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如風長逝 (1)

朱顏在雲荒的最高處沉睡,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恍惚中,忽然置身于伽藍帝都的南門外,站在一望無際的鏡湖旁。湖面映照著月光,廣袤而飄渺,宛如幻境。她怔怔看著水面,忽然發現水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冉冉升起,朝著她而來——剛開始她以為是一條魚,仔細一看,卻居然是一個人影。

那……是個鮫人嗎?

她內心一動,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裙裾在水面上浮起,如同一朵盛開的花。湖面寧靜無波,有一種反常的絕對靜美,從更高處看過去,她仿佛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鏡子上,身周映照出奇特的幻境。

看到她站在那里,那個水底的幻影停了一停,轉身往回游去,藍色的長發如同綢緞一樣在水底拂動。

“淵!”那一瞬,她脫口而出,“是你嗎?”

依稀中,她似乎真的看到了止淵——那個陪伴她從童年到現在的溫柔的鮫人重新出現了,隔著水面回望著站在鏡子里的少女,湛碧色的眼眸溫柔而欣慰,卻沒有繼續靠近,只是回過身無聲無息地游向了鏡湖深處。

“淵……淵!”她失聲,不顧一切地涉水追去,“你要去哪里?”

一腳踩空,她整個人往下沉。冰冷的水灌滿她的口鼻,令她無法呼吸。她拼命地想要浮起來,然而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按在頭頂,怎麼也不讓她重見天日。她的掙扎漸漸微弱,沉入無盡水底。

姐姐。”忽然間,身邊有人輕輕叫了一聲。

誰?她渙散的神智忽然一震,勉力睜開眼楮看去。

模模糊糊中,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雙湛碧色的眼楮,宛如霧氣里的星辰。小小的影子在水下游動,細小瘦長的手臂伸了過來,托起了她下沉的身體。

“甦摩?”她不由得脫口驚呼,“是你?”

那個孩子沒有回答,眼里卻蘊藏了無限的渴盼和不安。

“小兔崽子,你去哪兒了?都急死我了!”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想要抓住那只小小的手——然而就在那一瞬,整個湖面天昏地暗,狂風四起!那些撲過來的浪,居然是血紅色的!

“甦摩!”朱顏猛然一顫,瞬間醒了過來。

醒來的時候心還在別別跳動,有一瞬的神思恍惚。一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兩雙沒有溫度的眼楮︰一雙純黑如墨,一雙璀璨如金,正從半空之中俯視著她,眼里都帶著莫測的表情。

這是在……在……伽藍白塔頂端的神廟?

下一個剎那,朱顏瞬地清醒了過來,回憶起了昨天發生的一切,臉色唰地飛紅,仿佛做賊似地一把抓起帷幔掩住了胸口。周圍很安靜,並沒有人,她這才定了定神,朝四周看去,發現自己正靠在神像腳下的蒲團上,整個神殿里空空蕩蕩,幾乎能听到風的回響。

他……他呢?朱顏心里一驚,跳了起來,在神殿里找了一圈。然而時影已經不在了,似乎

從沒出現過在這里一樣。

她心里又冷又驚,披上衣服沖了出去。

剛剛踏出神廟,朱顏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原來,這一覺的時間大概過去了五六個時辰,外面已經是子夜。月至中天,群星璀璨,在龐大的璣衡上空緩緩運轉,分野變幻,無聲無息。而璣衡下靜默地坐著一個人,披著一身淡淡的月光,手里扣著玉簡,默然地看著蒼穹變幻。

原來……他在這里?

那一瞬,朱顏心里定了定,想出聲喊他,卻又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畏縮,一時間居然呆在了那里——她自幼天不怕地不怕,還從沒有此刻縮手縮腳的尷尬,簡直是不知道上前還是後退。

他一個人在那里想什麼?會不會……是在後悔?

朱顏遙遙地看著他的背影,糾結了半天,還是沒有勇氣上前,頹然轉過了身。然而,足尖剛轉過方向,背後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要去哪里?”

朱顏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嚇得顫了一下,忍住了幾乎就要拔腳逃跑的沖動,站住身,強自裝作鎮定地回答︰“回……回家啊!都半夜了,我還沒回去,父王一定急死了。”

時影還是不看她,淡淡︰“回赤王府?”

“嗯。”她怯怯地應了一聲,心里有些忐忑,低著頭不敢看他,竟是不知道期盼他挽留自己還是不挽留自己。

時影點了點頭︰“你連夜回去,是為了不讓家人知道今天來過這里?”

“對啊…

…不然要被打斷腿!”她回答著,楞了一下,忽地明白了他想說什麼,連忙點頭保證,“放心!今天……今天的事,我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

“是麼?”時影神色微微一變,冷冷,“你就想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

“啊?”他的語氣里有一種尖銳,讓朱顏一下子張口結舌,“不、不是的……不過,反正你不用擔心!我、我先回去再說……”

她剛要溜之大吉,時影卻霍然回過了頭,沉聲︰“你打算就這樣回去、嫁給白風麟?”

“我……”那一刻,她被他眼里的光芒震懾,嚇得往後又退了一步,腳下一絆,磕在了璣衡的基座上,啊的一聲整個人往後摔倒。

時影眉頭一皺,也不見他起身,瞬間便出現在了她身旁,一伸手就將她托了起來。其實以朱顏的本事,即便是被絆了一腳、也不見得會真的跌倒,但被他那麼一扶,只覺得心神一亂、腳下一軟,真的便跌在了他懷里,一時間全身酸軟,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呼出的氣息吹拂著她的發梢,一眼瞥過,還能看到他衣領下修長側頸和清瘦的鎖骨。朱顏耳朵一熱,只覺得心口小鹿急跳,一下子力氣全無,全身微微發抖。

“怎麼了?”他卻以為她是在害怕,冷然道,“昨天你不是還膽子很大嗎?居然敢在神殿里——”

然而,話說到一半,卻忽地停住了,臉微微

一紅。

那一刻,朱顏色迷心竅,不知道哪里來的膽子,忽然攀住他的肩膀,將嘴唇驟然貼了上來、狠狠又親了一下!

這一次,他依舊猝不及防,僵在了原地。但手里下意識地一松,啪的一聲把她給摔到了地上。朱顏剛得手便跌了個屁股開花,不由得痛呼了一聲。

遠處的重明神鳥咕嚕了一聲,四只眼楮翻起,尷尬地扭過了頭去。

“好了,別鬧了。”僵持了片刻,時影終于定下神來,伸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語氣平靜,“你到底想怎樣?”

“我……我不想怎樣。我……我一定是鬼迷心竅……”朱顏喃喃低估了一句,臉色飛紅,低下頭去,“反正今晚的事情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不不,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的!不管你的事。”

“不管我的事?”時影眉梢挑了一挑,冷然,“怎麼會不管我的事?”

“你放心!”朱顏卻以為他是擔心別的,當下拍著胸口保證,“我們大漠兒女敢作敢當,敢愛敢恨,從來不拖泥帶水,更不會去苦苦糾纏別人。”

時影微微蹙眉︰“什麼意思?”

“我……我的意思是,”朱顏咬了咬牙,狠下一條心,道,“今天的事情是我自己胡鬧在先,自己跑來,怨不得別人——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今天發生過的事,包括我的父王和母妃。你不用擔心。”

時影微微一震,冷冷︰“那要多謝你了。”

他的話語里含著譏誚

,朱顏臉色一白,似乎被人當胸打了一拳,過了半晌,才低聲︰“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本來都說好了各過各的。可早上一听到你要冊妃的消息,腦子一熱,就什麼也不管地跑到了這里來……”

她說到一半,又說不下去,只覺得心里一團亂麻似的,羞愧交加,又苦又澀。沉默了片刻,咬牙道︰“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就當沒發生吧!——父王母後為我操心了半輩子,我可不能這時候再讓他們失望了。”

時影沉默,半晌才道︰“你現在竟然如此懂事了?”

她一時間沒听出他這是譏誚還是贊許,嘀咕了一聲︰“身為天潢貴冑,王室之女,做事再也不能不管不顧——這是你說過的,不是麼?”

“對。”他嘴角露出一絲復雜的笑意,點了點頭,“所以,你就不管不顧地闖來了這里、做了這種事?”

朱顏的臉頓時飛紅,耳根熱辣辣的。

時影冷冷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和她說下去,朱顏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不過,你無論如何不應該娶雪鶯!真的是太荒唐了!你會害了雪鶯,也害了自己!你明明知道她不喜歡你,是吧?”

“是。”時影淡淡。

她豁出去地問︰“她懷了時雨的孩子,你也是知道的吧?”

“是。”听到這樣的消息,他還是聲色不動。

“那你為什麼還要娶她?”朱顏氣急了,不敢相信這竟然會是他的選擇

,“太荒唐了……這門婚事,明明是不對的!”

“對不對,又有何重要。”看著她急切的表情,語氣卻淡漠而平靜,似乎說的是旁人的人生,“對錯的標準,原本就是因人而異︰于普通百姓而言,婚配當然是自由的;可我是空桑的儲君,就必須迎娶白之一族的一位郡主——這哪里又有對錯可言?”

朱顏怔住,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于我而言,”時影的聲音低沉,一字一頓,“既然非要從白王的女兒里挑一個,那我為什麼不選一個我認為合適一點的呢?”

“合適?”朱顏怔住了,“你……你覺得雪鶯合適?”

“對。”時影看了她一眼,“她是你的好朋友。你也希望她能熬過這一關,是吧?”

“當然!”她斷然回答。

他淡淡點頭︰“那我這麼做,至少滿足了你這個願望。”

朱顏怔了一下,心里又苦又甜,卻依舊據理力爭︰“可是,明明還有別的許多方法,同樣能令她熬過這一關!——可以不用賠上她和你的一輩子的方法!為什麼非要這麼做?”

“因為還有別的顧慮,比如,她腹中孩子的未來。”時影抬頭看著星空,忽然間嘆息了一聲,“我虧欠時雨,希望能在他的孩子身上彌補……若沒有這個遺腹子,等我死了,空桑的帝王之血也就斷絕了。”

“怎麼會?”朱顏失聲,“你將來遲早會有自己的孩子啊!”

“不會有。”時

影的聲音疏遠而冷淡,一字一句,“此生此世,我已經準備孤獨終老,永遠不會有妻與子。”

他的語氣波瀾不驚,卻讓她怔在了原地。

“所以,我需要一個名義上的皇後——如果還能有一個名義上的子嗣,豈不是更完美?”時影抬起頭,淡淡看了看天空,“所以,我為什麼不能娶雪鶯郡主呢?從方方面面衡量,她是白王所有女兒里最適合我的一個了,不是麼?”

朱顏怔在了原地,無法回答,甚至漸漸覺得呼吸都要停住——他的語氣很平淡,里面卻有極深的疲倦和絕望,令她听得全身發冷,卻無法反駁。是的,即便是到了這樣的絕境,他依舊還能如此冷靜!

“不!”她忍不住叫了起來,“你不能這樣過一輩子?”

“那還能如何呢?我只能在各種壞的選擇里、挑選一個略好的。”他的眉梢微微動了一下,看向她,眼神卻是平靜的,“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你並沒有給我那個選擇。”

“我……”朱顏身子猛然晃了一晃,忽然而來的刺痛讓她瞬間崩潰,有淚水再也無法控制地奪眶而出,接二連三地滾落她的面頰,她全身開始劇烈的發抖,卻不能說出一句話。

“你哭了?”他看著她的表情,眼眸里有一絲不解,“為什麼?”

“我……”她哽咽著,不知從何說起,只難受得全身發抖。

時影凝視著她,語氣意味深長︰“阿顏,我

一早就和你說過,如果你不願意嫁給白王的兒子,我一定設法替你取消這門婚事……可是你非要說你是自願聯姻。就算到了現在,你只要再說一句不願,我一樣可以讓你自由——可是,你為什麼什麼也不肯說、還一再拒絕?”

“因為……”那一瞬,她心頭巨震,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然而那些話涌到了舌尖,卻又硬生生地凝結了——巨大的情感和巨大的責任在爭奪著她的心,只是一瞬,便幾乎把她生生撕裂。

時影一直在等她的回答,而等來的只有高空呼嘯的風聲。許久,他終于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

“好了,我知道了。”他站起身來,語氣已經悄然改變,“既然這是你最後的選擇,那我尊重你——趁著天還沒亮,回赤王府去吧!就當我們今天沒見過面。”

“我……我……”她全身發抖,心里天人交戰。

“重明!”時影轉過了身,召喚神鳥,“送阿顏回去。”

重明神鳥咕嚕了一聲,懶洋洋地拍打了一下翅膀,翻起四只眼楮看了看這邊,卻居然扭過了頭去,壓根沒有理睬他的呼喚。

“重明!”時影厲聲。

重明神鳥翻了個白眼,終于飛掠過來,卻在半空一轉身,化成了鷂鷹大小,停在了他的肩膀上,咕咕低語了幾句。時影剛要說什麼,臉色卻凝住了,眼神瞬間變得分外可怕。

“什麼?”他看了一眼重明神鳥,“你說的是真的

?”

重明神鳥咕了一聲,懶洋洋地翻了個白眼,看了看一邊的朱顏,唰地振翅飛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白塔絕頂,竟是將兩人撇在了原地。

“等一下!”時影厲聲,一把拉住了正要轉身走下白塔的朱顏。

朱顏嚇了一跳,回頭看他——這一瞬,他的眼神忽然變得非常奇怪,里面有閃電般的亮光隱約浮現,交錯著極其復雜的情緒,幾乎是帶著憤怒。朱顏不知道重明剛才對他說了什麼,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事情,是不是和大司命有關?”時影凝視著她,忽然問了一句,“他對你說過什麼?”

“啊?”她嚇了一跳,脫口,“你……你怎麼知道?”

話一出口,時影的臉色就沉了下去,咬著牙,短促地說了兩個字︰“果然。”

“……”朱顏張了張嘴,還是無法說什麼,然而時影已經抬起了手,唰地點在了她的眉心!一道光從他的指尖透出——讀心術!他明明說過、以後再也不會對她使用讀心術了的!

朱顏奮力掙扎,卻無法擺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控制住了自己,直接讀取她腦海里的所有隱私。一時間,憤怒、屈辱和如釋重負同時涌現,整個人都在發抖,眼里有淚奪眶而出。

時影看著她的表情,手指又收了回來。

“對,我答應過你,再也不用對你讀心術。”他的眼神恢復了平靜,似乎是強行克制住了自己,嘆了一口氣,“

阿顏,我不逼你,還是由你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吧——我就知道,大司命不會平白無故把星魂血誓教給你。他一定有他的條件。”

朱顏遲疑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我……我不能說。”

他的手一緊,幾乎捏碎了她的肩膀,聲音里帶著怒意︰“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不說?”

“我……”她的嘴唇動了動,千言萬語凝結在舌尖。

“重明剛才跟說,在我死去的那幾天,大司命一直把你關在神廟里,”他看著她,神色凝重而冷肅,“你現在的一切行為,是不是和那時候他對你所做的有關?”

“……”朱顏全身發抖,並不回答。

“大司命到底對你說了什麼?讓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時影凝視著她的神色,“我剛剛回想了一下從我復活到現在你的所作所為。的確反常——你願意犧牲自己來救我,卻還要把玉骨還給我?為什麼?”

她全身發抖,還是咬著牙︰“我不能說。”

“說!”時影厲聲︰“你這是逼我!”

她很少听到他這樣帶著殺氣的聲音,心里一顫,無數的情緒在心中飛快地堆積,幾乎如同一座山,沉默了半晌,忽然間再也忍不住,終于爆發似地哭了起來︰“我……我不能說!我也立下過誓言!如果……如果違背了……會、會有很多人會因此而死!”

“……”時影震了一下,似乎明白過來了,沉聲,“有我在,大司

命不能把他們怎樣。”

“不……大司命很厲害。”朱顏哽咽著,眼里有著恐懼,“我不怕死。可是……我不能拿他們的命來冒險!”

時影厲聲︰“‘他們’是誰?”

朱顏想要說什麼,卻又硬生生忍住,最後只是低聲道︰“那些人里……也包括你。”

時影猛然一震,沉默了下來,許久才點了點頭,語氣森冷︰“我明白了。我回頭會去好好地問大司命,查個水落石出——”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但是,在那之前,你也不能成親!”

朱顏一驚,訥訥︰“可是……帝君已經下旨賜婚給……”

“不要去管這些!”時影的語氣嚴厲,看著她,“你自己想要怎樣,告訴我就好——你是真的想嫁過去聯姻嗎?”

“不!”她沖口而出,“可是大司命……”

她還沒說完,時影便打斷了她︰“別再提什麼大司命!”提起這個長輩,時影的語氣里卻再也沒有以往的敬意,面沉如水︰“我不知道他到底和你說了什麼,才導致現在這樣的局面——但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他就沒法傷害到你。”

“等他從紫台回來,我會好好的和他算這筆賬!”

朱顏剛要說什麼,忽然听到遠處一陣呼喊。兩人一驚,一起回過頭,看到有一排侍從跪在離神殿還有兩三層的台階上,不敢上前,正仰著頭看著這邊、喊著皇太子殿下。

“怎麼?”時影蹙眉,走到漢白玉欄

桿前俯視眾人。

“稟……稟皇太子!”領頭的是紫宸殿內侍,“帝君下令屬下們立刻找您回去……再找不到,就要砍了屬下們的腦袋!”

“……”時影沒想到北冕帝也有這般暴虐的時候,不由有些意外。

“哎,那你就先回去吧!”朱顏雖舍不得塔頂兩人獨處的時光,但看到下面那些嚇得臉色蒼白的侍從,嘆了口氣。

時影回頭看了看她,點了點頭。

“我陪你去。”朱顏顯然還是舍不得離開,吐了吐舌頭,拉住了他的衣袖,手指一劃,結了一個隱身的咒,“偷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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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時分,紫宸殿深處,昏睡醒來的北冕帝看了看空無一人的榻旁,眼里露出了一絲焦躁。

“臣已經派人去找了。”內侍看了看外面漸漸亮起來的天色,有些戰戰兢兢的回答,“皇太子殿下……大約是去了塔頂的璣衡那邊吧?可是,重明神鳥把守著神殿,誰也無法靠近。”

“重明?”北冕帝眼神略微露出驚詫,“奇怪。”

沉默中,外面有簌簌的衣裾拖地的聲音,有人悄然從後門進來,卻是北冕帝多年來的貼身心腹、大內總管寧清。

“有事稟告帝君。”大內總管袖手站在榻邊,眼里露出了遲疑的神色,“打擾帝君休息,罪該萬死。”

北冕帝對著內侍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咳嗽著轉過頭看著大總管︰“怎麼……咳咳,我讓你找

的後土神戒……找到了?”

二十多年前,白嫣皇後被貶斥、不久便死于冷宮,後土神戒便落到了掌管後宮的青妃手上——如今青妃已伏誅,自然要將這一國之重寶重新覓回。

“啟稟帝君,”大內總管知道帝君精力不濟,便長話短說,“日前青妃被帝君賜死之後,屬下便立刻派了得力人手,查封了她所住的青蘅殿,凡是一切物件都翻檢過了——但目前為止,尚未找到後土神戒。”

“咳咳……”北冕帝臉色微微一變,“該死!她、她藏哪里去了?”

“帝君息怒,後土神戒想必遲早會找得到,但是……”大內總管停頓了一下,道,“在查抄青蘅殿的過程中,卻意外翻出了一封從外頭剛剛傳進來的密信。”

“密信?”北冕帝咳嗽著,愕然,“是……青王的寫給她嗎?”

“不,事情奇就奇在這里,”大內總管壓低了聲音,露出了凝重的表情,“這封信……是來自白王府的。”

“什麼?”北冕帝吸了一口冷氣,“白王府?”

白王和青王乃是對立的宿敵,為何白王府竟還有人和青妃私相授受?

“屬下拷問過那名私下傳帶的侍女,那封密信的確是來自白王府。她貪了一萬金銖的賄賂,甘冒風險替人傳遞消息給青妃——而青妃尚未來得及回信、便被帝君誅殺了。”大內總管從懷里抽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呈遞了上去,“事關重大,屬下不

敢自專,特意第一時間趕過來請帝君過目。”

北冕帝伸出枯槁的手,顫巍巍地拿過來看了一眼——信封上是娟秀的字跡,顯然是出自女子之手,柔弱無力,上面密封的火漆猶在。

大內總管稟告︰“據青蘅宮的侍女交代,這封信是青妃伏誅的當天中午剛剛送入宮中的,所以尚未有人拆看過。”

“哦。”北冕帝微微納悶,不明白白王府的女眷為何會和青妃有往來。然而抽出信箋,看了一眼內容,臉色頓時大變,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帝君!”大內總管吃了一驚,“您……您沒事吧?”

這封信上到底寫了什麼,竟然讓帝君如此震怒?

“居……居然……咳咳咳!該死!”北冕帝將那封信捏在手心,緊緊揉成一團,咳嗽得整個人都佝僂了起來,半晌才勉強平定了呼吸,臉色發青,也不說什麼,只道︰“這封信……你看過了嗎?”

大內總管心里一驚,立刻跪下︰“這信來源蹊蹺,屬下哪里來的膽子敢擅自拆看?自然是第一時間就拿到了帝君面前。”

“唔……”北冕帝急促地喘息著,打量這個多年的心腹臣子,最終還是緩緩點了點頭,“這些年來你一貫做事謹慎……這一次,算是救了你的命。”

大內總管只覺得背上一冷,有刀鋒過體的寒意。

北冕帝冷冷道︰“這封信的事,不能和任何人提及,知道麼?”

“是。”大內總管心里詫異,

卻不敢多說。

“還有,青……咳咳,青蘅殿內所有服侍青妃的人,包括那名私下傳信的侍女……都統統賜死,”北冕帝微微咳嗽著,“一個……一個都不能留。”

“是。”大內總管吃了一驚,連忙點頭。

這些年來,北冕帝耽于享樂,日日歌舞升平,酒池肉林,然而卻並不是一個暴虐的帝君——該不是到了垂死的時候,連整個人的性格都變了吧?或者,是因為那封信里、藏著可怕的原因?

“下去吧。”北冕帝揮了揮手,竟是毫不解釋。

當房間里再也沒有外人的時候,北冕帝重新展開了手心揉皺的信箋,緩慢地重讀了一遍,眉頭慢慢鎖緊,呼吸也粗重斷續起來,顯然有激烈的情緒在衰弱的胸臆之中沖撞,令垂死的老人輾轉不安。

“冤孽……冤孽啊!”許久,北冕帝重重將手捶在床榻上,嘶啞地喃喃,轉頭召喚外間的內侍,語氣煩躁而憤怒,“快去!咳咳……快去替我找皇太子前來!再找不到……要你們的狗命!”

“是。”內侍從未見過帝君如此聲色俱厲,嚇得匆匆退下。

北冕帝劇烈地咳嗽著,斜斜靠在榻上,頭暈目眩的感覺越來越重,然而勉強提著一口氣,怎麼也不肯就這樣躺下。視線空茫地落在華美青銅燈樹上,那些火焰跳躍著,映照出明明滅滅的光影,仿佛有無數幻象浮現。

那一瞬,仿佛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他一生

所有的事都如夢幻泡影一樣掠過︰秋水歌姬,白嫣皇後,青妃,兩個兒子,六位藩王,無數的臣子民眾……所有的一切幻影,都如眼前的殘燈一樣,在風中搖曳,即將熄滅。

怎麼事情會變成這樣?自己……是造了什麼孽嗎?

過了不知多久,外面傳來腳步聲,北冕帝震了一下,以為是時影回來了,正撐起身體掙扎著開口,卻听到了侍從在外面稟告︰“帝君,白王求見。”

北冕帝怔了一下︰白王?如今還不到寅時,天色未亮,為何白王一大早就獨自入宮了?難道……他也是得知了這封密信上的事情,所以匆匆趕來?這樣的話……豈不是……

北冕帝忍不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宣。”

片刻,白王進入了內殿,隔著垂簾問安,言辭恭謹,神色卻欲言又止。北冕帝緩慢地回答了幾句,不住咳嗽,看著藩王的臉色,暗自不安。白王隔著簾幕應答了幾句,終于開口道︰“為何不見皇太子在左右侍奉?”

終于還是提到了時影麼?北冕帝聲色不動,只道︰“他已經在此守了多日,我剛剛派他去處理一些事了。”

“皇太子……是去查辦昨日那個大膽妄為的逆賊了吧?”白王臉上露出羞愧之色,忽地攬衣而起,匍匐謝罪,“是小王無能,竟然讓前來賜婚的御使在光天化日之下蒙羞!”

“咳咳……”北冕帝咳嗽了起來,臉色一變。

白王重重叩首

,繼續謝罪︰“雪鶯剛剛承蒙聖眷,卻不料遭此意外——不但玉冊丟失,連皇太子賜予小女的玉佩都被逆賊奪去了。小王內心如沸,夜不能寐,特意趕來請帝君降罪!”

“哦……”听到這樣的話,白王竟然是松了口氣,喃喃,“原來……你一大早趕來,是為了這件事?”

白王楞了一下,不知道帝君為何有此一問。昨天在白王府門口出了這麼大的岔子,賜婚的使者被劫,玉冊失落,他擔心得一宿未睡,一大清早就特意過來向帝君賠罪,為何帝君反應卻是如此奇怪?

“如此就好……”北冕帝脫口說了三個字,立刻回過神來,沒有再多說什麼,將手里捏著的那封信收了起來,問,“除了玉冊,連玉佩都被奪了嗎?”

白王連忙叩首︰“那個逆賊膽大包天,竟闖入雪鶯房中竊取了玉佩!”

“是嗎?”北冕帝卻沒有問那個逆賊的下落,只是關切地問,“雪鶯郡主沒事吧?她身體不大好,咳咳……可不能出什麼事。”

白王連忙道︰“多謝帝君關心。雪鶯只是略微受了驚嚇,並無大礙。”

“唔……那就好,那就好。”北冕帝松了口氣,昏沉的眼楮里掠過一絲光,不知道想著什麼,只是搖了搖手,淡淡道,“起來吧。”

“小王不敢。”白王匍匐在地,“還請帝君降罪!”

“降什麼罪呢?……咳咳,”北冕帝咳嗽著,“在天子腳下出了這種

事,按理說……咳咳,最該怪罪的就是朕了吧?治國無方啊……”

“帝君言重了!”白王連忙叩首,“一些宵小而已,相信皇太子一定能很快將其捉拿歸案——只是冊封太子妃乃國之大事,不能因此耽誤……”

他本來想委婉提醒帝君應該再度派出御使,重新賜予玉冊,然而北冕帝眉頭緊鎖,卻忽然道︰“光天化日之下,玉冊和玉佩居然會不翼而飛……咳咳,此乃不祥之兆啊……看來這門婚事還需要從長計議。”

“什麼?”白王忽地愣住了。

帝君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是想借機取消這門婚約?

“還好也沒有正式冊封,”北冕帝在榻上咳嗽著,斷斷續續,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堅決,“回頭……回頭我再請大司命出面,請神賜下旨意,再重新決定太子妃人選。愛卿以為如何?”

“這……”白王怎麼也沒想到帝君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僵在了原地,心里又驚又怒——天家婚娶,一言九鼎,豈有出爾反爾的道理?莫非帝君早就對這門婚約不滿、如今只是借機發難?

想到這里,白王忽然一個激靈︰難道,白日里那個忽然闖出來搶走玉冊和玉佩的神秘人,竟是奉了帝都的旨意?

然而畢竟城府深沉,心中雖然劇震,白王臉上卻始終不曾露出絲毫不悅,沉默了一瞬,只是叩首道︰“帝君說的是,此事應從長計議。”

“咳咳……

你可不要誤會了,”北冕帝咳嗽著,語氣卻是溫和的,安慰著滿腹不滿的藩王,“白之一族始終是空桑巨擘,國之柱石……世代皇後都要從白之一族里遴選。這一點,咳咳,這一點絕不會變。只是……”

說到這里,北冕帝頓了頓,意味深長︰“只是雪鶯不合適。”

白王心里一跳,知道帝君是話里有話,想必是暗指雪鶯昔年和時雨的那一段情,想了想,只能小心翼翼地道︰“帝君說的是,雪鶯自小身體孱弱,小王也覺得不合適替帝王之血開枝散葉。可皇太子殿下一意孤行……”

“冊封太子妃之事,決定權在朕,不在皇太子。”北冕帝精神有些不濟了,說的話也短促起來,“你……咳咳,你回去好好安撫雪鶯吧……回頭把她送進宮來住幾天,決不能因此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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