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訣別詩

朱顏循著他的手看過去,忽然間全身劇烈地發起抖來。

時影凌空站在那里,衣袂翻涌如雲,右手平伸,指尖並攏,透出一道光,仿佛握著一擊可以洞穿泉脈的利劍——那是天誅的收手式。

而光之劍的另一端,插入了另一個人的胸口,直接擊碎了對方的心髒!

“淵!”她只看了一眼,便心膽俱裂。

是的,那是淵!是僅僅片刻前才分離的淵!

“淵……淵!”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朝著那個方向奔去。

淵沒有回答她。他被那一擊釘在空里,巨大傷口里有血在不停地涌出。這是致命的一擊,一切在她到來之前已經結束——就在她徘徊著做出決定,準備放棄深愛多年的那個人的瞬間,他已經死在了地底!

“叛軍的首領,復國軍的左權使,止淵。”時影的聲音冰冷而平靜,平平地一字一字吐出嘴唇,似乎在對她宣告著什麼,“于今日伏誅。”

那樣的話,刺耳得如同扎入心口的匕首,朱顏的眼眸一瞬間變成了血紅色,猛然抬起頭,惡狠狠地看著自己的師父。那一瞬,她身上爆發出了狂烈的憤怒,充滿了肅殺的力量,幾乎是失聲大喊︰“該死的!快……快給我放開他!”

時影低頭,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眸子幾乎是凝結的。在她幾乎要沖過來動手攻擊的瞬間,他動了一動,將虛無的劍從淵的胸口拔了出來,淡淡應了一聲︰“好。”

劍光一收,鮫人凌空而落,藍發在風里如同旗幟飛揚。

“淵!”朱顏撕心裂肺地大喊,迎上去,想要抱住凌空跌落的人。然而,在她的手接觸到淵之前,時影的眉梢微微抬了一下,手腕一動,往里瞬間便是一收,一股力量憑空卷來,刷的一聲將跌落的人從她的手里奪了過去!

淵直接墜落在水底,全身的血彌漫開來,如同沉睡。

朱顏怔怔站在地底的水里,看著空空的雙手,又抬起頭,看著虛空里的人,一時間眼里充滿了震驚,不敢相信。

是的……怎麼會這樣?只是一個轉眼,怎麼就成了這樣!

她……她不會是出現幻覺了吧?這一切怎麼會是真的!

“怎麼?你很吃驚在這里看到我嗎?”時影冷淡地與她對視,不徐不緩地開了口,“真是愚蠢……早在擒住如意的時候,我就已經讀取了她的內心,得知了這里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呵,那些鮫人想得太簡單了……以為拼死不開口,就能不招供了嗎?

朱顏震了一下,喃喃道︰“所以,你……”

“所以我在所有入湖入海口上布置了結界,安排了重兵。然後,就在這里等著。”

他的聲音冰冷,“如果無法突破驍騎軍的圍剿,他就一定會反向突圍,回到這里從海魂川返回——多麼簡單的道理。”

時影的語氣平靜而冷酷︰“我在這里已經等了你們很久了……強弩之末不可穿魯縞,這次我只用了不到十招,就把他擊殺。”

“……”朱顏說不出話來,只是渾身發抖。

她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是冰冷的,牙齒在無法控制地打著哆嗦,將每一句話都敲碎在舌尖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上一次我沒真的殺掉他,但這一次,是真的了——我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不是麼?”時影低下頭靜靜地看著她的表情,一抹奇怪的冷笑從唇邊泛起,幾乎帶著惡意,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問,“現在,你是不是真的該來替他復仇了?”

“住口!”朱顏再也听不下去,失控地大喊,“我要殺了你!”

“很好。”時影冷冷笑了一聲,在虛空里張開了雙手,瞬間有一柄長劍在他雙手之間重新凝聚!他在虛空之中俯身看著她,聲音低而冷︰“我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們在戰場上重逢,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刷”的一聲,他調轉手腕,長劍下指。一瞬間,凌厲的殺氣撲面而來,將她滿頭的長發獵獵吹起,如厲風割面︰“你知道我說到做到!”

“該死的混蛋!你居然……居然殺了淵!”朱顏氣到了極點,只覺得怒意如同烈火在胸口熊熊燃燒,幾乎將神智都焚為灰燼!在這一刻,她完全顧不得害怕,在瞬間凌空躍起,雙手在胸口交錯,一個咒術就劈了下去!

氣急之下,她一出手就是最猛烈的攻擊咒術,然而他手指只是一動,就輕輕松松就化解了她的攻擊!

“落日箭?倒是有進步,”時影瞬間定住了她的攻擊,微微皺了皺眉頭,冷冷道,“但是想殺了我為他報仇,卻還遠遠不夠!”

一語畢,雙手在胸口瞬地張開,十指尖上驟然綻放出耀眼的光華。

落日箭!他用出來的,居然是和她一模一樣的術法?

朱顏心里驚駭萬分,只看到兩道光芒呼嘯而來,在空中對撞!她的落日箭被師父折斷,激蕩的氣流反射而來,“刷”的一聲,額頭一痛,束發玉帶啪地斷裂,一道血跡從頭頂流了下來——幸虧她及時側了一下頭,若是慢得片刻,頭顱就要被洞穿!

“看到了嗎?”他語氣冷淡,“這才是落日箭。”

“去死吧!”朱顏狂怒地厲喝,向著他重新撲了過去。她不顧一切地進攻,暴風驟雨一般用盡了所有最厲害的術法——然而,無論她用哪一種,他都在瞬間用了同樣的術法反擊過來。

光芒和光芒在空中對撞,力量和力量在虛空里消弭,綿延的巨響在空中轟鳴,震得整片廢墟都戰栗不已。

朱顏在狂怒之下拼盡全力攻擊,在一瞬間就將所有會的木法都用了一遍。他卻看也沒有看她一眼,信手揮灑,轉眼便用同樣的術法將她的攻擊都逐一給反擊了回去!

追風對追風!逐電對逐電!落日箭對落日箭!

一道道光芒交錯,如同雷霆交擊。師徒兩人在星海雲庭的廢墟上對戰,一招一式竟然都完全一樣!然而,時影的速度和力量顯然在她之上,她越是竭盡全力攻擊,從師父手里反擊回來的力量就越大——到最後,她再也站不住,被逼得往後急退,跟蹌落地後一連嘔出了幾口血。

她低頭看著死去的淵,瞬間痛徹心扉。是的……她,她還是太弱了!連替淵報仇,都無能為力!她為什麼會這麼弱,這麼沒用?

“真沒用。”等她的最後一個術法結束,時影看著她,冷冷開口,“一流的術法,在你手上用出來只能成為三流下品——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演示了——要是再學不會,就只能等來世去學了!看好了!”

ㄧ語未落,他手腕翻轉,十指下扣,食指在眉心交錯——那一瞬,十道光華交錯,如同錐子,在最下端凝聚成一道,轟然迎頭下擊!

天誅!朱顏一震,臉色刷地蒼白。

她當然知道這種術法在他手里施展出來的可怖——她如果不拿出全身的本事來,只怕不但不能為淵報仇,還要送命在這里!

“混蛋!”心中的憤怒和不甘如同烈火一樣直沖了上來,她從背後刀鞘里拔出斷了的刀,急速刺了過去。刀上注入了強大的靈力,如同有火焰烈烈燃燒——同樣也是一招天誅,她借助了兵器使出來,卻有不同于術法的凌厲。

今日就算是把命送在這里,也要和他拼一個你死我活!他可別想這麼容易就把她給打發了!

當雙方身形在空中交錯的那一瞬,朱顏只覺得刀鋒一震,幾乎脫手,用盡全部力氣才死死握住。空氣里兩股力量交鋒,轟然而鳴,竟然是相持不下!太好了,她,她居然抗住了師父天誅的這一擊?

朱顏心下大喜,身形落地,不等站穩就刷地回轉。然而剛一回頭,卻看到不遠處時影也剛剛落地,手指再度在眉心合攏,眼神凌厲無比。

不好!師父他要再度施展天誅!

生死一線,她必須要比他更快!慢得一瞬就要被轟為齏粉了!

她想也不想,瞬地回過刀鋒,凝聚起所有力量,發動了第二次天誅!兩人縱身而上,身形第二次在空中交錯。

她竭盡全力,只听“刷”的一聲,刀光如同匹練,在半空之中橫掠而過。那一瞬,她橫斜的刀鋒上竟然有切入血肉的滯重,手腕一痛,刀竟然脫手飛出。

什麼?中……中了麼?還是她的刀被震飛了?

朱顏落地後第一時間震驚地回過頭,發現時影的身形竟被自己那一刀逼得急退,如同斷線的風箏一樣往後飛出,後背重重撞上了廢墟里的一堵斷牆。

而她的斷刀,就這樣直接插入了虛空中那個人的胸口!

不可能!那一刻,她的腦海一片空白,全身發抖,竟然不知是喜是怒。而對面那個人正在凝視著他,雙手懸停在眉心,指間蓄勢待發的光芒還在凝聚,卻沒有絲毫釋放的意圖——既不攻擊,也不格擋。

在剛才兩人交錯而過的那一刻,他竟然忽地收住了天誅的力量,任憑她那一刀貫穿了自己的胸口,毫無抵抗!

怎麼……怎麼會是這樣?

朱顏一刀得手,卻幾乎驚得呆住了,半晌沒有動,仰頭看著那一擊擊中的目標,目瞪口呆,不可思議。天誅……他的天誅呢?為什麼沒有發動?她是做夢了嗎?

直到虛空里有鮮血一滴滴落下,落在了她的臉上。

那是殷紅、灼熱的血。

不……這不是做夢!這竟然不是做夢!

“師……師父?"她試探著問了一句,唇角顫動。然而虛空里的人沒有回答,依然只是看著她,眼眸里有無法形容的神色——她的那柄刀,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口,透體而出,將他釘在了背後的牆上!

不!不可能!她、她怎麼可能真的殺了師父?那個神一樣的的人,怎麼會被她這樣隨隨便便一擊就打中了!她……她一定是在做夢吧?

在這樣一個血戰歸來,筋疲力盡的清晨,一切都轉折得太快,快得簡直像是瞬息的夢境。朱顏戰栗了一下,終于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踫了踫那一柄刺入胸口的斷刃︰冰冷的,鋒利的,刀口上染滿了鮮血——滾燙的鮮血!

那一瞬,她被燙著了一樣驚呼起來,仿佛從夢境里醒來,不敢相信地看著他,眼眸滿是恐懼和震驚︰“師父……你……”

他、他為什麼要在最後關頭撤掉天誅?他……他想做什麼?!

“很好,你真的殺了我了。”時影垂下頭,定定凝視著她,語氣依舊平靜,抓住她的手,按在滿是鮮血的心口上,“你也說到做到……咳咳,不愧……不愧是我的弟子。”

鮮血不停地從她手指間流下,漸漸將她的雙手、衣袖、衣襟染成一片可怖的血紅。朱顏在這樣情境下幾乎發瘋。

“師父……師父!”她拼命地大喊起來,想把手抽回來。然而,他卻不肯放了她,就這樣抓住她滿是鮮血的手,看著她拼命掙扎,眼里是她不能理解的灰冷如刀鋒的笑意。她全身發抖,頭腦一片空白,師父……師父他到底在做什麼?這……這是怎麼回事?!

“阿顏……你不明白嗎?”他看著弟子茫然不解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眼楮里忽然泛起了奇特的笑意,“這是結束。一如預言。”

她腦子有些僵硬,訥訥道︰“什……什麼預言?”

“當我剛生下來不久,大司命便說,我……咳咳,我將來會死于一個女子之手——”

他述說著影響他一生的讖語,聲音卻平靜,“我必須在十八歲之前足不出谷,不見這世上的任何女子;若是見到了,便要立刻殺掉她。”

她一驚,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可……可是,你並沒有殺我啊!”

是的,他沒有殺她!在十年之前,第一次見到她時,那個在帝王谷里孤獨修行的少年應該尚未滿十八歲,卻出手救了那個闖入的小女孩。

“是的,那一天,我本該殺了你。”他疲倦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沒有把你送去喂了重明。”

朱顏全身漸漸顫抖︰“你,你當時……為什麼沒殺我?”

時影凝望著她,淡淡道︰“因為從第一眼開始,我就很喜歡你。”

他的語氣很平靜,似乎在說著一件很久以前她就該知道的事情。然而那樣簡短的話里卻有著一種灼傷般的力量,每一個字入耳,就令她戰栗一下,如遇雷擊,陡然往後退了ㄧ步,震驚地睜大了眼楮︰“什……什麼?!”

“我很喜歡你,阿顏……雖然你一直那麼怕我。”

垂死的大神官凝視著自己的弟子,忽然間微弱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這句話,我原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告訴你了……這本該是埋在心底帶進墳墓的。”

朱顏說不出話來,只是劇烈地發抖,不可思議。

“在你十三歲那年,我把母後留下的簪子送給了你。”他的聲音是平靜的,“你大概不知道,這原本是歷代空桑帝君迎娶未來皇後時的聘禮。”

那樣的話,字字句句,都如同灼燒著她的心。

“那一年,你從蒼梧之淵救了我……我說過,將來一定會還你這條命”他看著她,微微笑了一下,輕聲道,“知道嗎?我說的‘將來’,就是指今日。”

她猛然一震,連指尖都發起抖來。

“所以,大司命說的預言是對的,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開始,我的一生就已經注定了。”他的聲音平靜,終于松開了她的手,反手一把將那把透胸而過的斷刀拔了出來,扔到了地上,“預言者死于讖語,是定數。”

那一刻,他從斷牆上頹然落下,幾乎站不住身體。

“師父!”朱顏撲過去扶住了他,失聲叫了起來,“不……不是這樣的!方才……方才明明是你自己不躲開!你……你為什麼不躲開?”

是的,如果他相信這個預言的話,為什麼當時不殺了她?如果他不信這個預言的話,為什麼在此刻卻要做出這樣的事情!

這是一個悖論。他,是自己選擇了讓這個讖語應驗!

“為什麼我要躲開?”他的語氣里漸漸透出一種虛弱,血從他身體里洶涌而出一分分帶走生命的氣息。時影緩緩搖著頭︰“你喜歡的是別人……你既然發誓要為他報仇,我就讓你早點如願以償——這也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不是麼?”

他的聲音平靜而優美,如同水滴滑過平滑鋒利的刀刃,朱顏卻只听得全身發抖,喑啞地嘶喊︰“不……不!一切明明可以不這樣!你可以不殺淵!你可以放他走!你……你明明可以不這麼做!”

“怎麼可能呢?”時影垂下眼眸,看著絕望的少女,嘆息,“我是九嶷的大神空桑帝君的嫡長子……怎能任憑空桑未來的亡國之難在我眼前開始,而坐視不管?無論那個人是誰,我都必須要殺!”

“……”朱顏說不出話,只有咬著牙,猛烈地發抖。

“這是沒有選擇的。阿顏,”他低聲,“從一開始,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是注定好了的,沒有其他的選擇。”

“就算是這樣!就算其他一切都沒法改變!可是……可是……”她顫抖著,松開牙關,努力想要說出下面的話,卻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驟然爆發出了一聲哭喊,“可是剛才,你明明可以擋開我那一刀的啊!”

她抓住了他的衣襟,拼命推搡著他,爆發似的哭了起來︰“混蛋!剛才……剛才為什麼你不擋!為什麼?你明明可以擋開的!”

他看著崩潰的她,眼眸里忽然有了微弱的笑意。

“你很希望我能擋開嗎?”時影輕聲問,低頭看著她,語聲里居然有從未有過的溫柔,嘆息,“我死了,你會很難過嗎?會……會比那個人死了更難過嗎?”

“……”朱顏說不出話來,全身發抖。

他低聲問︰“如果你事先知道我和他之間必須有一個人要死的話,你會希望誰死呢?”

“我……我……”她震了一下,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覺得一生之中從未有此刻的無助和絕望,“不!你們都不要死!我……我自己死了就好了!”

是的,為什麼死的不是她呢?

當這樣人生之中不可承受的痛苦壓頂而來之時,她只希望死去的是自己,而不是眼睜睜地看著所愛的人在身側一個接著一個離去!

“你……你不知道,我已經不喜歡淵了!”她全身發著抖,喃喃道,“就在剛才……我剛剛把他放下了!可是……可是你為什麼轉頭就把他殺了?”

她握著他的衣襟,哭得全身發抖︰“為什麼?!”

“是嗎?”時影的眼里顯然也有一絲意外,忽地嘆息,“或許,這就是命運吧?是早就已經寫在星辰上的、無可改變的命運。”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灰冷的天空,忽然道︰“不過,我願親手終結這樣的命運,讓你早日報完了仇,從此解脫。”

解脫?朱顏愣了一下——是的,他說得沒錯。若不是這樣,那麼眼睜睜看著淵被殺之後,她的余生里只會充滿了仇恨,日日夜夜想著復仇,卻又被師徒恩情牽絆,硬生生地將心撕扯成兩半!

他如果不死,她余下的人生只會生活在地獄般的漫長煎熬里。

他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她有這樣的結局?

“原本,我至少是不想讓你親眼看到他的死的,所以我才在星海雲庭之外設置了重重結界,”時影微弱地苦笑了起來,“但是你終究還是闖進來了,看到了我最不想讓你看到的一幕。”

他染血的指尖掠過她的發梢,低聲嘆息︰“那一刻,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最好的結局,也只能是現在這樣。”

“我已經從頭到尾仔細想過很多遍了,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解決︰既然我必須要殺那個人,那麼,只有等你殺了我,一切才算是有個了斷。”時影的聲音輕而飄忽,漸漸低微下去,“現在,我們之間兩清了……阿顏,你還恨我嗎?”

“我……我……”她哭得說不出話來,緊握著的拳頭卻已經緩緩松開——急轉直下的情況,如同一盆冷水迎頭澆滅了復仇的熊熊火焰。在這一刻,她心里只有絕望和悲傷,再沒有片刻前的狂怒和憎恨。

是的,淵死了,師父也死了,這一切都結束了。

可是,她……她又該怎麼辦?!

“好了,不要哭了……你還小,我希望你能早點忘了這一切。”時影嘆了口氣,勉力抬起手,將一物插入了她的秀發里,“來,這個給你,就當留個念想吧。”

朱顏知道那是玉骨,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怎麼可能呢?他們兩個人都在她眼前死去了,事到如今,她又怎麼可能忘了這一切!

她哭得撕心裂肺,听得他忍不住微微蹙眉,虛弱地嘆了口氣︰“阿顏……不要哭了——你說得沒錯,這都是我自己選的,一點也不怪你……別哭了。”

然而,這一次她沒有听他的話,反而無法控制地哭得更加厲害起來。他眼神開始渙散,又勉強凝聚,心疼地喃喃道︰“好了……別哭了,哭了。”

他低低地說著,用沾著血的手指輕撫她的頭發,試圖平息她的哭泣,然而她卻全身顫抖,在他懷里哭得更加崩潰。

“別哭了!”在生命之火從身體里熄滅的最後剎那,他眼里露出痛苦的神色,忽然低下頭,吻住了她顫抖的嘴唇,硬生生地將她的哭聲止住!

他的嘴唇冰冷,幾乎有玉石的質感,不像是一個有血肉的活人。朱顏在那一瞬間全身發抖,哽咽著,幾乎不能說話。她不敢抬頭看他,只是下意識地緊緊抓著他的袖子,身體不停戰栗,幾乎連站也站不住。

“阿顏……”他的氣息縈繞在臉頰邊,微弱而溫暖,如此貼近,他的聲音也輕如嘆息,“不要哭了。”

她只覺得呼吸都停止了,一瞬間忘了哭泣,就這樣睜著眼楮看著他逐漸失去神采的雙眸︰那雙眼楮里,有著她畢生都未曾看到過的復雜表情。那不再是九嶷山的大神官,也不再是嚴厲的師長,更不是空桑天下的繼承人——

那是在生命的盡頭才能第一次看到的、真實的他。

“別哭,這、這真的是最好的結局了……”時影的聲音低沉,緩緩道,“你看,我終于做完了我該做的事——為空桑斬除了亡國的禍患,而你……也終于做完了你該做的事——為他報仇。我們之間有恩報恩,有怨報怨,這一世……兩不相欠。等來世……”

他輕聲說著,眼眸漸漸暗淡下去,語音也慢慢低微。

等來世什麼?來世再見?還是永不相見?

在那一刻,朱顏的腦子昏昏沉沉,茫然地想著這個問題,直到再也听不到下面的答案,直到懷里的人猛然一沉,往後倒去,才忽然驚醒過來。

“師父!”她整個心也往下猛然一沉,脫口失聲,“不要!”

當她伸出手抱住那個驟然倒下的人時,懷里的那一雙眼楮已經閉上了,再也沒有一絲光亮。任憑她低下頭,用力地搖晃著他,他再也一動不動。

“師父!”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扔下我!”

他在她懷里,並沒有回答。他永遠都不會離開,卻也永遠都不會回來了……那個在她八歲時就牽起了她的手、承諾過永不離開的人,最終還是留下了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自己獨自走向了遠方。

他的面容是平靜而蒼白的,就如此刻已經微亮,卻沒有日出的早晨一樣。

【上卷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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