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微鏡下的大明第一章 都是學霸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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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要從徽州府下轄的歙縣說起。

大明共分為十三個承宣佈政使司,以及一南一北兩個直隸,咱們可以把它們粗略地理解為省份。

南直隸下轄有一個徽州府,歷來人傑地靈,無論官場還是商場都是英才輩出,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鄉。其時徽州府一共統轄六縣:歙、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其中歙縣最大,同時它還是附郭縣——也就是說,徽州府治設在縣內,與歙縣縣衙同城辦公。

府縣同城,很多府一級的文書檔案,自然就存放在縣城的閣架之上,以便隨時調取勘合。這些關於稅糧戶籍的案牘十分重要,關乎一縣之興衰,可又超級無聊,全是各種枯燥的數字羅列。所以它們長年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

隆慶三年(1569年),有一個歙縣人忽然對這些檔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個人叫帥嘉謨,字禹臣。嚴格來說,他沒有歙縣戶口,不算當地居民,而是個祖籍江夏的軍戶,隸屬於徽州府境內的新安衛。軍戶是大明特有的一種戶籍,世代都是軍人,歸屬於各地衛所——類似於軍分區——不過這出身沒什麼不好,朝中此時有個叫張居正的大人物,也是軍戶出身,正是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

【註釋】

徽州府與新安衛:根據《明史·地理志》與《明史·兵志》的記載,明代的整個疆土管理分別隸屬於兩大系統,即六部、佈政使司、府、縣這一行政系統,與五軍都督府、都指揮使司、衛、千戶所這一軍事系統。明初,徽州府直屬中書省,後改屬南直隸,下轄歙、黟、休寧、績溪、祁門、婺源六縣,歙縣為附郭。新安衛,直隸於中軍都督府,雖設於徽州府轄區,其守備衙署亦在歙縣,卻不受徽州府管轄。

圖一·1《徽州府山阜水源總圖》(來自弘治《徽州府志》)

軍戶:據《大明會典·戶部》記載,明太祖朱元璋下令管理天下戶口,置戶帖、戶籍,記錄人戶之名字、年齡、居住地等信息,戶帖發給百姓,戶籍上交戶部,作為核實戶口、征調賦役的根據。明代人戶分軍、民、醫、匠、陰陽等多種類型,除優免差役者外,其他人必須承擔不同的差役,不允許變籍,所擔差役亦世襲。其中,軍戶便是世襲供應軍差義務的特定人戶,負擔沉重,社會地位也相對低下,故明人一般以脫離軍戶為幸。明代諸多著名閣臣如李東陽、萬安、劉吉、梁儲、高拱、張居正、葉向高等人,皆出自軍戶。

帥嘉謨在文武兩道的表現都很一般,註定仕途無望。他只有一個特長:對數字天生敏感,擅長算學,是個學霸級的數學天才。

可惜在大明,可沒多少領域能讓這位理科生一展才華。最好的就業方向,就是去當個管錢糧的小官吏。而這個崗位,要求對錢糧稅賦的計算很熟悉,需要做大量的應用題來練習。

當時沒有教輔和習題集,帥嘉謨一腔做數學題的欲望無處發泄。好在這個苦惱沒持續很久,他便發現了一個絕好的題庫:歙縣架閣庫。

徽州府歷年的稅糧賬冊,都存在歙縣庫房裡。大明稅賦結構很是繁復,徽州又是納稅大戶,賬冊涉及大量加減折算、書算錢糧,這正是絕佳的應用題題例。磨煉好了這門手藝,以後就業便有保障了。

於是在隆慶三年的某一天,帥嘉謨設法接觸這些官府賬冊。一個學霸就這樣高高興興地開始做起數學題來。

做著做著,帥嘉謨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憑借著對數字的高度敏感,他註意到徽州的歷年稅賦裡有一個疑點: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運庫繳納的稅糧中,除正稅之外,還有一筆科目叫作“人丁絲絹”,須以實物繳納,且數額頗大,每年要繳8780匹生絹。

帥嘉謨再往下去查徽州府下屬諸縣的分賬,發現徽州府下轄六縣,其他五縣都沒有“人丁絲絹”這麼一筆支出,只有歙縣的賬簿上有記錄,數字與徽州府上繳南京承運庫的等同。

換句話說,徽州府每年8780匹生絹的這筆稅支,是由歙縣單獨負擔的。

帥嘉謨大為駭異,這可不是小數。為了確保自己沒犯錯,他還特意去查了一下《大明會典》。

【註釋】

《大明會典》:明代官修的記載典章制度的大全。有明一代於弘治、嘉靖、萬歷三朝先後編修、續修和重修《會典》。弘治年間,徐溥、劉健等奉敕修成《大明會典》180卷,至孝宗死,未及頒行。正德年間,李東陽等奉敕重加校訂後由司禮監刻印頒行,是為正德本。嘉靖年間續修的《會典》並未刊行。萬歷年間,大學士申時行等奉敕重修《會典》成228卷,為萬歷本。文中帥嘉謨所閱者應為正德本《大明會典》。

《大明會典》是一本官方發佈的資料集,裡面收錄了典章沿革以及各級政府稅賦資料、行政法規,從弘治朝開始,每代都會進行修訂,算是政府法令的一個匯編,亦勉強可以當作年鑒來用,權威性很高。

帥嘉謨在《大明會典》裡的徽州府條目下,找到了同樣的納稅記錄。更重要的是,《大明會典》裡只提及是由徽州府承擔“人丁絲絹”,並無任何字樣表明是歙縣獨自承擔。

按道理,徽州府的這一筆“人丁絲絹”稅目,應該是六縣均攤,怎麼只壓在歙縣一處呢?雖然歙縣的體量比其他五縣都要大,可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哪。

帥嘉謨心想,這件事關乎一縣之民生,可不能這麼糊塗下去,必須挖個水落石出!

就像所有的學霸一樣,帥嘉謨看到眼前出現了難題,不驚反喜,興高采烈地繼續深入挖掘。最終,他在《徽州府志》裡找到一條看似無關的古早線索。

【註釋】

《徽州府志》:現存明代《徽州府志》有兩個版本,一為彭澤、汪舜民等人編修的弘治《徽州府志》12卷,一為汪尚寧等人編修的嘉靖《徽州府志》22卷。特別需要註意的是,汪尚寧為歙縣人,曾官至通議大夫、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退休歸裡,組織一幫人員重修了《徽州府志》,後來亦被卷入學霸帥嘉謨引起的這場爭論。

徽州這個地方,歸附於洪武爺的時間很早。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稱吳王之後,在徽州實施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元稅,稱為“甲辰法制”。結果年底核查,行中書省發現數字有問題,於是在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搞了一次“乙巳改科”,對很多科目的稅額重新做了調整。

【註釋】

乙巳改科:據《徽州府志·食貨志》記載,吳元年(1364年),明太祖朱元璋重新修訂了徽州府的賦稅舊制,將六縣的“夏稅生絲”折麥征收。第二年,即乙巳年,行中書省核查徽州府賦稅時發現,該府吳元年的田賦增減額存在問題,派人將府、縣所屬官吏羈押至省,在嚴密監督之下,重新更定了徽州府的田賦數額,歲史稱“乙巳改科”,其中特別指出了歙縣虧欠原額夏麥9000餘石。

圖一·2 嘉靖《徽州府志》書影

在這次改制中,朝廷發現歙縣的夏麥數量有問題,與去年同比差了9700石,於是對歙縣的3646頃輕租田,每畝各加征“夏稅生絲”四錢,以彌補夏麥缺額。

【註釋】

石:古人把石塊鑿孔成凹行,用於稱量糧食,“石”因此成為容量單位,音(dàn)。《說苑·辨物》載:“十鬥為一石”。古代的容量單位有:勺、合(gě)、升、鬥、石,為10進制。出自《淮南子·繆稱訓》的“以升量石”,比喻以膚淺的理解力難以推測深奧道理。出自明人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的“朝升暮合”則用以形容生活的艱難。日常生活中,石與合因其過大或過小而較少被使用,人們常用的是升和鬥,故有升鬥小民、日進鬥金、不為五鬥米折腰等說法。

這個“補欠夏稅”年代太過久遠,看起來和“人丁絲絹”全無關系。帥嘉謨憑著天才般的直覺,覺得這兩者之間一定有什麼聯系,於是拿起筆來,粗粗算了一下。

歙縣補的9700石夏麥,按照隆慶時的官方換算標準,每石折銀3錢,9700石糧食折算成銀子,是2910兩。而每年“人丁絲絹”補交的生絹折成銀子,每匹7錢,所以8780匹折銀6146兩。嗯,兩個數字似乎沒什麼關聯。

【註釋】

折率:明初所定的賦稅,本是建立在實物財政的原則之上,政府根據需要的物品來確定征收的物品種類,百姓根據各地土產的特點繳納不同的物品。但是,各地的出產與政府的需要總有不一致的時候,就需要用其他的物品來代替。或者,在政府實物儲備充足的情況下,改征當時具有一般等價物職能的物品作為財政儲備,這時就需要有一定的換算比例,即折率。明中葉賦稅改革,逐漸以白銀作為衡量標準,折率也就主要是折銀率了,這一比率主要是由稅物要送往的倉庫與用途等因素決定。如據嘉靖《徽州府志》可知,嘉靖年間,徽州府夏麥征收,征入當地永豐倉每石征銀4.5錢,送往京庫(北京)每石征銀2.5錢,運往南京光祿寺每石征銀6錢。

帥嘉謨到底是個學霸,腦子轉得很快。他很快想到,徽州六縣彼此相鄰,一個縣夏麥歉收,其他五個縣不可能幸免。他再一追查,發現在同一時間,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也虧欠夏糧,一共是10,780石,可折銀3234兩。

2910+3234=6144。

這個數字,和“人丁絲絹”只差2兩。

帥嘉謨很快得出了結論:在國初,整個徽州府六縣共虧欠夏糧20,480石,以“夏稅生絲”為名義補之,折8780匹生絹。按說這筆錢是由六縣共同承擔的,不知為何,卻變成了歙縣單獨繳納。

更可怕的是:徽州並不養蠶,歙縣的老百姓必須先把糧食賣成銀子,拿銀子去買生絲,再繳給官府。周轉兩次,負擔更重。

如果從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改科”開始算起,到隆慶三年,這筆冤枉稅足足交了兩百多年!

歙縣簡直倒黴透了。

帥嘉謨做事很謹慎,他沒有急著去驚動官府,而是在歙縣摸了一圈底。結果他發現,自己並不是最早發覺有問題的,早在嘉靖十四年(1535年),已有兩個歙縣人——程鵬、王相發現這個“人丁絲絹”有問題。

他們沒有在徽州府本地抗議,而是越級呈文給了徽州府的上級——應天巡撫和應天巡按,而且還不止一次!

應天巡撫和應天巡按,這兩個官職的管轄范圍可不只有應天府一個地方,而是涵蓋了除鳳陽、廬州、淮安、揚州四府之外的整個南直隸地區,其中徽州府也受其轄制。

在具體的分工上,應天巡撫協調各府州縣,以賦役為主,也兼管司法、治安;巡按以監察為主,但也插手民政、司法、軍事。勉強用現在做對比的話,一個是省長兼軍區司令,一個是省高級法院院長兼紀委,找他們兩位,算是拜對了衙門。

市裡不管,難道省裡還不管嗎?

第一次接呈文的是應天巡撫陳克宅、巡按宋茂熙,兩位很快給了批復,要求徽州府徹查。可是他們很快便升遷轉走,沒人再去追問。接任的巡撫歐陽鐸、巡按遊居敬,接到了同樣的呈文,也給了批復,要求徽州府召集六縣合議。結果負責此事的官、吏,都是其他五縣出身,敷衍塞責,推諉拖延。

在來回拖延之中,王相、程鵬先後莫名去世,此事最後不了了之。

查到這裡,帥嘉謨推開賬冊,做了一個決定:他要第三次呈文,為歙縣討一個公平!

到底是正義感和鄉土情結使然,還是想借此炒作自己?史料不全,不好妄自揣測他的動機。

無論如何,他決定冒著觸動利益集團的巨大風險,開始采取行動。

隆慶四年(1570年)的年初,帥嘉謨撰寫了一份呈文,詳細地寫明自己的查考過程,然後提交給了當時的應天府巡按禦史劉世會。

在這篇呈文裡,帥嘉謨玩了一個心眼,在講述緣由時加了這麼一句話:“緣本府遞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絲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額六縣均輸,府志可證。”

大概意思是,我說的這個問題,在《徽州府志》裡也提到了,這是鐵證。

《徽州府志》是徽州府出面編撰的地方志,可信度很高。可是,府志裡其實只是含糊地記載了徽州府或歙縣繳納“人丁絲絹”多少多少,根本沒有明確說過“原額六縣均輸”的話,更沒有和國初那筆虧欠的夏麥聯系到一起。

帥嘉謨偷偷加了這六個字,是想給上官造成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方便行事——殊不知這一處小小的手腳,後來卻成了聚訟的一個關鍵焦點,這個後頭再說。

除了偷改了原文,帥嘉謨還發動了情感攻勢。他動情地說:

“南京承運庫每年收絲絹20,190匹,其中浙江、湖廣這種產絲大區,才繳納8501匹;應天(等)十三府,只要繳2905匹。我們徽州府根本不養蠶,卻要負擔8780匹。當地民眾只能賣了糧食,折成銀子,從浙江等地回購,這兩道手續,讓成本翻倍,苦不堪言。更何況,這筆負擔若是六縣分攤,還能勉強忍受,可現在是歙縣一縣承擔——這一縣之稅,比浙江、湖廣兩司都高,根本不合理啊!”

【註釋】

細查帥嘉謨所引用之《大明會典》可知,浙江、湖廣的各佈政司、府、州運往南京戶部承運庫的夏稅絲絹數分別為3509匹、4992匹,二者共計8501匹。應天等十三府為:應天府、常州府、鎮江府、太平府、廬州府、安慶府、寧國府、蘇州府、淮安府、松江府、鳳陽府、揚州府與池州府。上述各處所繳為絲綿折絹或農桑絲折絹,唯有徽州府繳納的稅項有些不同,乃是人丁絲折絹,有8779匹,與帥嘉謨所說的8780匹稍有出入。

這是帥嘉謨玩的一個統計學小花招。因為大明稅制不是統收統解,一個地方往往要向數處交稅。

當時浙江、湖廣等地的絲絹稅,不只解往南京承運庫,還有很大一部分會送往太倉銀庫、丙字庫等。從萬歷年間的稅收記錄來看,浙江的絲絹稅總額高達130,000匹,湖廣的總額27,000匹,都遠超歙縣。

帥嘉謨是這麼個邏輯:不談總數,單單拿出南京承運庫做比較,主要為了顯得歙縣格外悲慘。

這個手段的絕妙在於這些數字都是真實的,全經得起查證,只是在統計方式上稍做手腳,立刻顯出卓然效果——歙縣本身的負擔確實沉重不假,但被帥嘉謨這麼一比較,變得簡直慘絕人寰,讀之觸目驚心。

【註釋】

大明稅制:帥嘉謨引用《大明會典》所載各司、府送往南京戶部承運庫的絲絹稅額,來哭訴歙縣獨自承擔的徽州府絲絹稅額比浙江、湖廣兩司的總額還多,實在太失公平。他如此計算,隱含著一個前提,即認定南京承運庫記載的稅額,就是各佈政司、府所納絲絹稅額的全部。但實際上,這樣的假設完全站不住腳。因著兩京制度,明代的承運庫有南、北之分,帥嘉謨引用數據並未將北京承運庫算入。並且,地方上交中央的絲絹稅並非都送往承運庫,部分折銀可能送至太倉銀庫,部分絲絹可能送至丙字庫。所以,南京承運庫所收納的,僅是絲絹稅額的一部分而已。如下頁圖表所示,若給《萬歷會計錄》所記載的嘉靖、萬歷時期各佈政司、府、縣的絲絹稅的總額做個排名,可以發現,徽州府的絲絹稅在全國諸府中名列第九,歙縣則在諸縣中名列第六,都比較靠前,卻也與名列第一的嚴州府、淳安縣有相當大的差距,更不能與浙江、湖廣二司共計167,544匹的總額相比。

這真是只有學霸才能玩出的手段。

除了在史料和統計學上做手腳之外,帥嘉謨還準備了第三張牌:政治牌。

他呈文的第一句話是這麼寫的:“天下之道,貴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則鳴。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

【註釋】

天下之道,貴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則鳴。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普天之下,最重要的道理就是均平,故遇見不均不平之事,必須發聲抗議,維護公道!歙縣獨自承擔如此沉重的賦稅重擔這麼多年,百姓已貧困至極,無以為生了。幸蒙上天眷顧,遇見您這樣仁慈、賢明的禦史大老爺,小的有幸向您詳細陳明狀況,懇乞大老爺均平賦役,救歙縣百姓於水火!

短短一段話,先後兩次要求“均平”。

隆慶年間,江南正在推行一條鞭法。而一條鞭法的口號恰好是:“均平賦役,蘇解民困。”所以帥嘉謨兩次“均平”,把這次稅賦爭議拔高到響應國家政策的高度。

【註釋】

一條鞭法:據《明史·食貨志》可知,明初沿用兩稅法,根據官方登記的戶籍,田地要征收田賦,分夏、秋兩季繳納;丁要承擔多種徭役。後官府借各種理由加征賦稅、加派雜役,百姓困苦不堪,大量逃亡以躲避賦稅。政府亦出現嚴重的財政危機,故決定將一州一縣的田賦、種類繁多的徭役、雜稅合並起來,除必須的米麥之外,都折成銀兩,分攤到該州縣的田地上,按照擁有田地的多寡來征收賦稅,官方征收、官方解運,稱為“一條鞭法”。這不僅使國家財政收入得以穩定增加,也大大簡化了稅收程序,提高了效率。

從深層次來講,一條鞭法的核心要旨,是合並田賦、徭役,取消米麥之外的實物稅,統一改為折收銀兩。所以帥嘉謨在呈文中反復強調“人丁絲絹”是折色實物稅,繳納十分麻煩,這和中央精神緊緊地掛上了鉤。

只要此事能借到國策的東風,便能引起應天巡撫的格外關註。

要知道,這一任應天巡撫,對一條鞭政策的推行很下力氣。只要他肯表態,這事就成了一半,不,一大半!帥嘉謨之所以有這個底氣,是因為這位巡撫太有名氣,遠非尋常官員可比——他叫海瑞,號剛峰。

【註釋】

海瑞:據《明史·海瑞傳》等可知,海瑞,字汝賢,號剛峰,海南瓊山人,自幼喪父,靠母親節衣縮食撫養成人,對百姓的貧苦深有體會。海瑞中舉後曾至南平任代理教諭,有禦史來縣學視察,一些學官想要討好上司,一見面就全身趴在地上行磕頭大禮。海瑞則只是作揖而已,他認為學校不是官府衙門,是師長教導學生的地方,不應該屈膝下跪。因此,就有了這樣一個畫面:身為教諭、站在中間的海瑞,只是作揖,不下跪;兩邊的學官趴在地上磕頭,正如一個“山”字,又像一個筆架,因此海瑞就有了“筆架博士”的外號。海瑞升任淳安知縣後,不僅堅決抵制上司的額外攤派,並且積極取消不合理的賦稅、雜役,減輕百姓負擔。

不用多說了。

其實較起真來,帥嘉謨此舉屬於強行拔高。

因為這次“人丁絲絹”爭議的核心,是稅負歸屬,到底歙縣單出還是六縣一起出?至於實物折算,只是一個次要問題,跟一條鞭法關系不大。

這就好比兩個人為吃飯買單起了爭執。誰出這頓飯錢,才是爭執的重點,至於這錢是給現金還是刷信用卡,並不重要。等警察來了,其中一位喊一嗓子:“民警同志,你給評評理,為了響應國家鼓勵使用信用卡的號召,這頓飯錢該誰出?”警察聽了肯定莫名其妙,這兩件事根本沒關系啊。

但在帥嘉謨的妙筆之下,這個邏輯錯誤被巧妙地掩蓋起來,非但不露破綻,反而顯得煌煌正氣,高度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除了這些,帥嘉謨還準備了第四張牌——解決方案。

他深諳官僚稟性,知道他們最不耐煩的,就是下面的人爭吵卻又拿不出辦法。所以在呈文的最後,他急上峰之所急,十分貼心地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要麼按照《大明會典》的原則,六縣按照人丁分攤;要麼按照《徽州府志》,六縣按照田地分攤,折麥再折銀再折絲。”

看,方案我都給您做好了,您朱筆批準便是。

這樣一來,無論按人頭統計還是按田地統計,歙縣都能減少至少一半負擔。

不得不說,帥嘉謨的這一篇呈文,當真是訴狀傑作。開頭借了朝廷大勢的東風,立意高遠,中間數字翔實,論據確鑿,層層推論極有說服力。篇尾不忘煽情,描繪歙縣人民生活有多艱辛,訴於情感層面。文字、邏輯上玩的小花招層出不窮,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關於帥嘉謨的職業,史無明載,徽州其他五縣罵他是個奸猾訟棍。從這份訴狀來看,若非狀師大手,還真寫不出來這等文字。

這一篇雄文遞上去以後,效果立竿見影,果然得到了撫院與按院的高度重視。

錢糧稅賦,歷來都是民政事務的重中之重。隆慶四年二月初十,巡撫海瑞給出批示:“仰府查議報奪。”意思是我很重視,你們好好查清楚。隨後,巡按劉世會做出了更詳細的指示:請徽州府召集六縣負責官吏、鄉紳、耆老等民眾代表,就這件事進行查證合議。

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書,一看海剛峰的大名,沒敢耽擱,立刻發牌催促六縣派員過來商議。

誰知道,就在這節骨眼上,竟然出事了。

隆慶四年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兩院批示發出後的第十五天,突然傳來消息,海瑞調職,改任南京糧儲。

海瑞為何突然從應天巡撫離職,這是另外一篇好大文章,這裡按下不表。總之,徽州這攤事,海剛峰是顧不上管了。

海瑞是帥嘉謨最大的倚仗。他突然調任,讓“人丁絲絹”案子陡然失去了前進的動力。盡管巡按劉世會還在,盡管徽州知府段朝宗還在,可是沒了海剛峰當主心骨,他們可不願意去觸這個黴頭。

要知道,他們要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

帥嘉謨的主張,對歙縣有利,但對其他五縣來說可是徹頭徹尾的壞消息。一旦議成,他們平白要多交不少賦稅。因此對這個提案,五縣籍的官員、胥吏、鄉紳、百姓都堅決反對。

要知道,徽州府不比別的小地方,在朝中做過官的人極多。那些致仕的官員與中央關系密切,又熱衷於彼此聯姻,經營成一個盤根錯節的關系網絡。這裡的鄉紳鄉宦,個個能量巨大,手眼通天。六縣紛爭,動輒能攀扯出政壇上的大人物。別說徽州知府,就算是應天撫、按兩院也不得不有所顧慮。

【註釋】

徽州府出身官員中身居高位者眾多,進入《明史》名臣列傳者就有四十多位,在安徽省內,僅次於太祖朱元璋的老家、明初因軍功任職者眾多的鳳陽府。特別的是,徽州府出身的官員多是宣德以後以科第進入仕途、官運亨通的。嘉靖、萬歷時期在朝為官者,績溪有官至工部尚書的胡松,以計謀擒獲倭寇首領、後官至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禦史的胡宗憲;休寧有官至福建兵備簽事的汪泗論;婺源有官至兵部左侍郎、贈兵部尚書的汪元錫,官至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的餘懋學,官至兵部侍郎、別號“潘青天”的潘珍;歙縣有官至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的汪尚寧,官至兵部侍郎的汪道昆,官至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的許國,等等。

而從徽州知府的立場來看呢?

無論“人丁絲絹”在六縣怎麼分配,對府裡來說都沒區別,只要每年湊夠8780匹生絹給南京就好。所以這筆絲絹稅如果不改,局勢平靜如初,最多歙縣抱怨兩句——反正你們交了兩百多年了,早習慣啦;若是支持帥嘉謨的主張,把賦稅均攤到六縣,徽州府得不到半分好處,反而引起其他五縣騷動,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

徽州府會怎麼選擇,不問可知。

帥嘉謨為什麼當初不去找徽州府討公道,反而要越級去向兩院呈文?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在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

現在海瑞離開,倚仗已去,整個事情立刻推動不下去了。

應天巡按在二月十四日指示六縣合議,徽州府隨即也發牌催促。但下面毫無反應,恍若未聞。別說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就連苦主歙縣,居然也悄無聲息。

帥嘉謨一打聽才知道,歙縣知縣房寰正趕上丁憂,縣務無人署理。其他五縣的知縣則宣稱要忙著準備朝覲事宜,因循停閣,不辦公了。

明代從洪武十八年(1385年)開始,規定地方官員逢醜、辰、未、戌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要進京朝覲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查黜陟。這對官員來說,是一件大事。

但問題是,隆慶四年為庚午,隆慶五年(1571年)為辛未,才是朝覲之年。你明年才上京,今年二月份就開始停閣不辦公了?

而且還不是一位,是五位知縣都這麼回答。

很明顯,五縣已經商量好了,對這次合議采取消極不合作的態度,盡量拖延下去,拖到黃,拖到忘,拖到無疾而終,然後就天下太平了。歙縣在嘉靖朝的兩次申訴,不就是這麼被拖沒的嗎?

於是,從應天巡按批示之日起,地方上拖了足足兩個月時間。一直到了四月十八日,績溪縣才慢吞吞地回了一封申文。至於其他四縣,幹脆連回應都懶得回應。

這份績溪縣的申文,是以本縣教諭楊存禮的名義提交的,還有幾個縣中耆老的連署。由教諭出面,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績溪的態度——此事無關錢糧,是教育問題!

比起帥嘉謨那篇雄文,這份申文的幹貨不多,刀筆卻暗藏機鋒。

一開頭,楊教諭先喊了一句政治口號:“為懇恩遵國典、據府志,均賦救偏,以蘇困苦事。”然後畫風陡然一變,先大罵帥嘉謨“變亂國制,罔上虐下”,是個“假公挾私”的無恥訟棍,又罵嘉靖年呈文的程鵬、王相是刁民。

【註釋】

為懇恩遵國典、據府志,均賦救偏,以蘇困苦事:本縣為了響應府衙的號召,今特遵照《大明會典》《徽州府志》之記載,均平賦稅,補救弊政,切實緩解百姓多年之困苦,以示大人的浩蕩洪恩!

變亂國制,罔上虐下:(帥嘉謨)實乃假公濟私的無恥之徒,他興風作浪,妄圖變亂國家大政,對上欺騙、蒙蔽大人,對下虐待、陷害百姓。

罵了半天,楊教諭終於說到了主題。首先他承認了帥嘉謨的發現,如今的“人丁絲絹”,確實就是國初的“夏稅生絲”。但他解釋說,根據府志記載,當年朝廷發現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責令他們補交“夏稅生絲”,一共8780匹給南京承運庫。所以這是歙縣自己的責任,跟其他縣沒關系。

然後他又說,這筆稅款交了一百七十多年,從來沒人抗議過。嘉靖十四年,兩個歙縣刁民程鵬、王相去告刁狀,當時的徽州知府馮世雍主持過一次調查,甚至還去巡院查過版籍,結論是“人丁絲絹”就該歙縣單獨交。此後三十多年,也風平浪靜。誰知道又冒出一個訟棍帥嘉謨,無視組織決定,又要興風作浪。

楊教諭的這個辯駁,實在毫無道理。

帥嘉謨已經算得很清楚了。按照隆慶年間的折率,8780匹生絲,換算成麥子是20,480石,跟歙縣拖欠的9700石根本對不上。即使按洪武年間的折率,也不可能差那麼多。楊教諭到底是文科生,沒算明白這筆賬。

不過技術細節無關宏旨,因為文科生最擅長的,是抒情。

楊教諭動情地寫道:“我們績溪,一共才方圓二十四裡,土地貧瘠,民眾貧苦,每年丁糧才七百石不到;他們歙縣方圓二百二十四裡,每年丁糧得六萬多石。哪裡有把上縣的負擔轉嫁給下縣的道理?”

他哭訴完之後,別有深意地加了一句:“照舊定納,庶免小民激變之憂,官民兩便。”意思是:您最好按照原來的做法征稅,免得激起民變,這樣官府和民眾都方便。

楊教諭前面那些話,都是廢話,真正的文眼,恰好就在這裡。

這句話雖然謙卑,卻隱隱帶著威脅。反著讀,意思就成了:如果您不照原樣征稅,恐怕會引起民變,到那個時候,可就官民兩不便了。

這句話非常狠,一下就擊中了徽州府的要害。

要知道,這個威脅雖然出自績溪代表之口,但其實背後是五縣的共識。也就意味著,如果此事不令他們滿意,將會使整個徽州府大亂。明年就是朝覲考查年,青天大老爺,您自個兒掂量著辦吧。

楊教諭這一手玩得很有分寸。如果五縣一起威脅鬧事,跡同謀反,切不可為。現在四縣不吭聲,推出最小的績溪在前頭說話,績溪人口太少,怎麼鬧,也絕對上升不到謀反的地步。這樣一來,既委婉而隱晦地把威脅傳達到,又給知府留出了足夠的面子,方便日後轉圜。

大明地方官員一向的治政思路是以穩定為主,不出事什麼都好說,至於講不講道理還在其次。下頭老百姓們也明白這個邏輯,所以碰到什麼糾紛,甭管有理沒理,先鬧一陣。鬧成了,官府往往就會按鬧分配;鬧不成,也是法不責眾嘛。

你看,這就是文科學霸解決問題的思路。楊教諭根本不屑去查證什麼“人丁絲絹”的技術細節,數字不重要,仕途才是重點。只要點明這事處理不當會引發民變,危及知府的前程,就足夠了。

果然,徽州府一看這篇申文,心領神會,不再催促合議。在幾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中,這件事慢慢地不再有人提起,眼看就要黃。

當事人帥嘉謨一看,急了,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豈能無疾而終?問題的癥結,到底在哪裡?

從這裡,就能看出文理思路的差別了。

楊教諭的申文不提業務對錯,只談官員仕途。而帥嘉謨沒讀出申文這一層機鋒,一廂情願地認為,之所以徽州府不願推進,是因為整件事還說得不夠清楚——典型的技術人員思考方式。

他順著這個思路,重新考慮了一下,發現之前的呈文裡,確實有一處很模糊。

國初六縣均輸的“夏稅生絲”,就是如今歙縣獨輸的“人丁絲絹”,這個沒問題。那麼,“夏稅生絲”這個科目,又是怎麼被改成“人丁絲絹”的呢?

搞清楚這個關鍵節點,真相便會浮出水面。

帥嘉謨挽起袖子,又撲到浩如煙海的案牘文書裡去。他要在這積存了兩百年的六縣檔案的大海裡,找出那根關鍵的針來。

這次的調查,持續了數月之久。皇天不負苦心人,居然真的被帥嘉謨找到了線索:

奧妙就奧妙在征稅科目上。

帥嘉謨翻出了歷代戶部給徽州的勘合——類似於收據,上面寫得很明白:“坐取徽州人丁絲絹。”也就是說,南京承運庫要徽州征發的科目,是“人丁絲絹”,而且沒有指明由哪個縣單獨繳納,一般默認是六縣均攤。

而帥嘉謨再去查徽州府發給六縣的催繳文書,卻發現“人丁絲絹”這個科目沒了。只有歙縣的交稅科目裡,多了一個“夏稅生絲”。

於是,這其中的手腳,很清楚了。

徽州府在向歙縣征稅時,用的名目是“夏稅生絲”。恰好歙縣確實有一筆國初欠麥的“夏稅生絲”科目,因此地方並不覺有異。等這筆稅收上來以後,徽州府向上遞交時,又從“夏稅生絲”抽出應有的數目,劃歸到“人丁絲絹”之下。

這樣一來,原本六縣均攤的稅負,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成了歙縣獨扛。“人丁絲絹”這只鳩,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占了“夏稅生絲”的巢。可憐歙縣百姓不知內情,辛辛苦苦交稅,卻不知道供養的其實是六縣負擔。

做這個手腳的人,絕對是個高手。他既熟知國初錢糧掌故,又精通案牘流程,巧妙地利用歙縣補交夏麥的這個科目,移花接木,混淆視聽,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繳稅這種事,一旦形成了慣例成法,就會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很難改變。就這樣,歙縣一口氣交了兩百年“人丁絲絹”而不自知。

帥嘉謨一拍桌子,這必然是有徽州府戶房的書手從中舞弊!

這個猜測,並非憑空臆測。

在大明府、縣這兩級的政府裡面,具體政務的執行機構叫作“三班六房”,三班指皂班、壯班、快班,合稱為衙役;六房分為吏房、戶房、禮房、兵房、刑房、工房,與中央六部相對應。知府和知縣是流官,幹幾年就會調走,但三班六房的職位往往為本地胥吏所把持。這些人都是本地土著,熟知基層,他們又掌握著專業技能,職務世代相傳,自成一個體系。沒他們配合,貴為知府也沒法施展拳腳。

尤其是六房中的戶房,分管錢糧,是胥吏管理的重災區。小吏們有各種手段可以顛倒乾坤。手段高超的書手,甚至能“使連阡陌者空無籍,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野”,你說這得多囂張。嘉靖年間的一位官員霍與瑕就曾無奈地寫道:“各縣各戶房糧科,年年派糧,時時作弊。”可見當時基層之混亂。

【註釋】

使連阡陌者空無籍,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野:明代的田地主要有官田與民田兩種,皇莊、學田、牧馬草場、園陵墳地、勛貴莊田、百官職田、邊臣養廉田等,都是官田,其餘為民田。田地是政府征收賦稅的重要來源,明初曾核實天下田地,造有魚鱗圖冊,以制定賦稅額度,每一次田地的變動都要記錄在案。但是,當土地兼並嚴重的時候,富人可以田連阡陌,貧者卻無立錐之地。更可怕的是,被收買的小吏,可以使用高超卻卑鄙的手段,使得家有良田千畝的富家在官方記錄中表現為無田,富家便可輕松逃避賦稅;而根本沒有田地的窮家卻被登記為田產豐富,需要承擔沉重的賦稅。

這筆絲絹稅,一定是當年的經手小吏在賬簿上做了手腳,才讓歙縣蒙受不白之冤!

事不宜遲,帥嘉謨迅速又寫了一篇呈文,簡單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知道,吏目向來世代相繼,如果徹底掀出來,很可能會得罪一大批人,所以他對於成因,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先年不知弊由何作”,只強調這個稅科是被篡改過的,是不對的。

人,可以不追究,畢竟過去快兩百年了;事,做錯了,就得撥亂反正。

帥嘉謨還提出另外一個重要論據:“人丁絲絹”明明是人頭稅,那應該就是按人口收取,單獨讓歙縣繳納,難道其他五個縣一個人都沒有嗎?

隆慶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帥嘉謨正式把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滿懷期待能夠得到回應。

應該說,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的更有說服力,新提出的兩個證據也都很合理。可是報告遞上去,毫無動靜。徽州府這次連回復都沒有,置若罔聞。

帥嘉謨到底是數學學霸,在探究人心方面不及文科學霸楊教諭。他不明白徽州知府的冷漠是考慮到穩定和仕途,跟技術性問題無關。帥嘉謨把一個戰略性錯誤當成了戰術性錯誤,一味鉆牛角尖去查考細節,等於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換了其他人,大概就認命了,可是帥嘉謨沒有退縮。這個耿直倔強的數學學霸,意識到從徽州府和應天兩院都得不到支持,遂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進京上訪!

我找你們領導去!

這裡要特別插一句,帥嘉謨的這個行為,在別的地方可能驚世駭俗,但在徽州,還真不算出奇事。

徽州這個地方,民風彪悍。這個“彪悍”不是說他們好打架,而是說徽州人好打官司。

中國老百姓一般都有逃避打官司的傾向,愛打官司的人,會被當成“刁民”。地方官考評,也以“涉訟事少”作為民風淳樸的標準之一。但徽州人的做派,和如今美國人很相似,動輒興訟,有事沒事就喜歡對簿公堂,所以盛產精通法律條文的狀師、訟師——號稱“健訟”。

這民風不是明代才培養出來的,早在北宋時期,徽州人就喜歡打官司。歐陽修曾經如此描述徽州民風:“民習律令,性喜訟。家家自為簿書,凡聞人之陰私毫發、坐起語言,日時皆記之,有訟則取以證。”徽州人,家家都有個小賬本,沒事就暗暗記下別人的言行,打官司時甩出來當證據,這法律意識真是夠強的。

以至於南宋時,徽州籍貫的理學大宗師朱熹也無奈地評價本鄉人:“其俗難以力服,而易以理勝。”

所以帥嘉謨在本地打不成官司,毅然赴京上訪,這個做法很符合徽州人的風格。

不過他這個“上京”,可不是去北京,而是去南京。

當時大明中樞分成南北二京,北京的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軍都督府、翰林院等政府機構,在南京都有一套一模一樣的備份。南京這套備份政府,雖然權力遠不及北京的大,但在南直隸這片地方還是很有發言權的。

尤其是錢糧稅收這塊,南京的戶部統管南直隸、浙江、江西和湖廣諸司,都是膏腴之地,天下半數稅賦,皆出於這裡。南京戶部的影響力,不比北京戶部正印差多少。

帥嘉謨抵達南京以後幹了什麼,沒有資料記載。但從各種官府文件透露的細節能推測出,他應該沒去找戶部,而是先去找了都察院一位姓宋的禦史,求遞陳情狀子。

這是個明智的決定。以帥嘉謨的身份,想直接找戶部高官申訴很難,但搭上一個言官就容易多了。

都察院十三道監察禦史,職責為稽查六部百司之失,一向喜歡搜集民意,風聞奏事,找他們管用。

不過他沒走彈劾的路子。對京官來說,這事太小,又不涉及中樞官員,專門上書彈劾意思不大。帥嘉謨也不想跟地方政府徹底撕破臉。他所求的,只是朝廷一個態度,批幾句話,就夠了。

隆慶五年的六月初二,帥嘉謨的呈文終於被宋禦史遞交上去,並很快轉發給南京戶部。同隨呈文過去的,還有一段都察院的批語:“典有所遵,賦當均派,合從抄出酌行。”意思是,要求應該遵守法典,均攤賦稅至六縣,請戶部酌情辦理。

這個批語,正是帥嘉謨夢寐以求的結論。

南京戶部接到這道文書,加了一句“候本處巡按衙門題”,轉發給應天巡撫和巡按,讓他們酌情辦理。與此同時,戶部還特意給徽州府發了一份咨文,特別指出:“轉行該府從公查勘,前項人丁絲絹起自何年,因何專派歙縣。其各縣有無別項錢糧相抵,如無相抵,今應作何議處。”

這段話雖然還是疑問口氣,但其實已經有了定論:歙縣的稅賦肯定有問題,所要搞清楚的,無非是何時開始,以及怎麼攤回到其他各縣。

獲得了戶部的支持,帥嘉謨這趟進京之旅,可謂圓滿結束。接下來,他只要趕回徽州,等著配合上峰調查就夠了。帥嘉謨高高興興地離開南京城,踏上了返鄉之旅。

他不知道,此時一道死亡威脅的陰影,已經悄然籠罩在他的頭頂。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五縣明面上雖然對“人丁絲絹”一事反應淡漠,但私下裡十分重視。京官之中,也不乏五縣籍貫者。帥嘉謨在京城的舉動,他們了解得很清楚。

整件事的癥結,就是這個新安衛的訟師!沒他上躥下跳,就天下太平了。

要不,把他幹掉算了。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嘉靖年間,那兩個糾纏“人丁絲絹”的歙縣“刁民”程鵬、王相,最後也是莫名身死收場。奈何橋上,不差這一條冤魂。

帥嘉謨在歸途中,果然遭遇一場絕大的危險,全靠好運氣才僥幸逃脫。具體是什麼危險,是誰指使的,沒有記載流傳下來。但帥嘉謨真是被嚇破了膽,敵人這是動了殺心。他壓根不敢回徽州,攜帶家人逃回了老家湖廣江夏縣避禍。

帥嘉謨這一逃,讓好不容易啟動調查的絲絹案陷入停滯——提告的苦主都沒了,還怎麼查?於是在各方敷衍之下,這件事終於再度沉寂下去。至於朝廷戶部,日理萬機,不可能一直盯著徽州這個小地方。

隆慶五年,毫無動靜。

隆慶六年(1572年),也毫無動靜。

在這一年,隆慶帝終於駕崩,萬歷帝即位。再然後,張居正排除掉了一切政敵,成為首輔,整個大明邁進了新時代。但徽州絲絹案,仍舊毫無動靜。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整個大明都忙著適應這位新首輔的執政風格。至於絲絹案和那個躲去原籍不敢回來的數學學霸,已經徹底被人遺忘,再沒人提起過。他心灰意冷,不敢再去爭辯什麼。

整個故事,似乎就這麼結束了。

可到了萬歷三年(1575年)的年初,已沉寂四年的徽州絲絹案,似乎被什麼力量激發,突兀地掀起一陣巨大的波瀾,震驚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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