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相逢 (1)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此刻的朱顏,卻已經悄然離開了帝都。

為了追蹤甦摩的下落,她跟蹤著那一只紙鶴,在湖底御道不眠不休地用縮地之術飛奔了整夜,在清晨時分、終于來到了湖底御道的出口處。

清晨,水底御道剛剛打開,葉城的北城門口上排著許多人,大都是來自各地的商人,箱籠車隊如雲,都在等待著進入這一座雲荒上最繁華的商貿中心。

“麻煩,借過一下!”只听清凌凌的一聲,一個女孩從御道里奔來,速度之快宛如閃電。最近復國軍動亂剛結束,葉城警衛森嚴,百姓必須排隊檢查後才能入城,然而那個女孩卻行色匆匆地直接奔向了城門,毫不停頓。

“站住!”守衛的士兵厲喝一聲,橫過了長戟。

然而那個少女卻並沒有停下腳步,仿佛沒有重量一樣,被兵器一格擋,整個人紙片似地輕飄飄飛起,說了一聲“借過”,便在半空忽地消失了蹤影。

“咦?”所有人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半空。

葉城的城樓最高處,卻有早起巡檢的人看到了這一幕,忍不住笑了一聲,雙手扣向掌心,結了一個手印,往下一扣。

只听半空里“哎呀”了一聲,憑空掉下一個人來!

朱顏用隱身術穿越了人群,翻身上了城門口,正要直奔進葉城去,忽然間感覺腳下一沉,被無形的手一扯,整個人踉蹌了一下,從半空中直摔了下來——眼看就要

頭著地,忽地又被人拉住了。

“誰?”她失聲驚呼,憤怒地抬起頭來。

映入眼簾的卻是熟悉的臉︰一個翩翩錦袍貴公子站在城頭最高處,半扶半抱著她,口里笑道︰“怎麼,郡主大清早的就來闖關?”

“你……!”朱顏認出了那是白風麟,氣得便是一掌打去。

白風麟早起巡視,正好在葉城北門看到了朱顏,眼前一亮,忍不住便施展了一下手段,在猝不及防的時候把這個丫頭給拉了下來。本來還想趁機調笑一下,沒料到她脾氣這麼爆,照面便打。他馬上松開手往後讓了一讓,然而還是沒有完全避開這一掌,肩膀被打了一下,疼痛徹骨。

白風麟一下子冷靜了下來,心里暗自懊悔自己冒昧——是的,這個少女原本是自己的俎上之肉,可情況變得快、她目下已經是皇太子妃了,萬萬冒犯不得。自己怎麼會如此失態,一眼看到她出現,便忍不住動手動腳?幸虧這城上也沒別人在旁,否則傳到時影耳中、還不知怎麼收場。

心里雖然暗驚,他臉上笑容卻不變,只是客客氣氣地道︰“大清早的,郡主為何來此處?你此刻不應該在帝都嗎?”

“不關你的事!”朱顏恨他趁人不備出手佔便宜,氣憤憤地回答。

“皇太子可知道你來了葉城?”白風麟又問。

“也不關他的事!”朱顏心情不好,一句話又把他堵了回去。

白風麟為人精明,一看便知

道她定然是背著時影出來的,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這丫頭,可真是令人不省心。以她現在的身份,萬一要是在葉城出了什麼事,自己豈不是要背黑鍋?要知道,當初皇太子時雨在葉城失了蹤,自己就被連累得差點丟了城主的位置。這次要是再來一個什麼意外……

白風麟心思轉了一下,口里便笑道︰“看來郡主這次回葉城定有急事,在下地頭熟,不知能不能幫上一二?”

朱顏正準備跳下城樓,听到這句話卻忍不住頓住了腳步。

是的,這家伙雖然討厭,卻好歹是葉城的城主,在這個地方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當初甦摩沒有身契,他一句話就辦妥了——此刻她孤身來到葉城,要大海撈針一樣地尋找那個孩子,如果能借助一下他的力量,豈不是可以更快一些?

她正在遲疑,一扭頭卻發現那只紙鶴已經不見了!

“糟糕!”朱顏失聲,來不及多想地一按城頭,就從城樓上跳了下去——那只飛回的紙鶴是唯一可以找到甦摩的線索,一旦跟丟,就再也無法挽回。

白風麟正在等待她的回答,卻看到她猝不及防地拔腳就跑,心里一驚,連忙跟著她躍了下去。

他為人機警,剛才雖然只瞥了一眼,已經看出這個紙鶴不同尋常,似乎是傳訊之術所用——這個小丫頭跟著紙鶴跑到這里,到底想做什麼?而且,居然是瞞著時影?

他心底飛快地盤算著

,眼里神色有些復雜,看了一眼對方。

“在這里!”朱顏眼角一瞥,歡呼了一聲。

只見那只紙鶴歪歪斜斜地在空中盤旋了片刻,轉入了一條小巷子。朱顏連忙跟了過去,一路往前追趕,那只紙鶴漸漸越飛越低,幾乎貼到了地面,顯然附在上面的靈力已經接近枯竭。

這條小巷又破又窄,坑坑窪窪,她只顧著往前追,差點摔倒。

“小心!”白風麟借機再度出手,扶了她一把。

然而此刻,朱顏顧不得和他計較——因為就在那一瞬,那只紙鶴去勢已竭,就這樣直墜了下去,消失在陋巷的溝渠里。

“糟了!”她一聲大喊,顧不得髒便立刻撲通跪下,伸手去撈。然而紙鶴在失去靈力後已經重新變成了一片廢紙,入水即濕,隨著溝渠里的水,卷入了深不見底的地下。朱顏來不及用術法來停住水流,便已經消失不見!

她撲倒在溝渠旁,一時間氣急交加,捶地大叫了一聲。

白風麟正在出神,驟然被她小豹子似的吼聲嚇了一跳,看著她急得跳腳的樣子、卻又覺得可愛,下意識地想伸出手摸摸她的長發,手指剛一動、又硬生生地忍住。

他在一旁看著這個嬌艷的少女,心思復雜,一時間千回百轉。作為白王庶出的長子,他自幼謹慎小心,如履薄冰,長大後做人做事手腕高明,擅長察言觀色,深受父親寵愛,被立為儲君。二十幾年來,他步步為營

、向著目標不動聲色地一步步逼近,一度以為自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然而此刻,意中人近在咫尺,他心里卻清楚地知道︰無論怎麼奮斗,自己這一生、只怕是再也得不到眼前這個少女了。

前日,當白王從紫宸殿回來,告訴他取消了這門婚約時,他心中煎熬,卻連一聲抗議和質疑都不敢有——因為他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地位尚未穩固的白族庶子,又怎能和空桑的帝王之血對抗?

這種如花美眷,就如永遠也無法逾越的血統一樣,將成為他畢生的遺憾。

白風麟看著她的側臉,雖然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翻江倒海,也是一陣苦澀——這種奇特的自卑和自憐,曾經伴隨過他整個童年,但自他成年掌權以後卻還是第一次出現。

朱顏在水渠邊看了半晌,知道回天乏力,怏怏地站了起來。

雖然還是清早,但不知為何、天色已經陰了下來。風從北方吹來,拂動少女暗紅色的長發,美麗如仙子。

“郡主莫急,”白風麟看到她即將離開,終于回過神來,連忙趕上去殷勤地詢問,“你這是在找什麼?”

“我家的那個小鮫人不見了!”朱顏失去了最後的線索,心里灰了一半,一跺腳,“原本還指望這只紙鶴能帶我去找他,現在連一點希望都沒了!”

“小鮫人?”白風麟心念如電,“是你托我做了丹書身契的那個小家伙嗎?”

“對對!你還記得

他嗎?”朱顏點頭,焦急萬分,“那個小兔崽子自從那次動亂後就走丟了,一直沒回來……”

“一個小鮫人而已,郡主何必如此著急?”白風麟雖然強自按捺,讓自己不要多管閑事,然而看到她的表情,卻還是忍不住夸下了海口,“只要他還在這座城市里,我就遲早能把他給你找出來!”

“真的嗎?謝謝謝謝……”朱顏大喜,連連點頭,第一次覺得這個討厭的家伙也順眼了許多,“你……你真的能替我找回來?”

“凡是郡主的要求,在下一定竭盡全力。”白風麟是何等精明的人物,馬上感覺到了她態度的軟化,殷勤地道︰“郡主跑了這一路,一定是累了吧?要不要去府上喝杯茶休息?”

“我……”朱顏剛要開口拒絕,又听他說︰“如今是東西兩市的夏季開市,那些商家剛剛把貨物名單送到了我這里,其中很多是新捕來的鮫人——說不定郡主找的那個小家伙也在里面呢!”

“真的?”她心里一動,又挪不開腳了。

然而就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頭頂一暗,有猛烈的風凌空而來,吹得人睜不開眼楮。

“四眼鳥!”朱顏抬頭看去,失聲驚呼。

一只巨大的白鳥從伽藍帝都飛來,越過了半個鏡湖,在葉城上盤旋許久,終于找到了陋巷里的她,一個俯身便急沖了下來,一把將她抓了起來。白風麟下意識想阻攔,幸虧眼神機靈,馬上

認出了那是時影的神鳥,連忙縮手,眼睜睜地看著神鳥將朱顏帶走,眼神黯然。

是的,這一生里,人人都說他幸運,能由庶子而成為儲君——可有誰知道,無數次面對著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他也只能束手。

朱顏一絲騰雲駕霧,身不由己地飛起,失聲︰“你……你怎麼來了?”

重明神鳥叼住她,一把甩到了背上,咕嚕了幾聲,掉頭飛起,展翅向著鏡湖中心的那座城市返回,片刻不敢停留。

“什麼?”朱顏听到了它的話,大吃一驚,“大……大司命死了?!”

她心里有剎那的空白,竟不知如何表達。

那個神一樣、惡魔一樣的老人,竟然死了?怎麼可能!……不久之前,他還惡狠狠地警告著她、手里捏著她的死穴,令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是,轉眼之間,他自己反而死了?

不可思議。這個雲荒、又有誰能夠殺得了大司命!

心思剛轉到此處,她一抬頭,忽然吃了一驚——如今正是白天,日光普照雲荒大地。然而,在重明神鳥的背上看去,天地一片燦爛,唯獨伽藍帝都卻是落在了黑暗之內!

那是一片巨大的暗影、從北方迢迢而來,無聲無息籠罩了雲荒的心髒。那片暗影的範圍之大、幾乎令隔著鏡湖的葉城都恍如陰天。

伽藍白塔的頂端升入了暗影之中,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那種黑暗邪魅的氣息之劇烈,幾乎令人難以呼吸。朱

顏只是看得一眼,心里猛然一沉,瞬間涌現出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師父!”那一瞬,她忍不住失聲驚呼!

葉城的水底,有暗流無聲急卷,從片刻前朱顏呆過的水渠下飛快地滑過。水里有一個瘦小的孩子,全身是傷,正隨水浮沉,從水底潛向廣袤的鏡湖,奔向自己新的人生歷程。

孩子手里緊緊抱著孿生同胞做成的小偶人,空茫的眼楮里沒有表情,如同木偶一樣隨波逐流。這一刻,他非常累,非常孤獨,只想離開人世、長長的睡上一覺——在夢里,他可以忘記那些逼迫自己的空桑奴隸主,忘記那些利用自己的族人,也忘記那個背棄了自己的“姐姐”。

從此後,他只想一個人呆著,不讓任何人靠近,也不讓任何人傷害。

孩子在水底潛行,很快隨著水流就離開了葉城。他並不知道頭頂的地面上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有人曾經來過、又已經離開——那只紙鶴啪的一聲掉落在水面上,濡濕,化為支離破碎的紙。

紙從水里飄散,流過孩子的身側,不知不覺、無聲無息。

——如同交錯而過的命運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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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來自北方的暗影籠罩下來時,驚呼從伽藍帝都的各處傳來,幾達深宮。連一貫冷靜穩重的大內總管都忍不住沖進了紫宸殿,然而,還沒開口,坐在王座上的時影便微微抬起手,制止了

他的詢問。

“我知道了。”空桑新君的神色肅穆,凝視著從北而來的那一道煞氣,“六王都還沒到齊,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橫跨半個雲荒,也只用朝夕而已。”

?是誰?

大內總管心里吃驚,耳邊又听他道︰“等一會兒影戰士到的時候,讓他們不必上來神殿了——來了也沒有太多的用處。不如就在九門附近設置結界,保護民眾,以免傷及無辜。”

“是。”大內總管領命,心里卻是震驚。

影戰士軍團是驍騎軍里的精銳,橫掃雲荒、從未有敵手,而殿下竟然說“沒有太大的用處”?那個“”,究竟是何方神聖?

“你傳令緹騎,即刻在紫宸殿內外設置防御結界,保護所有宮里的人。”時影思考著,面色凝重,頓了頓,道,“等阿顏……朱顏郡主來的時候,讓她即刻來塔頂的神廟找我。”

“是。”大內總管頷首領命。

“等六王到的時候,你讓他們做好萬一的準備,”時影沉吟了一下,緩緩,“說不定,這次我們要打開無色城。”

什麼?打開無色城?這一瞬,大內總管終于忍不住震驚地抬起了頭。

那座傳說中的冥靈之城,難道竟要在今日打開?

這座傳說中的城市,是由創立空桑的白薇皇後在七千年前一手建造,位于帝都伽藍城的正下方,如同伽藍城的鏡像倒影︰地面上的伽藍城是活人的城市,而水底的無色城、卻是專

門為亡靈準備的虛無之所。

白薇皇後創建這個城市的時候,曾經留下了預言,說建造這座城市,是為了“千年之後空桑覆滅時的避難所”之用,必須同時祭獻六王之血才能合力打開。七千年過去了,空桑歷經興亡更替,卻從未有過打開這座城市的記錄。

難道到了今日,竟是到了最後的關頭?

“不過,”時影想了一想,搖了搖頭,“如今六王之中獨獨缺了青王,只怕未必能成功——你去把驍騎軍的前統領青罡給我找來。他雖不是青之一族儲君,到底也算嫡系。”

“是。”大內總管凜然心驚。

“如果等一會,你看到白塔倒塌,我尚未返回,那麼,”說到這里,時影頓了一下,神情凝重,“你就命人押著青罡,和其他六王一起殺出帝都、去往九嶷神廟的傳國寶鼎之前。”

“是!”大內總管一顫,不敢耽誤,立刻退了出去。

做完了最後的交代,當總管退下之後,時影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皇天神戒,又抬頭看了看已經黑暗的蒼穹,深深吸了一口氣,無聲地站起來,獨自穿過了深廣的紫宸殿,走向了白塔頂上的神廟。

現在還是白天,但外面已經暗如子夜。

整個帝都到處都是子民的驚呼,一聲聲如驚濤駭浪、幾乎傳到了白塔上。這個空桑承平已久,幾百年來除了偶爾爆發鮫人的反抗、部族的小沖突之外,從未發生過大的戰亂,也難怪此

刻百姓們驚慌不已。

時影仰頭看著蒼穹,心神沉重。

他一步步地往上走,去往伽藍白塔的頂端。隨著高度的增加,風在盤旋,呼嘯如獸。等登上白塔頂端時,已如置身于風眼里,周圍不遠處一圈風雲如涌,塔頂上反而平靜,連一片衣袂都不曾掀起。

在生死大戰之前,卻是如此平靜。

時影來到了神廟的側室里,脫下冠冕,換上了神官的素白長袍,一手握起了玉簡,回到神像前。

神廟空無一人,只有無數的燭火靜靜燃燒,映照著孿生雙神的巨大雕像,金眸和黑瞳從虛空里凝視,意味深長。外面漆黑如墨,風雨呼嘯,時影在神像前合掌,開始祈禱祝頌,凝聚起所有的靈力準備對抗即將到來的。

那個不知來歷的神秘人,將會是他空前絕後的勁敵!

然而,隨著咒文,他的思緒卻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飄散開來︰阿顏怎麼還沒到?她去了哪里?……如今大敵當前,叫她來這里,不啻于讓她和自己一起赴死。可是自己若戰死此處,她也是難逃一死。與其如此,不如同生同死罷?

那一瞬,隨著念力的潰散,祈禱驟然而止。

時影睜開了眼楮,臉色有略微的異常︰怎麼?如今的他,竟然已經無法凝聚起意念!入定才半個時辰,心魔如潮,不可遏制——這麼多年的世外苦修,現在的他卻被紅塵纏繞,早已做不到心如止水。

原來,塵緣一起,竟是

千絲萬縷、再也難以斬斷!

然而想到此處,就在這一刻,外面的黑暗往下沉了一沉,如同墨海倒懸、將整個伽藍白塔頂端都淹沒在烏雲之中。

剎那,神廟里驟然有一陣陰風旋起,所有燈火齊齊熄滅!

誰?時影驟然回頭,看向風來的方向——那種陰冷的風里,蘊藏著無限的不祥和惡毒。

乘風而入的,是什麼東西?

就在時影驟然回頭的時候,供奉在神廟面前的最後一盞長明燈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指壓制著,一分分地熄滅。只是一轉眼,整個伽藍神廟陷入了一片空前的黑暗中。陰風旋轉而過,供奉在神前的水鏡忽然起了波瀾,那薄薄一層水竟嘩啦一聲全數躍起,在虛空里凝結!水珠全數倒流向虛空,竟然凝成了一張臉的形狀!

“臉”上那一雙空洞的眼楮,無聲看著他。

“誰?”時影低喝,玉簡悄然滑落手心,抬起手便是對著那一雙眼楮橫向一斬!

水鏡嘩然碎裂,凝成人臉的水珠又驟然全數散落,墜回了盤子里。那一陣陰風重新吹起,在神廟之中旋轉,忽左忽右,仿佛是人的腳步,蹣跚著,卷起了帷幔凌亂地飛舞,仿佛黑暗中有無數蝙蝠簌簌飛起。

時影眼里冷芒一現,再不遲疑,玉簡化為瞬間長劍,光芒如裂,唰地斬向了風里!

劍芒落處,似是砍中了什麼。然而那一瞬的觸感卻令時影怔了一下,忽然有一種極其詭異而不祥的感覺

,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他低下頭看著劍——劍尖上有一滴一滴的暗紅色往下滴,赫然是血!

如果有血,便是凡人,不足為懼。

“誰?”他沉聲喝問,“出來!”

旋風忽地後退,在黑暗中繞著巨大的孿生神魔像盤旋,風里似乎可以听到奇怪的聲音,仿佛低笑,又仿佛嘆息——那種聲音如潮水一般疊著傳入耳邊,竟然帶著一種詭異的力量,讓人的心神忽然動搖了一瞬!

“破!”他再不遲疑,雙手在眉心合攏,厲叱。

黑暗里一道閃電劃過,剎那照亮了神廟——天誅!

那一道天誅準確無誤地刺入,唰地一聲,以破雲裂石之勢將那一陣回旋的風釘住!神廟終于寂靜了下來。

刺中了麼?

整個神廟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漆黑。黑暗里,只有神和魔的雙瞳炯炯。時影停頓了片刻,覺得有一種奇特的不祥,竟是不敢再繼續追擊。他轉身後退,長袖一震,剎那之間、整個神殿的燈火齊齊燃起!

光明重生,照亮了神魔的面容。

那一瞬,鎮定如時影,也忍不住失聲驚呼︰“大司命!”

出現在光芒映照之下的,果然多日不見的大司命——被剛才他那一擊天誅擊中,釘在了巨大的神像腳下!

血從老人的身體里傾瀉而下,連神魔的半身都被染成殷紅。

即便冷靜如時影,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大司命……不是已經死在了北方九嶷青王宮深處了嗎?為

何還會忽然出現在這里?

“大司命?”他遲疑著,低聲喚。

老人的身體抽動了一下,似乎想努力抬起頭,最終卻還是無力垂落。那動作,看上去如同斷線的傀儡,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操縱。

傀儡?那一瞬,時影心里雪亮,忽然明白了過來。

他頓住了身形,不再上前,只是抬起手凌空一抓。他想收回法器,然而那枚化作長劍的玉簡卻只是微微一震,依舊牢牢地穿透了大司命的胸口釘在神像上,竟然沒有應聲飛回!

——果然,這個神廟里潛藏著一股前所未見的強大力量,在暗中與他對峙,讓他失去了對自己法器的控制。剛才襲擊他的、絕對不是大司命……而是另一個人、另一種力量!

“呵呵……”忽然間,黑暗中那個聲音響起來了,含糊而森冷,“被你發現了?”

在詭異的笑聲里,被釘在神像上的大司命應聲抬起了頭,如同一個傀儡被無形的引線拉起了頭頸,臉上的表情是凝固的,果然已經死去多時。

“你究竟是誰?”時影心下一沉,臉色卻絲毫不動,“出來!”

厲喝聲里,他驀然抬起左手,點在了右手上,雙手合力往里一收——這一擊他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量,只听 嚓一聲,玉簡終于應聲松動,從大司命的胸口反跳而出!

“不錯。”那個暗影里的聲音低低說了一句。

話音未落,一股力量順推而來、長劍在半空中忽然加速

、如同閃電一樣向著時影刺來!

時影瞬地轉身,雙手交錯下壓,格擋反刺而來的玉簡。就在兩股力量相交的瞬間,他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驟然而至,剎那間,他不由自主地向後踉蹌退了三步,腳下堅硬的玉石地面已經應聲裂開。

但這一瞬,他的手指已經抓住了長劍。

可不等他控制住玉簡化成的劍,不知道被什麼力量一激,劍上的光芒轟然大盛,竟然將他的手指割破!

時影看到這樣詭異的情況,忍不住微微一震︰這一枚玉簡,本來是九嶷神廟里在神前供奉了數百年的神器,潔淨無瑕——在什麼時候,竟然帶上了這樣濃重的邪氣?

“破!”他低叱,吐出了一口氣。

只听轟然一聲,那把躍躍欲試的劍驟然飛起,在空中仿佛被兩股看不見的力量相互拉扯,定在半空,劇烈地顫栗著——只僵持了一瞬,只听一聲金鐵交擊的錚然脆響,那一枚萬年寒玉制成的上古神器、居然應聲化為了齏粉!

同一瞬間,被釘在神像上的大司命跌落在了神廟的地上。

“大司命!”時影沖了過去,試圖將老人扶起來。

可當他剛一觸踫,大司命的身體一顫,如同灰塵被觸踫,飛快地坍塌枯萎,一塊一塊地剝落,在風里成為齏粉——只是一轉眼,便消失得一干二淨。

一切發生在眼前。時影怔住,全身微微發抖。

死了?那個陪伴自己長大、嚴格訓導自己

的師長,那個獨步天下的宗師,居然就在他的眼前化為了齏粉?自己曾經通過水鏡目睹過這個老人的死亡,卻不料、還要第二次親眼目睹肉身的消亡!

他還有那麼多話想對這個人說,還有那麼多不忿和不理解的地方想要和這個始作俑者當面對質——可是,大司命居然就這樣死了?

神廟里寂靜了一瞬,然而那一瞬,卻仿佛漫長到永遠。

“很悲痛?”黑暗里,那個聲音再度響了起來,帶著一絲莫測的冷意,“你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情緒,幾乎可以共振到我身上啊……”

時影霍然抬頭,凝望著黑暗的最深處。

誰?是那個在青王宮里看到的、撕裂了大司命的神秘人嗎?

然而,黑暗里並沒有蜿蜒伸出兩只手,只有聲音不停地傳來,含糊、低沉,如同異國人說著不熟練的空桑語言——

“這個人,獨自闖入九嶷郡青之一族的領地,殺掉了正在策劃起兵叛亂的青王庚……也算了不起。”那個聲音在黑暗里低低的冷笑,“只可惜他運氣不好,正好遇到了我。而我,又正好想試試號稱當今雲荒最強的術法宗師、到底具有怎樣的實力……呵。”

那個聲音是低沉而緩慢的,帶著說不出的倨傲。

時影凝神傾听,在對方每說出一句話的時候便釋放了一個咒術,去追蹤聲音所在的位置。然而可怕的是、竟然每一個咒術都落了空——那個在黑暗中說話的

仿佛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個聲音,完全的追尋不到蹤影!

那個聲音高傲而冷銳,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如今的雲荒,真是讓人失望!這些渺小的人類!”

當最後一個音節吐出時,時影的手指忽然微微一動!他的人還是站在原地,只是驟然抬起手肘,豎手為刃,一斬而下!只見一道白光從虛空騰起,一線燒過去,十丈開外的神殿中心、那一片水鏡忽然喀拉一聲居中裂開,如同刀割一樣齊齊落地!

詭異的是,水鏡碎裂了,可里面的薄薄一層水卻懸浮在半空,一動不動。

“淬銀之火?”那個聲音忽地轉移了方向,飄渺無定,“呵……連我的分身都觸不到,怎麼配帶上這枚皇天?”

皇天?時影一震,低下頭,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戒指。

那一枚傳承了數千年、代表了空桑皇室血統的神戒,正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那種光是奇特的,帶著暗金色的璀璨,如同此刻魔的眼楮——奇怪,皇天本身的氣質是純正厚重的,因為原本的戾氣已經在七千年之前被星尊帝洗去,可是今天,為何凝聚出了這樣的邪氣?

就在他垂下眼楮看去的時候,皇天忽然動了!似乎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扯著,竟試圖從他的手指上脫出,飛躍而去!

時影手腕一沉,手指迅速並攏,握緊了皇天神戒,然而戒指在指間劇烈地掙扎,竟割破了他的手。

鮮血從十指之間流

下,滴滴落在黑暗中的地面。

那一瞬,時影吸了一口氣,干脆以手沾血、飛快地發動了一個咒術!

一道淡淡的紫色星芒從指尖飛快擴散,如同蓮花一瓣瓣展開,將整個神廟都籠罩在了其中!——這是比千樹更深奧的結界,蓮花盛開,力量指向內部,在瞬間將整個伽藍白塔困在了其中,神魔難逃!

“呵呵呵……這是‘須彌’?”空曠的神廟里忽地響起了一陣低沉的笑聲,“七千年之後,世上居然還有人能再使出來自雲浮九天的禁忌之術?我倒是小看你了……”

須彌的籠罩之下,微如芥子也難逃。

這一次,終于鎖定了聲音的來源。時影霍然回頭——輝煌的燈光下,那一座神魔孿生的神像忽然逆轉了方向。魔悄然轉過身、正面俯視著伽藍白塔頂上的神殿里的人,眸中金光閃耀,嘴唇微微開合!

而那個聲音,正是從魔的嘴里吐出!

那一個剎那,連時影都忍不住微微變了臉色︰這是何方神聖,竟然能附身于雲荒被供奉了千年的神像?

不等他想明白,魔的雕像居然動了起來!

破壞神的手臂換換上舉,手里那一把傳承自星尊帝時期的闢天劍上、忽然綻放出無數的光!耀眼奪目,如同閃電,唰地向著他迎頭刺來——每一道金光、都有著可以不遜于天誅的力量!

時影長眉一揚,袍袖獵獵、迎著光芒掠了過去。

最先的一道金光激射而來,如

同巨大的利劍直刺眉心。時影不退不閃,凝神聚氣,忽地伸出手去,唰地雙指一並、硬生生地接了下來。那道光幾乎要刺穿他的顱骨,末端卻霍然被截斷。

——那一瞬間,空中所有的光芒都頓住了。

同時,一道血痕從他的眉心緩緩滑落,時影卻眼也不眨,微微吸了一口氣,指尖再度一用力。只听 嚓一聲,那道無形的光居然在他手心粉碎。

——那一瞬間,只听轟然一聲,空中所有的金光竟然也都凌空化為齏粉!

“好!”當千百道光芒剎那被他粉碎的瞬間,空曠的神廟里傳來了一聲喝彩,“這一招,天地之間見所未見……叫什麼名字?”

“無名。”時影冷冷,松開手指——短短的交鋒之後,他的食指和中指都已經被割破,十指之間鮮血淋灕,幾乎是硬生生咬著牙,才將咽喉里翻涌的血氣壓了下去。

這個不知何方的神秘人,幾乎是他生平未見的對手!

“好一個‘無名’!”那個聲音喃喃稱贊。

忽然間,巨大的破壞神像唰地轉身,握著手里滴血的長劍,迎頭劈了下來,黑暗里的聲音也轉為嚴厲︰“好,讓我來測一下你的深淺——看看你是不是比那個大司命、更值得一戰?”

那一劍只是遙指。然而劍風所及,地面裂開,牆柱倒塌,竟然將神廟內有形的一切瞬間齏粉!那種毀滅的氣息,幾乎讓人覺得真的是上古破壞神重新甦醒,

降臨在了伽藍帝都!

時影手腕一轉,又一個咒術在掌心凝結,瞬地幻化成一堵牆。

破壞神的手臂繼續揮下、帶起的凌厲無比的劍風,只听一聲裂響,那道牆居中碎裂,幾乎要把他一起切割兩半。

“棄劍!”那個聲音低沉冰冷。

時影長眉一揚,雙眸如冷電,卻是絲毫沒有退意。左手並起,飛快結印,指尖一點、左手結的印籠住右手,低聲念動咒語。那一瞬,他的右臂和光芒融為一體,化成了和魔手里一樣的巨劍!

“破!”時影低叱,整個人迎著魔掠了上去。

只听一聲巨響,巨大的光劍劈落在魔手上。魔手里的闢天劍停頓了一下,整個雕像發出了奇特的喀拉聲,無數的裂痕出現在這一具軀體上,似乎這千年的神像也被由內而外地震得寸寸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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