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華鬢不耐秋 · 七

 

“別動它。”海市蹙緊挺秀眉毛,神色冷冽迫人,幾乎起了殺機。

 

小六登時臉色一白,紅潮盡退,眼眶裡淚水亦不敢流下來。這個俊秀爽朗的少年將軍,怎會一瞬間叫人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海市拾起紅箋,猶豫一刻,將它展開。一看之下,飛長眉眼間現出驚愕神情,扭頭追問小六:“那送信的人呢?”

 

“在……在前廳等……等著。”小六穩不住聲音,抖抖索索地答道。嘩啦一聲響,駭得她肩膀猛然一戰,偷眼看去,積雪的小院里散了一地的箭矢,海市已不見人影。

 

海市急奔至驛館前廳,那裡等著的是個尋常中年軍漢,容貌平凡得簡直難於記憶,卻覺得有幾分眼熟。見了海市,那軍漢便起身來行了禮,舉止淵停岳峙,令人難起輕慢之心。海市於是記起,在霽風館內見過他數次,亦是黑衣羽林內分量不輕的人物,可見方諸對這書簡的慎重。

 

“你可帶足了銀錢?”海市問道。

 

“回小少爺,是帶足了。”

 

“那麼,你自己買一匹馬回去,你的馬,我騎去了。”海市一面說著,一面就出門往馬廄方向去。

 

那人騎來的是館中最快的風駿,原是濯纓的馬,鞍韉還未卸下。海市牽它出來,它也還認得海市,眨巴著濕潤烏黑的眼睛,很是溫馴。她悵然拍拍馬背跨上去,抽了一鞭,風駿便飛電般地跑了起來。

 

自赤山城至安樂京六百里路途,飛鳳金字牌急腳遞亦需快馬跑上一日一夜,尋常腳程更需五日六日。大雪瀰漫前路,風駿破開雪霧,直向南方奔去。

 

朔風飛雪,拍窗有聲。

 

方諸忽然睜開了雙眼。風雪聲里,遠遠地一路馬蹄聲馳來。多年戎馬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經消退,挽弓的繭,刀劍的傷,年深日久都平復了,惟有夜中警醒淺眠與銳利耳力未改。那蹄聲在約莫兩三里開外停了停,想是喚起當值羽林,開了垂華門,縱馬一路直向霽風館,靜夜中,清越錚錚。

 

這不是海市,還能是誰呢?

 

霜平湖早已結了凍。回想那一日,窗外夏荷亭亭,蘋花漲池。半年時光,又是這樣過去了。

 

門外有輕盈奔跑足音,以及侍衛的低聲勸阻。侍衛低低哀叫一聲,想是挨了揍。他不禁微微苦笑。誰能阻擋得了她?

 

海市徑直進了他寢室,掩上房門。一路賓士如風,肩上片雪不沾,只是頸前迎風的領沿已經積起了一道細細的雪粉。看著她疾步走上前來,他也不驚異,只是稍稍坐起,待她開口。他的瞳人深邃難解,教人看不清神光所聚,像是不見底、不通透的灰。

 

屋內炭火暖熱薰人,海市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足臉頰原來已經僵冷得沒有了知覺,漸漸地,她覺得了自己灼熱高燒的呼吸。炭火暖不了她,讓她暖回來的,是她身體里的病。她勉力探手入懷,摸出紅箋,將手臂緩緩直伸到方諸面前。

 

“這算什麼意思?”清麗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湧起怒色。“獎賞么?因為我親手替你殺了濯纓,用這個,來獎賞我的忠心不二?”

 

男子隔著紅箋望她,卻不曾回答。

 

泥金雙鴛鴦紅箋,摺子是首尾相連的經折裝,取團圓聚首寓意。

 

合婚庚帖。

 

方鑒明 乾造 甲辰年癸酉月戊戌日庚子時 建生

 

葉海市 坤造 甲子年甲戌月己巳日丙申時 瑞生

 

墨書筆致端正清圓,一望而知是大家子弟自幼教養的台閣體。他用了本名,亦還記得她本姓葉。他知道她與濯纓手足情深,知道要她對濯纓親下殺手是怎樣艱難——所以,他終於肯給她一點補償了么?

 

燭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海市心血如沸,五內如煎,一股苦澀哽在喉間,稍有挑發,便要噴薄出來。握緊了拳,合上眼,用盡全部氣力,將那一腔悲憤強咽下去。

 

再度睜開眼,她驚異於自己,竟能這樣平靜冷淡地一字一字說著:“我沒有殺他。我知道他左脅下向來藏著個酒壺。我射中的是那酒壺。我違逆了你,這輩子第一次。”聲音陡然微微揚高,“但是,說不出的痛快。”

 

“我知道。”平和溫雅的聲音,染上了笑意。

 

“你不知道!”猛然襲來的辛酸沖開了她緊咬的牙關,海市以為自己會喊出聲來。最終,說出口的,卻只是壓抑沙啞的話語。“你要我殺人,我從不多問一句為什麼,可是,既然我與濯纓總有一天要自相殘殺,又何必讓我們兄弟相稱,何必讓我們自小同寢同食、同習藝、同讀書?我對你空有一片心思,卻從來不敢指望能有怎樣的回報,只要不讓你為難,我便寧願自己忍耐,絕不會有一句怨言。”她眼裡滾動著灼熱的熒光,“可是,既然是要我做殺人的刀劍、忠實的鷹犬,何必把一個空無的婚姻當作餌食與甜頭,你也未免——太輕賤了我!”

 

面前的人卻不閃避她的犀利目光,面孔上漾開了一點笑影。“我知道,濯纓也知道。你是個極靈透的孩子,即便我什麼也不曾說,你也知道該怎樣做。如今,濯纓在中原戶籍上已是個死人,在鵠庫人中卻是亡命歸來的奪罕爾薩,不經此一箭,昶王一黨一定不能善罷甘休,濯纓在鵠庫亦不便立足。你那一箭,射得極巧,恰在我與濯纓希望的地方。”

 

海市漸漸變了神色,滿面迷惘。

 

方諸卻淡笑著自顧說下去。“你太任性,你想要的,我本不該給。可是,我知道你也太委屈。”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秀窄丹鳳眼睛裡,有少年般的清亮神采瞬間飛掠。“而且,我也好多年沒有任性過了。”

 

海市茫然地眨了眨她明媚的雙目,神思飛快流轉。還來不及明白他說了些什麼,手與肩已止不住顫抖,血脈中急速奔流著幸福的酸楚。過了一刻工夫,她揚起面孔,臉頰上暈染了兩抹嫣紅。

 

他披衣下床,雙手籠住她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扳開,將攥成一束的庚帖抽了出來,低聲笑道:“別捏壞了,明晚還有用。雖然只有你與我,亦不能這樣不講究,我交代了廚房,明晚做些吉利菜色。”

 

本朝規矩,宦官可娶宮人為妻,稱為“對食”,更有在宮外置別宅、納妾者,並不避人,反而引以為傲。宦官的婚姻,人人皆知道實際是怎樣一回事,彷彿為了爭口氣似地,此類婚儀往往做足規矩,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禮俱備,若在宮外迎娶,更是排場鋪張。為防老來無人奉養,收養貧民子女亦不稀罕。

 

可是,惟獨他與她是不能的。在人前,他們是內宮總管與邊疆武將,養父與養子,閹人與少年,每一重關係皆是聳人聽聞、違背倫常。若是此時揭露了她的女子身份,當年以男子身份參加武舉選試欽點探花,便成了無可推脫的欺君大罪。這庚帖,註定是不能公然奉祀於天地宗親前的。

 

她雙膝軟弱,耳中轟然作響。不食不眠抱病奔波六百里的疲倦掏空了她。狂喜與哀痛交纏著洶湧而來,終於如凶暴的浪潮吞沒了海市的意識,心中一空,向側倒了下去,才被方諸攔腰攬住,又模糊聽見有人叩門。她強支著要推開他直起身來,腰上的那只手卻收緊了勁力不容掙扎,溫厚的聲音說道:“硝子么?進來。”海市旋即覺得耳後一麻,便徹底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推門進來的正是到送信到赤山城的中年軍漢,想來也是全力隨後趕來,只比海市遲到了近一個時辰。見方諸臂彎里有個不省人事的纖瘦少年,那名叫硝子的軍漢面上毫無異色,稍一拱手,也不提什麼尊稱,便開口說道:“線奴傳來消息,昶王那邊已定下計策,借他後日的生辰,請皇上准許將小少爺調入王府擔當侍衛長一職,直至明年初夏黃泉關路途通暢,小少爺回黃泉關駐防為止。另外,線奴竊聽時,聽得昶王管小少爺叫‘方家那丫頭’。”

 

方諸已將海市安頓於床榻之上,探了探她光潔的額際,熱度小有減退。那雙晶透明麗的眼眸一合,她熟睡的臉孔竟顯出了意外的嬌弱。

 

“好一個性急的小王爺,開春之前,就打算把我手下的人趕盡殺絕么?”他說著,並不回頭,端詳著她的面容,伸指拭去她眉心的薄汗。

 

“總管……”硝子說話向來慢條斯理,此時也不禁稍稍提高了聲音。

 

方諸轉回身來,平靜道:“原是我的錯,不該心存僥倖。你回去吧。明日望山圍獵,你仔細盯著昶王他們,莫要讓他們提前發難。海市進了昶王府,可就再難出來了。”

 

“可是,這麼大的風雪,皇上明天怕不會行獵罷?”硝子道。

 

燭火下,方諸的臉色稍顯蒼白。“明天若是皇上不往獵場行獵,這孩子的性命,怕就要毀了。”

 

硝子那夜後來出了一趟城,天亮前才趕回宮中。他懷揣著剛剛得來的一只小小鷹雛,坐在重仁門的歇山頂上,紛飛大雪中,看得見霽風館側院的如豆燈火一直點到天明。寅時,徹夜通明的金城宮內,宮人走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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