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狩村 四、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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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已深,月已西垂,漸漸看不到光芒,三人在石老奉承下都喝了許多酒,躺在客房中均有睡意。

方多病不過多時已經打鼾睡去,陸劍池雖然睏倦,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方才那客棧中無頭的乾屍、走廊里的眼睛、從頭頂伸下的手歷歷在目,方才若是「李那哥」慢了一步,那只手是不是就會將自己的頭一把撕下,就如它撕裂那乾屍頭顱一般?

石壽村的村民難道居然不知那客棧里的異物?躺了一會,實在睡不著,睜開眼睛,他只見李那哥躺在床上,睡得酣然入夢,半點沒有擔憂驚詫的表情,長長吐出一口氣,陸劍池又復閉上眼睛,難道心中種種怪異的感覺、這種強烈的不安都是自己江湖經驗不足所致?但要他像李那哥方多病那般安然睡去,實是萬萬做不到。

光線越來越暗,彷彿房外起了一陣濃霧,濃霧越盛,外面草木所聚的露水愈重,重到最後,「嗒」的一聲落了下來。

陸劍池默默聽著門外一切響動,在遠處有蟲鳴鼠竄之聲,更遠之處,似乎有人走動,不知是早起的獵戶,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正在他神智越來越清,超然物外,一切注意力均在屋外之時,突覺一只手掌自床沿伸了出來,輕輕按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剎那間陸劍池真是駭得魂飛魄散,驀然睜開眼睛,心跳得幾乎要從口中衝出來,眼前所見讓他瞬間停住呼吸,張大嘴巴,竟是一時呆若木雞,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眼前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只手自床底伸了出來,按在他胸口,但……但正常人的手豈有這麼長、也絕不可能彎曲這樣的形狀。陸劍池一生自認膽氣豪邁,此時驚恐之心,和那碌碌市井小民也沒有什麼區別,一時之間驚駭欲死。

正在此時,一物自他床底翻出,陸劍池大叫一聲,竟是昏了過去。

方多病驀地坐起,他已經睡著,被陸劍池一聲大叫驚醒,睜眼依稀只見一個五花斑斕,似人非人的東西伏在陸劍池床上,見他坐起,倏地向他撲去,行動之快快逾閃電,而竟然渾然無聲。

方多病一時只覺自己在做夢,大叫一聲,揮笛招架,只聽「啪」的一聲悶響,一股巨力當胸而來,剎那頭昏眼花,窒息欲死,正當他自覺快要死了的時候,眼角似乎看到一陣白影飄蕩,心中居然還罵了一句:他媽的,要死的時候還有人裝那白衣劍客……接著天昏地暗,他結結實實地昏了過去。

凄涼黑暗的客房之中,一人揭去一層外袍,露出袍下白衣如雪,靜靜看那撲在方多病身上的東西。那東西手長腳長,在雪白皮膚上生滿一塊一塊血肉模糊的斑點,若非渾身龜裂般的血斑,和一個身材高瘦的赤裸男人也沒什麼大區別,頭顱甚大,見白衣人靜立一旁,它也回過頭來。只見它除了眼睛略小,嘴巴寬大,尚稱五官端正,突地低低嚎叫,驀地往白衣人身上撲來。

白衣人身形略閃,避開一撲,那東西行動奇快,轉折自如,竟如蜘蛛行網一般靈活詭變,一折之後,手掌往白衣人頭上抓來。

白衣人足下輕點,頎長的身影輕捷超然,從那東西腋下掠過,反掌輕輕在它背後一拍,竟然是往外直掠而去。那東西怪叫一聲,追向他身後,虧得這東西行動如電,卻是追之不及,一前一後,兩「人」一同奔入了石老房中。

黑夜漸去,晨曦初起,只聽石老那蓬屋中一聲驚天動地的轟然震響,枯枝石屑橫飛,劍氣破空而出,蓬屋傾頹崩塌,煙塵瀰漫,隨後四下寂寥,彷彿一切都失去了生命,一切詭異莫測、奇幻妖邪的怪物都在那倏然的安靜中,突然失去了行蹤。

過了不知多久,方多病緩緩睜開眼睛,只覺胸口氣滯,頭痛欲裂,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好不容易坐起身來,只見陸劍池臉色憔悴,坐在身邊,神情恍惚,他咳嗽了幾聲,喑啞地道:「發生了什麼事?李蓮花呢?」

陸劍池悚然一驚,獃獃地看著方多病:「李蓮花?」

方多病嗓子極干,再無心情陪李蓮花做戲,不耐怒道:「自然是李蓮花,住在吉祥紋蓮花樓中的人不是李蓮花難道是鬼?他人呢?」

陸劍池茫然轉頭往一邊看去,只見李蓮花灰袍布衣,仍昏在一旁,一動不動:「他就是李蓮花?」

方多病鬆了口氣,看來死蓮花還沒被那怪物掐死:「他當然是李蓮花,你真的信他是李蓮花同村的表房的鄰居?『同村的表房的鄰居』怎麼可能是親戚?世上也只有你這種獃頭,才會相信他的鬼話!」方多病瞪眼罵道,「姓李的滿口胡說八道,你要是信了他半句,一定倒霉十年!」

陸劍池呆在一旁,自從見那妖怪之後,這又是一件令他頗受打擊之事,住在吉祥紋蓮花樓中之人自然是李蓮花,為何自己會相信根本不合道理的胡言亂語?難道自己真有如此差勁,不但怕死怕鬼,甚至連高人在旁都辨認不出?

再看昏死一旁的李蓮花,可是這人如此唯唯諾諾,如此膽小怕死,又有哪裡像那前輩高人了?心中一團混亂,江湖武林,與他在武當山上所想全然不同。

「死蓮花!」方多病自床上跳下,到李蓮花床邊踢了他一腳,「你要裝到什麼時候?還不起來?」

李蓮花仍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聞言突然睜開眼睛,歉然道:「我怕那妖怪還沒走……」

方多病罵道:「他媽的青天白日,太陽都照到屁股,妖怪早就跑了,哪裡還有什麼妖怪?昨夜那妖怪突然鑽出來的時候,你在哪裡?怎不見你衝出來救我?」

李蓮花正色道:「昨夜你昏去之後,正是我大仁大勇,仗義相救,施展出一記驚天地泣鬼神的絕世劍招,於五丈之外將那妖怪的頭顱斬於劍下,救了你們兩條小命。」

方多病嗤之以鼻:「是是是,您老武功蓋世,那本公子就是天下第一,我要是信你,我就是一頭白痴的死瘟豬!」

李蓮花慢吞吞地道:「既然是死瘟豬,哪裡還會白痴……不是早就死了么……」

方多病大怒:「李蓮花!」

李蓮花道:「什麼事?」隨即對陸劍池微笑,「昨夜那妖怪真是可怖至極,我被嚇昏了,什麼也不知道,不知它後來是如何走的?」

陸劍池頓時滿臉尷尬:「我……」他昨夜真是被嚇昏過去,至今心神未定,幸好方多病介面道:「昨夜它打昏了陸大俠就向我撲過來,我被它一掌拍昏之後也什麼都不知道了,不過好像看到一些白色衣裳的影子。」他冷冷地補了一句:「說不定真有什麼白衣大俠突然之間冒出來救命,你可有看見什麼白衣劍客的影子?」

李蓮花連連搖頭:「我看到一只手從陸大俠床鋪底下伸出來的時候早就昏倒,什麼也不知道。」

此時房門一開,石老帶著那兩位年輕人端著清水走了進來,三人臉色都很蒼白,也似經過了一場極大的驚嚇:「三位好些了么?」

方多病奇道:「是你救了我們?」

石老沙啞地道:「昨天晚上……真是嚇得快去了半條命,昨天晚上突然有一頭怪物衝進我的屋子,然後一個穿著白衣,臉上戴著面紗的年輕人追了進來,我只聽見轟隆一聲,整間屋子就垮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今天早晨到你們房裡一看,你們三個都昏死在床上,窗戶破了一個大洞,可能那怪物和白衣人也來過你們這裡。」

他咳嗽了幾聲:「我們石壽村長年有長臂怪人的傳說,據說附近山林之中,生有一種行動奇快,力大無窮的怪物,它的巢本在深山,最近也許是沒有野獸可吃,所以經常到我們村裡活動。」

「你是說我們運氣太差,撞上了這種妖怪?」方多病「呸」了一聲,「老頭,既然有這種古怪故事,昨晚吃飯你卻不說?而且我十分懷疑,你是石壽村村長,村裡那稀奇古怪陰森可怖的客棧里死了多少人,你怎能不知道?老實說,你知道那怪物在村裡橫行,也知道它在客棧殺人是么?卻故意不告訴我們。」

石老老淚縱橫:「村裡有這種怪物,實在是本村的醜事,這都是因為村裡供奉神明不力,蒼天降罪,怎麼可以對外人講……」

方多病本待再罵,看如此一把年紀的老頭哭成這般模樣,有些於心不忍,「哼」了一聲作罷。

陸劍池關心的卻是他提到的那「白衣劍客」,失聲問道:「昨夜真有白衣劍客出手相救?他人在何處?」

「那年輕人和那頭怪物在屋子崩塌以後往樹林里跑去了。」石老嘆了口氣,「真是天降奇人,不知是哪裡來的神仙一樣的人,竟然能和怪物動手,那怪物全身長甲,刀槍不入,動作快若閃電,能和它動手,真非尋常人。」

方多病胸口仍然疼痛,嘆了口氣,以那怪物的力道,若非內功超凡絕世的高手,難以抗衡其力,心中不免有些氣餒,暗想:他媽的,我就是練上一輩子,也未必比得上這怪物天生的神力,武功練來何用?

而昨夜他瞟到的一角白影,以及石老說的蒙面白衣人卻是誰?不是一流高手中的一流高手,怎能和那東西動手?

李蓮花慢慢自床上爬了起來,嘆了口氣:「昨夜被嚇得半死,不過有白衣大俠追那妖怪去了,想必是不要緊,我……我想到處走走,散散心。」

方多病連連點頭:「我也想到處走走。」他心裡想的更是過幾個時辰等胸口傷勢好些,公子他便要逃之夭夭,從這鬼地方遠走高飛了,死也不再回頭。

陸劍池此時毫無主見,隨之點了點頭。

石老手指東方:「下山的路在那裡,往東走十里路,進入牛頭山,穿過菜頭谷,就可以見到阿茲河,沿著河水就可出去。」

李蓮花欣然點頭,三人用過些清水糙面,洗漱乾淨,便緩步出門。

石老看著三人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那兩位年輕人目露凶光:「村長,這就讓他們走了?」

石老搖了搖頭:「他們有人暗中保護,只怕是不成了,讓他們去吧,反正那……那事,他們也不知情,不過是三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外鄉人。」

兩個年輕人自喉底發出一聲低低地嚎叫,猶如獸嘶:「村裡好久沒有……」

石老冷冷地道:「總是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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