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萬劫地獄 (1)

時影不再看她,轉身踏入了神廟,走進了那一片深邃暗淡的殿堂里,並沒有回頭,似乎剛才那一段對話只是字面上那樣簡單,波瀾不驚。

九嶷的大神官在七星燈下凝望著神像,雙手合十,垂目祈禱,默默感謝神的庇佑。燭影下,他的表情沉靜凝重,有著一種不可親近的莊嚴。朱顏跟了進來,在後面跟著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卻是心亂如麻。

祈禱了片刻,時影站了起來,走到了門口,雙手一展,只听撲簌簌一聲,無數的白影從他的袍袖之中飛出,四散飛入白雲。

朱顏吃了一驚︰“這是什麼?”

“召集神廟里的神官侍從回到這里。”時影頭也不回地道,“我一醒來,就接到了大司命的傳信,說帝君已經同意了我的要求,準許我辭去神職——大司命此刻正朝著九嶷趕來,準備替我主持脫離神職的儀式。”

朱顏听到“大司命”三個字便忍不住變了臉色,心虛了一半,脫口︰“為什麼非要舉行儀式?你……你既然想走,直接走不就可以了嗎?”

時影看了她一眼,神色嚴厲起來︰“凡事都有規矩。我身為九嶷神廟大神官,天下神職人員的表率,想要毀棄誓言、離開神前已經是大錯——若因此不接受懲罰,何以約束後世歷代神官?”

“這……”朱顏一貫怕他,听到這麼嚴厲的訓斥忍不住噤聲,然而忽地想起了什麼,驚呼,“難道……

你真的要去那個什麼萬劫地獄?”

“當然。”時影神色淡然,“萬劫地獄,天雷煉體,這是辭去神職之人必須付出的代價,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是!”朱顏驚得叫了起來,“你會被打死的啊!”

“不會的。”他搖頭,語氣平靜,“天雷煉體之刑只能擊碎筋骨,震碎元嬰,毀去我一身修為,但並不能置我于死地。”

毀去一身修為?听到他說得如此淡定,朱顏更是驚慌,失聲︰“不行!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來,絕不能讓你再進那個什麼萬劫地獄!什麼破規矩!”

“住口!”時影厲聲,“你算是九嶷不記名的弟子,怎敢隨便詆毀門規?”

“我……”朱顏萬般無奈,只覺得憤憤不已——師父一貫嚴苛,行事一板一眼,從不違背了所謂的規矩和諾言。當初送她下山時毫不容情,逃婚後送她回王府時也是毫不容情,如今連對待自己,竟然也是毫不容情!

這個人,怎麼就那麼認死理啊?

朱顏萬般無奈,又不敢發作,只憋屈得眼眶都紅了。

“我不會死的,你放心。”似乎知道了她的情緒,時影難得地開口解釋,安慰她,“星魂血誓已經把我們的命運聯結在一起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我一定會好好活到壽終正寢那一天。”

听得這種話,她不由得睜大了眼楮︰“真的?那……我們會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嗎?”

“你將剩下的

陽壽分了一半給我,你說會不會在同一天死?”時影指了指外面已經暗淡下來的天空,“我們命運已經同軌。當大限到來的那一刻,兩顆星會同時隕落。無論我們各自身處天涯還是海角,也都會同時死去。”

“啊?”朱顏怔了半晌,腦海里忽然一片翻騰。

同時死去,天各一方?听起來好淒涼啊……如果死亡的同步到來是不可避免的,那麼幾十年之後,到臨死的時候,誰會陪在自己身邊?誰……誰又會陪在他身邊?他們兩個的最後一刻,會是什麼樣?

短短的一瞬,她心里已經回轉了千百個念頭。而每想過一個,心里便痛一下,如同在刀山里輾轉,鮮血淋灕幾乎無法自控。

“反正……反正還早呢,”最後,她終于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似是安慰他,也似是安慰自己,“大司命說我能活到七十二歲!就算分你一半,我們都還有二十七年好活呢。”

“二十七年嗎?”時影卻嘆息,“還真是漫長。”

那一刻,他臉上的神色空寂而淡漠,看得她心下又是一痛。神廟里的氣氛一時低沉下去,沉默得令人心驚。朱顏視線茫然地掠過神像,創世神美麗的黑瞳俯視著她,露出溫暖的微笑。

神啊……你能告訴我,接下來的二十七年會怎樣嗎?

那個大司命說的,是不是真的?我會害死他嗎?

她在一旁心亂如麻,時影也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廊下,

看著外面的夜空,忽然間開口︰“那一卷手札上面的術法,你都學會了?”

朱顏愣了一下,不防他忽然問起了這個,不由點了點頭。

他微微蹙眉︰“手札呢?”

“啊?那個……”朱顏愣了一下,忽地想起那本手札已經和甦摩一起不知下落,心里不由得一驚,不由得訥訥,“我……我沒帶在身邊。”

“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能隨便亂放?”時影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妥,不由得蹙眉,流露出不悅,“那里面哪怕是一頁紙的內容,都是雲荒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至寶!你怎麼不小心保管?”

“我……我……”她張口結舌,不敢和師父說出她把上面術法教給了一個鮫人——師父若是知道了,會打死她吧?

時影看著她恐懼的神色,神色放緩,只道︰“算了。幸虧我知道你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為了以防萬一,已經在上面設了咒封。”

“咒封?”朱顏愣了一下。

“是,那是一個隔離封印之術。”他語氣淡淡,“除了你之外,別人即便是得到了那卷手札,也無法閱讀和領會上面的術法——除非對方的修為比我高。”

“……”她吃了一驚,忽然間明白了︰難怪甦摩那個小家伙一直學不會上面的術法!那時候他說那些字在動,根本無法看進去,她還以為那個小家伙在為自己的蠢笨找借口,原來竟然是這樣的原因!

“手札里一共有三十

六個大術法,七十二個衍生小術法。才那麼短短幾個月,你居然都學會了?不錯。”時影停了一下,“要知道有些天賦不夠的修行者,哪怕窮盡一生、都無法掌握千樹那樣的術法。”

她難得听到師父的夸獎,不由得又是開心又是緊張——因為她知道師父每次的夸獎之後,都必然會指出她的不足。

果然,時影頓了一頓,又道︰“但是,你知道為什麼在星海雲庭和我對戰的時候,你我之間的力量會相差那麼多嗎?”

朱顏下意識地脫口︰“那當然是因為師父你更厲害啊!”

“錯了,”時影卻是淡淡,“你和我之間的差距,其實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大——我所掌握的術法,如今你也都已經掌握了,區別不過在于發動的速度、掌控的半徑,以及運用時的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朱顏忍不住愕然。

“術法有萬千變化。”時影頷首,“比如水系術法和火系術法如果同時使用,冷熱交替,就會瞬間引起巨大的旋風——我把這個咒術叫做‘颶風之鐮’,可以在大範圍內以風為刃,斬殺所有一切。”

“真的?還能同時使用?”她眼楮亮了一下,驚喜萬分,“我都沒听過誒……這是你創新出來的術法嗎?”

“是的。還有許多類似,”時影淡淡,“每一個五行術法都可以和另一個疊加,從而創造出新的術——隨著兩個術法施展時投入的力量

不同,效果也會不同。就如萬花筒一樣,變化無邊無盡。”

“居然還有這回事?”朱顏脫口,眼楮閃閃發光,“難怪我翻完了整本手札,都沒看到你在甦薩哈魯用過的那個可以控制萬箭的咒術!”

時影頷首︰“那是我臨時創造出來的術,用了金系的‘虛空碎’和水系的‘風凝雪’,疊加而成——只用過一次,還沒有名字。”

“哇,太過分了……”朱顏忍不住咂舌,“那麼厲害的術法,你居然用過就算、連名字都不給它取一個!”

“名字不過是個記號而已,並不重要。”站在九嶷山的星空下,時影耐心地教導唯一的弟子,“當疊加的咒術越強大、越精妙,產生的新咒術就越凌厲。如果你同時施展最強的攻擊術‘天誅’和最強的防御術‘千樹’……”

朱顏眼神亮了起來,脫口而出︰“那會怎樣?!”

時影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淡淡道︰“這兩個最強的術法疊加,將會產生一個接近于神跡的咒術。我給它取名為‘九曜天神’——這個咒術的級別,幾乎能和星魂血誓相當。它不能輕易使用,因為當它被發動的時候……”

“會如何?”朱顏只听得熱血沸騰,“一定會很炫吧?!”

“你將來自己去試試就知道了。”時影卻笑了一下。

她想了片刻,只覺得心底有無數爪子在撓著,恨不得立刻看看師父說的是不是真的,然而只想了片

刻,又愣愣地道︰“不對啊……無論是天誅還是千樹,都需要雙手結印才能發動吧?又怎麼能‘同時’施展呢?”

時影看了她一眼︰“誰說必須要雙手結印才能發動?”

“那些結印的手勢,明明是你在手札上畫的!”朱顏皺起了眉頭,理直氣壯地反駁,“難道你畫的還會有錯?”

時影沒有說話,只是轉過目光,注視了一下神廟外的地面,伸出了一根手指——只是一瞬間,無數巨大的樹木從廣場上破土而出,蜿蜒生長!

“啊!”朱顏失聲驚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楮,“千……千樹?!”

是的,師父剛才沒有出手結印,甚至連咒語都沒吐出一個字,就在無聲無息之間瞬間發動了這個最高深的防御術!他……他怎麼做到的?用眼神嗎?

時影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閉了一下眼楮,收回了手指。那一瞬,聯結成屏障的巨大樹木瞬間枯萎,重新回到了土壤之下,整個神廟外的廣場依舊平整如初,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負手,在廊下回頭看了一眼弟子,聲音平靜︰“看到了嗎?發動咒術,並非必須結印,甚至也無須念咒,你的眼楮可以代替手,你的意念也可以代替語言——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她怔怔重復了第二遍這個詞,若有所思。

“學無止境。雲荒術法大都出自于九嶷一系,然而在不同的人手里用出來

卻天差地別。”時影聲音平靜,卻含著期許,“阿顏,你雖然已經學會了所有術法,但只能算是登堂,尚未入室——好好努力吧。”

“嗯!”她用力地點頭,“總有一天,我會追上你的!”

時影眼神微微動了一下,望著天宇沉默了下去。

氣氛忽然又變得異常。片刻後,朱顏終于忍不了那樣窒息的寂靜,開口小聲地問︰“你……你在看什麼?”

“星象。”時影嘆息了一聲,“可惜陰雲太重,無法觀測。”

她心里騰的一跳,轉頭也看著夜空——漆黑的沒有一絲光,所有的星辰月亮都被遮蔽起來了。朱顏忍不住也大大嘆了口氣︰她是多麼想看看星魂血誓移動後的星圖,想看看她的星辰和他的星辰啊!可為什麼偏偏下雨了呢?

她還在嘆氣,卻听到時影在一邊淡淡道︰“你該走了——很快侍從們都會回來,按規矩,九嶷神廟不能有女性出現。”

“什麼破規矩!憑什麼女人就不能進廟?”她嘀咕了一聲,卻知道師父行事嚴格,不得不屈從,“那……我先回石窟里躲一躲好了。”

“不,你該回去了。”他卻淡淡地開口,並不容情,“你父王那麼久沒見到你,一定著急得很。你早點回去,也不用他日夜懸心。”

啊……父王!那一瞬,朱顏心里一跳,想起了家人。

是的,離她在亂兵之中悄然出走已經一個多月了,父王如今一定是急死了吧

?是不是都在天翻地覆的找她?盛嬤嬤沒有受責罰吧?還有,申屠大夫有沒有帶著甦摩回府?那小家伙的傷,是不是徹底的好了?

這些大事小事,在生死壓頂的時候來不及想起,此刻卻忽然都驟然冒了出來,一時間讓她不由得憂心如焚,只恨不得插翅飛回去看看。

“讓重明送你去吧。”時影似是知道她的心焦,淡淡道。

“好!”她跳了起來,沖向門口。

看到她的離去,時影的眼神有些異樣,似是極力壓抑著什麼——然而,剛走到神廟門口,朱顏卻又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著他。

“怎麼?”時影一震,聲音還是平靜,“還有什麼事?”

“啊,對了!如果我現在走了,回來時……回來時你還會在這里嗎?”朱顏站在神廟門口,看著燈下孤零零的神官,疑慮,“你馬上就要辭去神職,離開九嶷了,是不是?”

他輕嘆了一聲,點了點頭︰“是。”

“那我現在要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朱顏忽然明白過來,一跺腳,“那……那我先不回去了!我寫信給父王報個平安,然後留在這里,看著……”

“看著我進萬劫地獄?”那一刻,時影再也無法控制,語氣里有了一絲平時沒有的煩躁和怒意,厲聲,“反正都是要走,早一天遲一天有什麼區別?”

他眼里的光芒令她吃了一驚,心里一緊,竟不敢說話。

是啊,還有什麼好說

呢?既然她不能跟他一起雲游七海、既然他們必然天各一方?

“那麼……”她想了半天,還是舍不得離開,怯怯地說了一句,“留到明天再走,行不行?”看到他沒有說話,連忙又補了一句︰“一大早我就走,絕不會讓那些人看到的!”

時影沒有說話,許久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他的背影沉默而孤獨,顯得如此的遙不可及。她在後面看著他走遠,心里忽然有一種沖動,想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拉住他——哪怕明日便永隔天涯。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卻在此刻忽然失去了勇氣,只能站在原地,看著他越走越遠,再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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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她睡在神廟的客舍里,輾轉不能成眠。中宵幾次推開窗,偷偷看向師父的房間,卻發現他的房間里燈火一直通明,隔著窗紙,可以看到他在案前執筆的剪影,清拔而孤寂,不知道寫著一些什麼,竟也是通宵未曾安睡。

她靜靜地凝望,心里千頭萬緒,竟怔怔落下淚來。

第二日,天光微亮,尚未醒轉,窗戶忽然打開,一陣風卷來,重明神鳥探頭進來,一口把她叼了起來,搖了一搖,抖掉了她身上的被子。

“吵死了。”朱顏咕噥著,不情不願地從夢里醒來,蓬頭亂發。

重明把她重重地扔下,丟回了床榻上,咕咕了一聲,看著山門的方向。外面天色初亮,卻已經有了人聲,是那些神官

侍從被重新召集,又回到了九嶷,等待舉行儀式——外面人都要到齊了,她可不能再留在九嶷了。

朱顏不敢怠慢,連忙爬起來,胡亂梳洗了一下︰“師父呢?”

重明神鳥沒有回答,用四只眼楮看了看山下。

“他已經下山去了?”朱顏明白了過來,輕聲嘀咕,有掩飾不住的失望,“怎麼,居然連最後一面都不願意見啊……”

重明咕嚕了一聲,將一物扔到了她懷里,卻是一個小小的包裹。

“什麼東西?”她打開來一看,里面卻是一本小冊子。

小冊子上用熟悉的筆跡寫著“朱顏”兩字,和上次他給她的第一本幾乎一模一樣,上面筆墨初干,尚有墨香——她心里一跳︰師父昨夜一宿未睡,莫非就是在寫這一卷手札?

翻開來,里面記載的並不是什麼新術法,而是昨天晚上師父說過的對于那些咒術的精妙運用︰各種術法疊加而產生的新術法,以及反噬和逆風的化解,等等等等……那是師父畢生的經驗總結。見解精闢、思慮深遠,有一些獨到創新之處,見所未見,是她窮盡一生也未必能達到的境界。

朱顏的眼眶紅了一下,知道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後禮物,將手札收好,擦了擦眼角,推開窗跳上了神鳥的背︰“走吧!”

重明神鳥輕輕叫了一聲,振翅飛起,帶著她掠下了九嶷山。

樹木山陵皆在腳下迅速倒退,她在神鳥背上低頭看去,只見底

下烏壓壓的都是人群,果然所有的神官都已經從外面趕了回來,每一座廟宇都聚集了人群——山門外,有盛大的陣仗,侍從如雲,似乎在迎接一個重要的人物到來。

怎麼,是大司命已經蒞臨了九嶷嗎?

雲上的風太大,朱顏下意識地理了一下發絲,忽然間踫到了冰涼的簪子,不由得怔了怔,想起一件事來︰對了……大司命吩咐過她,要她事畢後將玉骨還給師父,從此永不相見——可是她走得匆忙,竟忘了這回事。

要不要……回去還一下呢?借著這個機會,還能看到他最後一次吧?

她怔怔地想著,看著遠處人群中的那一襲白衣,百味雜陳。

白雲離合的九嶷山上,時影站在萬人簇擁之中,迎向了遠道而來的大司命。老少兩人行完禮之後,便一起轉身,朝著九嶷神廟步去——不過一個多月不見,大司命似乎更加衰老了,步態之中幾有龍鐘之感,更映襯得身邊的時影疏朗俊秀、如同玉樹臨風。

她定定看著,竟是移不開眼楮。

雖然隔得遠,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麼,時影在台階上驟然回頭,看向了天空。那一刻,朱顏心里一驚,連忙扭過了頭,眼楮一熱,幾乎又要掉下淚來——說不定,這就是他們這一輩子最後一面了。二十七年之後,他們會在天各一方、各自死去,永不再見。

一時之間,她只覺得心里刺痛難當,再也忍不住將頭埋在重

明神鳥潔白柔軟的羽翼里,在九天之上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在雲上回蕩。

“影,你在看什麼?”大司命在台階上駐足,和大神官一起抬頭回望——碧空如洗,萬里無雲,只有一點淡淡的白色飛速地掠過,如同一顆流星。

“是重明?”老人開口問。

“嗯。”時影沒有多說,凝視了一眼便轉過身來,頭也不回地繼續拾級而上,“我讓它送阿顏回赤王府。”

“哦。”大司命應了一聲,心里明了前因後果,卻只道,“那個小丫頭,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闖下這等大禍,差點害得雲荒天翻地覆。”

時影深深頷首︰“多虧大司命出手,才躲過這一劫。”

“是嗎?”老人淡淡,銳利的目光從他臉上一掠而過,“影,你心里不是這麼想的,對吧?你在埋怨我這把老骨頭擅自出手,打亂了你的計劃,是不是?”

時影沒有說話,臉色淡淡,卻也不否認。

“你一心求死,竟從未和我透露只言片語。”大司命沉下了臉,語氣肅穆,“影,你是做大事的人,竟然只為了一個女子便如此將性命都不管不顧?——我在你身上這麼多年的心血,差一點就白費了!”

長輩語氣嚴厲,時影看了他一眼,卻不為所動︰“大司命的栽培,在下自然沒齒難忘。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值不值得,也只有自己知道。”

“……”很少看到這個晚輩

如此鋒芒畢露的反擊,老人一時間沒有說話,只是頹然搖了搖頭,“唉……你和你母親,脾氣還真是一模一樣。”

時影的神色微微一動,似被刺中了心底某處。

母親。作為從小被送到深谷的孤兒,那個早逝的母親永遠是他心底的隱痛。而在這個世上,如今還和她有一絲絲聯系的,就是大司命了。從他記事時候開始,這個號稱雲荒術法宗師的老人就一直引導他、提攜他,教給他許多,從未求任何回報。

有時候,他也會想︰這是因為什麼?

可是大司命的修為還在自己之上,在這個雲荒,即便他能讀懂任何一個人的心,卻永遠不知道這個老人心里埋藏的秘密。

說話間兩人緩步而行,速度看似極慢,然而腳下縮地千尺,轉瞬便到了九嶷神廟的大殿門口。

那里,儀式即將開始,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

“九嶷神廟存在了七千年,有過各級神官數萬名。根據記載,想要脫離神職的神官共計有九百八十七位,”大司命在孿生雙神的巨大雕塑下轉過身,深深凝望年輕的大神官,“但是,能活著通過萬劫地獄的只有十一位。其他的人,全部都灰飛煙滅,尸骨無存——此乃煉獄之路,汝知否?”

時影聲色不動︰“在下已知。”

“既然知道,也毫無退縮?”大司命搖頭,似是無可奈何,“影,塵心是否動過只有自己知道——你大可繼續當你的大

神官,又何必非要去走那刀山火海?”

“不,”時影搖了搖頭,“神已經知道。”

他抬起頭,看了看神像,眼神黯然︰“既然已經破了誓言,不能全心全意侍奉,又何必尸位素餐、自欺欺人?”

老人終于點了點頭,嘆了口氣︰“也罷。我知道你就是這樣嚴苛的人,對別人是這樣,對自己更是這樣——影,你自幼出家,本該清淨無念,卻為何塵心熾熱、一至于此?”

時影嘆息︰“箭已離弦,如之奈何?”

“原來無論如何,你還是要為了那個女人而破誓下山。”大司命也是嘆息,終于點了點頭,拿起了手里黑色的玉簡,“你真的想好了?不惜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也要脫下這一件神袍?”

“是。”

“無論是否神形俱滅,都不後悔?”

“無怨無悔。”

“好一個無怨無悔!”大司命拂袖回身,花白的須發在風中飛舞,厲聲,“那麼,看在你母親的份上,我就成全你!去,在神的面前跪下吧!”

時影往前一步,踏入神廟,振衣而拜。

外面鼓樂齊奏,儀式正式宣告開始。無數神官侍從列隊而來,簇擁神前,祝頌聲如同水一樣綿延宏大,大司命持著玉簡,按照上古的步驟向著神像叩首,宣讀了帝都同意大神官辭去神職的旨意,向孿生雙神稟告下界的意圖,開始奉上了豐盛的三牲供品。

那些供品,是為了獲得神的諒解而設。

——而最重

要的供品,卻是人的本身!

大司命做完了最後一個步驟,在神前合掌,低聲稟告上蒼︰“九嶷大神官時影,幼年出家,自願侍奉神靈終身。如今發心未畢而塵心已動,竟欲破誓下山,其罪萬死——今願以血肉之身而穿煉獄,親自向神辭行!”

听到大司命念完了祈禱詞的最後一句,時影從神前直起了身,深深合掌,一言不發地抬手解下了頭上束發羽冠,彎腰脫掉了足上的絲履,將所有大神官所用的器物都呈放神前。當一切該放下的都放下之後,便穿著一襲白袍,赤足披發,緩步從神殿里走出。

那一刻,外面所有的祝頌聲都停止了,無數侍從一起抬頭凝望著時影,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如今的模樣,眼神各異,充滿了震驚。

——這是最近一百年來,第一個準備要破誓下山的大神官。

然而這個踏入地獄的人眼神平靜,踏上生死路、猶似壯游時。

大司命站在祭壇前,看著時影一步步走出去,蒼老的眼神里有不可名狀的嘆息和震動——老人深吸一口氣,振袖而起。那一瞬,黑色玉簡在大神官的手里化為一柄黑色的劍,直指神廟西北。劍落處,雲霧散開,露出一座平日看不見的巍峨高山來!

那是大空山的夢華峰,萬劫地獄所在。

“去吧!走完這萬劫地獄。獻上你的血肉,在神面前贖清你的罪孽!”

“然後,你才可以脫下神袍、

回到人間。”

所謂的萬劫地獄,其實只是一條路。

那條路從九嶷神廟起,到夢華峰頂止,一共十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步。所有破了誓、犯了罪孽的神官,都要被發跣足、獨自走完這漫長的一條路。

雲霧縈繞的夢華峰壁立千仞,飛鳥難上,其間布滿妖鬼魔獸,寸步難行。然而卻有一道天梯貼著懸崖,穿雲而上。那條天梯由毗陵王朝的第一代大司命韶明開闢,每一級台階都形似一把巨大鋒利的劍︰劍柄嵌入崖上,劍刃橫向伸出,刃口向朝上,刺破虛空,凜冽銳利。劍鋒環繞夢華峰,寒光閃爍入層雲。

而罪人,必須一步步在刀刃之上行走。

那一路,是不折不扣的地獄之路︰頭頂是交錯的閃電驚雷,腳下是烈烈燃燒的地獄之火。不能躲避,不能反抗,也不能中途返回,一旦踏上這條路,便只能一直一直地往上走,直到精疲力盡,直到血盡骨裂,掉下懸崖。如果能僥幸走完這十一萬步,活著來到夢華峰頂,在坐忘台前將神袍脫下,玉簡交還,還要接受天雷煉體之刑,才算是完成了整個儀式。

七千年來,近一千個破誓者里,只有十一個生還。

而他,便是第十二個。

在無數神官侍從屏息的注視里,時影的臉色卻沉寂一如平日,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只是抬頭看了看雲霧中的峰頂,並沒有絲毫的遲疑,輕輕拂了拂衣襟,便踏上了第一

步。

刀刃刺入足底,他身子微微一晃,隨即站穩。

“我在峰頂坐忘台等你。”大司命看著他踏上了路途,在山下一字一句地叮囑,“去吧……等你活著到了那里,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時影怔了一下,有略微的意外︰大司命要和他說什麼?為什麼非要等他到了山頂才能說?

“事關空桑國運,”大司命似乎也明白他心中的疑惑,微微頷首,看著那一條天梯,“如果你心意已決,具備足夠的力量踏過煉獄重返紅塵,那就證明你堪當此任。到時候,由我再來告訴你吧。”

“好。”時影不再追問,點了點頭,便回頭繼續踏上了刀鋒。

那些利刃猙獰地從斷崖上一把把刺出,參差閃耀、組成雪亮的天梯。然而,這些刀劍卻故意做得有些微的鈍,踏上之後雙足血肉毀損,卻不至于鋒利到瞬間削斷。

時影沉默著,一步步往上,每一步都如在地獄里行走。

他能感覺到腳底的刀劍,每一把竟然都各自不同︰踩踏上去之後,有些烈烈如火,有些寒酷如冰,有些甚至在微微蠕動——他知道,這座山上的每一把刀劍里都封印著一個惡鬼,由歷代神官從雲荒各處擒獲、被封印在這座神山上。

那些惡鬼已經餓了幾千年,唯一的血食只有這些寥寥的破誓罪人。所以,它們是嗜血而瘋狂的,令每一步都是極大的煎熬。

所以,一步一劫,謂之萬劫。

時影

踩踏著刀刃,忍受著劇痛,一步步往上,鮮血從足底沁出,染紅白袍的下擺,漸漸變成了紅衣,看上去觸目驚心。

夢華峰下,無數人一起抬頭看著那個披發跣足、踏著刀山火海走入雲中的人,眼里露出敬畏不解的神情——這世上,為什麼會有人願意承受比死還痛苦的煎熬、去走這條路?

忽然,有人看到了那一點紅,脫口,“看啊……大神官流血了!”

“大神官居然也會流血?他自幼修行,不是不死之身嗎?”

“無論靈力多強也是人,哪會不流血?”

“可他走得好穩啊……好像絲毫不覺得痛一樣!”

在議論聲里,只見那個白袍的人一步一步從刀山之上走過,慢慢隱入了雲霧之中,越來越遠,身形看上去已如一只白鶴。

然而,眼看他已經接近半山的雲層,就在那一瞬間,風雲突變、一道巨大的閃電從雲中而降,唰地劈落在了獨行者的身上!

大神官猛然一個搖晃,便朝著刀鋒倒了下去。

“啊!”底下的人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呼,卻見下一個瞬間,大神官的身形忽然定住,伸出一只手唰地扣住了刀刃邊緣,硬生生地阻止了下墜。

——在萬劫地獄行走時,是不許使用任何術法的,所以他只能赤手抓住了刀刃,任憑血一滴滴從手掌邊緣流下。

雷電在他身體上縈繞,鎖住他每一寸骨骼,痛得仿佛整個身體粉碎。然而時影還是用手攀著刀

刃,緩緩重新站了起來,雙手鮮血淋灕。他吸了一口氣,默然抬頭凝視著前方無盡的刀山,眼眸是黑色的,沉沉不動。

行至此處,才不過一萬步,而前面的每一步、都是在雷電里穿行。

這就是所謂的天雷煉體,將全身的骨骼都寸寸擊碎!

時影只是沉默地低下頭,抬起了腳,再一步踏了上去。他身形一動,雲中的電光隨之而動,再度從天而降,擊中他的後背——然而這一次因為有了準備,他只是踩著刀刃踉蹌了一下,膝蓋抵上了利刃,不曾下墜。

等劇痛消失後,他撐起身體,抬手擦去了唇角沁出的血絲,繼續往前。

而下一步剛邁出,又是一道驚雷落下!

底下所有人怔怔地抬著頭,看著那一襲白袍在雲霧中越走越遠,漸漸隱入了無數的雷電之中,再也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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