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咫尺 (1)

當所有人退出之後,紫宸殿里空空蕩蕩,只剩下了父子兩人。風在簾幕間停住,寶鼎余香縈繞,氣氛仿佛像是凝結了。

“二十三年了。”北冕帝喃喃,“我們……終于見面了。”

身為至高無上的空桑帝君,語氣里居然有著一絲羞愧和感慨的情緒。而時影只是垂下頭看著手心里的皇天神戒,神色復雜——這只由遠古星尊帝打造、象征著雲荒皇權的戒指在他的手指間閃爍,瑰麗奪目。

他嘗試著伸出手,將左手無名指伸入那只神戒。

在距離還有一寸的時候,皇天忽然亮起了一道光!

“看,它在呼應你呢……”北冕帝在病榻上定定地看著嫡長子,呼吸緩慢而低沉,感慨萬分,“你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直系後裔,身上有著最純正的帝王之血……咳咳,足以做它的主人。”

時影卻收回了手指,並沒有將皇天帶上——他的眉宇之間籠罩著沉沉的陰影,雖然是天下在握、卻沒有絲毫的輕松快意,仿佛更像是握著一團火炭。

“影,你……”許久,北冕帝看著嫡長子,終于艱難地開了口,一字一句,“是不是已經殺了你弟弟?”

那一刻,時影猛然一驚,瞬地抬起頭來!

垂死的老人的眼神是冰冷而銳利的,直視著唯一剩下的兒子,並沒有絲毫回避。時影的嘴角動了動——他想說自己並沒有殺死弟弟,然而時雨之死分明又是因為他,無論如何

都是脫不了干系。

“呵呵……”看到他驟然改變的神色,北冕帝苦笑起來,喃喃,“果然啊……時雨,那個可憐的孩子,咳咳……已經被你們抹去了嗎?”

“……”時影說不出話來,眼神漸漸銳利。

帝君留下他單獨談話,莫非就是為了這個?他想想替時雨報仇?

“放心吧,我不會追究了……事到如今,咳咳……難道我要殺了我僅剩的嫡長子、為他報仇?”北冕帝喃喃,眼神里也充滿了灰冷的虛無,“時雨是個好孩子……要怪,只能怪他生在帝王家吧……”

時影將皇天握在手心,听到這些話,只覺得心里一陣刺痛。

君臣父子,兄友弟恭。這些原本都是天道、是人倫,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在這樣君臨天下的帝王家,一切卻都反了︰丈夫殺了妻子,兄長殺了弟弟……這樣的紅塵,猶如地獄。

這難道就是他脫下神袍、將要度盡余生的地方?

恍惚之中,耳邊又听到北冕帝的低沉的話︰“……你回來了,成了皇太子……那很好。接著,從白王的那些女兒里……選出一個做你的皇後吧。盡早讓空桑的局面安定下來。”

什麼?時影一震,瞬地抬頭看著北冕帝。

“怎麼?你很意外?”北冕帝看著他的表情,嘴角浮出了一絲笑,聲音微弱,“空桑歷代的皇後,都要在白之一族里遴選……這是世代相傳的規矩。”

“……”時影沒有說話,

只覺得手心里的皇天似乎是一團火炭。

“冊妃之事,容我再想想。”過了片刻,他開了口,語氣平靜,“我自幼出家,對這些兒女之事並不感興趣。”

北冕帝打量著他,沉默了下去。

怎麼?時影抬起頭看了父親一眼,卻發現北冕帝正在看著他,眼神里有一種奇怪的洞徹和了然——那種表情,是只有至親血緣之人才能了解的。

“你不願意?”北冕帝低聲,“你心里另有所愛?”

那一瞬,時影終于再也控制不住地變了臉色——這個垂死的老人,難道竟會讀心術?可是,整個雲荒除了大司命,又有誰的術法修為比自己更高、能讀出自己的心?

“哈……真不愧是我的兒子啊。”北冕帝咳嗽著,看著兒子的表情,斷斷續續地苦笑,“影……你知道嗎?三十多年前……當父王勒令我迎娶你母親的時候,我的表情,也是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時影全身一震,似乎被一刀刺中了心髒,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是這樣讀出了自己的心?

“當年,我是不得不迎娶阿嫣的……”北冕帝喃喃,似乎從兒子身上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在那時候,我已經遇到了秋水……只可惜,她只是一個鮫人,永遠……咳咳,永遠做不了空桑的皇後。”

秋水歌姬!

此刻父親提及的、是自己曾經切齒痛恨過的那個鮫人——然而不知道為何,他的心里卻沒有以前那樣

濃的憎恨,反而只是化作了灰冷的悲憫。背棄心意的痛苦,求而不得的掙扎,一生負重前行,卻總是咫尺天涯。

——這些,他都已經了解。所以,也漸漸寬恕。

“我非常愛秋水,咳咳,卻還是不得不為了鞏固王位……而迎娶六部王室的郡主……光娶了一個皇後還不夠,還得接二連三的娶……以平衡六部的勢力。”在垂死的時候提及昔年,北冕帝的聲音還是含著深沉的痛苦,“唉……後宮險惡。我……我身為空桑帝君,卻不能保護好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慘死!咳咳……這中間的痛苦,無法用語言形容萬一。”

時影看著垂死的父親,手指開始略微有些顫抖。

這些話,他永遠沒想到會從這個人的嘴里說出——那個從小遺棄他們母子的父親,那個高高在上卻視他們母子如敝履的帝王,竟然在臨死之前對著自己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只希望……我這一生遭遇過的,你將來都不會再遭遇。”北冕帝語氣虛弱,看著自己的嫡長子,“我所受過的苦,你也不必再受。”

時影默默握緊了手,忽然道︰“我被迫離開母親十幾年,在深谷里听到她慘死在深宮的時候,我心里的感受、也難以用語言形容萬一。”

北冕帝的話語停住了,劇烈地喘息這,長久凝望著自己的兒子。

“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原諒我了……”許久,北冕帝發出了一聲苦笑

,喃喃,“可是,當你站到我位置上的時候,或許……或許會多多少少理解我。影……你將來會知道,為了這個帝位,需要付出多少的犧牲——犧牲自己,也犧牲別人。”

“……”時影深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是啊,需要多少的犧牲?這一點,他早已明白。因為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乃至于他自己,無一不是犧牲品!面前這個垂死的老人,已經即將解脫,而他呢?面前等待著他的,又是怎樣一條漫漫無盡的路?

那條路,是否比萬劫地獄更難、更痛,更無法回頭?

可是,此時此刻,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我的時間不多了,”北冕帝咳嗽著,聲音微弱,“兩位劍聖替我用真氣提振元神,咳咳……才、才讓我拖到了現在。要抓緊時間……先……先讓白王和赤王完成聯姻吧。”

時影一震,脫口而出︰“白赤兩族的聯姻?”

“是啊,”北冕帝斷斷續續地咳嗽著,“今天白王和赤王來請求賜婚,你不是也看見了嗎?咳咳……這兩族的聯姻,將會是保證你繼位的基石……你必須重視。如今我病重了……此事……還是你親自去辦吧。”

“……”時影沒有說話,一瞬間連呼吸都停住了。

父王後面說的那些話,他再也沒注意,腦子里只回想著一個念頭︰聯姻?兩族聯姻?怎麼可能!原來,她今天出現在帝都深宮里,

居然是為了這事?

她、她會同意嫁給白風麟?

時影緊緊握著手心里的皇天,神色復雜地變幻著,沉默著一言不發,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北冕帝雖然是垂死之人,此刻卻也注意到了他眼神的變化,慢慢地停住了話語。

“影?”他蹙起了眉頭,問自己的兒子,“在想什麼?”

“她……”時影忍不住開口,聲音發澀,“她同意了?”

“她?你說的是誰?”那一刻,垂死的老人腦中靈光一現,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那個赤王的獨女、朱顏郡主,听說過去似乎學過術法,曾經拜在九嶷門下。影……說的是她?他們,難道認識?

北冕帝的心里猛然一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然而時影只是脫口問了這麼一句話,又停住了。他微微咬住了嘴唇,在燈下垂首,將臉埋在了燈火的陰影里,讓人看不見自己的表情。

是的,這句話,他完全問得多余。

那個丫頭烈性如火,只要她心里有一絲不情願,又有誰能勉強?既然今天她跟了父親來紫宸殿,那說明她已經是首肯了——離夢華峰頂上、將玉骨還給他才不過短短半個月而已。她的想法和心意,竟然已經完全轉折?

“據我所知,咳咳……朱顏郡主並沒有異議。”北冕帝看著嫡長子的表情,語氣有些凝重,帶著一絲試探,“這門婚事……你以為如何?”

時影的手指微微震了一下,握緊了皇天

,沒有回答。

“如果你覺得不妥……”北冕帝緩慢地開口。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卻听到時影開口說了一句︰“並沒有什麼不妥。”

北冕帝怔了一下,沒想到他竟然答應得如此痛快,不由得止住了下面要說的話,細細看了嫡長子一眼——時影從燈火下仰起頭來,冷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痕跡,似乎方才一瞬失神只是幻覺。

是的,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麼呢?

在這短短半個月里,連他自己的想法也已經完全的改變,又有何資格要求別人依舊如昔?更何況,她從一開始也說明白了︰因為那個鮫人的死,她永遠無法釋懷,也永遠無法接受他——既然如此,她接下來也應該有自己的人生。她親自選擇了這條路,旁人又能如何?

時影沉默了許久,手指痙攣著握緊了皇天,終于開口說了一句︰“既然這場聯姻如此重要,我會好好的安排,盡量促成。”

“好。”北冕帝凝視著嫡長子的表情,咳嗽著點了點頭,又問︰“那……冊立皇太子妃的事情……”

“冊立是大事。”時影頭也不抬,淡淡地回答,“我會去見白王,和他細細商議。一切以空桑大局為重。”

只是片刻,那種激烈的光芒從他的眼眸深處迅速地消退了,宛如從未出現過一樣。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眸依舊平靜,而那種平靜底下,卻隱藏著說不出的暗色,似乎刀刃上滴下的血。

北冕帝

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沉。

當時影離開後,重病的北冕帝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倒下,劇烈地喘息。不知道想著什麼,老人的眼里有一種深深的悲痛,竟是無法抑制。

“你不能再耗神思慮了,”忽然間,一個聲音在身後低低道,卻是剛剛送走白王和赤王的大司命,悄然返回病榻之前,“你壽數已盡,活一天是一天,就不要這麼勞心勞力了。”

“唉……我很擔心影。”北冕帝喃喃,“未了之事太多了。我如果不處理完,就是死了也不安心。”

“難得,”大司命看著奄奄一息的北冕帝,忍不住笑了一笑,“沒想到你糊涂享樂了一輩子,臨死卻忽然變得這般英明神武。”

大司命的聲音里滿含諷刺,然而眼神卻並無惡意。

“那是。”北冕帝微弱地苦笑起來,“我……我們身上,畢竟流著一樣的血……誰會比誰蠢多少呢?”

“本來我也覺得你未必能對付得了青妃,沒想到你竟能自己一手平了後宮,”大司命探了探北冕帝的氣脈,頷首,“居然能請動兩位劍聖,難得。”

北冕帝喃喃︰“當了一輩子皇帝……也總會結交一兩個朋友吧?咳咳……劍聖一門,欠我一個人情……如今算是償還了。”

“原來如此。”大司命看著兄長,微微蹙眉,“你這樣硬撐著,是想在死之前料理好一切嗎?其實你不必如此,我會好好的安排,讓空桑王朝延

續下去。”

“你……你覺得,我會任由青妃這個賤人竊取天下?”北冕帝冷笑了起來,手指痙攣著握緊,眼楮里充滿了憤怒的殺意,,“只……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我就要親手替秋水報仇,把這個賤人……”

垂死的帝君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說不出下面的話。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想替秋水歌姬報仇。”大司命連忙輕撫他的背部,“如今青妃已經死了,你可以放心了。”

北冕帝虛弱地握著錦緞斜靠在榻上,眼神有些渙散地看著高高的屋頂,沉默了許久,才低聲︰“是啊……我是可以放心了。現在影回來了……咳咳,有你在身邊輔佐,我也很放心……”

大司命拍了拍帝君的肩,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只是……我在影的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北冕帝看著虛空,輕聲道,“你看出來了沒有?他……似乎不太想娶白之一族的郡主當皇後啊……”

大司命猛然一震,停了下來,眼神復雜地看著胞兄。

“放心,他會迎娶白王的女兒的。”大司命沉默了一瞬,開了口,“影是一個心智出眾、冷靜決斷的人,絕不會因一己之私而棄天下不顧。”

“是嗎?作為我的兒子……他可正好和我相反呢。”北冕帝笑了一聲,看著大司命,“阿玨……你把我的兒子培養成了一個優秀的帝王。”

大司命苦笑了起來,搖頭︰“我只是為了空桑

未來的國運。”

“國運?你們這些自稱可以看透天命的神官……咳咳,總是說這些玄之又玄的話,”北冕帝的聲音虛弱,透出一股死氣,“將來如何,又有誰能真的知道?……人總是活在當下的。我不想他和我一樣……”

“你都快死了,還想這麼多干嘛?”大司命搖頭,繞開了帝君的話題,“影有他自己的命運,他自然會知道定奪取舍。”

北冕帝沉默了下去,過了片刻才咳嗽了幾聲︰“也是。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啊……”

兄弟兩人在深宮里靜默相對,耳邊只有微微的風吹過的聲音。

“明日早朝,我便要宣布今天擬定的旨意了。”許久,北冕帝低聲咳嗽著,“你……你覺得,青王庚,他會干脆叛亂嗎?”

“難說。”大司命只簡短地回了一句,“那只老狐狸心思縝密,不是一時沖動的人,也不會因為胞妹一怒之下便會起兵造反。”

“唔……”北冕帝沉吟,“那你覺得……他會忍?”

“也難說。根據密探稟告,青王最近和西海上的冰夷來往甚密,必有所謀。”大司命蹙眉,神色凝重,“而且此刻你病危,影又剛回到帝都,新舊交替之際,正是最容易趁虛而入之際——以青王庚的聰明,未必會放過這個機會。”

“……也是。”北冕帝神色凝重起來,苦苦思考著眼前的局面,咳嗽了起來,整個身體佝僂成一團。

“好了,你先

好好養病,不要多想了。”大司命掌心結印,按在他的背後,“這些事,就讓我們來操心吧。”

北冕帝咳嗽著喘息,微微點頭,閉目靜養。

“咳咳……我記得你上次讓我寫下了一道誅滅赤王滿門的旨意,”沉默了許久,北冕帝忽地開了口,問了一個問題,“後來……用上了嗎?”

“用上了。”大司命淡淡。

北冕帝盯著他看,咳嗽著追問︰“是為了促成這一次白赤兩族的聯姻而用的嗎?”

“……”大司命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兄長,眼里掠過一絲意外,“阿,真是沒想到,到了此刻,你的腦子還這般聰明。”

“大概……咳咳,大概是回光返照吧。”北冕帝苦笑著,搖頭,“你是為了讓影順利繼位,才極力促成兩族的聯姻的吧?”

“不止是為了這個。”大司命搖了搖頭,聲音忽地低了下去。

是的,不止是為了這個。

空桑的新帝君,必須要迎娶白之一族的皇後。如果不把那個女娃從影的身邊徹底帶走,不把將他們兩個人的牽絆徹底斬斷,又怎能讓影心無掛礙地登上帝位?如果影不在這個位置上、又有誰來守護空桑的天下?星象險惡,要和天命相抗、又需要多大的力量啊……

風還在夜空舞動,而頭頂的星野卻已悄然變幻。

從今夜開始,整個空桑的局面、將要發生巨大的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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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了

帝君的正式賜婚,白赤兩族的王室聯姻便提上了日程。賜婚的旨意下達後短短幾天之內,一道道繁瑣的王族婚禮程序已經走完。

用了整整一個早上,赤王府才把禮單上的都清點完畢。朱顏在赤王府帝都的行宮里,看著一箱箱的珠寶首飾,忍不住嘆了口氣,回頭對坐在對面的人道︰“這份單子是你擬的吧,雪鶯?”

“你怎麼看出來的?”坐在對面的是白之一族郡主雪鶯,听得好友如此問,不由笑了笑。

朱顏撇了撇嘴︰“這上面的東西,可全都是你喜歡的。”

“難道你不喜歡麼?”雪鶯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卻是心事重重,“我記得你以前看到我的駐顏珠啊闢塵犀啊,一直嚷嚷著說希望自己也有一顆……你看,現在不都給你送上了?”

朱顏連忙拍了拍雪鶯的手背,道︰“我很喜歡……你別胡思亂想。”

雪鶯點了點頭,不說話。不過短短幾日不見,她顯得更加消瘦了,下頷尖尖,手腕伶仃,眉目之間都是愁容。朱顏知道她是心里掛念不知下落的時雨,而此刻朝野巨變、時雨被廢黜,白王轉了風向開始全力輔佐新太子,此事對雪鶯來說更是絕大的打擊。

除了她以外,整個帝都只怕已經沒有人再記得時雨。

朱顏看著好友如此郁郁寡歡,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將面前的茶點推過去︰“好歹吃一點吧?看你瘦成了這樣。”

雪鶯的手一

顫,默默握緊了茶盞,垂下頭去。

“阿顏,我、我覺得……時雨是不會回來了。”她聲音輕微地說著,忽然間抬起了頭,語調發抖,“他、他一定是被他們害死了!”

朱顏吃了一驚︰“被誰?”

“那個白皇後的兒子,時影!一定是他!”雪鶯咬著牙,“為了搶這個王位,他們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不會的!你別胡說!”朱顏也是一顫,但口里雖然這麼說,聲音卻已經不如之前反駁時候的響亮——在深宮里驟然見到師父出現的瞬間,她心里也是起了極大的震撼︰那個超然出塵、不理權勢爭奪的人,竟然來到了帝都!

他口口聲聲對自己說辭去神職後要離開雲荒、遠游七海,為何卻轉頭又殺回了這個權謀的中心,從弟弟手里奪走了王位?

這一系列的變故影響重大,一環扣著一環,步步緊逼,顯然非一時半刻可以安排出來,師父……師父是不是真的早就謀劃好了?他是如此厲害的人,只要他想、要翻覆天下也在只手之間。

可是……他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

朱顏心里隱約覺得刺痛,又極混亂,低下頭去不說話。

“……其實不回來也好。現在這種情況,時雨他就算回來也是死路一條。”回過神來的時候,只听雪鶯在一邊喃喃,“我最近總是做夢……夢見他滿身是血的樣子。他、他想對我說什麼,可是我……可是我卻怎麼也听

不清楚!”

她抽泣起來,單薄的肩膀一聳一聳,梨花帶雨。朱顏無語地凝視著好友,心里覺得疼惜,卻不知道說什麼好,訥訥了一會兒,問︰“那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我……我不知道。我想死。”雪鶯啜泣著,將臉埋入了手掌心,哀傷而絕望地喃喃,“時雨都不在了……我還活著干嗎?”

朱顏心里一緊,看著她灰冷絕望的眼神,忽然間仿佛是看到了昔日的自己——是的,這種心情,她也曾經經歷過!當所愛的人都離開之後,恨不能自己也就此死去,一刻都不想在這個世上獨自停留。現在的雪鶯,是不是和那時候的自己一樣無助絕望?

自己要怎樣才能幫上忙呢?

下次有機會再見到師父,怎麼也要抓住機會問問他時雨的下落。可是……萬一他真的回答了,而答案又是她不願意知道的,那……她又該怎麼辦?

“別這樣。”朱顏嘆了口氣,“你可要好好活著。”

“活著干什麼?不如死了一了百了。”雪鶯的啜泣停了一下,尖尖的瓜子臉上露出哀傷的表情,搖了搖頭,“唉,真的是逼得人喘不過氣來。如、如果不是因為……”

她抬起手放在小腹上,卻沒有說下去,神色復雜。

朱顏是個粗心大意的人,沒有追問原因,只是道︰“你可千萬別滿腦子想著死,要多想想好的事情——你一定要繼續等。萬一時雨沒死,明天就回來

了呢?你要是死了,豈不是就見不到他了?”

“是嗎?明天就回來?如果是那樣,可真的像是做夢一樣呢……”雪鶯苦笑了一下,眼里露出淒迷的神色,“可是……我等不得了。父王已經在籌劃把我嫁出去了——嫁給那個……那個快五十歲的老頭。”

說到最後她又顫了一下,低聲抽泣起來。

“那怎麼行?”朱顏一驚,“你可千萬不能答應!”

“不答應有什麼用?”雪鶯苦笑,“在父王嫡出的女兒里,唯一還沒出嫁的就是我了……此刻空桑政局動蕩,不拿我來聯姻、還能拿誰呢?”

“逃吧!”朱顏脫口而出,“我幫你逃出去!”

雪鶯震了一下,眼里掠過一絲光,卻又黯淡了,搖了搖頭︰“這個念頭……也只能想想罷了。父王的手段我也是知道的,無論逃到天涯海角,還不是被他抓回來?而且……我一點本事也沒有,逃出去了又能怎樣?”

朱顏知道好友從小性格柔弱順從,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別人又怎能干涉得來?

“我悶在家里許多時日,今天趁著過來送聘禮,好容易出來透透氣,和你說了這一些,心里好受多了——”雪鶯喃喃,神情有些恍惚,“我……我真的怕自己悶在家里,哪天一時想不開、就真的去尋了短見。”

“可千萬別!”朱顏不由得著急起來,抓緊了好友的手,“你別一時糊涂,

忍一忍,一切會好起來的。”

“嗯。我會盡量忍著的。現在我的命也不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一定會用盡力氣活下去的。”雪鶯苦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好友,眼眶紅紅的,哽咽道,“阿顏,你比我命好……別像我一樣。”

“我哪里又比你好了?你不知道我……”朱顏不由得也苦笑了起來,咬了咬嘴唇停住了——雪鶯,你可知道我並不比你好多少?我也是被迫離開了不願意離開的人,即將嫁給一個不願意嫁的人?甚至連反抗一下的機會都沒有,還只能微笑著、裝作若無其事心甘情願地嫁出去!

她們這些朱門王侯之女,無論有著什麼樣的性格和本領,是否一個個都如籠子里被金鎖鏈鎖住的鳥兒,永遠無法展翅飛上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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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王府邸里,將聘禮送到了赤王那邊之後,氣氛卻是有些凝重。白風麟臉色陰晴不定,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對父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父王,我覺得,這門婚事應該再斟酌一下。”

不出所料,白王果然聳然動容,幾乎是拍案而起。

“你在說什麼?你想悔婚?”白王蹙眉盯著長子,聲音里全是不悅,“今天已經把所有的禮單都送過到赤王府那邊去了,你現在忽然提出異議,要把婚事暫緩是什麼意思?難道是不想結這門親了嗎?好大的膽!”

“父王息怒。”白風麟

低聲,臉色也是青白不定,“孩兒只是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妥,若能緩一緩再辦、可能更好。”

“怎麼又不妥了?”白王眼里隱約有怒意,幾乎要對最倚重的長子咆哮起來了,指著他的腦門,“這門親是你自己提出要結的,我也由得你了——現在帝君的旨意都下了,你卻來說不妥?兩族聯姻,是能隨便出爾反爾的嗎?”

“當初是孩兒考慮的不周全。現在看起來,萬一這門親結得不對,反而是為整個白之一族埋下禍根。”白風麟神色有些復雜微妙,停頓了片刻,忽然問,“對于這門親事,表兄……不,皇太子殿下他有何看法?”

“你說時影?”白王怔了一下,“此事和他有何關聯?”

“……”白風麟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是個心思縝密、滴水不漏的人,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里自然有自己的算盤。可是,又該怎麼對父王說明白呢?難道要他說,他懷疑時影心里所愛的女子其實是朱顏、所以對締結這門婚事惴惴不安?

這個表兄,原本只是個不理時政的大神官,得罪也就得罪了,以白之一族的赫赫權勢、其實並沒太大關系。如今,這個人卻忽然翻身成了皇太子、未來還會是雲荒帝君!

——自己若真是奪了對方的心頭愛,這門親一旦結下,反而會變成白之一族的大禍!

可這種猜測,無根無據,又怎能憑空和父王

說?

“那……太子妃的人選定了嗎?”遲疑了片刻,他只能開口,從另一個角度委婉提問,“皇太子是否答應了要在妹妹們里選一個做妃子?”

是了,若是時影準備冊立白之一族的郡主為妃,那就證明自己的猜測是錯的。而且,只要白之一族的郡主成了太子妃,他也不必再捕風捉影地提心吊膽。

“當然。”白王似乎很奇怪兒子會提這種問題,看了他一眼,“歷代皇後都必須從白之一族里遴選,時影若要即位,自然也不能例外——我安排了王府里的賞燈游園會,在三天後,皇太子到時候也會蒞臨︰一來是為了替帝君表示對你們大婚的關心,二來也是打算先非正式地拜會一下你的妹妹們,好在里面選一個當太子妃。”

“是這樣啊……太好了。”白風麟听到這樣的回答,不由得長長松了一口氣,表情松弛了下去,“那看來,是我多慮了。”

白王有些不解地看著長子,蹙眉︰“你到底對此事有什麼疑問?”

“沒有……沒有了,”白風麟搖了搖頭,如釋重負,“如果皇太子真的從妹妹里選了一個當妃子,那我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是什麼。”白王搖了搖頭,看了兒子一眼,“總而言之,現在正是關鍵時分,一點差錯都不能出!早點完成聯姻對我們都好。”

“是。”白風麟低下頭去,“孩兒知道了。”

“何

況,你不也挺喜歡那個丫頭的嗎?你一向風流自賞,眼高于頂,卻偏偏對那個丫頭一見鐘情。”白王看著這個最倚重的長子,搖頭嘆氣,“不過,成親以後,你給我少去幾趟秦樓楚館,免得赤王那邊臉上難看——他對這個唯一的女兒可是視若掌珠。你若不想委屈自己,將來多娶幾房姬妾便是。”

“是,是,”白風麟連忙頷首,“謹遵父王命令。”

白王揮了揮手︰“好了,你去忙吧——三天後皇太子要來府邸里賞燈,需要打理的事情很多。”

“是。”葉城總督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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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鶯走後,朱顏一個人在花園里,盯著池水怔怔出神。

盛嬤嬤點數完了禮單,回來向郡主稟告,遠遠一眼看到,心里不由得一沉——這些日子以來,經常看到郡主發呆,一坐就是半天,完全不像是昔日活潑跳脫的樣子,不知道她心里到底藏了什麼樣的事情。

難道,她是為了這門婚事不開心嗎?

葉城總督白風麟,是六部年輕一代里的佼佼者,英俊倜儻,知書識禮,出身高貴,多半還是未來的白王。能嫁給他,也算是六部貴族少女里人人夢想的事情了吧?為何郡主她還是如此不開心呢?

是不是……她心里還想著那個離開很久杳無消息的鮫人?

然而盛嬤嬤不知道的是,朱顏此刻心里想著的,卻是另一個鮫

人。

“嬤嬤,”在池水里看到了盛嬤嬤走近的影子,她轉過頭,問老婦人,“有那個小兔崽子的消息嗎?”

盛嬤嬤怔了一下︰“哪個小兔崽子?”

“甦摩呀!”朱顏跺腳,“一直都沒听到他的消息,急死我了。”

盛嬤嬤暗地里松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葉城的管家尚未傳來任何消息,只怕還是不知下落。”

“怎麼會這樣?”朱顏不由得有些焦躁,語氣也變了,“這都過去一個半月了!這些日子我放了那麼多飛鶴出去,都沒有一只帶回消息的——要不,我還是自己去一趟葉城找找看吧。”

“那可不行!”盛嬤嬤嚇了一跳,連忙拼命勸阻,“郡主你剛剛外面回來,馬上就要大婚了,怎麼還能到處亂跑?”

“離大婚不是還有一段時間嗎?”她跺腳,惴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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