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良夜 (1)

葉城最冷清的小巷里,有人徹夜未眠。

小小的身體在床上輾轉,湛碧色的眼楮一直睜開著,在黑暗里凝視著屋頂——周圍的同伴們都睡著了,無論是炎汐還是寧涼,都在一天辛苦的訓練之後陷入了酣睡。孩子們的鼻息均勻,起伏綿長,耳後的鰓也伴隨著呼吸一開一合,偶爾發出喃喃的夢囈。

甦摩獨自在黑夜里靜靜地听了許久,眼里掠過一絲復雜的感情。

是的,在這個雲荒生存了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听到族人的呼吸如此平靜均勻。在這個世界里,鮫人從出生到死,哪一天哪一夜不在痛苦中掙扎?——或許如姨說的是對的,這些和他一樣的同齡孩子,是心甘情願地留在這里,接受了為海國而戰的命運,心里充滿了崇高明亮的犧牲意志。

和他比起來,似乎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孩子呢……

剛想到此處,子夜過後,窗欞上忽然有一道影子悄然移過,將門拉開了一線,看了進來。甦摩瞬地一驚,赤足跳下地來,一把抓起了床頭的小傀儡偶人,小心翼翼地繞過熟睡的小伙伴,朝著門口無聲無息走了過去。

門外月色如銀,一個美麗的女子站在那里,對著他招了招手,神色嚴肅——那是如意,按照約定的時間來接應他了。

孩子一言不發地跟著她往後走,來到了那一口井旁邊。

在冷月下,那口古井爬滿了青苔,依稀看得到井台上刻著繁復

的花紋。井口黑洞洞的,最底下似乎有汩汩的泉水,在冷月下,極深處掠過一絲絲的光,如同一只睜開在大地深處的神秘眼楮。

不知道為什麼,甦摩一靠近這口古井,忽然間就打了個寒顫。

這口井,就是通往鏡湖的水底通路。

“好了,今天下午長老們都回鏡湖大營去了,趁著這個空檔,你快走吧。”如意壓低了聲音,指著黑黝黝的井底,“從這里沿著泉脈往前游,游出一百里,就能進入鏡湖水域了。然後你浮出水面看看伽藍帝都的方向,再潛游過去……可能要游上三四天才能到,能支撐住嗎?”

甦摩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帶上這個,”如意將一個小小的錦囊掛在了他的脖子上,叮囑,“這里面是我為你準備的一些干糧和藥——你身體還沒恢復,這段路又那麼長,真怕你到半路就走不動了……唉,記住,如果找不到姐姐,要回來的話,這里的大門隨時對你敞開。”

“不,”孩子抬起頭,一字一字地回答,“我一定會找到姐姐的!”

如意看著他堅定的眼神,眸子里略過一絲黯然,摸了摸孩子的頭︰“好吧,那你就去吧……要留住人心,談何容易。”

孩子沒有再說話,只是赤足走向了井邊。

他在井口邊上站住了身,最後一次回望冷月下美麗的女子。葉城的花魁看著他,眼里不知為何流露出一絲哀傷的表情,嘴唇動了動,欲

言又止,最終只是嘆息了一聲︰“你一路小心。”

“嗯。”孩子停頓了一下,輕聲,“謝謝你,如姨。”

那一瞬,如意的身體卻微微顫了顫。

甦摩吃力地攀爬上了石台,然後毫不猶豫地一躍,跳入了那口深不見底的井,如同一只撲向火焰的蒼白單薄的蝶。

“啊!”那一刻,如意再也忍不住,失聲發出了輕輕的驚呼,隨即咬緊了牙關,臉色蒼白。

甦摩躍入了古井,奇怪的是,下墜的過程出乎意料的漫長。孩子幾乎有一種恍惚,仿佛自己置身于不見底的黑暗河流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感覺自己接觸到了水面。

在接觸到水面的那一刻,孩子心里有一絲微微的詫異︰

這個古井下面的水,竟然是溫的!

溫暖而柔軟,從四面八方蔓上來,溫柔地包裹住了躍入其中的瘦小的孩子。甦摩在一瞬間覺得難以言表的舒服,不知不覺就放松了神智,讓自己不停地下沉、下沉……就如同回到了遙遠的母胎里一樣。

當那個孩子小小的身影從井口消失後,如意依舊站在冷月下,怔怔地看著那口深邃的井,眼神黯然,忽然間有淚水奪眶而出。

“怎麼,舍不得了嗎?”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問。

——冷月下,三位原本應該回到了鏡湖大營的長老,赫然出現在了此處!

“長老。”如意連忙拭去眼淚,行禮。

泉長老問︰“把那個符咒放到他身上去了麼?”

“是的。”如意低聲回答,臉色蒼白,“他……一點戒備都沒有,以為只是我送他路上吃的干糧。”

“很好。這樣一來,那孩子就毫無防備地墜入‘大夢’之中了,”泉長老走到了井台旁,俯視了一眼黑洞洞的井口,“這孩子身負海皇之血,如果不讓他放松警惕,我們的術法可是很難起效果的——全虧了你,如意。”

如意沒有說話,臉色蒼白。

“今晚這事情絕密,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泉長老看著其他三個人,一字一頓,“不能讓任何第五人知道。大家明白了麼?”

“明白!”幾位長老斷然回答,毫不猶豫。

泉長老回過頭,對著另外兩位長老道︰“好了,時間不多,我們開始吧——‘大夢之術’是雲浮幻術里最高深的一種,需要我們三人合力,趁著月光射入井口的瞬間進行。大家快一點。”

“好。”三位長老聯袂,圍住了古井——就在那一瞬間,所有遮蔽井台的青苔在一瞬間消失,那些古老的石頭上發出閃耀的光芒來!

那是一圈圈的符咒,被鐫刻在井上,密密圍繞著井口,如同發著光的圓圈、通往黑黝黝的另一個世界。

三位長老在冷月下開始祝頌,聲音綿延宏大,似是用盡了全部的靈力在操控著什麼。隨著咒語的不斷吐出,深井里的水忽然微微泛起了波瀾,一波一波翻起,形如蓮花,在月色下盛開!隨著水波的涌動

,水里無知覺飄浮的孩子也微微動了動,如同一個在母胎羊水里沉睡的胎兒,顯得無辜而純淨。

他的脖子上掛著如意送給他的那個小錦囊,里面也有同樣的金光隱約透出,一圈一圈擴散,將孩子圍繞在了水里。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回頭走回了前廳,掩上了門。

其實,甦摩此刻應該很開心吧?那個小小的孩子,毫不猶豫地從井口一躍而下,便以為可以拋下國仇家恨,從此天空海闊,自由自在地回去尋找他的姐姐,尋找他自己想要的那種生活。

可是,這個天真的孩子卻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不能被容許的!

作為一個鮫人的海皇,背負一切的復興者,怎能就這樣拋下一切、回到一個空桑人身邊去度過余生?所有的族人,甚至是她,都不會允許這樣的選擇存在!人心的力量是強大的——可是,一個人的心意,又怎能比得過無數人的執念呢?

“沒事,他只是睡著了……在一個深深的夢境里。”她的聲音輕如夢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喃喃,“等這孩子醒來,一切就都好了……他會從夢里醒來,忘記那些不該記得的東西。”

“我們的海皇會回來,我們的海國也會復生。”

“一切都會好起來。”

——————————————————————

甦摩被困在了一個古井里,介于生死之間,不知身在何處。他並不知道,他所要尋找的朱顏此

刻也陷入了漩渦之中,被一個晴天霹靂震驚。

“你們听說了嗎?皇太子已經選好了太子妃呢!”

“皇太子?他不是失蹤了?”

“呸呸,當然不是說原來那個皇太子!現在誰還關心那個人啊……我說的是帝君新冊立的皇太子,白皇後生的嫡長子!”

“啊?是那個大神官嗎?他……不是剛回到帝都嗎?這麼快就冊妃了?”

“動作快得很,不愧是趕來撿便宜的。嘿嘿……昨天晚上就去了白王在帝都的府邸選妃,听說當場就下了定呢。”

“哎,那他選了白王家的哪個郡主?肯定不會是雪鶯郡主……難道是雪雁?”

“那你就猜不到了吧?人家偏偏選了弟弟的女人……嘻嘻。”

“啊!不會吧?天呢……”

“真的真的。白王府那邊的玉兒告訴我的,我也嚇了一跳呢!”

“天呢……新的皇太子不會是發瘋了吧?”

一大清早,朱顏剛剛醒來,模模糊糊中照例听到外間有侍女竊竊私語,如同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鳥。她習慣了這回事,也懶得睜開眼楮,想多睡一會兒,然而听著听著、便听到的消息震得從榻上跳了起來。

“什麼?”她一把沖出去,抓住了正在低聲閑聊的侍女,失聲,“你們……你們剛才說什麼?”

“郡、郡主?”外面兩個侍女冷不丁嚇了一大跳,手里的金盆差點落在地上,結結巴巴,“您……您這麼早就醒了?”

“你們剛才說什

麼?皇太子……皇太子昨晚去了白王府邸選妃?”朱顏一把抓住了一個侍女的衣領,幾乎把她提了起來,厲聲,“他到底選了誰為妃?快告訴我!”

侍女戰戰兢兢地回答︰“選……選了雪鶯郡主!”

“雪鶯?”朱顏的手僵硬了一下,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胡說八道!怎麼可能是她?”

“是……是真的啊!”侍女喘了口氣,小聲地道,“昨晚消息就從白王府傳出來了,大家誰都不敢相信……可今日清早帝都下達了正式的旨意,準備派御使給白王府送去玉冊,這事情便千真萬確了!”

“開……開什麼玩笑!”朱顏失聲,“雪鶯要嫁給他?不可能!”

她臉色瞬地蒼白,赤著腳從榻上跳下了地來,不由分說便往外跑去︰“我去問問雪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郡……郡主!”侍女不由得嚇了一跳,“您還沒梳妝呢!”

然而哪里叫得住?只是一轉眼,朱顏便已經消失在了外面。

侍女們怔在那里,不由得面面相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郡主和雪鶯不是非常要好的姐妹嗎?如今雪鶯出人意料地被皇太子選中,郡主難道不應該替好姐妹高興嗎?為何她乍一听說,卻是這種激烈奇怪的反應?

從赤王府行宮到白王府行宮,之間有十余里,然而朱顏氣急之下顧不得帝都之內不許擅用術法的禁令,赫然用出了縮地術,只是用了一瞬便

抵達。她顧不得繁文縟節,越過了宮牆,瞬地出現在了雪鶯的房間里。

房內香氣馥郁,簾幕低垂,寂靜無聲。

她熟門熟路地往里沖過去,撩起簾子,在昏暗的光線之中看到了床上的雪鶯。她的閨中好友顯然還在沉睡,繡金的錦緞里只看到一張臉蒼白得毫無血色,單薄憔悴,眼角還有斑駁的淚痕,在夢里還在喃喃喊著時雨的名字。

朱顏只看了好友一眼,心里便定了一定,氣頓時平了——雪鶯這種樣子,怎麼看也不像是剛冊封為太子妃的啊!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語、哪是能信的?

她不想打擾好友的睡眠,剛要悄然退出,全身卻忽然僵住了。

玉佩!在雪鶯的枕邊,赫然放著那一塊她熟悉的玉佩!

朱顏顫抖了一下,彎下腰一把拿了過來,反復看著,臉色漸漸蒼白——這塊價值連城的玉佩,正面雕刻著空桑皇室的徽章,反面雕刻著一個“影”字。她確定是他身邊的隨身物件。

朱顏身體晃了一下,仿佛被燙著了一樣松開手來。“叮”的一聲,玉佩跌落在床頭,發出清脆的聲響。

“誰?”雪鶯被驚醒,朦朦朧朧睜開眼楮來,看清楚了來人,失聲驚呼,“阿……阿顏?你怎麼來了?”

清晨的光線里,她看到她最好的朋友從天而降,正在臉色慘白地看著她,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話來,那枚玉佩已經滑落,跌在枕邊。

知道了?雪鶯下意識地握緊了那枚玉佩,臉色也是唰地蒼白。

“是真的嗎?”沉默了許久,朱顏只問了那麼一句話。

雪鶯轉開頭去,不敢和好友的視線對接,點了點頭。

“是真的?你……你要嫁給他?”朱顏還是不敢相信,“你不是很恨他的嗎?這到底怎麼回事啊!這是瘋了嗎?”

雪鶯不知道說什麼好,縴細雪白的手指有些痙攣地握緊了玉佩。昨日自裁的那一刀還在胸口隱隱作痛,然而好友的這句問話卻比尖刀更加刺心。

“啟稟雪鶯郡主,已經過了辰時了,”寂靜之中,有侍女隔著門小聲的稟告︰“王爺王妃說今日大內御使一早出發前來冊封太子妃,眼看就快要到了——還需郡主起來梳洗接駕,耽誤不得。”

話語一出,朱顏身體一顫,房間里一片沉默。

原來,那竟是真的!

半晌,雪鶯才低低嗯了一聲︰“退下吧。”

侍女退去,朱顏站在錦繡閨閣里,看著面前的好友,臉色已經蒼白得毫無血色。雪鶯被她盯著看得別過了臉去,手指微微發抖。

“這……這到底是為什麼啊?”過了很久,朱顏才開了口,聲音微微發抖,“你不是恨死他了嗎?為什麼還要嫁給他!不要拿這種事開玩笑!”

雪鶯沉默著,許久才低聲掙出了一句︰“我……也是走投無路。”

“什麼走投無路?你明明可以逃走!”看到好友沒有否認,朱顏氣急之下忍

不住大聲喊了起來,“我早說了我會幫你逃跑的——你……你分明就是留戀富貴、貪生怕死!太子妃這個名頭、就這麼有魔力嗎?”

她說得犀利尖刻,雪鶯臉色慘白地听著,全身發抖,忽然抬頭盯著她看了一眼︰“阿顏,你……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朱顏震了一下,一時間忽然啞了,半晌才喃喃,“你做了這樣荒唐亂來的事,我怎麼能不生氣!你……你不會是想著要嫁過去,然後再找機會替時雨報仇吧?”

“我害不害他,嫁不嫁他,與你何干?”雪鶯看著好友,神色也是異樣,“為什麼你那麼緊張?莫非……你認識那個人?”

“我——”朱顏脫口,然而剛說了幾個字便頓住了。

被九嶷的戒律約束,她雖然幼年上山學藝,和時影之間卻從未有過正式的拜師儀式,即便是神廟的名冊上也不曾留下師徒的名分,在外界更是無人知曉——在父王的要求下,她甚至都不敢對外提起他們之間的關系。到了現在,她還是不知道該不該和雪鶯提及。

那麼久遠的緣分、那麼漫長的羈絆,到最後,卻竟然不敢與人言說。

雪鶯看著好友微妙的表情,恍然大悟︰“你真的認識他?”

“……”朱顏沉默著,臉色青白不定。

“難怪你那麼緊張……原來你是生我這個氣?”雪鶯愣了一下,苦笑,“害他?你也太高看我了——他這種人,是我能

害得了的?”

朱顏愣了一下,脫口︰“也是!”

是的,師父他是何等人?他修為高深,對一切都洞若觀火,又怎麼可能會被雪鶯給輕易騙了過去?

“我在想什麼,皇太子他心里可是明鏡也似的……”雪鶯握起了那塊玉佩,垂下頭,“可是,他明明什麼都知道了,卻還是主動提出了這個婚約。”

“什麼?是他主動提出來的?”朱顏整個人一震,失聲,“不可能!”

“是啊,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明明他可以有更好的選擇,”雪鶯若有所思地喃喃,“唉,阿顏,我知道你一定會生我的氣。可我也是沒辦法……我真的沒有別的路走了。如果不是為了……”

她說著,忽然間覺得手里一痛,那塊玉佩竟被劈手搶走。

“不行!你絕對不能這麼干!”朱顏攥緊了玉佩,眼神里似乎有烈焰在燃燒,“雪鶯,你不能昧著良心嫁給完全不喜歡的人、葬送你自己的一生!”

“我……”雪鶯半晌才長長嘆了口氣,臉色慘白地喃喃,失魂落魄,“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到底是為了什麼?”朱顏實在是無法理解,“什麼叫沒有辦法?”

雪鶯沉默了許久,終于仿佛狠下心來似地,一咬牙,低聲說了一句︰“因為……因為我有了。”

“嗯?”朱顏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莫名其妙,“什麼有了?”

“我有孩子了!”雪鶯的聲音細微,略略顫抖,

垂下眼楮去撫摸著自己的腹部,眼神哀傷而溫柔,“我……我沒有別的辦法。”

“什麼?!”朱顏驚得幾乎跳了起來,往後退了一步,端詳著好友,不可思議地喃喃,“這……這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不可能!你有他的孩子了?”

一邊說,她一邊再看了看雪鶯的小腹——雖然並凸起的不明顯,但卻和她消瘦的體型大不相配,的確是有了兩三個月的身孕的樣子。那一瞬,朱顏臉色煞白,,只覺得一股怒火從心底直沖而起,轉身打算奪門而出。

雪鶯連忙拉住了她︰“不!是時雨的孩子!”

“時雨?”朱顏怔了一下,將正要往外急奔的身形硬生生的頓住,臉上的表情也從狂怒轉為驚訝,然後從驚訝轉為尷尬和恍然,頹然重新坐下,喃喃,“啊?是……是時雨的……遺腹子?”

“嗯。”雪鶯低下了頭,眼里漸漸有淚水盈眶,“那一次,我們偷偷相約跑出來去葉城游玩,一路上都住在一起,他天天纏著我,非要……我拗不過他,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朱顏心里恍然,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沉了一分,頓足失聲,“你也太輕率了!怎麼就這樣被那小子花言巧語騙上了床?沒成親你就懷了孩子,萬一被你父王知道了,他一定會……”

說到這里,她猛然楞了一下︰是了!白王先將雪鶯許配給了紫王內弟,後來又同意了這

門婚事,顯然也並不知道她已經懷孕——否則,任憑他有多大膽,也不敢把懷著時雨孩子的女兒許配給時影!

“如果時雨還在,就算我懷了孩子,父王也只會欣喜若狂地催我們快成親——所以那時候玩得瘋,我倒是不怕的,”雪鶯低聲,眼神卻全是絕望,哽咽出聲,“可是誰會想到如今的情況?時雨不在了,我私下托了人去找青妃娘娘,寫了幾封信,也一直沒有回應。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朱顏跺腳︰“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

“我不敢告訴任何人。”雪鶯看了一眼好友,眼里有羞愧和感激的神色交錯而過,“不敢告訴父王,也不敢告訴母妃……這個孩子是時雨唯一的遺腹子,身份特殊,我生怕一被人得知,便會……”

朱顏愣了一下,心里不由得一冷。

是的,雪鶯終究還是信不過她。她是擔心自己會把秘密泄露出去,威脅到了腹中孩子的生命,所以才絕口不提。

如果時雨還是皇太子,那麼她腹中的這個孩子就會成為雲荒繼承人。而如今局面急轉直下,白王決定擁立時影、轉向與青王為敵,她肚子里的孩子無疑便成了一個隱患——若是被她父親知道了,只怕也會為了免除禍患而催逼女兒墮胎吧?雪鶯這麼害怕,也是有原因的。

朱顏愣了半天,忽地問︰“那時影……他知道這個孩子嗎?”

“他……他什麼都知道

。”雪鶯輕聲,臉上露出了奇特的表情,喃喃,“他說只要我答應當太子妃,他便會保護我們母子不受任何傷害。”

“什麼?”朱顏怔住了,一時間完全無法理解,“他沒發瘋吧?”

“我……也覺得這事情太不可思議。”雪鶯停頓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可是,就算我不信又有什麼用呢?我如果不答應他,就得被父王逼著嫁給那個老頭子……到時候事情暴露,依舊是一尸兩命、死路一條。”

頓了頓,她仿佛用盡了最大的勇氣,輕聲道︰“反正都是沒有活路了,我……我還不如去搏一搏。”

“……”朱顏沉默下來,只覺得腦子里一下子被塞進了太多的訊息,一時間有點紊亂,思前想後,只明白了一件事,看著好友,喃喃,“那麼說來,你真的是自願的了?”

“是的,我是自願嫁嫁給時影的。我沒有其他的路可走。”雪鶯苦笑著,看著好友,“阿顏,我沒你那麼大的本事,可以獨身闖蕩天下、什麼也不怕。除了接受命運,我……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怎麼會沒有?”朱顏看著好友蒼白憔悴的臉,心里有一種熱血慨然而起,“別的不管,我只問︰你是真的想要這個孩子嗎?”

“當然!”雪鶯脫口回答,眼神里有亮光,哽咽,“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孩子,我怎麼還會苟活在世上?這是

時雨的唯一骨血!”

“好!”朱顏很少在這個柔弱的好友身上看到這樣堅決的眼神,慨然道,“我可以帶你離開帝都,給你錢、給你找地方住,安頓你的下半生!你何必陪葬了自己一生、去嫁給我師父當幌子?他害死時雨,你不是恨死他了麼?”

雪鶯停頓了一下,低聲道︰“他……他說,時雨不是他殺的。”

“是麼?”朱顏怔了怔,脫口而出,“他說不是那肯定就不是了。”

話說到這里,她想起了時影卻曾在馬車里對她親口承認時雨的死和自己有關,心里不由得一冷——是的,當初她也追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得到的卻是默認!他說的那麼波瀾不驚,就好像兄弟相殘不過是理所當然,甚至令她都信以為真。

師父這樣高傲的人,是從不肯為自己辯白的,哪怕是被舉世誤解、也懶得抬手抹去那些黏上來的蛛絲——可是,為什麼他卻獨獨和雪鶯說了實話?

他……他難道就這麼想說服雪鶯嫁給他嗎?!

一想到這里,朱顏只覺得一股怒火直往上沖,跺了跺腳,咬著牙道︰“不行!無論怎麼你都不能嫁給他!”

“現在帝君都已經下旨了,我還能怎麼辦?”雪鶯聲音軟弱,哀哀哭泣,“阿顏,我相信人的一生都有命數——我就要冊封太子妃,你也馬上要嫁給我哥哥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誰說的?不晚!”朱顏卻不信,咬牙,“

來得及!”

“那你想怎麼辦?”雪鶯抬起蒼白的臉,苦笑,“現在帝君已經派御史到門外了,你讓我這時候悔婚出逃,父王怎麼交代?白之一族怎麼交代?”

“總有辦法交代的……先跑了再說!”朱顏不耐煩起來,跺腳。不知怎的,一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就要懷著孩子嫁給師父,心里頓時亂成一團——這世上,怎麼到處都是這種匪夷所思、顛倒錯亂的事情?

師父他是腦子壞掉了嗎?為什麼想要娶雪鶯?是不是在夢華峰頂接受五雷之刑後連神智都被震碎了,所以才會做出這種奇怪荒唐的事情來?

不,她決不能坐視這種事發生!

然而就在兩人對峙的時候,听到外間簾影簌簌一動,有侍女緊張地跑進來,隔著臥房的門小聲稟告︰“郡主……來冊封太子妃的御使,已經到了一條街之外了!王爺王妃都準備好接駕了,來催您趕緊出去!”

冊封太子妃的御使?帝都的動作竟然那麼快!昨夜才定下人選,今天便要冊封?如此雷厲風行,真不愧是他的風格。

朱顏再也按捺不住,劈手奪了那塊賜婚用的玉佩,問了雪鶯最後一個問題︰“他有給你玉骨嗎?”

“玉骨?”雪鶯怔了一下,“那是什麼?”

听到這個回答,朱顏的眼里忽然亮了一亮,忽地笑了起來︰“太好了……果然還不晚!”

“阿顏,別胡鬧了!你要做什麼?”雪鶯失聲,虛弱地

掙扎起身,“快、快把玉佩還給我……大內御使快要到門外了!”

話音未落,眼前紅影一動,人早已消失了。

朱顏出了白王行宮,一路便朝著紫宸殿方向奔去——然而剛剛奔出一條街,路面便已經被封鎖,出現了把守的士兵,呵殿上前大聲︰“御史奉旨前往白王行宮!閑雜人一律回避!”

御史?是拿著玉冊來冊封太子妃的嗎?已經到了這里了?

朱顏本來已經足尖一點躍上了牆頭,準備奪路而走,听到這句話卻不由得頓住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來的一行人。忽然之間一跺腳,手指飛快結了一個印,身形就忽然消失在了日光之下。

—————————

外面已經是正午,深宮里卻還是簾幕低垂,暗影重重,有森然的涼意——那是濃重的死亡陰影,悄然籠罩了這個雲荒的心髒,帶來不祥的預示。

北冕帝頹然靠在臥榻上,喘息了許久。最近幾日他的身體越來越糟糕,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抽取著生命一樣,每做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幾乎要耗費全部精力。

“別動。”時影從榻前俯下身,用手按在他的羶中上——每一次替父親續命,都需要消耗他大量的靈力。

“大司命他……他去了北方,”等略微好了一些,垂死的北冕帝開了口,對嫡長子道,“咳咳,紫台……青王府。”

“我知道。”時影靜靜道,“他來和我告別過了。”

“那家伙……

還真是任性啊。”北冕帝喃喃,“都一大把年紀了……咳咳,誰的話也不听……說走就走。讓他帶一些人手去……咳咳,也不肯听我的。”

“大司命是為了空桑大局才冒險前去。我相信以他的修為,即便不能成功,要全身而退也不難。”時影的聲音平靜,對父親道,“您身體不好,就不要多操心這些了。”

然而,他的語氣里卻並沒有溫度,也並不關切,似乎服侍父親只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而已。

北冕帝過了半晌,忽然道︰“你……為什麼選了雪鶯?”

“……”時影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動了一下,聲色卻不動,“您並沒有說過雪鶯郡主是不可選擇的,不是麼?”

“是。”北冕帝點了點頭,喃喃,“可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即便是青妃害死了你的母親,但現在……咳咳,你已經報仇了。為何……為何還要意氣用事,非要將時雨生前所愛的女子也據為己有?”

“您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時影听到這句話,眉頭微微動了一下,“我這麼做有我的理由,做決定之前也已經想的很清楚了,並非意氣用事。”

北冕帝皺了皺眉頭︰“你的理由是什麼?”

時影沒有回答,只道︰“現在還不能說。”

北冕帝沉默了一下,抬起昏沉的眼楮看著嫡長子——二十幾年過去了,那個自小在九嶷山苦修的少年已經長大成了冷峻挺拔的青年,在深宮的

燭光下端坐,穿著皇太子的冠冕,俊美端莊猶如神靈。然而,他的眼楮卻是冷冷的,似乎任何光線都無法穿透。

“……”北冕帝直直地看了自己的兒子許久,忽然嘆了口氣,“那麼……咳咳,你已經把玉骨給雪鶯郡主了?”

“玉骨?”時影震了一下,搖頭,“不,昨日用的是玉佩。”

北冕帝的眉頭皺了一下,低聲︰“那玉骨呢?”

“還在這里。”時影探手入懷,將一支通體剔透的玉簪拿了出來。北冕帝在燈火下凝視著這件舊物,眼神復雜地變幻著︰“玉骨……是空桑皇帝給皇後的結發簪啊……咳咳,你既然選定了太子妃,為何只給了玉佩,卻沒有用玉骨呢?”

時影淡淡回答︰“在空桑皇室規矩里,並沒有要求必須用玉骨做聘禮。”

“咳咳……動不動就抬出皇室規矩來堵我。”北冕帝看著自己的嫡長子,渾濁的眼楮里閃過一絲洞察的光,“影,我怎麼覺得……咳咳,你這的確是在意氣用事?終身大事……要想清楚了。”

“……”時影沉默下去,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這一生非常失敗,是一個糟糕的丈夫……咳咳,和更糟糕的父親。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我選擇了錯誤的婚姻。”北冕帝虛弱地咳嗽,抬起枯瘦的手,緊緊握住了兒子的手腕,“影,你是我的嫡長子,我希望你……咳咳,希望你,不要再重蹈我的覆

轍。”

時影全身一震,觸電一般地抬頭,卻對上了老人垂死卻灼熱的凝視——畢生隔閡的父子在深宮內默然相對,長久無語。

“不會的。”沉默了片刻,時影低聲,“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

“不,”帝君卻開了口,衰弱的語氣里透露出了一種罕見的嚴厲,斷然反駁,“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時影雙眉一蹙,忍不住長身立起,硬生生壓住了怒意,只道︰“此事不用多議——我已經選定了太子妃。”

“不行。”北冕帝蹙眉,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听到這兩個字,時影愕然回頭,冷笑了一聲︰“怎麼,您對我袖手旁觀了那麼多年,不會在這當兒上忽然跳出來,要在我的婚事上來顯示您作為帝君和父親的雙重威嚴了吧?如今天下局面岌岌可危,空桑皇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