住領襟,俯身看著他的臉。

 

這個人的臉,線條驕傲。即使雙目緊閉,眼梢依然揚起,說不出的冷漠清峭。她試探著將雙手籠住他的脖子,卻始終沒有收緊。倘若她在這張臉上划過一刀,傷痕只會出現在另一個男子的面孔上;倘若她要扼死眼前的這個人,那另一個男子必先死於她的手下;可是,倘若她親吻這個人,那另一個人,卻永遠毫無所覺。

 

帝旭睜開了眼,眼神明澈如堅冰。

 

“知道這十四年來,朕都在這張床上想著什麼?”

 

海市不答,扣在帝旭頸間的雙手並未放開,反而加了一點力量。

 

“十四年來,朕朝思暮想,不過就是一個字,死。”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瑩剔透猶如窗外的月光。“只要身邊沒有燈,朕便無法入眠。即便睡著了,只要有人靠近身邊一尺,朕便會驚醒。那八年的日子,朕不在人間,是在地獄裡,待到八年過去,朕已經,不是人了。”

 

“萬民都在地獄,不獨你一人。”海市沉聲答道。

 

“庶民可以拋下田產逃進深山、可以抱著敵人的雙腿哭喊求告、可以如野草一般死去——朕不能。伯曜逃了。他弔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叔昀早年夭折,季昶遠在注輦,如果朕再逃避——”他忽然停下,苦笑起來,“朕那年十七歲,空有一身武藝滿腹韜略,卻一個人都不曾殺過。父皇猝死,叛軍壓城,朕也畏懼啊。鑒明依約領兵前來助我突圍,可是、他那年也才十三歲。”帝旭平靜地躺著,每說一句,海市的手就感到他胸腔的震動。

 

“朕得負擔這一切。人民與兵士的生死溫飽、征戰的勝負,內訌與背叛、各路勤王將領的擁兵自重、要挾。朕不能恐懼、不能失敗、不能逃避,甚至不能死。戰亂的年頭,人間就是修羅場。那八年中,朕時常在想——”帝旭的眼裡,逐漸浮現一貫的魔魅神情,“如果把天下的刀劍都鑄為犁鏵、兵書都化為糞肥,會不會從此便太平些?——不行。人天生便會爭執仇殺,不過是因為殺的人多了,才講究起技法與效率,終於有了兵書與刀劍。怎麼辦?”帝旭仰視著海市美麗的面孔。

 

“不如,除去那些經略出眾的將領。”海市顫抖著唇,聲音微弱。

 

“所謂名將,不過是出眾的殺人越貨頭目。沒有了他們,民間只剩下農夫的田塍之爭,鋤頭與板凳的毆鬥。不好么?”帝旭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

 

海市低聲道:“你瘋了。”

 

“天下敢這樣想的人凡數百萬,也只有你一個敢這麼說。”帝旭笑意更濃,容貌在金城宮晝夜不熄的燈火下有著邪惡的英俊。“朕想活的時候,多少人要朕的命。如今朕想死,卻沒有人肯殺朕,即便向他們下了殺手,都無法將他們逼上反路。自古沒有宦官能做得成皇帝,鑒明於是做了宦官。他不願朕死,寧可替朕殺人,替朕承擔惡名。如果朕自殺,就得先殺死鑒明。”帝旭握住海市雙手,輕易將她拉向自己胸前,海市嗅到了他鼻息間的淡薄酒氣。“你也不行。你和朕一樣,不能親手殺死鑒明。你連傷他都不忍下手。”

 

海市倒伏在帝旭的胸膛,無聲地流著淚。

 

“不要緊。就快好了,快了。”帝旭的手,撫過海市的發。

 

 

 

房門一開,門內堆積得一寸多高的珍珠奔涌而出,滾過人的腳面,流轉著令人目眩的寶光。

 

琅繯似是哭得睏倦了,伏在海市懷裡,任華美的湛青鬈髮在遍地珍珠中四處流淌。蜷在身側的腳踝上,生著細小的鰭。昶王退了一步,拾起一顆鮫珠細細對光觀看,卻驚艷地眯起了眼。單一顆珠子,恍如內有大千世界,光彩幻變萬端。那些珠蚌隱忍抱痛,匯日月潮汐之力經年孕育琢磨而成的珍珠,與琅繯的淚相比,只好算作獃滯的魚目。

 

“這麼不吃不喝下去,不會死么?”他憂慮地問道。

 

玉衡躬身回答:“只有斛珠夫人在的時候,才勉強喝一些海水。”

 

“怎麼不送到九連池去浸著?”

 

“回王爺,九連池珠湯內有珍珠粉末,仙人一旦靠近便傷心欲狂。”

 

昶王嘆了口氣,道:“那麼我去向陛下請求斛珠夫人隨行。”

 

為了將海神送歸居所,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安樂京出發,斛珠夫人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

 

夜裡,海市被輕輕推醒。她猛然坐起,環視四周,看見琅繯安然在她身邊睡著,方舒了口氣。

 

離開帝都的七日間,琅繯始終在海市膝上昏睡著,偶爾醒來飲幾口海水。人們亦無能為力,只得看著琅繯清涼濕滑的肌膚一日一日失去原本的光澤,及踝的長髮間凝出了鹽霜,一把病骨輕如蝴蝶,恍然隨時要隨風飄走,卻又不肯海市與玉衡以外的人近身。她們只得不停輪流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這夜在行轅歇宿時,海市終於倦極,等不得玉衡回來便沉沉入睡。

 

“怎麼了?”海市轉頭詢問喚醒她的玉衡,見玉衡眼中隱隱含淚,不由心口一窒。

 

玉衡退後一步,在床邊正色跪下,雙手送上一疊衣物,道:“夫人,您走吧。”

 

海市翻動那疊衣物,都是男子裝束,神色愈加銳利。“走?你要我去哪?”

 

 

 

“夫人,今日中午近畿營副將符義軟禁了大將賀堯,現正集結兵馬,明日凌晨即將領兵二萬徑犯禁城,擁立昶王。”

 

“什麼?”海市失聲。琅繯被驚動,亦惺忪地張開了眼。

 

玉衡將衣物送到海市手中,頓首道:“事起突然,張承謙將軍正在設法解救近畿營大將賀堯,取得兵符。明日我們便可抵達海邊,上寶船送神的只有夫人、昶王、三國使臣,以及各人親隨,他們一定會乘機對夫人不利,夫人此時不走,就再難有機會了。”

 

海市凝神瞧了玉衡片刻,露出了笑意。“玉姑,原來你也是義父手下的人么?”

 

玉衡聞言慈和一笑,眼角起了紋路。“奴婢不過是個看著皇上和世子長大的老宮人。”

 

海市點了點頭,將玉衡拉起,讓她坐在床邊,問道:“玉姑,你能將消息火速送回帝都么?”

 

玉衡答道:“能。消息此時送出,明日清早便能抵達帝都。”

 

“好。你便讓他們在民間散布流言,就說——”海市眨了眨眼,“就說昶王一行在海上遇上了颶風,舟毀人亡。如此一來,若是帝旭被殺,皇室血統便就此斷絕,叛軍之中為了爭奪權力,勢必要先來一場內訌。快去。”

 

玉衡深深頷首,旋即出門傳信。片刻之後,玉衡推門進來,面有喜色。“消息已然出發。”

 

海市亦稍舒了口氣。“唯今之計,也只有如此,趕不趕得及,這就要看天命了。”

 

玉衡取過那些男裝,道:“夫人,玉衡這就伺候您換裝。”

 

海市卻輕輕擺手。“不急。行轅外有兵士守衛,丑時三刻趁他們交接再走不遲。”

 

“是。請夫人休息,丑時奴婢會喚夫人起來。”玉衡說著,便要退下。

 

“玉姑。”海市喚道。

 

“是。”

 

海市替琅繯理了理頭髮,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義父他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

 

玉衡一怔,隨即展開了溫暖的笑。

 

“世子與皇上,是當年宮中最伶俐可愛的兩個孩子。世子被送進東宮與太子一同教養時才五歲,常常騎著小馬常與皇子們一同出遊。皇子中以皇上騎術最高,自然世子與皇上也特別親厚些。皇上少年老成,雖說樣樣勝過太子,卻因為母親出身低賤,處處受制,在宮中難得一個同齡友人,也便十分疼愛世子。太子對下人頤指氣使,靠近馬匹倒每每畏怯,亦不喜歡看旁人騎馬射箭,常鬧彆扭不準世子與皇上出遊。”

 

玉衡說著,微笑著嘆了口氣,彷彿陷入了深遠的回憶之中。

 

“所以,每逢節慶,各皇子齊聚御前的時候,是皇上最高興的時候。旁的皇子都在討皇上與太后的歡心,只有皇上他拉著世子就躲到一邊去玩耍。皇上十二歲那年的大暑,四名皇子與世子均跟隨皇上往望山圍場夏狩。宮中凌人窖存冰塊的冰藏就在圍場外三里多地,皇上帶著世子甩開宮人,去冰藏玩耍,誰想巡山的狩人們見冰藏的鐵門半開,當是農人偷竊冰塊,便隨手關了門,將兩個孩子鎖在裡邊。待一個多時辰後找到他們的時候,皇上已經手腳僵冷不省人事,卻還將世子緊緊抱在懷裡,分都分不開。世子不過是面色發青,說不出話來,躺了幾天便好了,皇上卻休養了三個月。先帝本來是要重罰他們,見他們如此友愛,只好下旨,待凍傷痊癒後將兩個孩子各打三杖了事。那之後,這兩個孩子愈發好得什麼似的,一同騎馬練武,研習兵書,在棋盤上用棋子推演陣勢,像兩棵比肩的楊樹一樣,見風就長。若不是那場戰亂……”玉衡忽然說不下去,悄悄側轉了臉。

 

“玉姑。”海市像孩子般拭去眼角濕潤,微笑道:“謝謝你。”

 

“夫人,您知道嗎?”玉衡轉回頭來,指尖拈起海市脖頸間掛著的鑲水綠琉璃金扳指。“這是老清海公送給世子的,皇上當年討了好幾回,世子都不肯給他呢。”

 

海市沉默了一刻,抬頭對玉衡凄然道:“對不住,玉姑,我不能走。”

 

玉衡尚來不及收回拈著扳指的手,臉頰上便挨了熱辣辣的一巴掌,耳內轟鳴不已。

 

“老奴放肆!”海市倏地站起身來,指著玉衡的額頭厲聲痛斥。“好大的膽子!莫要以為你服侍了皇上這麼多年,便可以對主子不敬!”她揚聲喊道:“衛兵!衛兵!來給我把這老賤人拖出去!”

 

玉衡愕然捂著面頰,呆楞地望著海市。

 

衛兵遠遠聽見喧鬧,匆匆趕來,正趕上斛珠夫人大發雷霆,鮫人死死抱住夫人的手臂,不住搖頭落淚。

 

“明日要出海送神,不可妄破殺戒,真是太便宜了你!”年輕的夫人盛怒之下摔碎了桌上的茶盞,恨恨道:“你們把她拖出去給我好生看管,明日決不許放她上船,待我送神回來,再慢慢收拾這張老皮!”

 

玉衡怔怔看著那張決絕而美麗的、孩子似的臉孔,猛然閉上了雙眼,老淚縱橫,順從地讓衛兵將自己架了出去。最後一名衛兵恭謹地為海市掩上房門。

 

琅繯依然跪在床邊,緊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懇地搖晃著她,海市卻闔著眼,久久不答她,終於勉力支撐著自己,坐倒在琅繯懷裡。

 

“好險……那茶……幸虧玉姑不曾喝。”海市的聲音越來越低。

 

任憑琅繯如何急切地掉著淚搖撼她的肩,她也不曾再回答過。

 

禁城極頂。

 

紫宸殿的重檐廡殿頂上風勢浩大,並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飄舞,直欲飛去。街衢縱橫如棋盤,屋宇如豆,廣袤帝都盡收眼底,直到視線為柱天山脈所遮擋。

 

“鑒明,解開那個延命之約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過讓我多半天壽命,白賠上你自己,並無意義。”帝旭俯瞰著開平門外,二萬叛軍蠕蠕如蟻,擁著十數輛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著向開平門撞擊過來。

 

方諸沉默有頃,忽然開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時侯你說的話。”

 

“什麼?”帝旭不曾轉過臉去,依然直視前方。

 

“那天,我們就坐在這兒,躲在吞脊獸和鴟吻後面偷看牡丹出嫁,你說你最喜歡呆在這兒無所事事,看著下面,覺得自己就是一只鳥。”方諸眼裡有著溫暖的笑意。

 

“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裡……”帝旭昂然仰頭望天,嗅知血氣的屍鷲已然遠遠盤旋,伺機待下。他淺淡一笑,不再言語。

 

方諸笑道:“旭哥,還有時間下一盤棋。”

 

帝旭環顧腳下帝都,片刻,道:“走罷。”

 

金城宮內,宮人已逃避一空,箱匱傾倒,整匹的金翠綢緞堆積遍地。百餘盞白牛皮燈無人熄滅,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著。

 

黑白棋子錯落於翡翠棋盤,勢力消長,侵吞傾軋,永遠困囿於經緯縱橫之間,是命運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盤殘棋間,數十年人生隱約崢嶸。

 

帝旭以手支額,指間玩弄著一枚黑子,態度閑雅。沉吟間,他倏地瞥一眼門外,道:“誰說還有時間下一盤棋?這就有人找上門來了。”說著伸手一抹,攪亂了滿盤棋子。

 

方諸哂了一聲:“老模樣,眼看要輸,總得找個借口把這一局廢掉。”一面將白子逐一揀入翡翠樽中,一面漫聲道:“硝子,是你?”

 

現身門外的黑衣軍漢答道:“是我,總管。”

 

“是你的人?”帝旭收揀著黑子,問道。

 

方諸蓋上棋樽的鑲金翡翠蓋子。“不算是。”

 

“季昶的人?”帝旭亦將棋子收拾整齊,兩樽棋子齊整相對地擱在棋盤之上。

 

硝子走進門來,凜然答道:“也不算是。我自己一個人。”

 

帝旭失笑,道:“這人倒有意思。”

 

“昏君。”硝子腰間長劍錚然出鞘,指向帝旭。“原先我亦不信你竟能昏庸一至於此,寧願自欺欺人,以身犯險,潛身羽林軍中十年,暗地阻撓昶王的密謀。可是,十年實在太長,長得讓我不得不看清了你。今日殺你毫不冤枉,卻是替天行道。”

 

帝旭霍然起身,廣袖飄拂。“乾坤玩弄朕,朕亦玩弄乾坤。天若有道,為何不降雷將朕殛殺,要假凡人之手?朕十數年亂暴之行,為何至今才有報應?”他將視線轉向硝子,眉目愈加飛揚,狷傲不可一世。“是朕親手殺了自己,與天何干?”

 

鼙鼓聲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後宮。那有如巨獸腳步般的鼙鼓聲,混雜著萬千呼嘯奔涌的人聲,使得帝旭手邊夜光杯內嫣紫的葡萄酒漾起重重細紋。仁則宮方向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著風雷的鉛雲向金城宮席捲過來。

 

帝旭回頭對硝子輕慢笑道:“留名史冊的人只能有一個,機會轉瞬即逝。”

 

“走到這一步才背叛你的主子,未免太遲。”門外站立著的男子抽出長刀,遙遙向硝子虛指。他背著光,面容黑得混沌一色。

 

硝子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你的主子待你又如何?他不放心你,又安排我混入黑衣羽林伺機暗殺,你可曾知道過有我這樣一個人?府中的消息是我走漏,他亦疑心不到我,卻一氣殺了二十來個家奴。你聽你主子的話,我的主子卻只是我自己。”

 

符義黝黑的面孔文風不動,手中金刀受殺意激蕩,發出了幽幽的嗡鳴聲。符義身後的沉默人牆忽然被一個慌亂的喊聲撞開,圓臉矮胖的織造坊主事施霖擠將進來,踮起身體向符義耳語幾句。符義一貫平板如鐵的臉上竟顯露出明顯的震驚來,手中金刀劃然反手,逼住了施霖不過一寸長短的脖子:“你敢發誓你說的是真的?!”

 

施霖哆嗦著女人一般紅潤飽滿的唇與遍身的垮肉,顫巍巍地說:“我、我怎麼能知道真不真……可是不過一個早晨,京中就全傳遍了啊!”

 

“出去傳令,傳播謠言者,不論戰功、銜位、出身,全部視同陣前擾亂軍心,格殺勿論!”符義撤了刀,揪過施霖,將他一把向人牆中推去。如同一塊投入海中的石激起漣漪,越擴越遠。

 

一陣凌厲的劍風擦過符義耳邊。他愕然回首,見硝子已經向帝旭心口送去了電光石火的一劍。帝旭不閃不避,長身而立,揚起傲慢的笑。劍身深深地沒入帝旭胸口,一直從後心穿透出來。

 

人群嘩亂。硝子睜大了失神的雙眼,猶如親眼見到了此生最難以置信的夢魘。

 

待到他想到要將長劍抽回時,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脈。硝子聽見自己的尺骨與橈骨寸寸折裂的聲音。

 

帝旭面不改色,他身邊的人卻猛然弓起了背。

 

虛空中,有什麼冰涼的東西穿過他的胸膛。起初並不覺得疼痛。他扶住了翡翠棋盤,低頭看見自己的胸口緩緩沁出血來。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實在已經太疲累了。他舒服地嘆了口氣,終於抬頭向帝旭露出一個笑容,唇邊的舊刀痕輕輕勾起。隔著罔罔如流水的歲月,一如他十三歲那年,與仲旭並肩張旗殺出帝都時,尚帶稚氣的面龐上那無憂無懼的笑容。六翼將繪卷上那弱冠少年頎長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猶可分辨。

 

殿門外的人牆登時退卻數尺。這些兵士皆是跟隨符義轉入近畿營的黃泉關老兵,每一個都曾在軍神祠內六翼將繪卷前虔誠地上過香。

 

“莫非是……”

 

“不會錯!”

 

“太監……”

 

“不,清海公……”

 

“早就死了不是嗎?”

 

雜亂的竊竊人聲如繩索,漸漸將潰亂的意識纏緊。

 

“鑒明。”清冽明凈的聲音穿破黑暗,暫時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說些什麼,血卻嗆進了他的氣管,每一次呼吸都帶出衰竭破碎的氣聲,和鐵一般的腥味。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愛乾淨,那劍我就不拔出來了,省得讓你噴了一頭一臉的血。”

 

方鑒明亦微笑著,什麼也沒有說,不過輕輕頷首。

 

帝旭轉頭掃視著戰戰兢兢進逼過來的軍士,伸出三指,拗斷了胸前的劍柄,好讓胸膛里的劍刃不妨礙動作,鏘然拔出腰間長劍,桀驁地指向眼前的人群。

 

就在此時,海嘯般的人聲自四面聚攏。那即便是格殺勿論的命令也壓制不住的流言,由無數喏喏私語,最終匯聚成一個巨大而惶恐的聲音遮天蔽日而來。

 

——“船翻了,昶王死了!”

 

帝旭眉眼間陡然點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語道:“呵,朕愈發的喜歡這個熱鬧收場了。‘殺百餘人,力竭而崩’——這樣寫在史書上,才像是朕啊。”

 

他厲叱一聲,劍鋒催發閃電般犀利的殺氣,橫斬千軍,血霧模糊了視線。

 

方諸彷彿看見黑暗與寒冷的藤蔓飛速抽枝生葉,從黃泉里向自己攀附上來。

 

記憶化為浩大茫瀚的雲海,澎湃萬狀。

 

在黑暗的冰藏里,年幼的他對自己立下誓約,要追隨著這個人走下去,走到人生終結,走到再無前路。這漫長艱難的旅途,今日終於到了盡頭,再無什麼可以牽繫。那自由賓士於草原的異族少年,將會是君臨漠北的王者。而海市——念及於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開了他的胸膛。那英姿颯爽的少女將回到塵土飛揚的人間,結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間隙中,偶爾懷想起他,又或許會將他全部忘卻。終其一生,她不會知道他是如何珍愛她。如射手珍愛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愛雙殼中唯一的明珠——他亦從來不需要她知道。他願將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寧靜的所在。

 

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裡……

 

帝旭的聲音如暗雷滾過耳邊。

 

是的,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裡,倘若我們只是生於市井人家的兄弟,或許便不會有如此沉重的孽緣;倘若我們只是亂世中的尋常男女,或許便不至於負你如此之深。

 

死亡的鬼手一道一道糾纏上來,遮蔽他的視線,束縛他的呼吸。明澈眼神漸漸渙散,失去支撐的身體重量將翡翠棋盤推到地下,黑白棋子散落滿地。

 

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平安脫險了罷?

 

在黑暗吞沒意識之前,他終於凝聚起一個灰白的微笑。

 

 

 

 

清涼的水潑得她的頭向側一偏,唇間嘗到了海水咸苦的滋味。睜開眼,便看見無垠的碧海,如天空一般懸於頭頂,那樣洶湧,像是隨時支持不住便要傾倒下來。

 

世界急速顛倒。

 

她被倒懸在刀鋒般翹起的船首上,又是一個浪頭將她拍到船首龍骨上,海市聽見自己的手臂撞出脆響,她咬住唇忍耐著疼痛。

 

船首上出現了昶王與索蘭的面孔,在正午明亮的陽光下只是兩個模糊的黑影。

 

“立刻便讓你解脫。”昶王含笑說道。“去泉下與仲旭相會吧。”

 

波南那揭與吐火魯使臣亦探出頭來觀望。

 

“一面誓約永不派軍進入中原,一面背地裡扶助叛亂,你們對海神,也不過是如此陽奉陰違啊。”海市疼痛地眯著眼,忽然笑了出來。季昶這含笑的神色,與帝旭是多麼相似,恐怕他自己都從來不曾意識到罷?

 

“夫人,帝旭雖然褻瀆神明,為我等所不齒,然而攻打禁城的可是你們中原人的近畿營啊。”索蘭譏嘲地道。

 

她看看天色,輕笑道:“已經是正午了啊。禁城裡殺聲驚天,又有謠傳說昶王遭遇颶風葬身大海。這會兒,帝都民心大約已經動蕩不堪了罷。”

 

“什麼?”昶王心頭不由得一凜。

 

“謠言散播起來,比瘟疫還快。你的屬下們,若不是正在為了國璽互相撕咬,就是已經軍心渙散,被張承謙一口口吃掉。”

 

“張承謙?那個不過二十萬兩白銀就能收買的殺豬人家的兒子?”

 

“不錯,殺豬人家的兒子,也是鑒明當年在戰場上救護過的幾十名小卒之一。”海市的眼睫與嘴唇上結滿了鹽霜,一笑起來,唇上便裂開鮮艷的紅口子。

 

昶王冷笑。“即便他能守住禁城,也支持不了多久。湯乾自不會坐視帝都變亂不理——就算不是為了我,帝都中亦有他非保護不可的人。”

 

“湯乾自他絕不會離開黃泉關。關外鵠庫左右菩敦二部已經結盟,不再內耗,只要黃泉關一有異動,鵠庫人就會蜂擁而來。張承謙會把緹蘭好好留著,那會是拖住湯乾自的一顆好砝碼。”倒懸著的女子笑得那樣愉悅,令昶王心中隱約起了不祥之感。

 

“若是我姐姐有什麼好歹,父王絕不會放過你們!”索蘭又驚又怒。

 

海市微笑著,並不理睬他,咬住了下唇。一股濃艷的血自唇邊沿著她的面頰蜿蜒向下。她以一種近乎溫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讓細小的血流淌過她緊閉的眼睫,滲入她的長髮,在發梢凝聚成珠。懸垂,滴墜,潮聲中似乎激起了清脆的迴響。旋即如一朵小小的殷紅煙雲消散無痕。

 

“這片海里除了鮫人還有些什麼,你們這些天潢貴胄是從來不會知道的。索蘭大人,與其操心令姐,倒不如善用這最後一刻的時間,好好看看真正的海神吧。”

 

海市再度睜開雙眼,面孔上的痕迹如同濃赤的淚痕,妖異艷麗。“帝都中流傳著的並不是謠言——很快,它就要實現了。”

 

碧藍廣漠的海洋下,有什麼正被血腥喚醒。

 

這片海的名字是鮫海。

 

甲板上一陣瑟瑟聲響,船身起伏之間,有滾散的珍珠打落在海市臉上。是琅繯的淚。琅繯湛青的瞳仁如同海洋,默默地包容世間一切悲辛哀涼、亂離。即令淌幹了她的淚,人類也還是永不饜足的。

 

人海潮汐,節令更替。八荒四極,流年循環。無窮無盡的時間與空間中,惟有狂暴的死亡降臨之前這一刻,鹹的風吹拂傷口,引動細微麻酥的痛癢,彷彿穿破僵死繭殼,令海市空前清晰地覺察到,自己是活著的。

 

眼光穿透平靜碧波,看見了那深處的暗涌。她等待著。

 

巨大鋼青的身軀躍出海面。

 

十八丈長的寶船龍骨瞬間斷裂為前後兩半,桅杆如蒿草般被浪壓斷,無數巨大如風帆的背鰭撕裂水面,白的水沫下翻騰著暗紅的水流。她像一片樹葉被高高拋向天空,又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墜入海洋。

 

濁綠的海面猶如另一個世界的天空,斷裂船板與人類殘肢在海流中狂亂旋轉。巨大的影子穿梭縱橫,她幾乎要被水流撕碎。混亂中,有一雙纖細的手臂堅定地纏住了她。海市睜開眼睛,看見了琅繯急切的臉。

 

琅繯,讓我走吧。海市無聲地說道,溫熱的淚消散在冰冷的海水中。

 

琅繯焦急地搖頭,將手覆在她的小腹。她的手心中白光漲起,包圍了海市的身體。光的溫柔的核心內,有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胚胎,嬌弱得,如同一尾透明的魚苗。

 

那一天,在海岸上等待著的八千禁軍都發誓他們看見了海神。海神有著妖嬈美麗的湛青鬈髮,晶藍如紗的蹼膜,眼中有七彩珠光,猶如海中最深處莫測的旋渦。

 

晴好的天空下巨浪沸滾,大海吞沒了整艘寶船與船上所有的人,只有海神踏浪而來,將斛珠夫人還給他們。

 

 

那年十月,帝旭遺腹之子褚惟允降生,當日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冊封太后,攝政二十二年。

 

景衡元年,鵠庫左右菩敦二部侵吞婆多那部、其朵里部,四部歸一,額爾濟即鵠庫王位。同年額爾濟暴斃,奪罕即位。

 

景衡三年,柔然郡亂起,半月蕩平。

 

景衡四年,鵠庫并吞迦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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