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宮闈變 (1)

然而,遠在蒼梧之淵的甦摩並不知道,在他歷經種種磨難,一心想要回到葉城見朱顏時,那位赤之一族的小郡主卻已經不在葉城了。她在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同時,也陷入了另一個牢籠。

困住她的,是世間無數無形的枷鎖。

因為答應了聯姻,事關兩個王族,便需要進京請求賜婚。一大早,朱顏便起身洗漱梳妝,跟著父王母妃起身,準備去宮里覲見北冕帝。

在遙遠的過去,大約六歲的時候,她也曾跟著父王來到伽藍帝都、覲見過一次北冕帝。當時帝君賞賜了她和六部的郡主們每人一柄玉如意、兩串夜光珠,一匣出自斑斕海的龍涎香。其他郡主都驚喜地把玩著美麗的珠寶玉石,只有她對這些小東西覺得無聊,隨手扔給了盛嬤嬤,獨自偷偷地四處看。

頑皮的她,甚至趁著侍女不注意,攀上了伽藍白塔頂的女牆,將小腦袋探出去,第一次俯瞰到了雲荒全境——白雲之下,四野浩蕩,七海圍合,鏡湖宛如深邃的大地之眼,靜靜凝望著天宇下的一切,恢弘瑰麗。

小小的她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贊嘆,張開雙臂,想要擁抱身邊離合飄渺的白雲。侍女們驚呼起來,趕緊撲上去把她拉了下來。

——然而,那一眼看到的雲荒天地全圖,卻烙印一樣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如今她十九歲了,第二次來到帝都,卻已是另一番心境。

入城之前,朱顏偷

偷撩開了馬車的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入眼的是佔地巨大的白色石材,如同一堵牆在眼前展開,一望無際——那道牆是那麼的高,即便是用力抬起頭,卻還是望不到頂。

那是伽藍白塔的基座。

傳說中,這座伽藍白塔高六萬四千尺,底座佔地十頃,佔了整個帝都十分之一的面積——七千年前,空桑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開創毗陵王朝的星尊帝‧瑯,用九百位處子的血向上天祭獻,分葬白塔基座六方,驅三十萬民眾歷時二十年,才在號稱雲荒之心的地方建起了這座通天白塔。

數千年過去了,朝代更迭,生死輪回,無論帝王還是將相都已經成了白骨,唯有這座塔還佇立在天地之間。

而今日,它也將見證她一生之中重大轉折的到來。

赤王一行人車馬如雲,抵達了宮外,從正門循序魚貫進入。還沒有到紫宸殿,她便注意到宮里一片反常的寂靜,宮女侍從進進出出,雖然個個低頭不語,但每個人臉上都隱隱有驚惶之色。

朱顏暗自吃驚,怎麼了?為何整個內宮的氣氛都不大對?听說帝君最近一直病勢沉重,難道是他們這一行正趕上出什麼事了嗎?

她跟著父王母後在偏殿里等著許久,里面卻一直遲遲不宣覲見。赤王的臉色也漸漸有些凝重起來,抬眼看了看外面——此刻,白王應該也已經到了,被安排在另一側的偏殿里,不知道是什麼

樣的情況。

赤王在袖子里結了一個手印,用術法放飛了傳訊的幻鴿,想探知白王的下落,然而那幻鴿飛出去後居然杳無音信,似是落入了羅網,有去無回。

赤王暗自心驚,但生怕身邊的妻女擔心,表面上卻不顯山不露水,只是對朱顏低聲叮囑︰“等下進內宮之後,你要好好跟著我,寸步不能離開,知道麼?”

“是。”朱顏今日特別的乖巧,立刻點頭。

赤王一家在偏殿等了半個多時辰,終于看到了大內總管從後宮出來,身邊帶著一批御醫,遠遠地對著他遞了一個眼色。赤王心里更是不安,正準備想個法子去打听一下,忽然身後一陣清風,袖子微微一動。他下意識地手指收攏,唰地一聲,一道白光返回他的掌心——竟是那只幻鴿終于帶回了訊息。

“今日有變,千萬小心。”

白王傳來的,竟然是這樣短短幾個字。

什麼?赤王悚然一驚,立刻將幻鴿熄滅,扭頭看了一眼深宮——那一瞬,不知道在深深的濃蔭中看到了什麼,他忽然臉色一變!

“宣白王赤王入內覲見!”就在此時,宮內傳出了宣召。

赤王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妻子和女兒,眼神隱約有些異樣。然而內侍已經在旁邊等著了,無法拖延,赤王便整了整衣衫,跟著內侍進去,轉身之間,忽地低聲對女兒說了一句︰“阿顏,小心照顧好你母妃。”

什麼?朱顏微微一怔,心里一

沉。

和他們父女二人相比,阿娘只是個普通人,不會術法。此刻父王如此交代、不啻暗示著即將有大變到來。可是……都已經到了伽藍帝都的內宮,又會發生什麼樣的意外?

她心念電轉,手指在袖子里飛快地劃過,將靈力凝聚在指尖,隨時準備搏殺,一邊隨著父母一起朝著紫宸殿深處走了進去。

一路上,氣氛更加肅殺。角樓上隱約有弓箭手閃動,道路兩側侍衛夾道,仔細看去,這些人中有幾個比較面熟,竟然不是原本的禁宮侍衛,而是驍騎軍中的影戰士!

怎麼?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將驍騎軍中的精英都全數調集到了宮里?朱顏看在眼里,心下更是擔憂,不知今日此行到底是福是禍,小心翼翼、一路沉默地被領到了紫宸殿外。

白王一行已經在殿外等候,看到他們來,只是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白風麟也站在白王身後,穿了一身宮廷正裝,儀容俊美,正目光炯炯地打量著她,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郡主,又見面了。”

朱顏不由得一陣不自在,蹙眉轉過了頭去。

今日之後,這個人便要成為自己的夫君了嗎?他們以後要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生兒育女,直到老死?一想起這樣的未來,她心里就有不可抑制的抵觸,只能勉強克制住自己。

白王和赤王兩行人站在廊下,等著北冕帝宣召。

“今日是怎麼了?”在內侍進去稟告的時候

,赤王壓低了聲音,問旁邊並肩站著的白王,“听說帝君前些日子不是一直昏迷不醒嗎?怎麼今天忽地宣召我們入內?一路上看這陣仗,里面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白王看了看四周,低聲,“據說今日帝君醒來後,第一個就傳召了青妃進去——早上進去,直到現在還沒出來。”

“青妃?”赤王一驚,壓低了聲音,“為何一醒來就召見青妃?莫非……是時雨皇太子回來了?”

“怎麼可能?”白王啞然失笑,“皇太子他……”

然而,短短幾個字後白王立刻止住了,眼神復雜地閉了嘴。

“皇太子到底去了哪里?”赤王看著這個同僚,眼里有無法抑制的疑惑,忽地壓低了聲音,“他的下落,你……到底知不知情?”

“當然不知情!”白王壓低了聲音,臉色也有些不好,“難道你也覺得我和這件事脫不了干系?”

“誰不知道你和青王青妃是多年的宿敵?皇太子若是出了事,只有你得利最多。只怕就算不是你干的,也要把這筆賬算在你頭上。”赤王苦笑,搖了搖頭,“唉……只怕我們這次進宮,凶多吉少啊。”

“你怕了?”白王心機深沉,到了此刻居然還能開得出玩笑來︰“青妃不會是在里面磨刀霍霍等著我吧?到時候,你打算站哪邊?”

赤王看了同僚一眼,只問︰“大司命怎麼說?”

“大司命?”白王搖了搖頭

,“據說此刻並不在宮中。”

“什麼?這種時候他居然不在宮中?”赤王這回是真正吃了一驚,大司命是他們在帝都的盟友,關鍵時分居然不在宮中,那可真的是……

白王低聲,也是大惑不解︰“大司命是三天前臨時離開帝都的,當時只和我說是去九嶷神廟有要事,數日之內便會返回——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這老家伙……”赤王有些憤怒,“做事怎麼從不和我們商量?”

兩位藩王低聲商議,各自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今日入宮會面對什麼樣的局面。白王暗自指了指紫宸殿旁的松柏,低聲︰“進來的時候,你有看到那幾個藏在樹影里的人嗎?——有劍氣,好像是劍聖門下。”

“果然是劍聖一門的人?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赤王吸了一口氣,低聲,“他們不是已經很久不曾出現在世間了嗎?”

白王喃喃︰“所以今日真是不同尋常。”

劍聖一門源遠流長,自從星尊帝白薇皇後時期便已經存在。此一門傳承千年,以劍道立世,每代劍聖均為一男一女,分別傳承不同風格的劍術,身手驚人,足以和世間修為最高的術法宗師相媲美。

然而,劍聖一門雖然經常從六部王族里吸納天賦出眾的少年作為門下弟子,但卻一貫游離于王權之外,不參與空桑朝堂上的一切爭斗。此刻,為何門下弟子卻忽然出現在了帝都深宮

難道這一次入宮,竟然是一場鴻門宴?

兩位藩王剛低聲私語了片刻,內侍已經走了出來,宣外面的人入內覲見。白王赤王不能再多說,便只能帶了家眷走了進去。

剛走進去,身後的殿門便關上了。

那一刻,朱顏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往前一步,擋在了父親的面前——在殿內,重重的帷幕背後,有無數的刀劍寒光!

有危險!那一刻,朱顏想也不想,唰地一聲以手按地,瞬間無數的樹木從深宮地面破土而出,縱橫交錯,轉瞬便將自己和父母都護在了里面,密不透風。

而那邊白王父子看了她一眼,卻是聲色不動。

“咳咳……千樹?好身手……”帷幕深處忽然傳出了一個聲音,虛弱而渾濁,赫然是北冕帝,“赤王……你的小女兒……咳咳,果然是出色……”

“阿顏,帝君面前不得無禮。”赤王一看這個陣仗,心里也是一驚,低聲喝止了劍拔弩張的女兒,“撤掉結界。”

朱顏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圍那些握劍的人,只能先收回了術法,往後退了一步,站在父親身後,寸步不離。

赤王和白王對視了一眼,雙雙上前俯身下跪︰“叩見帝君。”

所有人一起附身行禮。朱顏不得已,也只能和白風麟一起跪下,然而背後卻是繃緊的,時時刻刻警惕著周圍——宮殿的深處,到處都是森然的劍氣,不知道有多少高手潛伏在暗影中。

“咳咳……”

她正在左思右想,卻听到帷幕深處的北冕帝咳嗽著,“小小年紀,便能掌握這麼高深的術法……很好,很好。”

“謝帝君夸獎。”赤王低聲,“願帝君龍體安康。”

簾幕微微一動,分別向左右撩起,挽在了玉鉤上。燈火透入重簾,看到北冕帝被人扶起,斜斜地靠在臥榻上,不停咳嗽著,聲音衰弱之極,似是風中殘燭,緩緩點了點頭︰“白赤兩族聯姻……咳咳,是一件好事……能令空桑更為穩固。朕……朕很贊同。”

“多謝帝君成全!”白王赤王本來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今天會出什麼意外,此刻听得這句話,心里一塊大石頭落地,連忙謝恩。

北冕帝吃力地抬起手︰“平……平身吧。”

兩位藩王站了起來,面色卻有些驚疑不定。北冕帝前些日子已經陷入了斷斷續續的昏迷,誰都以為駕崩乃是指日可待之事,為何今日前來,卻發現帝君神智清晰、談吐正常?竟似比前些日子還康復了許多?難道……帝君前些日子的病,只是個障眼法?

那麼說來,又是為了障誰的眼?

白王赤王心里各自忐忑,對視了一眼,卻听到帝君在帷幕深處的病榻上咳嗽了幾聲,道︰“咳咳……你們兩人……單獨上前一步說話。”

什麼?兩位藩王心里一跳,卻不得不上前。

朱顏心里焦急,但沒有旨意,卻無法隨著父親上前,她抬起眼楮無聲無息地打量了一圈

周圍——空桑帝君的龍床是用巨大的斑斕還沉香木雕琢而成,床架宏大,華麗無比,竟然也分了三進︰第一進是客人停留,第二進是僕從服侍,第三進才是帝君起臥之所。每一進之間,都垂落著華麗的帷幕。

而此刻看去,帷幕的最深處,帝君病榻的背後隱隱約約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看不清面目,只是遠遠靜默地站著,卻已經令她悚然心驚。

這兩個人都是絕頂的高手,只怕比自己還厲害!

——她剛想到這里,忽然听到赤王和白王剛到了帝君病榻前,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忽然齊齊脫口,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

“父王!”她嚇了一跳,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

然而剛一動,只听唰地一聲,兩道電光從黑暗里襲來,凌厲無比。她手指一動,瞬間結成了護盾——然而,只听一聲裂帛,兩道閃電左右交剪而來,只是一個撞擊,金湯之盾居然被轟然洞穿!

朱顏踉蹌後退,只覺一口血迅速涌到了咽喉。

“朱顏郡主,”一邊的白風麟拉住了她,低聲,“別妄動!”

他年紀雖然比她大不了幾歲,但從小長于權謀之中,處事卻是穩重老練得多。此刻早已看出了情形不對,哪怕自己父親身陷其中,卻也不敢輕舉妄動。朱顏憤怒地甩開了他的手,摸了一摸臉上,發現頰邊居然有一絲極細的割傷,鮮血沁出,染紅了半邊臉。

方才那一擊,竟然是

劍氣!在雲荒大地上,居然還有人能用劍氣便能擊潰她的金湯之盾!是誰,能有這般身手?!

她霍然抬頭,看到了隱藏在帷幕背後的那兩個人——那兩個人雖然站在暗影的最深處,卻有閃電般的劍光從他們手里射出,耀眼如同旭日,凜冽得令人不敢稍微靠近。這是……

“阿顏,快退下!”赤王連忙回頭厲叱,“不許亂來!”

“沒……沒事,”病榻上的帝君卻咳嗽著,斷斷續續地揮手,“讓……讓她也一並過來吧……飛華,流夢,兩位不必阻攔。”

話音一落,劍光瞬地消失了。

飛華?流夢?那一瞬,朱顏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這不是當今的兩位劍聖的名字嗎?難道此刻,在紫宸殿里保護著帝君的,居然是空桑當世的兩位劍聖?

朱顏心里震驚,連忙往前幾步躍到了父親身後,生怕再有什麼不測。

然而,等她一上來,病榻兩側便有人悄然出現,替北冕帝拉上了帷幕,將他們三人和外面等待的其他人隔離了開來。轉眼之間,連母妃和白風麟都都消失在了視線之外。

朱顏心下焦慮,生怕母妃獨自在外會有什麼不測,卻又更不放心父親,只能惴惴不安地向著帝君的病榻上看了一眼——這一瞥之下,她忽然也忍不住脫口驚呼了一聲!

帝君的榻前,竟然橫躺著一個人。

衣衫華貴,滿頭珠翠,面容秀麗雍容,顯然

是宮中顯赫的後妃。然而,那個女子橫倒在地,咽喉中卻是有一道血紅,眼楮猶自大睜,竟是被一劍殺死在了北冕帝的床榻前!

——這個女子,赫然便是統領後宮的青妃!

那一瞬,朱顏驚駭得說不出話來,指尖都微微發抖,知道事情不妙,只能飛快地積聚靈力,隨時準備著動手保護父母——青妃死了?難怪外面到處是刀斧手,戒備森嚴,竟然是發生了宮變!

“咳咳……不用怕,”北冕帝似乎知道他們三個人的驚駭,微微咳嗽,斷斷續續地開口,“青妃……青妃心懷歹毒,竟然敢于病榻之上意欲毒害于我……幸虧,咳咳,幸虧被我識破……當場誅殺。”

什麼?朱顏剛要發動結界,听到這句話卻是愣了一愣。

青妃之死,竟然是北冕帝下的令?

這個老人……她忍不住打量了病榻上的北冕帝一眼,發現這個風燭殘年的帝君雖然不能動彈,眼神卻是雪亮的,里面隱約像是藏著兩把利劍。

“……”白王和赤王齊齊震了一下,對視了一眼。

青妃要毒殺帝君?這倒是不無可能……帝君病重臥床那麼久,青妃估計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吧?——可是,皇太子時雨尚在失蹤階段,現在就動手毒殺帝君,未必有點貿然。以青妃之精明,當不會如此。而且,帝君長期軟弱無能,臥病之後又昏昏沉沉,為何卻識破了並控制了局面?

兩位藩王心里還在驚

疑不定,不知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耳邊又听得北冕帝開口,咳嗽著︰“……我召兩位劍聖入宮,替我誅殺了青妃……此事……咳咳,此事和你們沒有關系,不必擔憂。”

白王和赤王對視了一眼,雙雙松了口氣。

原來,是劍聖出手、幫帝君誅殺了青妃?如此一來,此事便和他們兩人沒關系了。不用和青王決裂,倒也是不錯。

“咳咳……總而言之,你們今天來得正好。”北冕帝虛弱地抬了一抬手,示意兩位王者往前一步,“我……我正要草擬一道詔書。此事十分重要……咳咳,必須得到你們的支持方可。”

兩位藩王心里忐忑,然而到了此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恭恭敬敬的道︰“請帝君示下。”

北冕帝劇烈地咳嗽了一番,終于緩了口氣,一字一句︰“我……我要下詔,廢黜時雨的皇太子之位,改立時影為皇太子!”

什麼?宛如一道霹靂打下來,白王和赤王都驚在當地,一時說不出話來。連站在他們身後的朱顏,瞬間也僵在了原地。

“怎麼?”北冕帝看著兩個藩王,不由得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咳咳,你們兩個……難道反對?”

“不,不。”白王反應過來,連忙搖首,“不反對!”

“那……”北冕帝抬了抬眼楮,看了一眼赤王。

赤王雖然粗豪,但卻粗中有細,此刻在電光火石之間便明白了利害關系,知道此刻便

是關鍵的轉折點,若不立刻表態、頃刻之間便會有滅族之禍,于是立刻上前,斷然領命︰“帝君英明!”

唯獨朱顏呆在一邊,脫口而出︰“不!”

一語出,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齊刷刷地看向了她。

“阿顏?你……你在做什麼?”赤王沒想到這個不知好歹的女兒居然會在這個當兒上橫插一嘴,不由得又驚又氣,厲喝,“沒有人問你的意見,閉嘴!”

然而,北冕帝卻並沒發怒,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少女,咳嗽了幾聲︰“你……為什麼說不?”

“我……我只是覺得,”朱顏遲疑了一下,低聲,“你們幾個在這里自己商量就決定了別人的人生。可是,萬一人家不肯當皇太子呢?”

“孩子話!”赤王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有誰會不肯當皇太子?”

“可是……”她忍不住要反駁。

師父是這樣清高出塵的人,從小無心于爭權奪利,早就打算好辭了神職後要去游歷天下,又怎麼肯回來帝都繼承帝位?帝君真是病得糊涂了,哪有到了這個時候貿然改立皇太子的?這個做法,不啻是給時雨判了死刑,而且將師父硬生生推進了漩渦之中啊……

“給我住嘴!”赤王一聲厲喝,打斷了不知好歹的女兒,“這里沒你的事。再說這些胡話,小心回去打斷你的腿!”

朱顏氣得鼓起了嘴,瞪了父王一眼。

然而北冕帝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點了點頭︰

“你……咳咳,你認識時影嗎?為何……為何你覺得他不肯回來當皇太子?”

“我……”朱顏不知道如何解釋,一時發怔。

過去種種,如孽緣糾結,已經不知道如何與人說起。更何況如今他們之間已經徹底的決裂,從今往後再無瓜葛,此刻又有何余地置喙他的人生?

朱顏不知道怎麼說,那邊白王已經從案幾上拿來了筆墨,在帝君病榻前展開。北冕帝不再和她繼續說話,努力撐起了身體,斷斷續續地口述了這一道旨意。赤王捧墨、白王揮筆,在深宮里寫下了那一道改變整個空桑命運的詔書——

“青妃心懷不軌,竟于病榻前意欲謀害。特賜其死,並褫奪時雨皇太子之位,廢為庶人。即日起,改立白皇後所出的嫡長子時影為皇太子。欽此。”

這樣簡單的幾句話,卻是驚心動魄。

白王和赤王一起擬好了詔書,拿過去給北冕帝看了一遍。帝君沉沉點頭,抬起眼楮再度示意,赤王連忙上前一步,將旁邊的傳國玉璽奉上。北冕帝用盡力氣拿起沉重的玉璽,啪的一聲蓋了下來,留下了一個鮮紅刺目的印記。

廢立之事,便如此塵埃落定。

“好了,現在……一切都看你們了。”北冕帝虛弱地喃喃,將那道詔書推給了白王和赤王,“我所能做的……咳咳,也只有這些了。”

兩位藩王面面相覷,拿著那道詔書,竟一時間無法回答。

今天他們不過

是來請求賜婚的,卻驟然看到青妃橫尸就地,深宮大變已生。事情急轉直下,實在變得太快,即便是權謀心機過人如白王,也無法瞬間明白這深宮里短短數日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

那一道御旨握在手里,卻是如同握住了火炭。

白王畢竟是梟雄,立刻就回過了神,馬上一拉赤王,雙雙在北冕帝病榻前單膝下跪︰“屬下領旨,請帝君放心!”

這一聲出,便象征著他們兩人站在了嫡長子的那一邊。

北冕帝看到兩位藩王領命,微微松了一口氣,抬起手虛弱地揮了幾下,示意他們平身,然後回過頭,對著深宮里喚了一聲︰“好了……咳咳,現在……可以傳他們進來了。”

誰?朱顏不禁吃了一驚,以為帝君是對守護在側的兩位空桑劍聖說話,然而一轉頭,卻看到站在帷幕後的兩位劍聖微微側身,讓開了一條路——房間的更深處有門無聲打開,兩個人並肩走了出來。

他們穿過重重的帷幕,一直走到了北冕帝的榻前,無聲無息。

在看到來人的一瞬,所有的人都驚呆在當地!

“你……”朱顏嘴唇微微翕動,竟是說不出話來,“你們……”

是的!從最深處走出的不是別人,正是大司命——而那個消失幾日的老人,此刻竟是帶著九嶷神廟的大神官、帝君的嫡長子,一起出現在了這里!

師父!是師父!他竟然來了這里!

朱顏在那一瞬幾乎要驚呼

出來,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不知不覺淚已盈睫。

不過是一段時間不見,重新出現的時影卻已經有些陌生了。他沒有再穿神官的白袍,而是穿著空桑皇室制式的禮服,高冠廣袖,神色冷靜,目不斜視地走過來,甚至在看到她也在的時候,竟然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

隔著帝君的病榻,她愣愣地看著他,一時間只覺千言萬語梗在咽喉,嘴唇動了動、竟然說不出一句話。時影沒有看她,只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眉宇之間復雜無比,低聲喚了一句︰“父王。”

北冕帝蒼老垂死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似乎有火光在心底燃起,竟被這兩個字喚回了魂魄。

“你來了。”他勉力伸出手,對著嫡長子招了招,“影……”

時影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在父親的病榻前俯下身去。北冕帝吃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臂無力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老人抬起眼楮端詳著自己的嫡長子,呼吸低沉而急促。

忽然間,有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流下來。

“原來……你是長得這般模樣?很像阿嫣。”北冕帝喃喃,細細地看著面前陌生而英俊的年輕人,語音飄渺虛弱,“雖然我已經不記得她的模樣了……咳咳,但我記得,她的眼楮……也是這樣的亮……就像星辰一樣。”

“是,”時影面無表情地看著垂死的父親,聲音輕而冷,“听說,她到死的那一瞬、都不曾瞑目。”

這句話就像是匕首插入了北冕帝的心里,老人臉色也是忽地煞白,抬起來想要撫摸兒子臉頰的手頓住了,劇烈地顫抖著,半晌沒有動。

“何必說這些?”大司命看了時影一眼,神色里帶著責備。然而萬里外歸來的皇子卻神色冷淡,隱約透露著鋒銳的敵意。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咳咳……”北冕帝頹然地放下手,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身體都佝僂一團,“整整二十幾年……我們父子之間相隔天塹。咳咳……事到如今……夫復何言?”

他吃力地抬起手來,將一物放到了時影的手心︰“給你。”

即便是冷定如時影,也不自禁地動容——放入他掌心的是一枚戒指︰銀色的底座上,展開的雙翼托起了一枚璀璨的寶石,耀眼奪目,靈氣萬千。

那,竟是象征著空桑帝王之血的皇天神戒!

“交給你了。把……把這個雲荒,握到你的手心里來吧!”北冕帝看著嫡長子,眼神殷切,斷斷續續地咳嗽著,“這是……我這一生的最後一個決定。相信你會是一個非常好的皇帝……咳咳,比……比我好十倍、百倍。”

時影看著手心里的皇天神戒,手指緩緩握緊,頷首。

他一直沒怎麼說話,也沒正眼看她。然而朱顏看著這一幕,心里卻是震驚得難以言表——她怎麼也想不到,原本在九嶷便以為此生再不相見的人會在此刻出現;而等他再次出現的

時候,又已經是換了另一個她遙不可及的身份!

他繼承了皇天,即將君臨這個雲荒天下!

怎麼會?他怎麼會回到這里?怎麼又會坦然接受了皇太子的身份?他……他明明說過無意于空桑的權力爭奪,要遠游海外過完這一生!為何言猶在耳、轉身卻做了截然不同的事?

他……竟然是對自己說謊了嗎?

朱顏站在那里,定定地看著握緊了皇天神戒的時影,眼神復雜而疑惑,恍如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時影顯然是感覺到了她的注視,眉梢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回顧,只是低下頭看了看橫在腳下的尸體。

那個謀害了母親、一生專橫的奸妃終于死了。被自己的丈夫親手所殺、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兒子已經早一步去了黃泉——她昔日所做的一切,終于有了報應。可是,為何到了此刻、他心里卻沒有多少快慰?

“影他一定會做得很好。”開口說話的是一邊一直沒有出聲的大司命,“放心,我也會盡心盡力的輔佐他。”

“很好……很好。”北冕帝抬起頭,看到了自己唯一的胞弟,喃喃,“我撐了那麼久,就是為了等你們回來……”

帝君枯瘦發抖的手握了上來,冰冷如柴。大司命猛然一震,並沒有抽出手,忽然間嘴角動了動。

怎麼,大司命……他是哭了嗎?

那一刻,朱顏心里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繼承了帝王之血的兩個兄

弟在深宮病榻前握手言和,那一刻的氣氛是如此凝重而復雜,令所有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時影看著這一幕,眼神也是微微變化。

“咳咳……影已經正式辭去了神職,回到了帝都,”許久許久,北冕帝松開手,劇烈地咳嗽起來,看了看兩位藩王,“白王,你是影的舅父……赤王又是你的姻親,咳咳……我、我就把影托付給你們兩位了……”

白王連忙上前一步,斷然道︰“帝君放心!”

“王位的交替,一定要平穩……我听說青王暗中勾結冰夷,咳咳,不……不要讓他趁機作亂……”北冕帝的聲音低微,語言卻清晰。

——在生命的最後一程,這個平日耽于享樂的皇帝忽然變得反常的清醒起來,竟然連續做出了這樣的安排,令人刮目相看!

“是。請帝君放心。”白王和赤王連忙一起回答。

“你們……咳咳,你們先退下吧。明天一早上朝,就宣讀詔書。”北冕帝說了這許多話,聲音已經極其微弱,他揮了揮手,“阿玨,你出去送送白王和赤王……我、我和時影……還有話想要單獨說。”

“是。”白王赤王聯袂退出。

而大司命扭頭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北冕帝,眼神微微變化,似乎有些不放心,卻終究沒有拂逆他的意思,跟隨兩位藩王一起走了出去。

而朱顏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麼天翻地覆的大事,難道就在這幾句話

之間決定了?不知為何,在這樣重要的場合,所有人、包括北冕帝,都沒有提到他另一個兒子︰時雨,此刻的情況——似乎那個被一句話褫奪王位的兒子、已經同時也被一句話就輕易抹去了存在。

如此的殘忍,如此的涼薄。

朱顏怔怔地看著這一切,有一種如同夢幻的感覺。

“阿顏。”赤王站住腳步,回頭看著呆呆留在北冕帝榻前的她,聲音里有責備之意。時影的眼神微微一動,卻始終不曾看她。

朱顏被父親喚回了神智,最後看了一眼在深宮里的時影,茫然地跟著父親從帝君的病榻前出來,回到了外面。站在外頭的母妃已經急得面無人色,看到他們父女一出現、身體一軟,便再也支撐不住地暈倒在地。赤王連忙扶起妻子,招呼侍從。白風麟也急急忙忙地圍了上來,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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