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棄子 (1)

然而,朱顏沒有听從他的勸告。第二日,當新皇太子蒞臨赤王府行宮、代替帝君前來賞賜藩王時,她也跟著父母走了出來。

她沒想到他這一次他來時的陣仗會那麼大,赤王夫婦雙雙出來迎接,三呼萬歲、叩首謝恩,而她怔怔地看著闔府上下烏壓壓一片人頭,心里一陣陣的別扭,站在那里似乎僵硬一般地動也不動。

一邊的盛嬤嬤焦急地扯了扯她,低聲︰“郡主,還不跪下?”

她愣了一下,忽然間明白了過來。昨天他讓她不必出來,就是不想讓她看到這一幕吧?——如今他已經是空桑的皇太子,未來的帝君。君臣大綱,貴賤有別。只要一見面,她的父母要向他下跪,她也要向他下跪!

他們之間,已經如同雲泥一般遙不可及。

念及這一點,她心里便如同雷擊一樣震動,意識一片空白。

在一片匍匐的人群中,只有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站著的。而時影只是淡然看了她一眼,並沒有任何表示,抬起手,令赤王一家平身。

新皇太子按照禮節,向赤王宣示空桑帝君的恩寵︰一箱箱的賀禮依次打開,無數的珍寶,無數的賞賜,耀眼奪目。唱禮官不停地報著名字,府里的侍女們不時發出低低的驚呼。

然而,朱顏在一邊看著,眼神卻是淡淡的。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是買下她一生自由的出價而已……

御賜的賀禮交付完畢,

時影坐下來和赤王夫婦略略寒暄了幾句,便切入了正題,徑直提問︰“不知大婚的時間定下來了沒有?白赤兩族的長子長女聯姻,關系重大,到時候,我會替帝君前來主持。”

朱顏猛然一震,幾乎將手里的茶盞跌落。

他……他來主持?為什麼是他?他……他怎麼會答應這種事的?!她震驚莫名地看向他,然而皇太子只是轉頭看著赤王,並沒有分心看上她一眼。

“多謝帝君和皇太子殿下的隆恩!”赤王謝過了恩,恭恭敬敬地回稟,“婚禮的日期已經擇好了,只是尚要和白王商議——等一旦定下來,便立刻知會皇太子。”

時影神色不動,淡淡︰“目下是雲荒非常時期,大約要辦得倉促一些了,未免有些委屈了朱顏郡主。”

說到這里,他終于看了朱顏一眼,眼神卻是平靜無波。

她心里一跳,只覺得手指發抖得幾乎拿不住茶盞。耳邊卻听父王笑道︰“這些繁文縟節,其實並不重要。古人戰時還有陣前成親的呢。”

雙方絮絮談了幾句其他的,赤王妃眼看大家談得入港,便在一旁笑著開了口︰“婚娶乃是大事——帝君龍體不安,大約也急著想看到皇太子殿下大婚吧?不知皇太子妃的冊立、殿下如今心里可有人選?”

皇太子妃?朱顏又是一震,這次茶盞從手里直接落了下去。

時影也沒有看她一眼,手指卻在袍袖底下無聲無息地迅速一

劃——剎那間,那個快要掉落在地面的茶盞瞬地反向飛起,唰地一聲又回到了她的手中,竟是一滴水都不曾濺出!

這一瞬間的變化,滿堂無人知曉,他更是連看也沒看她一眼。朱顏驚疑不定地握著茶盞,心里七上八下,卻只听時影淡淡地開了口,氣定神閑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兩天之後,在下會去一趟白王府邸,和白王商量此事——按慣例,應該就在白王四位未出嫁的女兒之中選一個吧。”

“白王的千金個個美貌賢淑,足以母儀天下,”赤王笑著開口,“祝皇太子殿下早日得配佳偶,雲荒也好共享喜慶。”

“多謝赤王吉言。”時影微微一笑,放下茶盞,起身告退。

在最後一刻,他的眼神淡淡地掃過她,神色不動。朱顏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這一次的見面,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機會說上一句話,她只能旁觀著,听著他和自己父母的應酬寒暄,就如同看著陌生人一樣。

咫尺天涯,再會無期。

“恭送皇太子殿下!”當他離開的時候,再一次地、赤王府所有的人都匍匐下跪,只有朱顏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他的背影——師父他……他要娶妻了?是啊,他已經再也不是九嶷神廟的大神官了,作為帝君唯一的繼承人、空桑的皇太子,他必然是要娶妻的,而且必須要從白之一族的王室里選取皇太子妃。

一切都理所應當。可是

……這一切、怎麼會發生得這麼快?快得簡直不真實,完全令人無法接受——就像是昨日他剛剛在她懷里死去,今日卻忽然變換了一個身份、重新來到這個世間一樣!

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還是她忘記了?

“郡主,你還不快……”盛嬤嬤看到郡主又在那里發呆,忍不住焦急地抬起手,想扯住她的衣襟讓她一起下跪——

然而朱顏微微甩了一下袖子,只是一瞬,整個人就忽然消失了。

八匹裝飾華麗的駿馬,拉著描金繪彩的皇家馬車,停在了王府門口。車上有著銀色的雙翼,是空桑帝王之血的皇室徽章。等時影坐入馬車,大內侍從便從外面關上了門,拉上了簾子。車內華麗寬敞,並無一個侍從。然而,簾子剛一合上,卻又微微動了一動。

時影端坐在車內,蹙了蹙眉頭,忽然對著虛空開了口︰“你跟來做什麼?”

“啊……”馬車里空無一人,卻有一個聲音低低地開口,似乎帶著一絲懊惱,“你……你看出來了?”

密閉的車廂里似乎有風微微掠過,旋轉著落地。唰地一聲,一個人影從半空現了形,明眸皓齒,顧盼生輝,正是赤王府的小郡主。

“像你說的,如果同時施用隱身術和縮地術,就能出現新的術法,”朱顏回顧了一下自己方才瞬間的身手,語氣里有一絲得意,“剛才這個術,連我父王都沒看出來呢……”

時影眉頭動了

一動,似是掠過贊賞之意,卻並沒有說話。六王是雲荒里僅次于帝君的人物,要在眼皮底下瞞過赤王施用術法,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修為——這個小丫頭還真是聰明,他只是略微點撥,立刻便能舉一反三。

然而,他沒有接她的話題︰“你身為即將出嫁的赤之一族的郡主,這樣忽然跑到我的馬車里來,萬一被人知道、會給各方造成很大困擾……在沒有被人覺察之前,趕快離開吧。”

朱顏是一時沖動才跟了上來,听到他如此公事公辦的語氣,心里剛才那點血勇和沖動冷了下來,半晌才訥訥︰“剛才……剛才那邊的人太多了,一直沒機會問你問題,所以才忍不住跑過來……”

時影怔了一下,神色有些異樣︰“你……要問什麼?”

朱顏一跺腳︰“你為什麼要來主持婚典?”

“就問這個?”時影不知為何松了一口氣,端坐在馬車里,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語聲平靜冷淡。“我如今是皇太子,既然帝君病了,我只能替他出面、向臣子藩王們施恩以籠絡人心——如此而已。”

“可是……可是……”她說了幾個可是,卻不知道如何組織下面的話。

“可是我若是來插手此事,會讓你覺得很不舒服?是不是?”他卻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淡淡回答,“你不能因為自己覺得心里不舒服,就拒絕帝君的恩賜——你不是說自己已經懂事了嗎?既然都

已經想定了主意要嫁,怎麼會還在這些小事上鬧別扭?”

“……”她一時無言以對。

是的,既然她都已經決定了要嫁給白風麟,為什麼還要在意誰來主婚?這些細枝末節,和嫁給誰相比起來又有什麼意義?朱顏嘴唇動了動,臉色灰白地垂下了頭,過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你真的要冊立太子妃嗎?”

“當然。”時影連眼角都沒有動,“哪個帝君能沒有皇後?”

“……”朱顏沉默了下去,再也不說話了。

馬車在飛馳,車里的氣氛仿佛是凝固了。轉眼間馬車已經疾馳出了三條街,時影直視著前方,淡淡︰“前面快到禁宮了,你該回去了。”

朱顏怔了怔,忽然沖口道︰“我……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時影皺了皺眉頭︰“什麼事?”

“那個……那個原來的皇太子,時雨,”她咬了咬牙,終于鼓起勇氣開了口,“他如今怎樣了?你知道他的消息嗎?”

時影一震,似乎是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終于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深而冷︰“為什麼問這個?”

朱顏低聲︰“因為他是雪鶯的心上人!”

時影眉頭皺了一下眉頭︰“白之一族的雪鶯郡主?”

“嗯。你知道她?”朱顏沒想到他對自己的情況居然了如指掌,也不由有些意外,“她為時雨茶飯不思,擔心得要命……唉,我怕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想不開……”

時影沒有

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你不要管別人的事。”

“雪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朱顏看到他沒有否認,心知不妙,心里直直沉了下去,“她……她都懷疑是你殺了皇太子!我氣得差點和她吵起來。如果早點找到你弟弟,她就不會那麼無端端懷疑你了!”

“無端端?”時影沉默了一瞬,忽然淡淡道,“怎麼,你就這麼堅信我是無辜的嗎?”

“什麼?”朱顏猛然一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阿顏,不要裝了。當你在紫宸殿深處看到我的時候,難道心里就沒有一絲疑慮?”時影端坐在皇室御用馬車里,穿著皇太子的禮服,聲音淡淡,卻是深不見底,“我為什麼會回到帝都?我和大司命之間有什麼協議?我為了奪回原本屬于我的東西,又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這些,你都不不會不曾想過吧?”

“可……可是……”她呆住了,看著他,聲音里透著一種堅決,“無論如何,師父你都不可能會是這種人!”

“哪種人?”時影看了她一眼,眉宇間掠過一絲譏誚,“呵……你真的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嗎?”

“……”朱顏無法說什麼,只覺得他的語氣里有一柄冰冷的刀,一寸寸地切割下來,把她從他身邊徹底分離出去——說真的,即便相處多年,對她來說,他也一直仿佛在極遙遠的地方,無法觸及,甚至無法看清。他們之間最近的

那一刻,或許是在他臨死對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

——也就在那一刻,她才發現其實師父的內心完全不是她所能琢磨的。

而到了此刻,即將成為帝君的他,內心又是如何?

她依舊是雲里霧里,永遠不能看清楚他的真實模樣。

“告訴雪鶯郡主,不必再等時雨了。”時影轉頭平視著前方,語氣冰冷,一字一句,“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什麼?”朱顏驚呆在當地,一時間如同有冰雪當頭潑下,寒冷徹骨,“天啊!難道……難道雪鶯說的是真的嗎?師父,這一切,都是你做的?”

時影的手在膝蓋上無聲地握緊,卻沒有否認這個罪名,頓了頓,忽然有些煩躁地厲聲說了一句︰“我說過,從此後不要再叫我師父了!”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臆寒冷如冰,過了片刻,終于艱難地再度開口,似乎不听到答案就不會死心,“那麼,請問皇太子殿下……時雨,是真的死了嗎?”

時影直視著前方,語氣平靜冰冷︰“是。”

朱顏震了一下,半晌才不敢相信地追問︰“是……你做的?”

“你覺得呢?”時影冷冷,卻並沒有否認,“是又如何?”

朱顏身子晃了一晃,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她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靠在了馬車上,仿佛不認識一樣地看著這個熟悉的人,眼里的神色幾度激烈地變幻。

馬車里許久不曾有任何聲音。

不知道過

了多久,時影轉過頭來,看了身側一眼,似乎是想要分辯一些什麼——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已經不在那兒了。生平第一次,她的術法居然騙過了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他的面前消失。

“阿顏!”那一瞬,他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

當馬車從街道盡頭消失後,朱顏出現在街角,臉色蒼白。她踉踉蹌蹌地往回走著,腳步虛浮,魂不守舍。

“我說過,從此後不要再叫我師父了!”

那句話一直在她腦海里回響,令人幾乎喘不上氣來。她神志恍惚地往前走著,不辨方向。忽然間一個踉蹌,撞到了什麼。

“哎喲……痛痛!”被撞倒的是一個孩子,手里拿著一串吹糖做的小人兒,正捂著額頭發出了痛呼,小手白皙如玉,面容清秀可愛。

朱顏眼楮一瞥,失聲︰“小兔崽子?你跑哪兒去了!”

她把那個跌倒的孩子拉了起來,用力抱住。

“阿娘!阿娘!救命!”那個孩子卻拼命掙扎,驚聲尖叫起來。朱顏看清楚了那個孩子的臉,怔了怔,放開手來——是的,這不是甦摩……這個孩子有著黑色的長發和眼眸,明顯是空桑人,只是她方才心神恍惚,居然看錯了。

她的這一生里,為何會有這麼多此看錯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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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伽藍帝都的行宮里,管家正在書房向赤王回稟近日的情況,諸事一一交代完畢,最後

說了一句︰“請王爺放心。屬下看這次郡主回來後有了不少改變,真的已經變得懂事多了。”

“希望如此吧……”赤王嘆了口氣,揉著太陽穴,“這丫頭,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現在經歷了這許多事,她也該長大一點了。”

“只是……”管家沉吟著,有些不安。

“怎麼?”赤王皺起了眉頭,看著這個心腹,“有話直說!”

“有件事屬下有點擔心。”管家嘆了口氣,有些憂慮,“郡主還是非常掛念那個小鮫人,雖然身在帝都,還再三再四的吩咐屬下去找……”

“那你到底找到了沒?”赤王皺眉。

“稟告王爺,的確是找到了。”管家四顧看了看周圍,湊過去,壓低了聲音,“昨日剛剛接到葉城那邊的消息,說有個衣衫襤褸的小鮫人在半夜敲門,門一開,就昏倒在了葉城行宮外……”

“什麼?”赤王跳了起來,“那小兔崽子……回來了?”

“是啊。那小家伙還真是命大。”管家吃不準赤王的對待此事的態度,小心翼翼地措辭,看著藩王的臉色,“不知道那小家伙這些日子去了哪兒——醫生說這孩子看樣子很虛弱,似乎跋涉了上千里才回到葉城。”

赤王變了臉色,脫口而出︰“該死!這事千萬不能讓阿顏知道。”

咦?原來王爺並不希望這件事發生?管家瞬間摸清楚了赤王的心意,連忙道︰“是!幸虧那小兔崽子回來的時候、郡

主已經離開葉城了——屬下第一時間已經讓那邊的侍衛長把那個小兔崽子單獨隔離起來,派了兩個心腹侍女去看著,不讓外人知道此事。”

“做得好。”赤王松了一口氣,越想越煩,一時間眼里全是怒意,“怎麼又是鮫人!上次府里的那個鮫人給我們惹來的麻煩還不夠嗎?”

“是是。”知道了自己該站哪一邊,管家連忙點頭,“屬下已經派了人將那個兔崽子嚴密看管起來,絕對不會讓他再有機會跑掉!”

“看管什麼?”赤王听到此話,卻是怒斥,“還不趕緊的處理掉!”

“可是……郡主的脾氣王爺也是知道的。”管家有些為難,小心翼翼地措辭,“若是找不到那個孩子,她如何肯善罷甘休?”

“那你就想想辦法、打消她這個念頭!你不是號稱智囊嗎?”赤王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這個心腹,“明日你不用陪著我進宮了,先抽身回一趟葉城那邊處理好這件事——務必干淨利落,不能再讓那個小兔崽子出現在阿顏面前!”

“是,”管家連忙點頭,“屬下知道王爺的意思了!”

赤王頓了一頓,忽然盯著他,再次反問︰“真的知道了?”

管家看到赤王的眼神,暗自打了個冷戰,重重點了點頭︰“是的,屬下知道了!不論用什麼手段,一定讓那小兔崽子從此消失!”

赤王的聲音很冷︰“而且,要毫無痕跡永絕後患。”

“是!”管家點

頭,連忙退下。

赤王重重拍了一下案幾,長嘆了一聲,神色復雜——阿顏,你可別怪父王狠心。目下空桑大變將至,作為赤之一族唯一的郡主,你馬上就要和白之一族聯姻了,怎能為了一個鮫人小奴隸而影響兩族日後的和睦?前車之鑒已經擺在那里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昔年淵的事情重演!

所以,這個潛在的禍端,就讓父王替你早點清除了吧!

——就如當初,我替你清除了玉緋和雲縵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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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湖南端的葉城,入夜之後燈火輝煌,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瓖嵌在大海邊際,昭示著它作為雲荒最繁華城市的地位。

葉城赤王府行宮里,有人借著燭光,端詳著榻上沉睡的孩子。

“還沒醒?”一個侍女嘆了口氣,“可憐見的,瘦得都只剩下一口氣了。”

“這個孩子應該是走了很長的路,腳上都是水泡。”另一個年長的侍女也嘆了口氣,“醫生說昏倒前他至少已經三天沒吃過飯了——身上除了一個傀儡偶人,什麼都沒帶,也不知道這一路怎麼活下來的。”

“傀儡偶人?”年輕侍女卻好奇起來。

“是啊,在這里。”年長的侍女指了指床頭的櫃子,那里有一個布包,“那個偶人,和這個孩子長得一模一樣。”

“是嗎?”年輕的侍女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打開看了一眼,不由得低聲驚呼起來—

—那是一個不足一尺的小小的偶人,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的,手感很柔軟,五官清晰,每一個關節上都釘著一枚金色的刺,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做成,四肢軟軟地垂落,一動不動。

“咦,做得好精致,關節還能活動呢!”年輕的侍女好奇地拉起了小偶人的手臂,“看上去,很像是那些傀儡戲里的傀儡娃娃呢!”

一邊說著,她一邊忍不住拿起一塊手帕給那個娃娃圍了一件小衣服,用別針別起來,看上去就像是定做好的衣服一樣。

“哎,真的和這個孩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呢!”年輕的侍女給那個小歐人穿好了小衣服,端詳了一下,忍不住驚嘆,“這工藝,真是巧了!”

那個小偶人睜著眼楮看著她們兩人,在燈火下,那湛碧色的眼眸似乎是活的,看著年輕的侍女,似乎還頑皮地眨了一眨眼。年輕的侍女嚇了一大跳,啪的一聲將它扔回了桌子上,往後退了一步︰“這……這東西,好奇怪啊!”

“是啊,看著就不大舒服,”年長的侍女道,“還是包起來吧。”

“嗯。”年輕的侍女連忙將布包重新包好,不敢再看那個小偶人的眼楮,嘀咕,“這孩子身上為何會有這種東西?”

“不知道。”年長的侍女搖了搖頭,看了一眼昏迷的病弱孩童,嘆了口氣,“听說這孩子是郡主最近收養的小奴隸,很受寵愛,在前段時間的復國軍叛亂里走丟了

——大家都以為再也找不回來了呢,結果居然自己回了赤王府。”

“自己回來的?”年輕侍女吃了一驚,看這個昏睡中的小鮫人,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這些鮫人奴隸個個不听話,一個看管不嚴便想法設法的逃走,這個小家伙居然還千辛萬苦一路找回來?”

“可能是郡主對他很好吧。”年長的侍女輕嘆,“只可惜……”

“是啊!”年輕侍女想起了什麼,也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再度注視著榻上昏迷的小鮫人,忍不住低聲,“真不知道管家為什麼要這樣對付一個小孩子……難道郡主會同意嗎?”

“噓。這你就不要多問了。照著上面吩咐的去說去做就是了,”年長的侍女淡淡道,“在王府里,多嘴多舌的人經常不會有好下場。”

“是的!”年輕侍女連忙點頭,緘口不言。

“也不是什麼多難的事兒,哄個孩子而已。”年長的侍女看了一眼緊張的同伴,笑了一笑,“你進府也有好幾年了,難道還對不付不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等把這孩子順利哄走了,總管大人重重有賞。”

“是。”年輕侍女連忙點頭。

又沉默了一會兒,榻上那個昏睡的小奴隸還是沒有醒,燈影下的臉是如此的蒼白,長長的睫毛覆蓋在臉頰上,雖然只是一個孩童,卻已經有著驚心動魄的美麗。兩位侍女靜默地看了一瞬,一時間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難怪郡主那麼

喜歡這個小家伙,這麼漂亮的孩子……簡直不像是這個人間所有啊!”年輕的侍女畢竟心軟,喃喃。

話說到這里,燈下的人忽然動了一動。

“哎呀,他醒了?!”年輕侍女驚喜地叫了一聲。

燈影下,一雙湛碧色的瞳子吃力地睜了開來,茫然地凝望著光亮的來源,嘴唇翕動著,微弱地說了一句什麼。

“你醒了?”年長的侍女抬起手,將小鮫人臉上散亂的發絲掠了開去,替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用慈愛的語調道,“我叫若萍,她叫小蕙,都是赤王府的人。你感覺怎麼樣?要喝點水嗎?”

那個小鮫人沒有說話,只是茫然地看著她們,瞳孔里的表情是散亂的,似乎一時間還沒回憶起自己在什麼地方、——然而,當侍女的手指拂過他額頭的時候,那個孩子忽然震了一下,下意識地把將她的手推了出去!

“不要踫我!”孩子尖利地叫了起來,“滾開。”

若萍一時不防,差點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小蕙連忙扶住她,一回頭,卻嚇得尖叫了一聲——那個孩子已經坐起來了,蜷縮在牆角,手里卻一把握住了案頭原本用來削水果的一把小刀!在燈光下看起來,孩子的眼楮特別亮,有可怕的敵意和戒備,如同一只準備撲過來噬人的野獸。

“你們是誰?不……不要靠近我。”孩子竭力想要撐住身體,聲音卻虛弱之極,喃喃,“我……我要見姐姐。

“姐姐?”若萍畢竟老成一些,定了定神,“你說的是朱顏郡主嗎?”

甦摩握著刀,不做聲地點了一下頭︰“她在哪里?”

“郡主她不在府邸里,”若萍放緩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不去觸怒這個孩子,“她前幾日跟著王爺一起進京了。”

“啊?”孩子怔了一怔,聲音里滿懷失望,“那……盛嬤嬤呢?”

若萍搖頭︰“也跟著郡主一起進京了。”

“什麼?”孩子手里的刀尖抖了抖,“她們……她們都走了?”

從蒼梧之淵到這里,這一路漫長而困頓,迢迢萬里。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好容易才回到了葉城——可是,姐姐卻已經不在這里了?她……她不是說任何時候都不會扔下自己不管的嗎?

看到他這樣的神色,若萍和小蕙對視了一眼。若萍開了口,聲音溫柔,試圖安慰這個劍拔弩張的小鮫人︰“別怕,就算郡主不在,我們也會照顧你的,快把手里的刀放下來!”

“她……她去做什麼了?”孩子卻不肯松懈,握著刀看著她們,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郡主跟著王爺王妃進京覲見帝君去了,”若萍按照管家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說了下去,謹慎地看著孩子的神色,“帝君要主持白赤兩族聯姻。等大婚典禮完畢,郡主也不會回赤王府,大概直接就去葉城的總督府夫家了。”

“什麼?”那個鮫人孩子吃了一驚,“聯姻?”

“是啊,

郡主嫁了個好夫婿呢,”小蕙滿心歡喜地道,和若萍一搭一檔,“她要嫁給葉城總督白風麟了,將來多半還會是白王妃!”

孩子忽然間厲聲︰“騙人!”

若萍和小蕙同時被嚇了一跳︰“怎麼?”

“你們騙人!”孩子握著刀,刀尖在劇烈地發抖,聲音帶著憤怒和不信,瞪著她們兩個,“她……她和我說過,她喜歡的明明是一個鮫人!怎麼會去嫁給葉城總督、做什麼白王妃?你們……你們騙人!”

孩子的眼楮里似乎有一團火在燃燒,憤怒中卻是條理分明,反駁得讓兩個心機玲瓏的侍女竟然不由得一怔,一時間啞口無言。

這個鮫人孩子,竟是有點難哄?

“我們可沒有騙你,”若萍定了定神,連忙開口道,“你出去問問,全天下都知道我們家的朱顏郡主要出嫁了!真的!”

“……”或許听出了她話里的底氣,孩子不說話了,沉默了片刻,忽然開了口,聲音細細的,有些發抖,“那……那她有說什麼時候來接我嗎?”

那一刻,孩童湛碧色的瞳孔里浮出一種無措。小蕙畢竟年輕,看在眼里,心里居然也覺得一痛,下面總管交代過的話便怎麼也說不出口。旁邊的若萍瞪了她一眼,連忙笑著開口︰“你不用著急,郡主早就吩咐過啦!她讓我們把丹書身契還給你,放你自由,還給你留了一千個金銖呢。”

“什……什麼?”甦摩愣了一下,

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放心,郡主可想的周全呢,”若萍將丹書身契拿出來,放在案頭,笑道,“把這個拿回去,你就是自由身了!不用做奴隸,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雲荒上不知道有多少鮫人都會羨慕你……”

孩子怔了怔,看著燈下的那張紙——那的確是他的身契,上面還有葉城總督的簽名和印章,原本是在朱顏手里存著的,此刻卻被拿到了這里。那麼說來,這一切安排,真的是她的意思了?

甦摩沉默了半晌,終于開了口︰“姐姐……她是不要我了嗎?”

若萍和小蕙對視了一眼,知道到了關鍵,便盡量把語氣放得委婉︰“哎,郡主也是為你好……她已經嫁人了,總不能帶著一個鮫人小奴隸過門啊!要知道總督大人可不喜歡家里養個鮫人——”

然而,話音未落,那個孩子忽地跳下地來,一把拿起那個人偶往外便走。

“喂,你要去哪里?”小蕙急了,連忙追上去扯住他,忽然間痛呼了一聲,松開手來。滾燙的鮮血從指間滴落,竟然是被割了一刀!

“滾開!不許踫我!”那個孩子拿著滴著血的刀,回指著她們兩個,眼神是惡狠狠的,“我要去帝都找她問個清楚!姐姐不會不要我的……她不會去嫁給什麼葉城總督!你們這些人的話,我一句也不信!”

孩子幾乎是喊著說完了那些話,握著短刀,頭也不回地跨出了房門。

快回來!”沒想到這個孩子性格這麼桀驁不馴,事情急轉直下,連若萍都忍不住慌亂了起來,連忙提著裙裾追了出去——怎麼能讓這個孩子跑了呢?管家大人吩咐下來的事要是辦砸了,那就……

然而她提著裙裾,怎麼也跑不快,竟然是追不上那個孩子。

眼看著甦摩就要推開花園的門跑出去,夜里忽然有一個黑影從門口掠過,出手如電,一下子重重擊在了孩子的後腦!

甦摩連一聲都沒喊出來,就往前倒了下去。

“怎麼搞的,兩個人還看不住一個孩子?”來人低叱,將昏迷的孩子單手拎起來,蜂腰猿臂,彪悍有力,卻是赤王行宮里的侍衛長。

“大人!”若萍驚喜交加地看著眼前從天而降的人,“還好你來了!”

“真是沒用。”侍衛長看了看守孩子的侍女一眼,冷冷,“哄個孩子都做不到?還好我來得及時,否則讓他跑了怎麼辦!”

“大人您不知道,這……這孩子好邪門啊!”小蕙捂著傷口,又驚又怕,忍不住哭了起來,“小小的年紀,竟然敢動刀子殺人!”

“幸虧大人您及時趕到。”若蘭連忙道,“不然就真的麻煩了。”

“這個小兔崽子,敬酒不吃吃罰酒!”侍衛長將孩子扛上了肩膀,在夜色里回頭看了兩個侍女,忽然嘆了口氣,“唉,你們兩個,也真是不走運。”

什麼意思?那一眼的神色有些異樣,若萍畢竟年長一些,

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然而她腳步剛剛一動,一道雪亮的光便已經掠了過來。

“呀——”小蕙想要逃,然而尖叫尚未出喉便中斷了。

侍衛長帶著昏迷的孩子,頭也不回地離開,背後留下了兩具侍女的尸體。

按照總管的吩咐,這事情極度機密,無論成敗,一個活口都不能留——原本即便是計劃順利、這個鮫人孩子信以為真拿了錢,永遠地走了,這兩個女人也是要被滅口的。更何況如今第一個計劃完全失敗了?

侍衛長帶著甦摩,正準備離開赤王行宮。忽然間,黑暗的最深處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怎麼,她們兩沒瞞過這孩子?”

侍衛長听出了是誰的聲音,不由得失聲︰“總管大人?”

他的臉色也唰地變了,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幾乎把手里的孩子砸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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