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同生共死

這個長夜,幾乎如同永恆。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有人已經在黎明中去世。

不一時,有服侍早膳的內侍進來,發現了北冕帝的駕崩,立刻驚慌地退出告知諸人。朱顏藏身于帷幕之後,看到總管帶著侍從從外面涌入,嘆了一口氣,離開了喧鬧的後宮。

她在白塔頂上的神廟里找到了時影。他正獨自在神像下合掌祈禱。神廟空曠,有微光從穹頂射落,從大門這邊望進去、幾乎宛如深不可測的大海,而海的彼端是神魔無聲的凝視,令人心生敬畏。

朱顏隔著飄搖的帷幕,靜靜地遙望著那一襲白袍,不敢出聲打擾。

隔了多久了?十年?

上一次,在接到母親死去的消息時,在深谷修行的少年神官也曾在石窟里面壁靜坐,卻終究無法抑制心魔肆虐,發狂地哭號著、在石壁上留下了滿壁的血手印,甚至差點錯手殺了她。

而這一次,在目睹父親死去時,他卻已然能夠平靜。

那麼多年過去了,不僅是她自己,甚至連師父都已經成長了許多……

朱顏嘆了口氣,終于輕輕地走過去,在他身側一起跪了下來,合起掌來,默念往生咒。祝頌聲綿長如水。白塔凌雲,俯瞰雲荒,神魔的眼眸無聲深遠,凝視著這一對年輕人。

當一百遍往生咒念完,時影站了起來,卻還是不說話,轉身往外走。她心里有些不安,不由得追了上去,輕聲︰“你沒事吧?”

時影雖然

沒說話,可表情里有一種異樣,讓朱顏忍不住暗自詫異,然而不等她再次開口,他卻忽然停下腳步,回身看著她。

那種眼神,令她一下子忘了要說什麼。

“阿顏。”他低聲,忽地伸出手將她擁入懷中!

“……”她一時間忘了想說的話,大腦有短暫的空白,只是軟綿綿地伏在他的胸口,一動不敢動。那一瞬,神廟里極其安靜,她甚至听到了他的心跳——原來,他的心跳得那麼激烈,完全和他表面上的平靜相反。

她忍不住抬起頭看他,卻在一瞬間驚呆了。

他在哭——眉目不動,無聲無息,只有淚水劃過臉頰,消失在日光里。

那是她生平第二次看到他落淚。朱顏顫了一下,心中劇痛,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說出來,只是抬起手默默抱緊了他的後背,側首貼上了他的心口。

此刻,一句話也不必再說。

她記得他少年時的沉默孤獨,卻不料成年後依舊如此——這個自幼被家人遺棄在深谷的人,如今好容易得回了缺失的溫暖,卻又在短短的剎那之後、再度徹底失去。在這二十多年里,他到底有過多少開心的日子?

那一瞬間,她忍不住脫口︰“別怕。就算你的父王母後都不在了,還有我呢!我……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諾言在神和魔的面前許下,少女的眼眸亮如星辰。

那一刻,在伽藍白塔絕頂的青空下,時影緊緊擁抱這個美麗的少女——

她的身體是如此嬌小柔軟,卻給了他一個錯覺︰好像只要擁住懷里這個小小的人兒,便可以對抗無情而強大的時間。

朱顏不敢說話,只是听憑他擁抱著,抬起手輕撫他的背部。

時影沉默了許久,心跳漸漸平靜,低首凝視著她,眼里閃過了諸多復雜的表情,忽然開口︰“我們這就各自回去把婚約取消了吧!”

“啊?”朱顏嚇了一跳,腦子一時間轉不過彎來。

“既然我們決定要在一起,就得把婚約取消。”時影的眼神冷冽,聲音是平靜而有力,“難道到了現在,你還在想著要嫁給白風麟?”

“當然不!”她沒有一秒鐘的猶豫,“誰要嫁給那家伙!”

他凝視著她的表情,蹙眉︰“那你還在猶豫什麼?”

“我……我……”朱顏的嘴唇顫了一下,心里猛然往下一沉。

“你還在害怕大司命?”時影審視著她的表情,蹙眉,“我說過,無論他威脅了你什麼,只要有我在,你和你所在意的人都不會有事——你的父王、你的母妃、你的族人……包括你在意的那個小鮫人,他們不會有事。我的承諾,你應該可以相信。”

“我當然相信!”朱顏顫抖了一下,“可是……不只是這樣。”

“還有什麼?”時影看著她,愕然。

朱顏看著他,眼神哀傷,有一種隱約入骨的恐懼,喃喃︰“你……你可以保護所有人,可是,誰又能來保護你呢?”

“保護我

?”他有些不解,“為什麼?”

“因為我會害死你!”朱顏全身發抖,終于無法控制住內心的恐懼,說出了真正的顧慮,“大司命說,我是你命里的災星,如果繼續和你在一起,一定會害死你的!如果因為我的緣故,再一次害死你的話……”

“什麼?”時影吃了一驚,卻只是皺了皺眉頭,“你不要听他胡說。”

“不不,大司命不會胡說。”朱顏的聲音劇烈地顫抖,帶著無盡恐懼,“我會害死你的。我……我已經害死過你一次了!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星魂血誓也只能用一次!要是再出一次事……”

“大司命真的這麼說?”時影的眉頭忍不住蹙了起來,語氣莫測——在這個雲荒,唯一術法造詣可以在自己之上的人,唯有大司命。他無法看到自己的宿命,那麼,那個老人是否真的能看到?

“是的。”朱顏終于說出了真正害怕的東西,聲音發抖,“我……我可不想再看著你死一次!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想再讓你死!我——”

“胡說!”忽然間,他厲聲打斷了她。

朱顏被他嚇了一跳,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時影的眼神變得非常的嚴肅,隱約帶著怒意,凌厲閃爍,接近于可怕。

“原來是因為這個?阿顏,你竟瞞了我那麼多事!”他看著她,語氣里不知道是釋然還是憤怒,“別听大司命胡說八道。。”

“可他是大司命!”朱顏有

些無措,“他……他比你還厲害吧?他說的話,怎麼敢不听?我……我怎麼敢拿你的命來冒險!”

听到她這樣堅信不疑地說著,時影的眼神越發冷冽,幾乎已經帶著怒意和殺氣︰“呵……那個家伙!”

他頓了一頓,嚴肅地看著她︰“听著,阿顏,我不知道大司命背著我和你說了什麼。但,無論他說什麼,你都不要信——他不是預言說我十八歲之前如果見到了女人、就會因她而死嗎?”

“是啊!”朱顏顫聲,“所以……所以你被我殺了!”

“不,不是這樣的,”時影凝視著她,斷然搖頭,“我的確因為你而死,可是我又因為你而活了回來!——這個事,大司命他預料到了嗎?”

“……”朱顏一下子愣住了,只是怔怔看著他。

——是的。大司命是算到了時影會因她而死,可是,他怎麼沒算到他也會因她而活呢?

“如果你是因為自己的想法而離開我,我沒有辦法。但是,如果你只是為了大司命一句預言而放棄,那就太荒謬了!”時影看著她,眼神凌厲,語氣也嚴厲,“我教了你那麼多年,不該把你教得那麼蠢。”

“我……我……”他話說得那麼重,她本來應該生氣的,卻莫名地覺得有些歡喜,喃喃,“真的嗎?大司命說的話,也未必一定準?”

“當然。”時影冷然,“我可以肯定、他只是在嚇唬你。”

“是嗎?可是萬一……

”她心里一陣狂喜,卻又一陣擔心。

“沒有什麼萬一!”他斷然截止了她的話,“你不要被他騙了!”

朱顏噤聲,不敢再說。然而沉默了一揮,忽然想起了一事,忍不住又眼眶一紅,哽咽了起來,斷斷續續︰“不!我還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因為……因為大司命手里有一道聖旨……”

“什麼聖旨?”他握住了她的肩膀,嚴厲地催促,“不要哭!從頭到尾和我說一遍。”

她抹著眼淚,終于拋開了一切顧慮,將過去發生的事情對他完完全全地說了一遍︰從大司命在神廟里以離開他為條件,傳授她星魂血誓開始,講到大司命拿父母族人性命威脅她,讓她在夢華峰上違心和他分離……

每說及一件,時影的神色便冷一分,漸漸面沉如水,眼神可怕。

“竟然有這種事?”他喃喃低聲,“難怪。”

是的,對她這樣熱烈不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來說,除非用至親至愛之人相脅,又怎麼肯俯首帖耳听從安排?

——可即便是如此,在听到他要大婚之前,她還是不顧一切地跑來了這里。她是明知不可能,卻還是想要螳臂當車、再見他一次吧?

哪怕那之後便是永遠的分離。

“我不想害死你……也不想害死全族……我、我沒有別的辦法。”說到後來,朱顏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全身發抖,“是我不好!本來我答應了大司命,就應該好好走開的……卻

居然……居然跑到了這里來!……我一定是鬼迷心竅。”

時影沉默地听著,伸手輕輕擦掉她掛滿頰邊的淚水,將她擁入了懷里,低聲說了一句︰“幸虧你鬼迷心竅,跑到紫宸殿來找我。不然,我們這一生、可能也就這樣錯過了——”

“嗯?”她愕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時影嘆息了一聲,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慶幸︰“要知道,既然你已經表了態,我是決不會去找你的。幸虧你來找我了……阿顏,我真的很感激。你一直很勇敢。”

他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听得她心里一震。

“那是!”朱顏忍不住挺起了胸膛,“不是你讓我要對自己有信心嘛?只要我願意,就永遠做得到,也永遠趕得及!”

“……”時影沒想到她會把自己昔年的教導用在這里,一時無語。

他默默抬手輕撫她的發梢,眼神卻是在不停地變幻,似在思考著什麼問題,沉默了片刻,道︰“既然父王臨死前已經替我取消了婚約,那麼,現在你也回去取消你的婚約吧。”

“啊?我……我怕父王揍我。”朱顏全身一僵,說了實話,聲音低了下去,“我上次就逃婚了。他這次好容易又替我選了一門婚事,如果……如果和他說我又要取消婚約,恐怕他……”

時影皺了皺眉,只道︰“那這件事讓我來處理。”

“怎麼處理?我父王脾氣可大了,”朱顏心里忐忑不安,忽然靈光一

現,“哎……如果他發脾氣,我就說我們兩個已經生米做成熟飯,連娃都有了!估計父王就不會罵我了。”

“……”時影半晌沒有說話,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看著她。

她看到他的表情,連忙垂下頭,嘀咕︰“我……我也就是說說而已。”

時影蹙眉︰“你這是從哪學來的?我可沒教過你這些。”

“哪里用得著別人教?”她卻不以為恥,臉皮厚得如同城牆,“你看,雪鶯一說她懷孕了,立刻連帝君都嚇住了,馬上下旨意把她的婚約給取消了!——這招很管用,父王如果听了我這麼一說,一定也會嚇住的。”

時影無奈地苦笑了一聲︰“赤王烈性暴躁,哪里會被嚇住?你那麼說,多半會挨一頓暴打。”

“沒事,我豁出去了!總不能真的去嫁給白風麟那家伙,”她卻渾然不懼,挽住了他的手臂,“反正父王他也不能往死里打我——有星魂血誓在,我們同生共死了。他可不敢殺你。”

時影看著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別擔心,”他低聲道,“事情會解決的。你先回去吧。”

“去哪兒?”她怔了一下。

“回赤王府去。”他道,語氣已經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你一夜未歸,一定讓父母懸心,回去好好道個歉。”

“才不會呢!”她卻猶自嘴硬,戀戀不舍,“這些年我老是往外跑,他們早就習慣啦!”

“回去道歉

!”時影聲音忽然嚴厲了起來,“趁著你還能道歉!”

朱顏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肩膀。然而時影的聲音很快又低了下去︰“要知道,就算是父母子女之緣,也是有盡頭的——不要像我這樣等到雙親都不在了,才知道……時不再來。”

直到這一刻,他的臉上才掠過了一絲哀傷。

朱顏心里猛然一痛,抓緊他的手臂,將臉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低頭輕輕喚了一聲“師父”。

“你先回家。我要去內宮處理一下事務,”時影嘆了口氣,“父王駕崩,有很多事情要立刻處理,不能耽誤片刻。”

“好吧,”朱顏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的手臂,“你自己小心。”

“嗯。”時影頷首,凝視了她一眼,還是忍不住抬起手觸摸她的臉頰。那一刻,朱顏忍不住顫了一下,下意識地把頭往回縮了縮。

“怎麼?”他微微蹙眉。

“以……以為你又要打我。”她尷尬地低聲,“嚇慣了。”

“……”時影無語,只哭笑不得地道,“放心,以後都不會打你了。”

“真的麼?”朱顏的眼神亮了一下,簡直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的消息,“你可要說話算話!以後無論我犯了什麼事,你……你都不能再打我了!”

“嗯。”他點頭應承。

她知道師父一諾千金,頓時長長松了一口氣,有拿到免死金牌的狂喜,抱怨︰“嚇死我了。上次在甦薩哈魯,只不過想逃個婚

,屁股都快被你打腫了……以後你可不許再打我了!”

時影微微一窘,臉色微妙︰“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咦?”朱顏還是第一次看到師父臉上出現這種奇怪的表情,忍不住想抬手推一下他,然而手剛一抬起,就被時影扣住了。那一瞬,他的呼吸有一些亂,手指也有不可覺察的微顫。

“你怎麼啦?”她還是懵懂未解。

時影並沒有和她繼續糾纏下去,松開手,只道︰“天亮了,讓重明送你回去吧。記得別亂說話,不要惹你父王生氣——等我來處理。”

他的聲音很溫柔,朱顏听得心都要化了,剛想再賴過去蹭一會兒,時影卻已經轉身,招手喚來了重明神鳥。

“你……”當重明神鳥展翅飛起的時候,朱顏趴在鳥背上回頭看他,臉紅紅的,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道,“今天我很開心!”

時影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微微頷首︰“我也是。”

當她的身影從天際消失之後,時影在夜空下停頓了一刻,閉上了眼楮,似乎在默默轉換著內心的某些情緒。等終于將這些兒女私情都摒除出了內心,這才轉身走下白塔,重新返回了紫宸殿。

他剛走下白塔頂,等待已久的大內總管就迎了上來,一疊聲︰“可算找到您了!皇太子……不,帝君!先帝駕崩,相關的詔書已經擬好,還有一個時辰就要早朝了,諸王即將齊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準備準

備?”

時影沉默了一下,道︰“不用。”

他低下頭看著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問︰“後土神戒找到了嗎?”

不防皇太子忽然問起了這回事,大內總管連忙回稟︰“自從白嫣皇後去世之後,後土神戒便一直由執掌後宮的青妃保管。如今青妃剛剛伏誅,屬下派得力人手正在查抄青蘅殿,一時間還沒有……”

時影微微皺眉︰“她身邊的心腹侍女呢?”

“拷問過侍女,她們說……”大內總管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她們說,後土神戒原本被青妃收藏在枕邊的匣子里,但某一天晚上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就飛出窗外不見了。”

“什麼?”時影也忍不住愕然。

大內總管道︰“宮女們都私下說,是因為青妃並無資格保管這枚只能由白之一族皇後繼承的後土,神戒有靈,才自行離開了。”

“……”時影眉頭微微蹙起,“對她們用過讀心術了嗎?”

“用過了。”大內總管頷首,“說的是真話。”

“……”時影再度沉默了下去,手指輕輕敲打著扶手,面沉如水。

“這說不定是青妃耍的把戲。掩人耳目,好將後土神戒據為己有。”大內總管連忙補充了一句,“請殿下放心,在下一定會好好的繼續追查!”

時影想了想,問︰“青妃平時一般的活動範圍是哪里?”

“青妃深居簡出,很少離開皇城,平日也就在青蘅殿與紫宸殿之間來去

,”大內總管回答,“最多每逢初一十五去一下白塔頂上的神殿,拜祭神靈。行蹤非常有限。”

“那麼說來,後土神戒多半還留在帝都。”時影沉吟了片刻,吩咐,“此事非同小可,派人抓緊去找,如果找不到,提頭來見。”

“是!”大內總管連忙點頭,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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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還沒露出來的時候,天幕是深沉的暗藍色。

朱顏在坐著重明神鳥落在了自家的後院,躡手躡腳地跳了下來,往房間里迅速地溜回去,生怕驚動了父親——然而剛一進院門,就被抓了一個正著。

“小祖宗誒,你怎麼現在才回來?”盛嬤嬤一直守在她的房間里,一眼見到了她,趕緊一把抓住,“可急死我了!”

“噓……”她嚇得一個激靈,左顧右盼,“別吵醒父王!”

“你也知道害怕?”盛嬤嬤看到她驚恐的表情,不由得啼笑皆非,“放心,王爺不在這里。一個時辰之前他接到內宮傳來的秘密消息,說帝君深夜駕崩了!王爺不等早朝時刻,便火急火燎地立刻進宮去了。”

“進宮去了?”朱顏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喃喃,“太好了,終于不用挨罵了!父王……父王他知道我昨晚一晚上沒回來不?”

“怎麼不知道?王爺可著急了!我的小祖宗,你這一個晚上都跑去哪兒野了?”盛嬤嬤擔心不已,拉著她的

手上下打量,忽地驚呼,“神啊,你……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欺負?”她又愣了一下,“誰敢欺負我?”

“那你脖子上的紅印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連里面的小衣都穿反了?”老嬤嬤畢竟精明,目光如炬,上下掃視了朱顏一遍,忍不住變了臉色,“天,郡主!你……你難道是……哪個天殺的,居然敢欺負你?你快老實說昨天到底是去了哪里?”

“我……我沒事,你別亂說!”朱顏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支支吾吾半天,忽地跺腳,“反正……反正我沒被人欺負。就算有,也是我欺負了別人!你就不要再? 鑼碌奈世玻 br />

“真的沒事?”盛嬤嬤上下打量著這個小魔頭,越看越不對勁,“小祖宗,你可是馬上要嫁往白王府的人啊……一整夜不回家,萬一傳出去可怎麼辦?”

“一人做事一人當!”朱顏感覺自己的臉熱辣辣的,卻只擰著脖子 道,“放心,我會回頭自己和父王說。”

“什麼?”盛嬤嬤沒想到郡主居然一口就承認了,反而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頹然坐到了凳子上,喃喃,“這下可麻煩了!要怎麼和白王府交代?雖說你嫁過一次,但六部都知道上次壓根沒圓房——現在你……”

“為什麼要和他們交代?”朱顏臉色飛紅,跺腳,發了狠話,“反正我也不會嫁給白風麟。”

“什麼?”盛嬤嬤大吃一驚

,“你這次難道又想逃婚?”

“我……”朱顏本來想分辯幾句,但又不想扯上師父,只能憤然道,“反正不用你瞎擔心!”

“……”盛嬤嬤知道郡主從小是個主意大的女娃,看她動了怒氣,只能放軟了語氣,問道,“郡主餓了麼?要廚下去炖竹雞嗎?”

朱顏折騰了一晚上沒好好休息,剛回來又被從頭到尾盤問了這一番,心里未免有點煩,賭氣道︰“不吃了!我困了,你出去吧……誰也不許來吵我!”

將嬤嬤趕出去之後,她獨自坐了下來,剛脫下外衣就寢,卻一眼瞥見了鏡子里自己的側頸上果然有幾處紅痕——她忽然明白過來盛嬤嬤為什麼會猜到了昨晚發生的事,頓時臉上飛紅,連忙將自己埋進了被窩。

哎,已經快到卯時了,該是紫宸殿早朝的時間。

帝君駕崩、六王齊集,今日、少不了又是一場大事件。

他……現在應該很忙吧?馬上就要從皇太子變成帝君了,整個雲荒的事、以後都要由他來管了,只怕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吧?——他什麼時候會來找她呢?明天真的能見到嗎?

哎……說不定,等會兒一睡著就會夢見了吧?

在入睡之前,她心里想著,忐忑而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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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顏留宿白塔絕頂的同一個晚上,葉城一個秘密的後院里,一口深深的古井蕩漾著,宛如一只不見底的眼楮。

沒有風,沒有光,只有一

泓離合的冰冷的水,簇擁著懸浮在其中的小小孩童。

那是被誘入其中的甦摩,緊閉著眼楮,在井底的水里浮浮沉沉,仿佛是陷入了一個漫長的夢境。孩子雖然仿佛睡去了,細瘦的手臂卻在不停地揮舞著,似乎在竭盡全力地游向某一個地方,不敢有絲毫停頓。

可無論他多麼努力地掙扎,身體卻被凝固在同一個地方,絲毫未曾移動。

“他游到哪里了?”

“在幻境的距離中,估計快到伽藍帝都的城南碼頭了吧。”

“很快啊……即便是在大夢的時間里,也才過了四天半而已吧?”

“是的,這個小家伙很拼命呢……”

“可憐。”

聲音來自于頭頂的某一個地方,帶著俯視一切的悲憫。

圍繞著深深的井口,海國至高無上的三位長老低下頭,一起俯視著被困在黑暗水底的孩子,發出了低低的嘆息和議論。在他們腳下,無數的咒語發出璀璨的金光,圍繞著井台,似乎將井纏繞成了一個神奇的繭——而在那個繭里面,那個孤獨的孩子被困在三位長老聯手編織的幻境里,雙眼緊閉,無法醒來。

“該讓他上岸了吧?”澗長老有些不忍心,“這孩子快累垮了。”

“差不多是時候了。”泉長老凝視著孩子的表情,抬起了手。

——在他指尖劃過的地方,幽深死寂的井水忽然起了微微的波瀾,似乎是當空的冷月折射下了一道光華,水面轉瞬幻化出了一幅

瑰麗的圖畫︰那是位于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的巍峨城門,門口還有緹騎縱橫來去,販夫走卒,喧囂熱鬧,栩栩如生。

“竟然幻境能這樣真實?”第一次看到這個禁咒的力量,連清長老也不由得贊嘆,“果然是難分真假。”

“大夢之術並不是憑空造出幻境,而是借用現實——我現在就是以鏡湖為鏡,把俗世的景象折射到了水底。”泉長老對另外兩位長老道,“只有以真實的世界為倒影,才能完美無缺地編織出夢境。這個小家伙可精著呢……略有一點破綻,只怕就會被識破。”

“唔……”澗長老點點頭,看著水底深處歷歷浮現的幻境和幻境里困住的孩子,有一絲疑慮,“你把真實的伽藍帝都給折射了下來,締造出大夢結界,固然是省心——可是,萬一那孩子想要見的人也正好被映照在里面……”

“放心。這幻境里發生的的一切,都將由我們來控制。”泉長老道,“這個孩子內心有太多的不安全感和恐懼,千瘡百孔——我們只要擴大他心里最微小的陰暗面、便能擊潰他的意志,進而在幻境中左右他的想法”

“那就好。”另外兩位長老松了口氣。

“去吧。”泉長老對著井底沉睡的孩子說了兩個字,抬起手指向了那一幅幻境,“去找你想要找的人……去迎接屬于你的命運。”

幻境里,浮現出了伽藍帝都水岸邊際線,碼頭近在眼前

。位于繭中心的孩子全身一震,臉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似在筋疲力盡之下終于抵達了帝都。

泉長老回頭看著另外兩位同僚,目光肅然︰

“海皇要進入他的幻境了。準備好了嗎?”

同一刻,朱顏也沉入了她的夢境。

與睡前願望相反、她並沒有夢到時影,反而夢見自己再度回到了鏡湖邊——那是在伽藍帝都的南門外。湖面映照著月光,如同點點碎銀,美麗不可方物。湖上的世界繁華無比,映在湖上如同幻境。

她站在湖邊怔怔看著,在夢境之中忽然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是的,這個場景,似乎有哪兒不對勁?

她還沒有想清楚到底是怎麼了,水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冉冉升起︰那是一個靈活的影子,如同一條游魚般朝著她飛速地游了過來——那是什麼?是一條魚,還是……還是一個鮫人?那個鮫人,是淵嗎?

那一刻,那種奇怪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她是在做夢嗎?這個夢,似乎不久前剛剛做過?

當那個影子越來越近的時候,她在夢里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嘩啦一聲,水面碎裂,有什麼浮了出來。水底游過來的竟然是一個孩子,不過六七歲的年紀,身形小小的,消瘦陰郁,眼楮明亮,看著岸邊的她,驚喜萬分地喚了一聲︰“姐姐!”

“甦摩?”她認出了那個孩子,大吃一驚,“你怎麼在這里?”

“姐姐!”那個孩子急速地浮

出水面,對著她喊,“姐姐!”

“甦摩!”她急急俯下身去,試圖抓住他的手,“快上來!”

然而奇怪的是,那一抓、卻落了空。

她的手指從甦摩的手臂里對穿而過,仿佛握住的只是一個幻影。那一瞬,她因為用力過猛,一個收勢不住、便往湖里一頭栽了進去!

“甦摩!”她在溺水之前驚呼,“甦摩!”

“姐姐!”那個孩子也在驚呼,游過來,不顧一切地想抓住她的手——然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已經近在咫尺,雙手幾次相遇,都在拼命地想抓住彼此,她的手卻幾次從他小小的手臂里對穿而過,如同握住的只是虛無。

這是怎麼回事?她明明就在那個孩子的旁邊,卻怎麼也觸不到他!

恐懼和焦急控制住了她,朱顏不顧一切地向著那個孩子伸出手,胡亂脹閘,然而卻什麼都無法觸踫到——他們之間仿佛隔了一堵無形的牆壁,再不能逾越分毫。冰冷的湖水倒灌入她的七竅,淹沒她的視覺和听覺。

甦摩拼命地向她伸出手來,大聲喊︰“姐姐……姐姐!”

“甦摩!甦摩!”她在水中大聲喊,然而無論用了多大的聲音,甦摩卻仿似完全听不到——咫尺之隔、那個孩子也在拼命地揮手,想要抓住她,卻怎麼也無法接觸到她。

有一堵透明的牆佇立在他們中間,隔開了兩個人。

“她怎麼會在這里?快分開他們!”

恍惚中,一個聲音響

了起來,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里傳來,依稀傳入她的耳畔︰“她竟然進入了這里……糟糕,絕不能讓他們在‘鏡像’里相遇!”

誰?是誰在說話?

她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如同陷入了看不見的濃稠泥沼里,身不由己,拼命掙扎卻只是越陷越深,和甦摩分開的越來越遠。水淹沒了口鼻,令她漸漸不能呼吸,逐步接近滅頂。

所有的感知都變得恍惚而遙遠。那是瀕死的感覺。

不……不!她和師父約好了……她決不能死在了這里!

就在這一瞬,隨著她內心的強烈呼喚,她的全身仿佛可以動了。她竭盡全力的掙扎,呼救,忽然有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唰地劈開了混沌!

那種沉溺的力量瞬地消退,她感覺呼吸一下子順暢。

“甦摩!”朱顏失聲大喊,掙扎起身。

下一個剎那,她發現自己在房間里醒來,全身發抖,劇烈地咳嗽。周圍還是熟悉的陳設,外面卻已經是天亮。房間里環繞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沉悶氣息,她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出汗,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從喉嚨里咳出來的都是淡淡的血。

怎麼回事?她……剛才是做噩夢了?

朱顏怔怔地坐著,一時間回不過神來。感覺到頭頂有光亮一閃,抬頭看去,居然是臨睡前已經好好地放在梳妝台前的玉骨。

那支有靈性的簪子自行飛了起來,懸在虛空中,正在圍繞著她飛行,發出明滅的光

芒——剛才的那道閃電,難道是它?是它把自己救出了噩夢的圍困?這……這是怎麼了?自己剛才是做了個夢嗎?

可是這個夢,實在是太不尋常了。

朱顏獨自在床上喘息了半天,滿身冷汗,回憶著夢境里的一切,心里忐忑不安︰甦摩到底怎麼了?那個小兔崽子失蹤已經好幾個月了。而她自己也在這幾個月里歷經生死大劫,自顧不暇,竟是不能分身出去好好的尋找。

如今做了這種夢,難道是一種不祥的預示?如果萬一那小兔崽子真的出了什麼不測,那……

玉骨在掌心不停地明暗跳躍,如同她焦灼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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