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業 第38章·哀別

南征大軍自渡江之後,步步進逼,從水陸兩線夾攻,對南方宗室的勢力逐一合圍殲滅。叛軍主力被逼退到易州以北,遭遇前後大軍合圍,再無退路可逃。走投無路之下,各路叛軍內訌,反復無常的晉安王自恃不曾正面與朝廷交戰,企圖擒住子律,借此向蕭綦獻媚請降,以求自保榮華。內亂中,晉安王夜襲行宮,殺了子律一個措手不及。子律在一眾死士護衛下,單騎出逃,趕往承惠王軍中,急調大軍反撲。

兩軍激戰一天一夜,晉安王精於權謀,戰陣之上卻不敵承惠王驍勇,終被誅殺於陣前,叛軍自此大亂。為保軍心不墮,以建章王為首的江南宗室,只得倉促將子律推上皇位,在易州築起高臺,草草登壇祭天,奉子律南面稱帝。

消息傳來,滿朝文武為之憤然。子律稱帝,終於將篡位之罪坐實,蕭綦只等著這一時機,好將江南宗室一舉翦除。

翌日,一道詔書公告天下,江南諸王擁戴叛臣篡位謀逆,罪在不赦,欽命南征大軍即刻平叛,逆黨首惡及相關從犯,無論身份爵位,一並誅殺,不得姑息。

春末夏初,午後已經微微有些悶熱,湘妃竹簾半垂,隔開了外面灼人的陽光,篩下細碎光影,一道道灑在書案上。

我執了紈素團扇,倚在蕭綦身側,一邊替他輕輕搖扇,一邊側首看他披閱奏折。又是一份大破南方叛軍的捷報,奉遠郡王的殘部被追擊至郗川,大半歸降,其余盡殲。蕭綦合上折子,流露一絲笑意,鬢角卻有微微的汗珠。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敗潰亡只在早晚而已。

我恍惚想起那個孤僻的孱弱少年。三個皇子之中,子隆糊塗莽撞,子淡逆來順受,唯獨他卻在宮變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連我亦意料不到,最後堅持了皇室驕傲與勇氣的人竟然是他。若不是生在這亂世,他或許會成為一位博學賢明的親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棄的逆臣賊子。他和子淡流淌著相同的血脈,當他的頭顱被利刃斬下,送到主帥帳前,面對著自己的嫡親手足,他可會瞑目?而雙手從未沾染過鮮血的子淡,純善如白玉無瑕的子淡,卻要從血海屍山裏踏過,走向最殘酷的終點,親手取下兄長的頭顱,來終結這場戰爭。

明明是初夏午後,卻有涼意透骨而過。

愈經離亂,愈知珍惜……我無聲嘆息,收回恍惚的思緒,抽出絲帕替蕭綦拭去鬢邊汗珠。他擡首對我笑笑,復又專註於奏折之中。

“歇一會兒吧,這麼些折子一時也看不完。”我柔聲勸他。

“這都是要緊的事,拖延不得。”他頭也不擡,手邊那疊厚厚的折子堆得似小山一般。

我無奈而笑,擱了團扇,信手取過幾冊折子翻看。最近捷報頻傳,十萬大軍繞道西疆,經商旅小道,越過流沙大漠,從背後奇襲突厥王城,猶如一柄尖刀,直插突厥心腹。突厥王久攻不下,更兼內外受敵之困,士氣已有潰散之像。而我軍後援充足,邊關將士奉命只守不攻,早已鬥誌難耐,不斷上表請戰——這一疊奏疏裏,倒有一半都是請戰的。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看到什麼這樣高興?”蕭綦擱了筆,擡頭一笑,將我攬到膝上。我將幾份請戰的奏疏拿給他看,他亦微笑,“時機未到,不過已經快了。”

那巨幅的輿圖上,一片浩瀚邊荒又將燃起慘烈的戰火。斛律王子,賀蘭箴……這一戰之後,我們又將是敵是友?我怔怔望著那輿圖,一時間心緒起伏,莫辨喜憂。

“南方戰事將息,子淡也快要回京了。”蕭綦忽而淡淡笑道,“如今蘇氏被逐,皇叔至今沒有正室,還需及早為他冊立正妃才是。”

錦兒的余生都將在青燈古佛下度過,而這已是我能給她最大的慈悲。或許遁入空門,對她亦是一種解脫。只是阿寶的去留,卻成了我最大的難題——她留在宮中始終是個大患,卻也再不能跟著她的母親,而子淡自顧不暇,只怕也照管不了這個孩子。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兩全之計,只能暫時留她在宮中治療眼疾。

蕭綦對錦兒的事並不在意,只覺孩子十分無辜,囑我留心看顧。

然而子淡冊妃之事,由蕭綦親口提出,我亦懂得他的心意……他終究還是介懷的,或許只有子淡娶了妻,才能令他消除疑慮。子淡幽禁皇陵多年,以至誤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冊立正妃。如今連錦兒也不在了,他身邊也的確需要一個女子照拂。只是蕭綦所謂的妥當之人,不外乎軍中權臣或其他心腹之家的女子。

“子淡此番班師回朝,若能再擇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時之間,要選配門庭合適的女子,也不是這般容易。”我故作輕描淡寫,嗔笑道,“反正也不急在這兩日,那麼些閨秀佳麗,叫人挑得眼花,總要慢慢來的。”我口中這般笑謔著,心裏卻無端泛起酸澀。

耳邊一熱,卻是蕭綦的手指在我鬢邊撫過,“熱了麼,看你這一身汗……”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撥開我領口,露出微汗的肌膚。我側首垂眸,一時間不敢與他目光對視,竭力驅散心中那個青衫寥落的影子。蕭綦卻不再追問,仿佛方才的話題不曾提及,不知何時竟將我外袍解開,褪下拋在一旁。

“你別鬧!”我驚呼一聲,閃躲著他不規矩的手。

“出了這一身汗……”他笑得十分無賴,不由分説將我橫抱起來,“不如讓我侍侯王妃沐浴。”

蘭湯池裏水霧氤氳,白芷睡蓮的花瓣漂浮其間,幽香襲人,泡在這池水中,令人半分不想動彈。

我懶懶倚著溫潤的石壁,仰頭半張了口,等他將葡萄剝好,一粒粒餵到我口中。

一點水珠掛在他濃黑飛揚的眉梢,半濕的發髻松松綰住,水霧縹緲之間,別有一分落拓不羈的風流神韻……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剝好一粒葡萄,漫不經心地遞過來,卻在我張口的剎那縮回手去。我一點足尖,借著水波蕩漾之力,如遊魚般滑掠而出,纏住他雙雙跌入一片水花飛濺中。我被他狼狽的樣子逗得大笑,忘了閃躲,笑聲未歇,卻被他探手抓住……一室旖旎,春色無限,慵懶的暮春午後,時光亦在纏綿間悄然流過。

南征勝局將定,為激勵將士軍心,朝廷下旨犒賞——晉子淡為賢王,宋懷恩為大將軍,胡光烈為武衛侯,其余將士均加封進階,厚賜金銀無數。

子淡一直領著皇叔的虛銜,至此才算有了王爵。從前他以皇子的身份住在宮中,如今有了王爵,按例便要另行開府。

尚繕司擇了京郊幾處棄置已久的宮苑報上來,打算從中挑選一處翻修以做賢王府。然而,出乎眾人意料之外,蕭綦竟下令將宮外最精巧奢華的一處皇家行館“芷苑”賜予子淡為府,重新修繕,大興土木,極盡堂皇富麗之能事,其豪奢處令京中王公豪族盡皆咋舌。

起初人人皆以為,蕭綦將子淡逼上戰陣,必然是借刀殺人,令他死在陣前,以絕後患。可惜他們都看低了蕭綦的心胸和手段。

蕭綦鐵腕平定了江南叛軍,雖將宗室最後的勢力徹底清除,卻不能就此與整個皇族決裂。無論在京中還是江南,王公親貴都有著盤根錯節的勢力,殺不絕也拔不完。一旦朝政穩定,經世治國,穩定民心,還要借助他們的力量。此時此刻,蕭綦對子淡的優渥有加,無異於給世家親貴都服下了一粒定心丹。

自從宮中傳出風聲,要在世家中挑選佳人冊立為賢王妃,一時引得議論紛紜,各大世家均在觀望揣測。

站在塵封已久的芷苑門前,我久久駐足。

這皇家宮苑出自一代名匠之手,背依紫宸山,枕傍翠微湖,與宮城遙遙相望,占盡上風上水。

多年前,這裏本來不叫這個名字,直至成宗皇帝將此處賜給了子淡的母親,寵冠後宮的謝貴妃,因她閨名裏有個芷字,從此改名芷苑。謝貴妃生**靜,體弱多病,一向不慣在宮中居住。那年因了成宗皇帝的默許,搬來這裏休養,多日不曾回宮問安,由此觸怒姑姑,引出一場軒然大波。那之後,她郁郁回到宮中,不出半年就病逝了。從此後,斜風細雨的芷苑,娉婷豆蔻、青衫翩翩的歲月,就此漸行漸遠。

心口一絲微微的疼,牽動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

“王妃。”阿越輕細的聲音,將我自恍惚中喚醒。立在修整一新的玉階上,我仰頭凝望,蟠龍匾上金漆鮮亮的“賢王府”三字堂皇奪目。我回頭對身後諸命婦淡淡一笑,“耗費了這許多心思,賢王府總算是落成了,今日特意邀了諸位一同過來賞園,也看看今朝名匠營造的手筆,比之當年如何。”眾人紛紛附和稱贊,一路行去,果然處處佳景,盡顯絕妙匠心,叫人贊嘆不已。

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簾,每經過一處,就似時光倒回了一分。這裏曾是謝貴妃居住過的地方,如今重回故園,也算是僅能給他的一分安慰了。

我默然垂首,一時間心中黯然。卻聽身後隱隱有清脆笑語,回身看去,只見隨行女眷中一片紅袖綠鬢,幾名妙齡活潑的女孩兒自顧嘻笑作一團。身側的迎安侯夫人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忙笑道,“女兒家總是這般俏皮,失儀之處,還請王妃恕罪。”我一笑轉眸,卻不多言。這些個女孩兒都是賢王妃的備選閨秀,今日也是特意讓她們一道隨行賞園。走得一段,我漸漸有些疲乏,阿越見忙道,“前面水榭清涼,王妃跟諸位夫人不如稍事休息,納涼賞蓮,也是樂事。”我頷首一笑,攜眾人步入水榭。

初夏濃蔭,涼風習習,水榭裏一片鶯聲笑語,蹁躚衣袂帶起暗香如縷。名門佳人,王侯千金,一個勝一個的裊娜嬌妍,放眼看去,怎一個亂花迷眼。

曾幾何時,我也是這般無憂無慮。

一陣清風撩起耳畔發絲,我擡手拂去,不經意間見一名淡淡紫衣的女子,獨自憑欄而立,裊弱身影在這錦繡叢中分外寥落。

那紫衣女子盈盈立在闌幹旁,望著池中星星點點盛開的白蘋,神情幽遠,兀自出神。我凝眸看向那娉婷身影,不知為何,自第一次在元宵夜宴見了她,便隱約覺得熟悉,分明不曾見過,卻好似故人一般。我心中微動,移步走到她身後,淡然笑道,“喜歡這白蘋麼?”

顧采薇回眸一驚,忙屈身見禮。我莞爾道,“南方水澤最多這花了,這時節,想必處處綻放,最是清雅。”

“是,南方風物宜人,很是令人向往。”顧采薇低垂了頭,語聲輕細,頰邊卻笑意深深。我不動聲色地掃了她一眼,轉眸看向一池白蘋,曼聲道,“登白蘋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顧采薇驟然雙頰暈紅,輕咬了嘴唇,一語不發。我如何看不透這女兒家的心思,她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我那遠在江南的哥哥。

可惜這世上姻緣,又有幾人如意——她這一番相思,只怕是要空負流水了。且不論以哥哥的門庭地位,註定不能迎娶一個沒落門庭的女子為妻;就算拋開門庭,只怕哥哥也是無心再娶。當年與嫂嫂的一段恩怨,時隔經年,他都不曾放下。可嘆世事弄人,偏偏讓每個人都與最初的眷戀擦肩而過。

顧采薇猶自垂首含羞,我不忍再看她,輕嘆一聲,“蘋花雖美,終究隨波逐流,與其空懷悵惘,不如珍重所有。”她擡首,怔怔地望著我,一雙流波妙目轉瞬黯然,似被陰雲遮蔽了星辰。到底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我心中微酸,輕拍了拍她手臂,心中憐惜又多幾分。

除去顧采薇,其他名門閨秀卻無一人讓我看得入眼,偏偏她又心有所屬。

我擱了手中名錄,定定對著一盞明燭出神——或許是子淡在我心中太過完美,皎皎如同天上月,放眼凡塵再無一人可匹配;也或許是我太自私,固執地守護著那份已經不屬於我的情懷,舍不得讓旁人分享了去。捫心自問,我對錦兒的所為,並非不介懷。

想起了錦兒,又想起阿寶的眼疾毫無起色,越發心煩意亂。我起身踱到門邊,見天色已黑,阿越又一次催促,“王妃還是先用晚膳吧,王爺還在議事,一時也不會回府,這得等到什麼時候去了。”

我卻全無胃口,莫名煩亂,索性屏退了左右侍女,獨自倚回錦榻,拿著一卷書悶悶翻看。不知不覺困意襲來,隱約似漂浮在雲端,周遭霧茫茫一片,不知身在何處。顧盼間,驀然見到母親,一身羽衣霓裳,明華高貴。她對我微笑,神情恬淡高華,隱有眷戀不舍,我張口欲喚她,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轉眼間,母親衣袂拂動,淩空飄舉,竟徐徐飛升而去。“母親!”我失聲大叫,猛然醒了過來。眼前羅帷低垂,紗幔半掩,我不知何時躺在了床上。

床幔掀起,蕭綦趕了過來,“怎麼了,方才還睡得好好的。”

“我夢到母親……”我只覺茫然若失,卻説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方才的夢境仿佛還在眼前。

“想念你母親,明天就去慈安寺瞧瞧她。”蕭綦拿過床頭外袍給我披上,又俯身替我穿上鞋子,“方才見你睡得沈,沒有叫醒你,現在也該睡餓了吧?”他一面抱我下床,一面喚人傳膳。我懶懶依在他懷中,側首看他,很似乎久沒見他這般喜形於色,“什麼事這樣高興?”

他淡淡一笑,輕描淡寫道,“今日生擒了忽蘭。”

突厥王最青睞的忽蘭王子,號稱突厥第一勇士,也是賀蘭箴最忌憚的對手。

此番生擒了忽蘭,如同斷了突厥王一條臂膀,對突厥軍心撼動之大,士氣打擊之重,自然可想而知。然而更重要的是,忽蘭被生擒,恰成了牽制賀蘭箴最有力的籌碼。忽蘭一天不死,賀蘭箴即便登上王位,也一天不能心安。萬一賀蘭箴翻臉毀諾,我們亦可掉頭與忽蘭結盟,置他於腹背受敵之境。

——猶記當年在寧朔,蕭綦與忽蘭聯手將賀蘭箴逼至絕境,卻又放過賀蘭,令他回歸突厥,成為威脅忽蘭的最有力棋子。至此,我不得不嘆服蕭綦的深謀遠慮,亦感嘆這世間果真沒有永久的盟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

如此捷報,令人大感振奮,我連晚膳也顧不得用,纏著蕭綦將生擒忽蘭的經過細細講來。

建武將軍徐景琿率三千兵馬出陣,以血肉為餌,舍命相搏,誘使忽蘭王子所率的八千鐵騎一路直追,一路且戰且退,將敵軍全部誘入鷯子峪。守候在此的三千弓弩手猝然發動伏擊,峪口兩千重甲步兵截斷敵軍後援,將突厥人堵在谷中。徐景琿率部折返,前鋒鐵騎如雷霆般殺到,直衝敵軍心腹。後路重甲兵士均白刃棄甲,各執刀斧殺入敵陣,予以迎頭痛擊。鷯子峪一戰,從正午殺到黃昏,徐景輝身負八處重傷,麾下將士死傷逾兩千,而八千突厥騎兵近半被屠,主將忽蘭王子與徐景輝交戰,被斬去一臂,負傷墮馬,旋即被擒。

其余突厥將士見大勢已去,紛紛棄械歸降,僅余不足千人的小隊拼死逃出,直奔軍中報訊。

那一番風雲變色的血屠之景,饒是蕭綦淡淡講來,亦足以驚心動魄,令聽者膽寒。遙想當時情狀,我屏息失神,不覺手心盡是冷汗,長長籲了口氣,“這徐景琿真是神人,身負八處重傷,還能力斬強敵於馬下!”

蕭綦大笑道,“如此虎將,在我麾下何止徐景琿一人!”

窗外清冽月色,映著他臉上豪氣勃發,堅毅側臉仿佛籠上一層霜色,那蟠龍王袍上的金龍,仿佛隨時會躍入雲霄,森然搏人。恍惚間令我錯覺,似又回到了蒼茫肅殺塞外邊關。看慣了朝堂上莊穆雍容,習慣了煙羅帳裏百般纏綿,我幾乎淡忘了當年的震懾,淡忘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從刀山血海裏踏過,歷經了修羅地獄,仗劍踏平山河,一步步登上這九重天闕的殺伐之神。

一夜無夢,卻幾番從朦朧中醒來,總覺心緒不寧。

輾轉直到天色將明,才迷糊睡去。剛合了眼,倏忽就敲過了五更。

陡然聽得外頭一陣腳步匆忙,值宿內侍在外面撲通跪下,顫著嗓子通稟,“啟奏王爺王妃,慈安寺來人奏報——”

我一驚,莫名的緊窒攥住心口,來不及開口,蕭綦已掀簾坐起,“慈安寺何事?”

“昨夜三更時分,晉敏長公主薨逝了。”

母親去得很安祥,連宿在外屋的徐姑姑也沒有聽見半分動靜。

她就這樣靜靜地去了,素衣布襪,不染纖塵,躺在檀木禪床之上,眉目寧和,仿佛只是午間小睡而已,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都會將她驚醒。

“公主從來沒有睡得那樣遲,入夜還到庭中站了半晌,望著南邊出神,回房又念了半宿的經文。奴婢催她就寢,她卻説要念足九遍經文給小郡主祈福,少一遍都不行。”徐姑姑怔怔捧著母親的佛珠,眼淚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罷。”

我默然坐在母親身邊,伸手撫平她衣角的一道淺褶,唯恐手腳太重,驚擾了她的清眠。

滄桑歲月,褪去了昔日國色天香的容顏,積澱為澄靜的光華,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圍的每一個人。

母親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只能活在錦繡瑯苑之中,永世不能沾染塵垢,也承載不起半分沈重和黑暗。或許她真是謫入凡塵歷劫的仙子,如今終於脫了塵籍,羽化歸去;或許只有在清凈無塵,沒有恩怨利欲,沒有離合悲苦的地方,才是她最後的歸宿。

我靜靜凝望母親聖潔睡顏,舍不得移開目光,舍不得離開她身旁。幼年往事紛蕓而至,母親的一顰一笑,一聲低喚,一句叮嚀,歷歷如在眼前。她在的時候,我總是怕她嘮叨,總覺諸事纏身,沒有閑暇和心力來陪伴她。母親從來不會埋怨,哪怕望眼欲穿地盼望我們,也只是默默守望在遠處,永遠體諒我們的不易。我知道她還想我再陪她去湯泉宮,知道她想去皇陵拜謁先祖陵寢,知道她想時常看到哥哥的兒女……這些我都知道,卻總是在無休止的繁擾中拖延過去,總覺得這些不是要緊事,母親反正會等著,任何時候都有她在我身後等著……我從未想到,有一天她會驟然撒手離去,連追悔的機會都不給我。

親手為她更衣整妝,為她梳起發髻……幼時都是母親為我做這一切,而我卻是最後一次親手侍候她。握著玉梳,我的手顫抖得無法舉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進她發髻。徐姑姑早已哭成淚人兒,周遭一片泣聲,唯獨我欲哭無淚,心中只余空茫。

慈安寺裏鐘聲長鳴,夏日陽光照得乾坤朗朗,天際熾白一片。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我立在菩提樹下,仰首見清風過處,木葉搖曳,久久不止。

剎那間,鋪天蓋地的辛酸孤獨將我湮沒。

阿越輕聲稟報説,蕭綦已到了正殿,聞訊趕來吊唁的命婦們也快到山門了。我戚然回頭,見她紅腫了雙目,默默呈上絲帕讓我凈面整妝,隱忍的悲戚之色不似旁人哭號露骨,愈見真摯可貴。我心中感動,握了握她纖削的手,讓她去陪伴悲傷過度的徐姑姑。

我的目光越過她肩頭,看見長廊的盡頭,蕭綦玄衣素冠,大步踏來,偉岸身形仿佛將那灼人日光也擋在身後。

陡然間,只覺周身力氣消失,腳下虛軟,再不能支撐。他一言不發將我攬入懷中,用力攬緊,眉宇間俱是深深疼惜。

父親不知所蹤,母親撒手人寰,子淡終成陌路……如今除了哥哥,我也只剩蕭綦一個至親至愛之人,只剩他在我身邊,相扶相攜,將這漫長崎嶇的一生走完。

淚水終於洶湧決堤,我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時唯一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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