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破陣 (2)

妙地變了一下,忽然開口,“影,你不會是動了塵心吧?”

時影的臉色微微一動,沒有回答。

“果然如此!”大司命倒吸了一口冷氣,又抬起頭,看著漫天的星辰,蒼老的臉在星光下露出一種不可形容的神色來,“你可真像你的母親啊……唉,枉費了我一番心血把你送去九嶷!”

時影有些愕然地看著大司命,不明所以。

他知道自己在襁褓中就被帝君送去遙遠的九嶷山修行,其實是出自于大司命的諫言。但那麼多年來,他從未問過這個亦師亦友的老人,這個改變了他一生的諫言到是真的還是假的。

“算了……”大司命看著星空,半晌嘆息,“不過,當神官的確也不是你的你的命運,不該是這樣。”

時影一震,手微微收緊。

他的命運?所有修行者,無論多麼強大,就算可以洞徹古今,卻都是無法看到自身的命運——而這雲荒上,修為比自己高、唯一能看到他命運軌跡的,便只有這位白塔頂上的大司命了。

那一瞬,他很想問問這個老人他的命運是什麼,然而卻終于沉默。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想挽救這一場空桑國難。”大司命嘆了口氣,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眼神深沉而疲憊,“但是我仔細看了星盤,那些宿命的線千頭萬緒,糾纏難解——我如果動了其中一根,或許就會導致不可見的結果。到時候對空桑到底福是禍,連我自己都無法把握啊……”

他轉過頭看著時影︰“你想要插手其中,挽救空桑的命運,可知萬一失敗,天下大亂整個星盤就會傾覆?”

“我知道。”時影低下了眼簾,“但總比什麼也不做強。”

“只怕沒那麼簡單。”大司命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你想得太容易了。”

“那,我們就不妨用各自的方法試試看吧。”時影負手看著天宇,淡淡道,“空負一身修為,總得對空桑有所助益。”

“呵,也是,你心氣那麼高,怎會束手認輸?”大司命笑了一聲,語氣淡淡,不知道是贊許還是惋惜,“你從小就是個心懷天下的孩子啊……”

伽藍白塔的絕頂上,滿天星斗之下,只有這一老一少兩人並肩站在風里,仰望著星空,相對沉默,各自心思如潮涌。

“既然都來了,就去和帝君見一面吧。他最近身體不大好。”許久,大司命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雖然嘴里不說,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是很想見你的——你們父子之間,都已經二十多年沒說過一句話了。”

時影的唇角動了一動,卻最終還是抿緊。

“不必了,”他轉頭看著白塔下的紫宸殿,語氣平靜,“在把我送進九嶷神廟的時候,他心里就應該清楚︰從此往後,這個兒子就算是沒有了——事到如今,一切都如他所願又何必多添蛇足呢?”

他抬起了手,手里的玉簡化為傘,重明神鳥振翅飛起。

大司命沒有挽留,只問︰“剛才,你從璣衡里看到了什麼?”

“歸邪的移動方向。”時影轉過頭,將視線投向鏡湖彼端那一座不夜之城︰是的,那一股影響空桑未來國運的力量,眼下正在向著葉城集結——如果這次來得及,一定能在那里把找出來。

“在葉城?”大司命搖了搖頭,“不過,你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如何找?難不成,你還想把葉城的所有鮫人都殺光?”

然而時影神色卻未動,淡淡道︰“如果必要,也未必不可。”

“……”大司命怔了一下,忽地苦笑,“是了。我居然忘了,你一向不喜歡鮫人,甚至可以說是憎惡的吧?是因為你母親的緣故嗎?”

握著傘柄的手指微微緊了一下,肘影低下頭去.用傘遮擋住了眼神,語氣波瀾不驚︰“告辭了。等事情處理完畢,我便會返回九嶷神廟——到時候請大司命稟告帝君,屈尊降臨九嶷,替我除去神職。

“……”大司命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你是真的不打算做神官了?那也罷了……唉,你做好吃苦頭的準備吧。”

“多謝大人。”時影微微躬身,語氣恭謹,“是在下辜負了您的期許。”

“你有你的人生,又豈是我能左右?去吧,去追尋你的命運……”大司命嘆了口氣,用玉簡輕輕拍著他的肩膀,指著白塔底下的大地,“明庶風起了,,也就在不遠處了。”

“謹遵教誨。”年輕的神官低下頭,手里的雪傘微微一轉。

剎那間,天風盤旋而起,繞著伽藍白塔頂端。疾風之中,白鳥展翅,掠下了萬丈高空。

而在兩人都陸續離開後,伽藍白塔的頂端,有一個人睜開了眼楮。

一直裝暈的司天監踉蹌著站了起來,揉了揉劇痛的腦袋,恨恨地“哼”了一聲。那個該死的四眼鳥差點就把他給吃了!分明是個魔物,也不知道九嶷山神廟為啥要養著它。

然而,一想起剛才依稀听到的話,司天監便再也顧不得什麼,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房間里,顫抖著打開了水鏡,呼喚另一邊早已睡下的青王。

“什麼?”萬里之外的王者驟然驚醒,“時影辭去神職?”

“是的!屬下親耳听見。”司天監顫聲,將剛听到的驚天秘密轉告,“他……他的態度很堅決,甚至說不惜一切也都要脫離神職、重返俗世!”

“真的?”青王愣了一下,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眼神轉為凶狠。

司天監想了想,又補充︰“不過他也對大司命說,自己並無意于爭奪皇天。”

“他說不爭你就信了?”青王冷笑起來,厲聲,“他付出那麼大代價脫下神袍,不惜靈體盡毀,自斷前途,如果不是為了人間的至尊地位,又會是為了什麼?!那小子心機深沉,會對別人說真話嗎?可笑!”

司天監怔了一怔,低下頭去︰“是,屬下固陋了。”

“可恨……可恨!”青王喃喃,咬牙切齒,“他畢竟還是要回來了!”

時隔二十多年,他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那個隱于世外多年的最強大的對手,終于還是要回來了!

作為白嫣皇後所出的嫡長子,無論從血統、能力,還是背後的家族勢力,時影無與倫比的,強于青妃生的時雨百倍。若不是昔年帝君因為秋水歌姬的死而遷怒于他,如今繼承雲荒六合大統的絕對是這個人。

作為失去父親歡心的嫡長子,時影生下來沒多久就被送往了九嶷山,二十幾年從未在王室和六王的視線里出現過,自從白嫣皇後薨了之後更是遠離世俗,低調寡言,以至于六部貴族里的許多人都漸漸忘記了他的存在——包括自己在內,豈不是也一直掉以輕心?

但是誰又想過,這個從小被驅逐出了權力中樞的人,一旦不甘于在神廟深谷寂寂而終,一旦想要返回紫宸殿執掌權柄,又將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青王揉著眉心,只覺得煩亂無比,“早知道如此,當年就應該把那小子在蒼梧之淵給徹底弄死!”

“王爺息怒。”司天監低聲,“當年我們也已經盡了力了……實在是那小子命大。”

“現在也還來得及。”青王喃喃,忽然道,“他現在還在帝都嗎?”

“好像說要去葉城,然後再回九嶷。”司天監搖頭,“對了,他說要在九嶷神廟里準備舉行儀式,正式脫離神職。”

“什麼?這麼快就要辭去大神官的職務了?”青王眼神尖銳了起來,冷笑,“呵,說不干就不干了,想一頭殺回帝都來?我絕不會讓這小子得逞!”

“是。”司天監低聲,也是憂心忡忡,“大神官如果一旦回來,這局勢就麻煩了……何況帝君最近身體又不好。”

“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了,一個不小心,我們的多年苦心便化為烏有。”青王壓低了聲音,語氣嚴肅,“讓青妃好好盯著帝君,盯著大司命,一旦有變故立刻告訴我——我兒青罡正帶著驍騎軍去葉城平叛。復國軍也罷了,白王態度曖昧不明,你讓他千萬警惕白風麟那個口蜜腹劍的小子!”

司天監領命︰“屬下領命。”

“還有,趕緊把皇太子給我找回來。事情都火燒眉毛了,還在外面尋歡作樂!”青王憤然,“如果不是我的親外甥,這種不成材的家伙我真的是不想扶!”

“是。”司天監連忙道,“青妃早就派出人手去找了,應該和以前一樣,偷偷跑出去玩個十天半個月自己就會回來。”

“現在不同以往!”青王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帝君病危,殺機四伏,哪里還能容他四處玩耍?”

他合上了水鏡,只留下一句︰“大神官那邊,我來設法。”

當水鏡里的談話結束後,青王在王府里抬起了頭。

這里是青族的封地,九嶷郡的首府紫台。深夜里,青王府靜謐非常,窗外樹影搖曳,映出遠方峰巒上懸掛的冷月,九嶷山如同巍峨的水墨剪影襯在深藍色的天幕下,依稀可見山頂神廟里的燈火。

青王在府邸里遠望著九嶷頂上的神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神漸漸變幻,低聲嘆了口氣︰“時影那小子,居然要脫下神袍重返帝都嗎?養虎為患啊。”

“青王殿下是後悔了嗎?”忽然間,一個聲音低低問。

“誰?”青王霍然轉頭,看到房間里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影。

“青王府的守衛也真是太松懈了……空桑人的本事就僅止于此嗎?”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袍,一雙冰藍色的眼楮在陰影里閃著光,赫然不是空桑人的語音和外貌,低聲笑了笑,“我一路穿過了三進庭院,居然沒有一個侍衛發現。”

“巫禮?”青王怔了一下,忽然認出了來人。

這個深夜拜訪的神秘黑袍人,竟然是西海上的冰族!那個七千年前被星尊帝驅逐出大陸的一族,什麼時候又秘密潛入了雲荒?

“許久不見了。”那個人拉下了黑袍上的風帽,赫然是一頭暗金色的頭發,完全不同于空桑人的模樣,道,“五年前第一次行動失敗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面了。”

青王沒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著來人,低聲道,“那你今天怎麼會忽然來這里?滄流帝國想做什麼?”

“我?”巫禮笑了笑,從懷里拿出一物,握在他手里的,是一枚令牌,上面有雙頭金翅鳥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輝,“我是受元老院之托,來幫助殿下的。”

“雙頭金翅鳥令符?”青王知道那是滄流帝國最高權力象征,眼楮眯了起來,“自從五年前那次行動之後,我和元老院已經很久沒聯系了。”

“是。”巫禮聲音很平靜,“但如今空桑的局勢正在變化,以殿下個人的力量,只怕是已經無法控制局面了,難道不希望有人助一臂之力嗎?”

“誰說的?”青王冷笑起來,“我妹妹依舊主掌後宮,時雨依舊是皇太子——這個雲荒,馬上就是青之一族的了!”

“既然如此,殿下為何要感嘆養虎為患呢?”巫禮淡淡道,“時雨還有一個哥哥,不是嗎?他的星辰最近越來越亮了,在西海上都能夠看得到他的光芒——我正是為此而來。”

听到對方說起時影,青王忽然沉默了下來。

“你們若是能幫到我,五年前那小子就該死了。”許久,青王喃喃搖頭,“當他還是個少神官的時候,我們曾經聯手在夢魘森林發動過伏擊——可是你們派出了巫彭,卻還是被他逃出去了!”

“誰想到那個小子掉進了蒼梧之淵卻居然沒有死?”巫禮低聲,冷冷道,“那時候只要再來一次就好——可是我們想再度出手,殿下你卻說不必了。”

“當時一擊不中,我是怕再度動手會打草驚蛇,驚動了白王。”青王皺眉,“何況在他掉進蒼梧之淵失蹤的那段日子里,帝君已經听了我妹妹的話,冊封時雨為皇太子了,大勢已定,所謀已成——加上這小子一直都表現得超然物外,所以我當時一念之仁,留了他一條命。”

“現在後悔了吧?”巫禮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要知道時影的才能,可遠遠在你那個不成器的外甥之上啊!”

青王沒有否認這種尖刻的評語,只是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滄流帝國是派你不遠千里前來取笑我的嗎?”

“當然不是。”巫禮立刻收斂了笑意,肅然道,“冰族站在殿下這一邊,希望看到您得到這個天下——就看殿下是否有意重修舊好了。”

“……”青王吸了一口氣,沉默下來,不再願意和這個外族使者多說,只道,“如此讓我考慮一下再答復。”

“好,”巫禮沒有再勉強游說他,干脆將手里的雙頭金翅鳥令符留下,“我會在雲夢澤邊的老地方待上三個月,等殿下的消息。殿下若是有了決定,就持此令符來告知。”

“不送。”青王淡淡,並沒有表情。

待來人走後,他沉默了一會,隨手將那一枚雙頭金翅鳥令符扔進了抽屜深處,再也不看。

這些猖狂的冰族人,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空桑政局即將變化,竟然借此來要挾他!如今雖然說時影那邊起了異動,但青之一族還是大權在握,怎能答應對方這種奇怪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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