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 第93章

天啓

幾個月的時間如流水滑過,聽著神将禀告近日上古界門前有阿啓的氣息攢動,天啓琢磨著這個臭小子總算是玩累了,知道回家了,舒了口氣,遂眉頭一展,把當初叫嚣著要關禁閉的話丢到了九霄雲外,急哄哄的吩咐仙娥将阿啓喜歡的吃食備好。
這樣猶覺不足,天啓想起這小子老是念叨著當年在清池宮種下的無花果,便一聲不吭的出了上古界,打算悄悄的把那幾株根苗給移回來,無花果乃上古界的神果,也只有神力充沛的上古界,才能讓它盛開。

祥雲落在清池宮外,見一人遠遠坐在華淨池旁,一身墨綠帝王古袍,眉間肅冷,天啓微一挑眉,走近道:“鳳染,你怎會在這裏?”
鳳染倒是此時才發現他,也是一怔,端起石桌上酒杯朝他一敬,笑道:“天宮裏頭規矩大,著實麻煩,無事的時候我便來清池宮透透氣。天啓,你今日怎麽突然下界了?”上古界的情況天啓早已著神将傳了消息下來,鳳染自是知道如今上古界全賴天啓執掌。
反正時間還早,又久逢故友,天啓幹脆坐到鳳染對面,道:“阿啓前些時候溜出去玩,這幾日快回來了,我回清池宮把無花果給移回朝聖殿去,他見著了也能歡喜些。”
鳳染愣了愣,見天啓提及阿啓時眼底滿滿的笑意和寵溺,突然道:“天啓,你真的不介懷……阿啓是白玦的骨血?”
坐在對面端杯抿酒的人放下酒杯,看向鳳染,深紫的瞳孔裏是純粹的淡然,笑了笑:“恐怕這幾年那些老上神也想這麽問我,我瞧著都替他們憋得慌,鳳染,這話你想問很久了吧?”
鳳染面色有些尴尬,端著杯子随意灌了一口,眼移了移。

“阿啓出世的時候只有巴掌這麽大……”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天啓看著自己的手比劃了兩下,眯著眼,望向清池宮的方向,瞳色出神:“那時候上古沉睡,整個清池宮兵荒馬亂,你又是個不經事的,他天天哭,明明一出世就有真神之力,丢到妖獸群裏也沒人敢招惹他,我卻偏偏擔心怕把他養不大,養不好。”
估計也是想起了那個時候天啓整天抱著個奶娃娃在華淨池邊哄著的情景,鳳染眉角一揚,接了聲:“是啊,那個臭小子看著好養,其實是個禍害人的金貴命,偏生除了你,他誰都不讓碰。”
“等他再大一點,我都懶得去朝理蕪浣的那些腌H事,整天想著他要是長大了,問我他娘親去哪了,父神去哪的時候,我該怎麽告訴他,他才不會難過,可是他比我想象中更堅強,更勇敢。”
瑰麗的眸子裏閃著柔和的光芒,天啓看向鳳染,神色隐隐驕傲:“鳳染,那是我親手帶大的孩子,他傳承了我的意志和驕傲,這一點,誰都無法改變。”
縱使這六萬多年世界洪荒倒轉,縱使他不願承認後池和清穆當年的刻骨銘心,縱使他看著阿啓一天天長大、和白玦相似的臉,可是那又如何……阿啓是蒼天賜下的禮物,不止是他,還有上古,将來之于炙陽,同樣如此。
他們殘破坎坷的六萬年空白,也因爲阿啓的存在,被渲染上了不可思議的奇迹和色彩。

沒有人比鳳染更明白這百年的陪伴裏阿啓對天啓的重要,她看著天啓邪肆的眉眼一點點染上溫情的暖意,卻突然想起兩年前天後對她說過的話,心底酸澀起來。
“天啓,即便上古永遠也不能如當年的後池對清穆一般的對你,你也不介懷?”
天啓笑了笑,舉杯,不語。
“即便是将來她永生永世只能視你爲友,你也不打算告訴她……對你而言,她遠不止如此?”鳳染不知爲何眉間染上點點怒意,聲音凜冽起來。
景澗離去後,若說這天下間還有什麽能讓鳳染輕易動怒的,便是那些……用盡生命去愛,卻到死都不肯開口的混賬。
他明明知道,以上古的心性,他若不說,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鳳染……”明白鳳染爲何生氣,天啓揉了揉眉角,正準備告訴鳳染他的打算,卻被她淡淡的一句話定住了身。
“即便是六萬年前你差點爲了她毀盡三界血脈,受下界蒼生永世唾棄之恨,你也從來不打算告訴她,對不對?”
鳳染的聲音裏有抹蒼涼的疲憊,她看著陡然眯起眼的天啓,毫不相讓的迎了上去。

兩年前,在天帝化爲石龍的擎天柱下,蕪浣最後告訴她的,便是如此。
上古界時,月彌大壽的那一年,天啓替上古看守乾坤台,感應到了祖神擎天自虛無中降下的禦旨――混沌之劫會在一千年後在下界降臨,上古的混沌之力,能挽救蒼生,阻止這場浩劫,讓三界存活下去。
可同樣,耗盡了本源之力,救下了所有人的上古,也只有煙消雲散這一種結果。
六萬多年前,天啓根本不是爲了煉化三界布下滅世陣法,而是借滅世陣法來提早引下混沌之劫,以三界的混沌之力來阻止這場遲早會降臨的劫難。
沒有人知道乾坤台上祖神曾經降下過禦旨,除了不小心替上古帶話給天啓的蕪浣。沒有人知道他背下了所有罵名,不惜耗盡千萬生靈的血脈,只是爲了讓真相被淹沒在毀滅的世界之中。

天啓是上古真神,執掌蒼生,他冷漠狷狂,肆意倨傲,可不代表他不珍惜他們耗費了萬年心血才創下的三界生靈。
上古是世間唯一擁有混沌之力的真神,只有她才能阻止混沌之劫,滅仙、妖、人三界,是唯一的……能救上古的方法。
六萬年前,鳳染幾乎不能想象,當選擇了滅三界來救下上古的天啓,在下界知道上古以身殉世,挽救蒼生的那一刻,到底是什麽心情。
所以他才會闖回上古界,沒有心神顧及上古消逝後的上古界該如何存活下去,反而不顧一切的和不明真相的炙陽、白玦大戰,直到逼得他們将他封印在下界。
因爲對他而言,是他提早引下的混沌之劫,毀了上古最後千年的歲月。

池邊碧波蕩漾,清風拂來,鳳染擡眼,看向天啓,初升的旭陽在他身上落下淡淡的餘影,頭微垂,眉宇緊皺,向來瑰麗魅惑的容顔仿似在頃刻間頹散下來,紫發輕輕落在肩上,卻了無生機。
她望著這樣的天啓,突然間,失了言語,不知如何寬慰。
華淨池旁,靜默無聲。
仿佛過了無比長久的歲月,又仿佛只是天地初開劃過一道曙光的時間,天啓緩緩擡頭,看向鳳染,紫色的眸子依然深沉,卻又多了點點笑意和希冀。
“老掉牙的黃曆了,鳳染,你什麽時候也跟那些碎嘴的婦人一般歡喜說這些陳年舊事來。”
鳳染神色一僵,瞥了他一眼,懶得理他。撐吧,看你們這些老妖怪能咬著牙撐多久!
“無論當初如何,如今總歸萬事太平,有些事,你就當做從來都不知道好了。”
這是警告她……别讓她在上古面前提起嗎?鳳染皺眉,見他神色認真堅持,點了點頭。
“時候也不早了,我替阿啓拿了那幾株無花果就回上古界了,等得了閑,你回上古界一趟吧,我看上古嘴上不說,心裏還是念著你。”
天啓起身,朝宮内走去,行了幾步,卻又頓住,背對著鳳染,緩緩開口。
“鳳染,不要以爲是上古欠了我,在六萬年前她以身殉世來救我的時候,早就不欠了。”
如今早已雨過天晴,當年孰是孰非,又有什麽關系呢,他還能等到上古歸來,守在她身邊,所有的過往,都不再重要。
輕緩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鳳染輕歎一聲,複雜的回望了一眼,回了天宮。

清池宮内,長阙迎了上來,天啓朝他點點頭,兩人行到了後山。
長阙将幾株無花果裝在乾坤袋裏,起身見天啓眺望後山内谷,笑道:“神君在清池宮住了百年,還沒有去過内谷吧。”
天啓點頭,道:“聽鳳染說過,那是後池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長阙點頭,想起一事道:“神君是爲了小神君才回來移植無花果的吧?”
天啓咳嗽了一聲,眼晃了晃,點頭。
“自從小神君去上古界後,他的寶貝我都收在了内谷,神君不妨一起帶了回去。”
想起兩年前阿啓在上古的高壓下将一衆寶貝留下來時的哀怨模樣,天啓點頭道:“反正也來了,能拿就拿回去。”說著便朝内谷飛去。

谷内不大,卻别有乾坤之境,綠意盛然,小橋盡頭,幾間小屋錯落有緻,大片的蓮池在屋外環繞。
長阙指著中間的屋子道:“那是後池神君小時候住過的,左邊那間置放著阿啓小神君的寶貝。”
“想不到古君看著邋裏邋遢,倒是頗有雅趣之人。”天啓笑道。
長阙搖頭,神色訝異:“神君難道不知?這裏不是古君上神布置的。”
“不是古君,還能是誰,莫不成是鳳染那個大老粗?”天啓微微疑惑。
“是柏玄上君。”長阙說著,行過了小橋,近到置放阿啓寶貝的小屋前,将木門推開。
即便是在清池宮住了百年,天啓也極少聽到關于柏玄的事,只知道他照顧了後池幾萬年,卻在後池啓智後失蹤,再發現時,已冰睡在北海。

小屋内幹淨樸素,不少小玩意林林總總,天啓将阿啓的寶貝從案架上拿下裝進乾坤袋,掃到桌上一物時,卻陡然怔住。
活靈活現的木雕小蛟龍安靜的被壓在一堆金燦燦的寶貝之下,卻沒有黯淡失色,反而看著淳樸質然,煞是可趣。
“長阙,這是……”
長阙見天啓盯著那小蛟龍,恨不得戳出個窟窿來,撓了撓頭:“這個啊,後池神君小時候仙力微弱,老是不能化形,柏玄上君便雕了這個小玩意給她玩。”
她本就不是蛟龍,能化形才怪!
“這是柏玄雕的?”天啓的聲音暗啞得有些不正常,長阙怔怔的點頭。
“長阙,柏玄是什麽時候來清池宮的?”
天啓神色間帶了一抹不自覺的冷凝出來,長阙穩了穩心神,老實道:“下君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意思?”長阙在清池宮資格最老,甚至比鳳染也要來得長久,怎會不知道柏玄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那時候下君還只是這祁連山脈裏的一顆松樹精怪,還未修成仙,不過在下君被古君上神招入清池宮前,柏玄上君就在了,好像是在天後去了天宮,古君上神帶著小神君回這裏時,柏玄上君也一起回來的。”長阙頓了頓,仔細回憶:“後來古君上神常年在外仙遊,這裏便交給柏玄上君打理,外界中人一直以爲清池宮是古君上神建下的,其實不然,當初天後離去後,此處便廢掉了,這座清池宮是柏玄上君後來重新修建的,只不過清池宮很少有仙君踏足,所以這件事并不爲外人所知。”
清池宮的守護陣法明顯是上神之力才能布下,天啓一直以爲是古君,如今……他才明白,清池宮從來就不止古君一個上神。
長阙話音落定,天啓突然抓住小蛟龍,轉身朝隔壁的小屋走去。

轟然聲響,木門被推開,天啓站在門前,神色緩緩凝住。
比起隔壁幹淨簡樸的布置,這間裏面絕對算得上奢華,即便是塵封數百上千年,也可以看出當初主人耗下的心力。
天啓慢慢走近,眉頭一點一點皺緊。
北海深處的龍涎香,萬年梧桐樹雕刻而成的毛筆,孕養千年才得數滴的玄英石墨靜靜的被置放在绛紫的案桌上。
即便是天宮也難得有如此浪費的布置,可這不是最重要的,重點是,這上面全都是上古慣用的東西。
天啓的眼落在案桌一角的茶爐上,端起聞了聞,眼眯了起來,清甜微甘,是上古喜歡的口味。
他回轉頭,屏風上挂著幾件不大的衣袍,純黑淺白的色彩,花紋簡單,古樸大方,是上古一向的風格。
他幾乎不用再繼續看,就比誰都明白這間房的布置出于誰的手筆,整個上古界,只有那個人會比上古自己更了解她。
他垂下頭,看著手間的小蛟龍,苦笑一聲,也只有他,才能雕出這種神力充沛、活靈活現的木雕來。
天啓無比憎恨自己的好記性,才會在一眼間就看出了這只蛟龍的來曆來。
他若是什麽都不知道,是不是會更好一些。

這裏從來都不是爲了後池備下的,從一開始,這座清池宮,長阙,鳳染,甚至是古君和這六萬年安甯平和的人生,都是白玦一點一點,一步一步爲上古準備的。
難怪當初古君在蒼穹之境上煙消雲散時清池宮的護山陣法沒有消失,因爲這座宮殿的真正主人,從來都不是古君,而是白玦。

柏玄,清穆,白玦。
兜兜轉轉,到最後,竟然都是他。
六萬年日升日落,月滿星沉,他居然連一瞬時間都沒有從上古的人生中真正消失過。

很多很多年後,天啓說,他這一世,只有兩個瞬間曾感覺到恐懼不安過。
一個是上古殉世的時候……他内疚絕望到生無可戀。
還有一個,就是在知道柏玄是白玦的那一刻……不知原因,無分因緣,卻呼吸到難以自持的明白,他失去了上古,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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