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 第77章

禍起

擎天柱下仙妖兩族對戰已有百年,血腥之氣直沖雲霄,蔓延數裏,幸得鴻溝下千裏炙火焚燒,才使得這三界中的肅穆之地存有 一絲靈氣,未至于毀于一旦。
鳳染數日前奉上古之命來到此處時,也爲這驚天的煞氣一驚,但清池宮中立已久,她不便介入,和兩方統帥打了個招呼後白日 就飄著一朵雲躲在不遠處偷懶。
仙妖二族皆知上古界門藏于擎天柱上的空間中,這百年來也未曾做得太過分,交戰時皆有意避開此處,如今兩界關系越發緊張 ,鳳染的到來倒是使得此處僵局一緩,畢竟無論仙妖,都不敢拂了上古真神的面子,她不願上古界門前殺戮成災,兩方統帥便只能 稍稍偃旗息鼓。

鳳染單腿橫卧在雲上補眠,一陣狂風掃過,眼一睜,便見常沁身著深紫妖甲,扛著一把染血的巨刀站在她面前威風凜凜,眼角 斜挑猶帶煞氣。
“這是鬧得哪一出?”鳳染挑了挑眉,從雲上甚是不雅的爬起來,盤著腿道。
“也不知仙界最近在發什麽瘋,那些上君全跟不要命了一般,我剛才在黑迷島和金曜戰了一場,正要回妖界禀告,路過此處, 聽說你在這,便插個空來瞧瞧你是死是活。”常沁把鳳染一腳踹遠,給自己挪了個地坐了下來。
“你們進攻了百年,仙界又不是泥捏的,自然也有脾氣。”鳳染沒好氣道,對常沁這種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的行徑嗤 之以鼻。
“這次不一樣。”常沁神情有些凝重,緩緩搖頭:“仙妖之争雖無法避免,可除了百年前的那場大戰,除了羅刹地,兩方争鬥 一向并不嚴重……算了,你向來不管仙妖之争,我們難得見面,就不說這些了。我也有好些年沒看到阿啓那個臭小子了,聽說上古 神君醒了,還去了蒼穹之境,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鳳染,覺醒後的上古神君和當年的後池可有不同?”
常沁和鳳染交好,這百年她也曾繞過仙界中人去清池宮拜訪過幾次,是以知道後池沉睡百年之事,只不過近年仙妖局勢緊張, 她一直守在邊界,便沒再去過。
鳳染歎了口氣:“常沁,以後别再叫她後池了,她現在未必還識得你。”
“什麽意思?”常沁面色愕然,道:“該不會是和清穆一樣,覺醒的完全是另一個人吧!”
“我覺得她們是一個人。”鳳染的聲音有些低:“只不過上古完全沒有了後池的記憶,只記得混沌之劫前的事。”
聽見此話,常沁神情古怪,憋了半響才道:“這些上古真神,真是一個比一個更會折騰人,阿啓也太可憐了。”

鳳染苦笑,沒有搭腔,反而提起另外一事:“聽說妖皇将青漓召回了妖狐一族,如今也在邊境執掌一方?”
常沁哼了一聲,神情漫不經心:“森鴻就喜歡整些事來膈應我,當初妖界元氣大傷,青漓自薦鎮守邊界,她一身妖力不俗,森 鴻自是不會白白放過送上門的苦力,這百年她倒是沒有負了森鴻的期許,如今妖界最難守的羅刹地便是由她坐鎮。”
羅刹地?鳳染鳳眼一眯,神情有些異樣。
“妖皇倒是懂得不拘一格用人才,難怪百年時間便将妖界治理的更甚往昔。”
常沁是什麽眼力,自然能看出鳳染顧左右而言他的心思,撇了撇嘴,笑道:“那只花裏胡哨的鳳凰沒再去清池宮找你,怎麽, 失望了?”
百年前常沁一時心血來潮,繞道去了清池宮,不巧正撞見天宮二皇子對著這只火爆鳳凰表白的一幕,她一向覺得仙界中人虛僞 做作,難得尋到一個對胃口的鳳染,自是不願她一頭紮進火坑,是以對鳳染毫不留情踹了景澗的壯舉深表贊同,但這百年,也沒少 拿這事來打趣她。
鳳染臉一闆,眼角抽了抽,道:“胡扯。”

“鳳染,說正經的,我倒是要收回百年前對他的評價。”常沁正色擺手:“你應該知道羅刹地,那裏是仙界另一入口,瀕臨四 海,妖獸衆多,是仙妖争鬥最兇之處,森鴻一直想拿下此處,每年增派的妖兵不知凡幾,但一直都未成功。我敢肯定,換了仙界任 何一個仙君,都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你何時對他評價如此之高了,當年不是還笑他只會躲在天帝天後的羽翼之下,難成氣候,讓我遠著點嗎?”鳳染皺眉道,有 些不信。
百年前,自她将景澗從清池宮趕走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了,這些年來也甚少打聽他的消息,只知道他駐守羅刹地,已有百年 未回天宮。

“我活了幾萬載,倒是極少有看錯的時候,不過景澗……我确實是看走了眼。”常沁神情微凝,道:“這百年時間,青漓曾強 攻羅刹地不下千次,戰況慘烈之時常有,據我所知,哪怕很多次已經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景澗守在羅刹地仙界邊緣,從來未曾退過 一步。”
鳳染有些動容,繞著紅發的手一頓,朝常沁看去。
“雖然景澗是我妖族的敵人,但我不得不說,他是個值得敬佩的對手,若不是實在不願看到青漓那張妖精臉,我早就去羅刹地 和他過過手了。”
見鳳染低頭不語,常沁笑道:“這麽婆媽做什麽,我看你還是有些記挂那小子的,景澗除了出身有些膈應人,其他的也還過得 去,你也老大不小了,若是仙妖大戰後他還能活下來,不如試試得了。好了,我趕著回第三重天,你自己保重。”
說完也不管鳳染,幹脆得緊,飄忽著來,一眨眼忽悠一下就遠去了。
鳳染苦笑一聲,見常沁消失,微微一歎。
她和景澗,緣不對,份不對,日後更是沒有半點可能。
她只是詫異,在常沁口中,短短百年,當年那個溫潤和雅的青年,竟似已變了個人般……也許,鳳染看向遠方,神情有些悠遠 ,是她從來未曾真正了解過他。

“鳳染上君!”遠遠的,一人從仙将陣營處飛來,鳳染看著來人,眉頭微微一皺,倒也沒有似往常對著其他仙君一般避之不及 。
上古鳳凰一族善戰,不少族人被派遣至此處,現在飛來的,正是鳳凰一族的二長老鳳崎,這鳳崎雖古闆,卻極是愛護族中子弟 ,當初鳳染避走三界時,曾聽聞他在天後面前爲她求過情,是以對著他,鳳染倒有幾分敬重。
“鳳崎長老,何事尋我?”鳳染起身,淡淡問道。
鳳崎并不爲鳳染和上古如今的親近關系而故意套熱乎,仍是和百年前遇到時一樣的态度:“鳳染上君,天宮傳來谕令,天後有 一道密信希望由你送至一處。”
鳳染面色不虞,道:“鳳崎長老,你應該知道上古真神有令,清池宮不準介入仙妖之争。”
天後對她下令送信,真是可笑。她轉身欲走,但看著鳳崎皺著一團的表情,道:“難道整個天宮連個送信的人都沒有?”
“倒不是如此。”鳳崎顯然也有些苦惱:“羅刹地和此處界門相隔甚遠,一路上妖兵遍布,天後擔心尋常仙君不能将此信送至 ,我本想親自前去,只是近日仙妖局勢愈加緊張,我擔心那些年輕的族人貪功冒進,有些不放心他們獨自留在此處。”
鳳凰一族年輕的精銳幾乎盡在擎天柱下,難怪鳳崎擔著一副老骨頭也要守在這,天後常駐天宮,其實對鳳凰一族的傳承和壯大 并不放在心上,若不是那幾個長老幾萬年來兢兢業業,恐怕鳳凰一族老早就衰落了。
她一直不明白,既然天後當初将她棄在淵嶺沼澤是爲了族長之位,可爲什麽又對鳳凰一族采取這種聽之任之的放養态度?
羅刹地?鳳染心底微動,到底對鳳崎有些不忍,道:“往來三日足矣,我正好無事,便替長老跑這一次。”
鳳崎臉色一松,眼底劃過感激,朝鳳染拱手道:“多謝鳳染上君。”說完便将一封信箋交到鳳染手裏,扯了幾句就回仙界陣營 了。
鳳染将信箋在指尖彈了彈,有些嫌棄,随便扔進挽袖裏,消失在原地。

天後寝宮,蕪浣坐在床邊,一邊細心的爲床上昏睡的景昭擦幹額上的冷汗,一邊淡淡的朝著躬身靜立的仙娥靈芝道:“事情處 理得怎麽樣了?”
“回陛下,前頭傳來消息,說是鳳染上君領了陛下的禦旨,去了羅刹地。”
天後抽回手,眉角有些冷:“鳳染是領了上古的禦旨而來,她在擎天柱下,我就不便開戰,将她引走,之後會有什麽事便由不 得她了。景澗當年好歹在青龍台幫了他們,鳳崎又對她有恩,她不會拒絕這道谕旨。”
靈芝手抖了抖,順從的上前接過天後手中的布巾,沒有出聲。
天後也似乎并不需要她說話,只是将心中所想找人說說罷了。
“去珍寶閣裏再取些碧綠露來,替公主服下。”天後擺擺手,靈芝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待走出房間,才驟然卸下心神,長長 的松了口氣,面色微苦。

半月前她随著景昭公主自蒼穹之境回來後,天後便在公主身上施了神力,讓公主一直處于昏睡狀态,天後在聽了她的禀告後并 未動怒,突然變得極爲平靜,甚至是天帝将她拒在玄天殿外,她也未生氣,只是臉上再也沒了暖色。
整座天宮似是自那日起突然變得冰冷空洞起來,兩位陛下有意相避,半月來未曾見過面,只是……一道道命令自禦宇殿頒下後 ,仙妖交界處自此再也沒有安甯過。
她隐隐有種感覺,這三界……恐怕要出大災難了。

待上古将雲溪和雲珠準備的衣袍換至第十五套時,白玦和三火才姗姗自妖界而歸。
他們回來時已近黃昏,淵嶺沼澤籠罩在落日的餘晖中,似是抖落一境燦黃。
兩人在蒼穹殿前停了下來,三火看了看殿前的場景,有些拘束,搓了搓手,擔憂的看了白玦一眼,在他的示意下默然的退了下 去。
有些事,遲早是要來的,大殿前的人,除了神君自己,沒有人可以代替他面對。

“我以爲,你永遠不會再踏進蒼穹之境一步。”白玦一身藏青長袍,看著來人,神情似是有些蒼白疲憊。
“你該知道,她不回去,這一趟我總歸是要來的。”
“既然來了,又爲何不進?”
“你不回來,我如何能帶他進蒼穹之殿?”

大殿前,侍衛跪了滿地。
一身火紅古袍的天啓淡然而立,眉眼矜貴。
他手裏,牽著低著頭,嘴唇輕輕抿著的小小孩童。
一張臉,精緻可愛,和白玦有九成相似。
餘晖落在那孩童身上,有些單薄稚嫩的倔強。

白玦眯著眼,歎,一晃,竟已有了百年。
他在這座空蕩冰冷的大殿裏,竟又挨過了百年。

77、前因

前因

蒼穹殿前落針可聞,跪了一地的侍衛眼觀鼻鼻觀心,個個裝傻充愣,對大殿前的詭異景象視若無睹。

白玦定定的看著天啓旁邊的孩童,良久之後,輕歎一聲。
那聲音仿似拉斷了繃緊的弦,決堤的情緒摧枯拉朽,阿啓甩開天啓,轉過身邁著短短的腿朝大殿裏跑去,瘦小的身影竟有些跌 跌撞撞的狼狽。
天啓一愣,淩厲的朝白玦掃去,眼卻微微眯起――面前的藏青人影消失在原地,瞬間出現在大殿前攔住了往裏沖的阿啓。

‘砰’一聲響,阿啓撞在白玦身上,一個踉跄,白玦一把撈住差點摔在地上的阿啓,提著他的領子朝裏走去。
天啓看著這一大一小消失在大殿前,朝一旁的侍衛随便指了指,擡眉道:“帶我去見上古。”
被點将的侍衛受寵若驚,忙不叠的自地上爬起,恭敬的引著天啓朝後殿而去。
那一襲火紅的身影本是閑散緩慢,但行過幽靜空茫的長廊,經過後園一方可觀蒼穹之境萬裏遠景的玉石看台時,終是停了腳步 ,目光落在萬裏雲海之下淵嶺沼澤的廣裘沙地時,唯剩純粹的遺憾和悔恨。

“放下我!快放開我……”阿啓昂著頭,把自己扭成麻花狀,懸在空中的腳在白玦身前踩了不少黑腳印,右手扯住他胸前的衣 袍尖聲道。
小孩子的聲音本來就又尖又細,如此聽來更是憤懑驚惶,平添了幾分可憐的味道。
白玦低頭看著阿啓發紅的眼眶和瞪得渾圓的眼珠子,眼底飛快劃過一抹疼惜,瞧了瞧自己被踩得發黑的衣袍,他将阿啓放在地 上,眉微微斂起:“小小年紀,哪裏學的如此胡攪蠻纏?”
阿啓脫了束縛,也不理白玦,轉身就往外跑,被一股柔和之力擋在亭内,出去不得。
“讓我出去。”阿啓回轉頭,握著拳頭嘴抿住:“我爹娘都沒有,哪裏來得人管!”
白玦背在身後的手一頓,半響後,皺眉道:“天啓通古博今,鳳染武技超群,清池宮的長阙更是對三界之事了若指掌,他們一 直在你身邊,你怎會沒有人管?”
阿啓昂著頭:“那你是誰?我沒教養又和你有什麽關系!有本事你就自己教我,憑什麽怪别人!”
白玦臉色微變,見面前精緻可愛的孩子張牙舞爪、兀自強撐,緊了緊聲音,道:“我怎麽不能管,我……”
這話半日也接不下去,到最後似是有些氣短,眼輕輕垂下:“有些事,你還小,等日後,便會明白……”
“我不明白!”阿啓大聲道:“我永遠都不想明白。”
“你知不知道我叫什麽,不是阿啓,是阿棄,娘親不認識我,你不要我,那當年爲什麽還要讓我出世!”
白玦靜靜的看著聲嘶力竭,眼眶中噙著淚花的阿啓,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一動不動立在原地。

“鳳染跟我說,我阿爹是百年前的仙界清穆上君,我娘親是後池上神。”阿啓邁著短腿突然上前幾步,拉住白玦的衣擺,小聲 道:“白玦神君,我知道你不是我阿爹,你把我阿爹還給我,好不好?鳳染說我在殼裏的時候,他每日都會給我念書,會和我說話 ,還在了望山親手給我建了一間小竹房……我不要很久,就一個月……”
看著靜默的白玦,阿啓帶了幾分忐忑的祈求:“十天……五天……”
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微不可聞,甚至輕輕抽噎:“一天,一天好不好,白玦神君,讓我見見我阿爹……”
“阿啓,鳳染、天啓待你全心全意,上古日後亦會如此,他們在你身邊足矣,我不是清穆,做不了你父神。上古在後殿卧室休 息,你去找她吧。”
淡漠的聲音在亭中響起,亭外的屏障被兀自解開,白玦不去看阿啓的神情,轉過了身。

長久的靜默伴著短促的呼氣聲,淩亂的腳步聲自亭中跑出,便再也沒了聲息。
白玦回轉頭,看著空蕩蕩的涼亭,剛才還活靈活現的阿啓仿佛只是一場臆想。他臉色蒼白,手死死的握住橫木,閉上了眼。
百年時間,他竟然都不能将清穆帶來的影響完全消除。
剛才他差點就抱上了那個孩子,差一點……差一點就功虧一篑。
你是白玦,不是清穆。
長長的歎了口氣,白玦挺直脊背,消失在小徑深處。

上古睜開眼,對上的便是一雙邪魅妖惑的鳳眼,隔得太近,甚至讓她有些許的不适。她推開天啓,打了個哈欠:“怎麽來蒼穹 殿了,阿啓呢?”
天啓眼一瞪,怒極反笑:“你倒還記得阿啓,就這麽把他丢在清池宮,這小子日日鬧騰,著實讨人嫌。”
對著天啓的怒喝,上古心裏竟有些不自覺的發虛,仿佛将阿啓丢在清池宮是件極不負責任之事,幹咳了一聲:“我在蒼穹之境 有些事,白玦去了妖界,我在等他回來。”
“他和那只妖龍剛才回來了,在大殿前碰到了阿啓,把阿啓帶走了。”
“哦?”這麽一說,上古立時來了興緻:“他見到了阿啓,什麽反應?”嘴上說著,她心底劃過一抹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期許。

天啓看著她,眼閃了閃,從軟榻邊離開,端起桌上的果釀抿了一口:“沒什麽反應,他若真在乎阿啓,這百年就不會把他扔在 清池宮不聞不問了。”
上古皺了皺眉,盤腿坐直,手輕叩膝蓋,淡淡道:“天啓,六萬年前發生了什麽事?你和白玦當年雖不如和炙陽親近,可也不 會如此讨厭于他。”
天啓自知失言,哼道:“他乃仙力所化之真神,而我本源之力乃妖力化成,白玦向來清高,哪看得上我,當年我們關系就不好 ,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胡說,仙妖之力乃三界根本,無分高低貴賤,若他真是如此,如今又怎麽可能對妖界處處相幫,說實話!”上古沉著眼朝天 啓看去,神情不悅。
天啓挑眉,上古一向不在意他們之間的相處,這次倒是古怪的緊,難道瞧出了什麽……

還未來得及說話,零碎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一連串的‘小神君’都喚之不住,阿啓沖進房間,頓了頓,看見劍拔弩張的上古 和天啓二人,一頭紮進上古懷裏,昏天黑地的哀嚎起來。
“姑姑,姑姑,姑姑……”聲聲驚天動地,實乃痛徹心扉。
上古所有的疑慮瞬間消失無蹤,忙抱住他:“阿啓,不哭,怎麽了,跟姑姑說。”
“還能怎麽了,準是白玦惹出來的。”天啓嗤笑一聲,哼道。
上古淩厲的掃了他一眼,也知道天啓八成沒猜錯,摸了摸阿啓頭上的小髻,神情溫和:“别怕,姑姑在這裏。”
阿啓漸漸停止了抽噎,昂著頭抓住上古的衣擺,小聲問:“真的?”
“恩。”上古點頭,眼帶柔和:“我最疼阿啓,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阿啓點點頭,使勁抱住上古,把頭埋在上古肩上,想是哭累了,一會便睡著了。上古由始至終都小心的拍著他的後背,嘴唇輕 抿,一副正兒八經的慈母像。
看著這樣的上古,天啓眼微瞪,頗有些不能置信。
“我們也不能在這裏久留,有什麽事今晚便問了白玦,解決完我們明日就走。”怕上古提及剛才之事,天啓擡腳朝外走去。
上古眼眨了眨,垂下的頭突然擡高,看著天啓消失的背影,神情有些玩味。
果然驚慌了,天啓,看來你瞞下的東西也不少。

西界之濱,此處乃除了擎天柱外唯一一個仙妖通入口,曆來便爲仙妖兩族必争之地,兩界之間寬約數丈的黑海沼澤,便爲羅刹 地,這裏終年被黑霧籠罩,瘴氣橫生,遍草不生,亦是三界之中最苦瘠之地。
鳳染花了足足兩日時間,才從擎天柱下來到此處,千裏之遠時便看到沖天的煞氣和血腥氣彌漫了數百裏之遠。
畢竟清池宮不介入兩界之争,鳳染默念了一道隐身訣,靠近羅刹地,哪知離将營十裏之處時,一道白光閃過,巨大的螺旋大陣 在營帳上空熠熠生光,将鳳染困在其中。
她輕咦一聲,感覺到身上的牢牢束縛,倒是生出了興緻來,紅色的靈力自掌中而出,朝頂端的陣法抗去。
動靜鬧得如此之大,仙界陣營中的将士聽到聲響,手持劍戟嚴陣以待,不見半點慌亂,只是看著大陣中一陣紅光閃爍,卻不見 人影,皆有些詫異。
在二殿下布下的陣法中還能一直用靈力隐去身形,此等人物倒是少見。他們在羅刹地駐守百年,比一般的仙将強了不知凡幾, 眼界自是不同,更何況那陣中的靈力雖霸道,卻隐隐透著仙氣,衆将暗舒一口氣的同時也對來人生了好奇之意。
難道是哪個老仙君來羅刹地了?

陣法之中,紅、白之光隐隐交錯,交相對峙,一時難分伯仲,一人自陣營大帳中飛出,落在衆人之前,揮散陣法,沉聲道:“ 何處仙友,擅闖羅刹重地?”
“見過二殿下。”陣前仙将收戟行禮,退後一步。
“百年不見,你倒是威風不少。”見已露了行迹,鳳染也不含糊,撤去環繞在周身的護身靈力,出現在半空。

景澗一身銀白仙甲,眉目堅毅,手握佩劍,目光如電,比之百年前,著實變了不少。
半空中一身火紅長袍的女子眉目淡淡,狷狂一如往昔,景澗一時有些晃神,失聲道:“鳳染,你怎會來此?”
“自是有事才來,怎麽,不請我進去坐坐。”鳳染自空中落下,停在景澗面前。
“你肯來此,我失了遠迎。”景澗聲音有些低,朝前擺擺手:“走吧,此處雖苦瘠,倒也有些外面沒有的好東西。”
兩人消失在營帳前,周圍的仙将此時才知這一身煞氣,容顔大氣铿锵的女仙君乃是清池宮的鳳染上君,一時心底都有些躍躍。

營帳内,景澗脫下仙甲,一身深藍儒服,将黑發利落的用布條纏在腦後,若不是常年奮戰而襲于身的戰意,鳳染都要以爲面前 之人只是個凡間的教書先生而已,比起百年前的貴氣溫和,如今的景澗仿若脫胎換骨了一般有股子将帥的殺伐之氣。

大帳布置得甚爲樸素,幾張木椅,一張木桌,一方床榻,便空空如也。鳳染走進去,大大咧咧的往木椅上一靠,頗有些感觸, 若非常沁,她恐怕永遠也想不起去親眼看看景澗如今到底過得如何。
“上次在了望山,你故意留手了吧。”鳳染看景澗端著一杯濃茶走近,挑眉問道。
剛才大帳外的陣法和景澗的靈力殊途同歸,應該是他所設,如此靈力,并非朝夕可至,想來當初在了望山争炙陽槍時,景澗并 未盡全力。
“炙陽槍本就不屬于小妹。”景澗笑道,看著鳳染,眼神有些深:“這百年你可還好?”
鳳染眼皮子動了動,端起茶灌了一口:“好,挺好的。”
想起百年前她因爲景昭和天後的緣故,對景澗遷怒頗深,甚至還累得他避走羅刹地百年未歸,一時有些歉疚,道:“景澗,當 年是我口無遮攔,你母後的事我不該全怪在你身上,待仙妖之戰結束後,你就回仙界吧。”
對面端坐的青年有瞬間的失神,似是憶起當初清池宮外的一幕,苦笑一聲:“鳳染,當年之事是母後太過分,怪不得你。我早 就放開了,留在羅刹地和此事無關,你不必介懷,我很高興,他日相見,我們仍是朋友。”
鳳染聽見此話,見景澗神态坦然,頓感自己實在太自作多情,一時大爲尴尬,‘哈哈’笑了兩聲:“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鳳染,你今日來此,可是有事?”景澗垂眼,将鳳染灌光的茶杯重新添上,道。
“天後給你降了一道密旨,鳳崎不放心那些小鳳凰在擎天柱下,此處又兇險,便托我走這一遭。”鳳染突然想起還有正事,在 挽袖裏掏了掏,半響才揉出個皺成團的紙片,丢到景澗手裏。
景澗看著面前揉成團的密旨哭笑不得,展開來看,片刻後眉頭微皺,朝鳳染道:“母後讓我嚴陣以待,鳳染,最近外界的仙妖 之争是否更嚴重了?”
鳳染點頭:“我來之前見過常沁,确實如此,羅刹地如何?”
“羅刹地百年都是如此,倒是沒什麽好緊張的,不過,我挺佩服那個妖狐一族的青漓妖君的。”
鳳染挑眉,眼底飛快的劃過什麽,漫不經心道:“怎麽說?難道百年時間,你們駐守此處惺惺相惜了不成?”
“你在胡說什麽!”景澗有些愕然,失笑道:“我只是單純覺得這個女子太過恐怖,百年時間,她在羅刹地掀起了上千場戰争 ,無所不用其極,死去的妖族不計其數,若是我恐怕早就放棄了。”
“你做的很好。”就算再堅韌,景澗眉間淡淡的疲憊總歸是騙不了人,鳳染定住眼,道:“我知道你做的很好,若不是你,妖 界大軍恐怕早就自羅刹地而進,仙界的福地仙邸,遲早會毀于一旦。”
兩界之争,并無誰對誰錯之說,只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但比起善喜說教的仙族,妖族确實要蠻橫好戰一些。

景澗被那雙狹長的鳳眼看著,溫和的聲音入耳,一時似是緩不過勁來,半響後才回過神,有些狼狽的轉眼:“光憑我不行,若 不是父皇當初在營帳後的界門前施了屏障,我也難以堅持到現在。青漓性子陰狠,羅刹地非久留之地,鳳染,讓你送信已是爲難, 你還是回清池宮吧,有天啓真神和上古真神在,這場劫難不會牽扯到你身上。”
“羅刹地再危險你不是也在這裏撐了百年,更何況青漓的那些手段我還看不上眼,我休息一日,明日再回清池宮。”
聽見此話,景澗也不好多言,點頭應允,神情仍有些凝重。

羅刹地另一端,妖族一名将士悄悄走進中帳旁邊的營帳,見案首上一身将服的妖異女子凝神思索,小聲的禀告:“青漓妖君, 剛才那邊送來消息,說是清池宮的鳳染仙君來了羅刹地。”
“哦?”青漓蹙眉,道:“可看準了?”
“千真萬确,鳳染上君觸動了景澗布下的大陣,這才露了身形,唯恐生變,那邊的探子才急忙将消息傳過來。”
“好,我知道了,此事不要和别人提起,我會親自禀告陛下。”青漓擺手,妖将退了下去。

該死,她等了這麽久總算能将景澗除去,鳳染怎麽會突然來這裏?憶起當年第三重天中鳳染和常沁對她的所作所爲,青漓緊緊 抿住唇,眼中妖光驟現。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陛下改變心思,只要拿下了羅刹地,常沁就不能再壓在她頭頂上,這羅刹地,她要定了!

蒼穹之巅,傍晚,當落日只剩下最後一縷餘晖時,天啓走過疊嶂重重的密林,出現在一片淵嶺沼澤廣裘的黃沙之中。
那裏,數十座石像立天而望,蒼涼靜谧。
天啓緩緩停住,伸開雙手,細沙從指間滑落,滾燙灼熱。

他知道今日白玦所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何意。
這些年來,除了那場婚禮,他從來不曾踏進過此處半步。
白玦不能面對的是阿啓,而他不能面對是這空洞、毫無生機的數十座石像。
那些葬送在他妖力之下的上古界衆神。

上古,我有罪,只不過,你忘了而已。
我慶幸的不是你忘了後池的記憶,而是混沌之劫來臨前的三百年,你已經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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