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深宮 (1)

大司命匆匆從白塔頂上走下來,直奔紫宸殿而去。

紫宸殿簾幕低垂,寶鼎香裊,然而重重帷幕背後卻隱約傳出了雜亂之聲,似是人來人往,驚惶萬分。看到他一出現,便立刻有人幾步迎了上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卻是紫宸殿的總管寧清。

“大司命,您可來了!”總管顧不得失禮,一把扯住大司命,如同得了救星一般,壓低了聲音,“快快,快進來看看!帝君他、他已經有半日昏迷不醒了!御醫給扎了針也不起作用,只怕……”

“怎麼會這樣?”大司命一震,眼里也有意外之色,“我下午來看帝君還清醒著,怎麼到了晚上就這樣了?有誰來過?”

總管咳嗽了幾聲,壓低了聲音︰“只有……只有青妃來過。”

“青妃?”大司命臉色一變,腳步不停地往里走,很快就到了最里面的房間。

巨大的房間,空曠而華美。帝君的臥榻也宏大堂皇,用沉香木雕成巨大的床架,如同一個宅院似的、共分三進。大司命幾步便走到了最里面,周圍的侍從沒有跟進來,只剩了他們兩人,大司命便不再客氣,直叱總管︰“你糊涂了?怎麼能讓青妃獨自來見帝君?”

總管嘆了一口氣︰“下午青妃娘娘一定要進來,說是耗費萬金用瑤草和雪罌子熬了還魂大補湯,不盡快給帝君服下過了藥效就浪費了……”

“什麼還魂大補湯?”大司命皺眉,“沒

有我的命令,竟敢擅自讓帝君進飲食!你是想砍頭嗎?”

“屬下不敢……”總管連忙屈膝下跪,語氣惶恐,神色卻並不慌亂,“但青妃娘娘掌管後宮,一怒之下當場就會把奴才拉出去砍了——奴才只得一個腦袋,只怕留不到大司命現在來砍。”

“……”大司命知道這個在內宮主事幾十年的人向來圓滑,在這當口上自然哪邊都不得罪,只能作罷。掀開帳子只看得一眼,便松了一口氣,道︰“還好,魂魄還沒散。”

听到這句話,總管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

前一段時間,北冕帝忽然風眩病發,不能視物,不理朝政。到現在已經三個月了,一直不見好轉,可把侍從們折騰得夠嗆。帝君病重期間,內宮由青妃管理,政務則交給了大司命主持。

對于此,朝廷上下都覺得驚詫不已,不知道作為最高神職人員的大司命為何取代了宰輔、忽然回到了朝堂上——直到那時候,很多人才想起來︰大司命在俗世里的身份、其實是北冕帝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讓一直超然物外、不屬于任何一個派系的大司命出面主持朝政,不會破朝堂上微妙的平衡,大約是北冕帝的良苦用心。然而,眼看著數月來帝君病勢日漸沉重,毫無起色,雲荒上下的局面便又漸漸微妙起來。所以連精明圓滑的大內總管都一時間舉棋不定,不知道站哪一邊,只能兩頭討好。

大司命

皺了皺眉頭,巡視了一眼屋子里,問︰“藥碗在哪里?”

總管連忙道︰“娘娘親自喂帝君喝了藥,便將藥碗一起帶回去了。”

“……倒是精明。”大司命看了看昏迷的帝君,半晌道,“你退下吧,這里由我看著,保你無事。”

“是是。”總管如蒙大赦,連忙退出。

很快,外面所有的聲音都寂靜了下去。大司命卷起紗帳,默默看著陷入昏迷已久的帝君,神色復雜。

躺在錦繡之中的,活脫脫是一具骷髏︰臉頰深陷,呼吸微弱,一頭亂發如同枯草,嘴唇干裂得像是樹皮,完全看不出當初縱馬揚鷹、指點江山的少年天子模樣。轉眼三十年啊……昔年冠玉一樣的少年郎,如今已經蒼老憔悴如斯。

“阿,你怎麼就老成這樣了呢?”他看著病榻上的帝君,喃喃。

北冕帝氣息微弱,似乎隨時都要停息。然而,雖然陷入昏迷日久,口不能言,听到這樣熟悉的稱呼,似乎全身顫了一下。

“算了,讓我再替你續一下命吧!”大司命喃喃,從袍袖中拿出了那一枚黑色的玉簡,開始默默祝頌——在他的召喚下,法器開始發出光芒。同一瞬間,戴在帝君左手的皇天神戒也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皇天被激發,呼喚著帝王之血。

在血脈的聯結下,大司命操控著皇天,經由神戒向垂危的病人體內注入了力量。北冕帝臉上的灰敗漸漸褪去,仿佛生命力被再度

凝聚回了軀體里。

可是,不知為何,卻始終未能睜開眼楮。

半個時辰過後,大司命終于施法完畢,似乎極累,一個踉蹌扶住了面前的案幾,臉幾乎貼近了北冕帝的胸口。

“咦?”那一瞬,大司命似乎是看到了什麼,忽然怔了怔。

北冕帝的心口上,居然隱約透出微弱的不潔氣息!

他不由得抬起手,按住了北冕帝胸口的羶中穴,那里並沒有任何異常,心髒還在跳動。他頓了頓,又臉色凝重地將手指按在了帝君的干枯開裂的唇上,從嘴角提取了殘留的一點藥漬,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如總管所說,這藥的配方里果然有雲荒至寶雪罌子和瑤草,還有其他十二種珍貴藥材,每一種都價值萬金,可見青妃為了保住帝君的性命早已不惜一切代價。

然而最他吃驚的是,其中隱約還有一種奇怪味道。

那不是草藥的味道,而是……

大司命沉吟了許久,將手指按在北冕帝的胸口,一連用了幾種術法,卻絲毫不曾有作用,不由得頹然放下手來,百思不得其解︰青妃的藥,看上去完全沒有任何問題,而帝君服用之後病勢並未曾因此惡化,可是不知為何,卻始終未能睜開眼楮。按理說,在他用攝魂術將北冕帝的三魂七魄安回了軀殼之後,對方應該即時回復神智,為何會是現在這種情況?

身為雲荒術法最強的人,大司命此刻卻一籌莫展。

“御醫看不出

名堂,連我也看不出什麼不對勁。青妃那個女人,實在是厲害啊……”大司命苦笑起來,對著昏迷的人低聲,“當年她不留痕跡地害死了阿嫣,十幾年後,居然又來對付你了?”

病榻上的帝君沒能睜開眼楮,卻似乎听到了這句話,身子微微一震。

大司命忽然咬牙︰“總不能兩次都讓她得手!”

話音未落,他手腕一轉,手里的玉簡轉瞬化為一把利劍。大司命橫劍于腕,唰地一聲割裂了血脈,將滴血的手腕轉向了北冕帝的胸口。同一瞬間,握劍的手一轉,竟然向著病榻上北冕帝的心口刺落!

那一刻,北冕帝全身劇震,卻無法躲閃。

劍刺中心口,鋒芒透入,北冕帝的身體忽然一陣抽搐,仿佛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操控著,竟然整個背部凌空騰起了一寸許——他的身體懸在空中,劇烈地抽搐,劍芒落處,心口有什麼血紅色的東西翻涌而出!

那不是血,而是密密麻麻蟲子一樣的東西!

那些蟲子被劍芒所逼,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剎那間從帝君心口涌出,瘋狂地四散。然而剛離開寄主的軀體,轉瞬聞到了半空滴落下來的血的腥味,忽然間重新聚集,如同一股血潮,朝著滴血的手腕撲了過去!

“定!”大司命手腕翻轉,手指一動,瞬地釋放出一個咒術。一道冰霜從天而降,將那些細小的東西瞬間封凍!

“果然是這種東西?”大司命不可思

議地盯著那些小東西,喃喃。

他手腕微微一動,那把利劍轉瞬恢復成了玉簡,被納入袖中。老人低下頭去,將地上的其中一個蟲子挑了起來,細細端詳,露出一絲恍然︰“厲害,果然是蠱蟲……雲荒罕見之物。听說青妃的心腹侍女阿措來自中州,頗為能干,不料連這等東西都會?”

北冕帝躺在病榻上,全身激烈地顫抖,心口上的血尚未凝固——剛才那一劍若是再深得半分,他便真的要被親兄弟斬殺于榻上了。

“蠱蟲是一種有靈性的惡物,若非得知寄主即將被殺,否則是不會離開身體的。”大司命冷笑了一聲,看了一眼帝君,“而我和你身上流著一模一樣的血脈,所以那些蠱蟲被逼出後,便會被我的血吸引。”

原來,方才險到極處的那一劍、竟是此意?

大司命嗅了嗅蠱蟲,頷首︰“這樣隱秘的蠱,又被其他藥材的味道重重掩飾著,即便是最高明的御醫也看不出異常——只有服下去的人才會明白不對勁,可是,你又已經完全不能說話。”

北冕帝的肩膀微微發抖,眼瞼不停抽動,似乎想極力睜開眼楮來。

“這是降頭蠱,”大司命仔細端詳了一下那小東西,淡淡,“看來,她不是想要你的命,只是想要控制你的神智罷了。真是個厲害的女人啊……”

說到這里,大司命忍不住諷刺地笑了起來︰“一邊給你用起死回生大補方,另一

邊卻給你下了降頭蠱——她這是打著如意算盤呢!萬一救不回你的命,就把你做成可操控的傀儡?這女人,倒是有本事。”

昏迷里的人身體又顫抖了一下,氣息轉為急促,眼球急速地在眼瞼下轉動。

“這些蠱蟲已經養到那麼大了。看來,她至少喂你吃了三次藥了吧?”大司命看著地上那只頭發絲大小的蠱蟲,冷冷,“幸虧我及時識破,不然,阿,你真的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到這里,大司命嘆了口氣,一只手托起帝君,在胸口的羶中穴上劃了一個符咒——流出來的血迅速地減緩,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北冕帝急促地喘息,臉色慘白,嘴唇不停地顫抖。

“好了,現在沒事了,你不用急。”大司命俯下身,用絲絹輕輕擦拭著帝君七竅里沁出的血跡,語氣溫柔,“放心,我可不願意你落到那個女人手里……堂堂空桑的皇帝,就是命當該絕,也輪不到被那個女人操控吧?”

北冕帝吐出了毒血,呼吸平順了許多,然而依舊無法睜開眼楮。

“唉……你知不知道,自從你病重以來,朝廷上下都在勾心斗角?你的妻子,你的兒子,你的心腹大臣,六部的藩王,沒有一個不各懷心思,又有哪一個是真心為了你好?”大司命嘆了一口氣,坐在了胞兄的榻前,“阿,空桑在你治下雖然日漸奢靡墮落,但你好歹也不算是個昏君,

怎麼會落到今日這種地步的呢?”

北冕帝喉嚨中咳咳作響,似乎竭力掙扎著,想要說出什麼話來。

“你想說什麼?”大司命卻是笑了起來,看著垂死的人,“求我救你?還是求我早點殺了你?”

這個仙風道骨的老人,在此刻臉上的表情卻是奇特的,似是邪惡,又似是憐憫,俯視著被困在病榻上的胞兄,搖頭嘆息︰“抱歉,阿。雖然你病入膏肓,我卻還要留著你的命有用——”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呼吸,喉結上下滑動,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對了,差點忘了今天來是有正事要辦的。”大司命從懷里拿出了一張紙,卻是早已寫好的奏章,放到了帝君面前,“來,既然我救了你的命,你先替我簽了這個。”

北冕帝睜不開眼楮,只能緩緩地搖著頭。

大司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冷笑︰“怎麼?你想知道這上面寫的是什麼?呵呵……放心,是個好消息︰你的嫡長子想要還俗了,需要請求你的同意。”

“……”半昏迷之中的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眼楮竟然微弱地睜開了一線,死死地看著大司命!

“對,我說的是時影。你已經二十幾年沒見到他了吧?怎麼听到他的名字還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大司命拿起朱筆,放到了他枯瘦的手里,催促,“來,簽上一個‘準’字。”

“……”北冕帝全身微微發抖,枯瘦的手

指長久地停留在紙上,喉嚨里有低低急促的呼吸。

大司命冷冷︰“怎麼,你不同意嗎?”

然而,當大司命覺得非要用術法控制對方才能達到目的時,忽然間,帝君枯瘦的手指屈起,吃力而緩慢地在奏章上移動,竟寫下了一個“準”字。

“……”大司命微微一震,有些意外地看著北冕帝。

“原來,”他頓了頓,“你也是希望他回來的?”

北冕帝不答。似乎那個字用盡了垂死之人全部的力氣,當手指松開的瞬間,北冕帝頹然往後倒去,整個人都在錦繡之中佝僂起來,劇烈地咳嗽。

“別急著休息,這里還有一份旨意需要你寫。”大司命卻繼續拿出了另一張紙,放到了他的手腕底下,“來。”

然而,這一份旨意的內容卻是令人震驚,上面寫著︰

“赤之一族,辜負天恩,悖逆妄為。百年來勾結復國軍,叛國謀逆,罪行累累、不可計數——賜赤王夫婦五馬分尸之刑,並誅其滿門!”

“……”這樣的內容讓北冕帝全身震了一下,目光里流露出驚駭之意,定定看著大司命——誅滅六部之王?這樣驚人的旨意,足夠令雲荒內亂,天下動蕩。大司命……這是想做什麼?

“怎麼?你不肯簽?你想知道出了什麼事?你想見皇太子?想見青妃?想見宰輔和六王?”仿佛知道帝君想說什麼,大司命笑了起來,聲音譏誚,“可惜,你什麼也做不到——

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你!”

他的食指無名指迅速屈起,那一瞬,仿佛是被引線牽動,北冕帝的手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他的動作在奏章上移動,唰地寫下了一個“準”字!

北冕帝的身體劇烈地發抖,死死盯著自己的兄弟。

“好了。”大司命收起了那張奏章,笑了一下,似是安撫他,“放心,這東西未必會用得上,只是用來嚇一下那個女娃罷了。”

那個女娃?誰?他……到底是想做什麼?北冕帝茫然地看著大司命,眼里流露出無限的疑惑和憤怒,枯瘦的身體微微發抖。

“你是想問我為何要這麼對你,是嗎?”或許是用了讀心術,大司命似乎對他的想法了然于心,“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你當了帝君,便封我為大司命。當你重病的時候,甚至還讓我替你攝政——你覺得你對我夠好了,所以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這麼對你,是嗎?”

他嘆了口氣,在榻上坐下,看著胞兄,一字一頓地問︰“你以為我想竊國?我說我做這些事只是為了空桑,你相信嗎?”

北冕帝震了一下,眼神露出了驚訝。

“唉,和你說了你也不懂。”大司命嘆了口氣,拍了拍帝君瘦骨嶙峋的肩膀,“阿,你不過是個世俗里的享樂帝王而已……星尊帝的血流傳到你身上時早已經衰微了。如今天地將傾,你是當不起這個重任的,少不得只有我來了。”

說到這里

,大司命的臉卻驟然陰沉了下來,咬牙切齒︰“而且,我也想讓你嘗嘗阿嫣當年吃過的苦頭!”

“……”那一瞬,北冕帝身上的顫抖停止了,喉嚨里的呼吸也滯住了。

阿嫣!他在說白嫣皇後?

作為心底最深的忌諱,這些年來,和那個女人相關的一切都被他銷毀掉了,包括她住過的房子、用過的衣飾、接觸過的宮女……乃至她生下的皇子。他一手將那個曾是自己結發妻子的女人從生命之中徹底抹去,便以為一生再也不會被她的陰影籠罩——可是,在垂死的時候,他居然又听到了這個名字!

而且,居然是從自己的親弟弟嘴里听到?

大司命一直在白塔頂上的神廟里侍奉神明,他……為什麼要驟然發難,替那個死去的皇後報復自己?

北冕帝死死看著自己的胞弟,手在錦繡之中痙攣地握緊,枯瘦如柴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充滿了懷疑和憤怒。

“我愛阿嫣。”大司命看著胞兄,坦然開口,“你不知道吧?”

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忽然坐了起來!

帝君的眼神震驚而凶狠,急促地喘著氣,卻說不出一句話。然而大司命和垂死的胞兄相對直視,眼神毫無閃避之意,里面同樣蘊藏著鋒銳的光芒。

“如果不是你,阿嫣也不會死!”大司命的聲音冷而低,雖然隔了幾十年,依舊有著難以壓抑的憤怒和苦痛,“你這個沒用的蠢材、

活活害死了她!”

“……”北冕帝握緊了拳頭,死死看著胞弟,劇烈喘息。

“看看你這震驚的樣子……愚蠢。”大司命冷笑起來,“從頭到尾,你壓根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我十五歲就看到阿嫣了。”大司命看著胞兄,眼神里充滿了憎恨︰“她本來應該是我的——但她傾心于你,父王又同意了這門婚事,我爭不過,獨自出家修行去就是。可是……”

說到這里,他的語氣里有再也抑制不住的憤怒︰“可是,既然你娶了她當皇後,為何又要冷落她、獨寵一個鮫人女奴?!”

北冕帝的嘴唇翕動,卻虛弱到說不出一個字。

“而且,你居然還為了那個鮫人女奴廢黜了自己的皇後!”大司命看著垂死的空桑帝君,冷笑,“一個鮫人,死了就死了,你竟然還為此遷怒阿嫣!她是空桑的皇後,是你嫡長子的母親——你居然為了一個女奴,褫奪了她的一切地位,把她打入了冷宮!”

“……”北冕帝還是虛弱得說不出話,呼吸卻轉為激烈,嘴角不停抽搐,忽然間,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竟然顫巍巍地抬起手,將手里的朱筆對著胞弟扔了過去!

——提及一生里最愛的女人之死,垂死的人依舊無法釋懷。

當年,北冕帝從九嶷神廟大祭歸來,卻發現寵姬已經被活活杖死,連眼楮都被挖出來,制成了皇後垂簾上的兩顆凝碧珠——那一刻

的怒火幾乎令他發狂,差點直接抽出長劍就把白嫣皇後給斬殺!

打入冷宮終身不再見,听憑她自生自滅,已經算是在諸王竭力勸阻下最克制的決定,還要怎樣?

“不……不許你……”北冕帝激烈地喘息著,卻怎麼也說不出連續的話來,“不許你說秋水……”

然而,大司命只是輕輕一側頭,就避過了他扔過來的朱筆。

北冕帝所有僅存的精力隨著那一個簡單的動作消耗殆盡,全身抽搐著,癱軟在了病榻上,幾乎喘不上氣來,痛苦得變了臉色。

“很難受,是吧?”大司命看著憤怒掙扎的帝君,眼里露出了一種報復似的快意,“一個人到了陽壽該盡的時候,卻被硬生生吊著命,三魂紊亂,七魄潰散,那種痛苦是無法形容的……呵,真是報應。”

大司命的聲音輕而冷,俯視著垂死的帝君︰“當年阿嫣重病垂危,在冷宮之中捱了七天七夜,輾轉呻吟,而三宮六院因為畏懼你,竟沒有人敢去看她一眼——如今,她死前受過的苦,我要讓你也都嘗一遍!”

北冕帝雙手顫抖,喉嚨里咳咳有聲,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堂堂一個皇後,在冷宮里拖了那麼久才死去,你會不知道?還是你根本不想理會她的死活?!”大司命忽然失去了控制,一把將毫無反抗之力的帝君抓了起來,厲聲,“就連她死了,你還要羞辱她,不讓她以皇後的身份入葬

帝王谷!——你這個混蛋!”

“……”垂死的空桑皇帝看著他,眼里卻毫無悔恨之意,嘴唇微弱地翕動了一下,含糊地吐出兩個字。

“你覺得她活該?”大司命看著胞兄,忽然眼神變得灼熱憤怒,狠狠一個耳光抽在了帝君的臉上!

虛弱的北冕帝被打得直飛出去,落回了病榻上,急促地喘息著,許久不動。垂死的人抬頭仰望著寢宮上方華麗無比的裝飾,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角忽地沁出了一滴淚,緩緩順著瘦削的臉龐滑落。

“你這眼淚,是為了那個鮫人女奴而流的吧?那麼多年了,你一直忘不了那個卑賤的奴隸……”大司命看著胞兄,眼里充滿了仇恨和憤怒,“如果你會為阿嫣流一滴淚,她倒也瞑目了——可惜,在你心里,她算什麼呢?”

大司命的聲音輕了下去,喃喃︰“命運就是這樣殘忍啊……我一生之中可望不可即的珍寶,在你眼里,居然輕如塵埃。”

垂死的皇帝如同一段朽木,無聲地在錦繡堆發著抖,氣息微弱。然而他的眼神深處,卻始終埋藏著不服輸不懺悔的憤怒和憎恨。

“我真的是非常恨你啊……哥哥。”大司命看著自己的兄長,聲音里也帶著深刻的憤怒和憎恨,“我一早就該殺了你給阿嫣陪葬的。”

北冕帝轉過頭看著弟弟,眼神里似乎帶著詢問。

“你是真命天子,帝星照命,擋者披靡。我深懂星象,終究不

敢背天逆命,”大司命嘆了口氣,握緊了拳頭,“我等了那麼久,好容易才等到了今天——等到了你氣數將盡的時候!現在,我殺你就如碾死一只螞蟻。”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喘息,看著自己的胞弟,眼神復雜無比。

然而,里面卻並無一絲一毫的恐懼或者哀求。

“你想求死,是不是?現在肉身已毀,非常痛苦,是吧?”大司命仿佛知道他的心意,卻笑了一笑,結了一個印,印在了帝君的心口上,聲音低沉,“放心,我不會讓你就這樣死了的——”

“至少,在影沒有活過來之前,你,絕對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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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夜晚。遠遠地看到了大司命走下白塔,走向紫宸殿,偷窺的司天監急急忙忙地開了水鏡,呼喚雲荒大地另一邊的主人。

然而,水鏡那一頭,青王影子卻姍姍來遲。

王者的面容很疲憊,有些不悅︰“怎麼了?三更半夜的還要找我?莫非你找到時雨那個臭小子的下落了?”

司天監本來是想邀功,但還沒開口就被這麼劈頭蓋臉的一頓罵,頓時結結巴巴起來︰“還……還沒有。”

“沒用的家伙!”青王忍不住怒叱,“時雨那個不成器的家伙,早不跑出去晚不跑出去,偏偏這時候出去!最近葉城動蕩不安,到處都是復國軍亂黨,萬一出什麼事可怎麼辦?”

“青妃娘娘也急得冒火,早就

派了緹騎四處去找了,”司天監連忙低聲稟告,“目前雪鶯郡主已經被找回來了,可是……皇太子卻至今尚未找到。”

青王皺眉︰“為什麼雪鶯郡主回來了,時雨卻不見了?他們兩個人不應該是在一起的嗎?”

司天監小心翼翼地回稟︰“根據郡主說,皇太子想看看沒破身帶著魚尾的鮫人是啥樣,非要趕往屠龍村獵奇。途中……途中遇到了復國軍叛亂。慌亂中兩個人就走散了——”

“獵奇!這倒是像那個小崽子干得出來的。”青王听得心里煩亂,“此事死無對證,那個白王家的丫頭這麼說,青妃也就信了嗎?”

“娘娘請術士在旁,暗自用了讀心術,證明了郡主說的是真話——郡主是白王的女兒,總不能把她抓起來拷問吧?”司天監低聲,“而且,雪鶯郡主和皇太子兩個人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也不會說假話。”

“唉……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青王還是煩躁不安,“那個臭小子,就是不讓人省心!偏偏青罡又在葉城之戰里受了傷,幫不上忙,看來我得從屬地親自來一趟了。萬一那小崽子出了什麼差池……”

司天監連忙寬慰︰“青王放心,皇太子一定吉人天相。”

“也是。”青王自言自語,“我已經請族里的神官看過星象了,時雨的命星還好端端的在原處呢。”

司天監連聲道︰“星在人在,可見皇太子還好好的呢。”

遲疑

了一下,司天監又道,“不過,帝君的病卻越來越重,最近幾天已經斷斷續續地陷入昏迷。屬下覺得……王爺應該警惕。”

青王蹙眉︰“警惕什麼?”

“警惕大司命。”司天監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道,“那麼多年,大司命雖然看起來超然物外,可是其實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青王想了想,點頭︰“也是,那個老家伙和時影的關系一直不錯,若不是他護著,那小子早就沒命了——是該防著一點。”

“所以屬下才斗膽半夜驚動王爺。”司天監壓低了聲音,“今天晚上,大神官的重明神鳥剛來過白塔頂上!而且,不止今晚,三天前就神鳥就已經來過了,大司命還隨著神鳥出去了一趟——不知道兩人在做什麼秘密勾當。”

“難道那老家伙真的和時影勾搭成一伙了?”青王沉默地听著稟告,眼神飛快地變幻,“今晚重明神鳥往哪個方向去了?”

司天監想了一想,道︰“九嶷方向。”

九嶷方向?時影見完了大司命,難道是連夜飛回了九嶷神廟?難道他也知道了帝君病情危急,急不可待地準備舉行儀式,脫下神袍重返帝都?

“我知道了。我會處理這件事。”心念電轉,青王霍然長身而起,吩咐,“給我趕緊的找到皇太子!把帝都和葉城翻過來也要給我找回來!”

司天監連忙領命︰“是!”

和司天監談話完畢,水鏡閉合。

青王在北方的紫台王府里有些煩躁地低下頭,看了看手里的東西︰那是一個雙頭金翅鳥的令符,一直被鎖在抽屜里——帝都的情況在急劇變化,已經脫出了他所能控制的範圍。看來,已經到了不得不動用這個東西的時候了嗎?

青王嘆了口氣,站起身,換上了一襲布衣,拍了一下暗藏的機關。那一瞬,桌子無聲無息地移開,書房里竟然出現了一道秘道!

青王獨自從密道里離開,甚至連最心腹的侍從都沒有帶。

穿過了長長的密道,不知道走了多久,青王出現在了行宮外的一個荒涼野外。空蕩蕩的荒野,野草埋沒的小徑旁邊,只有一座歪歪扭扭快要坍塌的草棚,里面有欲滅不滅的燈火。

這個位于雲夢澤的野渡渡口,因為平時罕有船只往來,荒廢已經有些年頭了,不知道被哪個流浪漢據為己有,當做了落腳點。

青王獨自走過去,敲響了草棚的門。

“誰?”門內的燈火驟然熄滅,有人低聲問,帶著殺氣。

“是我。”青王拿出了懷里的東西,雙頭金翅鳥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輝。

“怎麼,居然是青王大人親自駕臨?”門應聲打開了,門背後的人咳嗽了幾聲,“真是稀客。”

青王也不@攏  偶劍骸拔倚枰 忝遣琢韉酃陌鎦!br />

“智者大人料得果然沒錯。”草廬里的人穿著黑袍,卻有著冰藍色的眼眸和暗金色的頭發,正是冰族

十巫里的巫禮。

“智者?從未听過滄流帝國有這麼一號人物。”青王愕然,忍不住又有些狐疑起來,“你們帝國里主事的,不一直是幾位長老嗎?”

巫禮搖了搖頭︰“從六年前開始,听政的已經是智者大人了。”

“什麼?難道滄流帝國也發生政變了?”青王怔了一怔,忍不住諷刺地道,“!你也算是族里的長老之一,怎麼就甘心奉別人為王?”

巫禮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卻沒有動怒,只是平靜地道︰“智者大人乃是上天派來引導我族的人,他洞徹古今,能力之卓越,遠在我等碌碌凡人之上——有他在,正是滄流帝國的榮幸。”

“真的?”青王忍不住笑了笑,“幾年不見,冰族居然出了這等人才?”

巫禮沒有否認,只道︰“智者大人說了,滄流帝國若要復興,必須要取得青之一族的支持——所以只要殿下提出的要求,我們必須全力支持。”

青王手心握緊了那面令符,直截了當地提出了要求︰“替我除掉時影。”

“可以。”巫禮似乎早有心理準備,立刻頷首,“智者大人說了,只要青王答應合作,必然幫您奪得這個天下!”

青王點了點頭︰“告訴智者大人,我願意合作。”

“如此就好。”巫禮肅然,“恭喜王爺,做了最正確的決定。”

青王雙眉緊蹙,語氣有些不安︰“事情緊急,我希望你們能動作快一點——重明神鳥已經離

開了帝都,我估計時影很快就要回到九嶷山來了。”

巫禮想了一想,低聲︰“時影要走過萬劫地獄、接受天雷煉體,才能脫下神袍,是不是?”

“是。”青王頷首,“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他順利地脫下白袍,重返朝堂之上!”

“那倒是一個下手的最佳時機,”巫禮微笑起來,“放心,此刻我們的人已經在途中了。”

“什麼?”青王震了一下,“已經在途中?”

“是。”巫禮傲然道,“西海到雲荒路途遙遠,不免耽擱時日——智者大人早就算到了今日,知道空桑會有王位之爭、也知道青王會合作,所以一早就派了十巫出發了。”

“十巫?”青王倒吸了一口冷氣,“整個元老院?”

“是的,整個元老院都為王爺而來。”巫禮微笑,語氣恭敬,“請您放心。智者大人卓絕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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