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難歡聚易離別

所屬書籍:長相思

秋後的午後,是一天中最美麗的時光。

沒有病人的時候,小六喜歡拿一片荷葉遮住眼睛,仰面躺在曬草藥的草席上,雙臂貼著耳朵往上伸展,雙腳自認合併,腳尖往下。整個身體筆直得像一條線,想像中好似身體可以無限延展,那種筋骨撐拉的感覺,配上溫暖的太陽、荷葉的清香,兼職就像骨頭飲了酒,小醉微醺的美妙。

他曾經鼓勵過麻子和串子像他那樣曬太陽,可麻子和串子嫌光天化日丟人,從來不和他學。所以這種美妙的感覺,小六只能自己寂寞地獨享。

小六撐拉夠了,緩緩收回手臂,拿開了荷葉,看到十七在切葯。

麻子自從女兒出生,幾乎常住在屠戶高家了。本來串子還能幹些活,可這三個月他整天在外面野,也不知道在折騰什麼。醫館裡只剩於十七,不過小六一點沒覺得活兒比以前多,反倒更省心清閑,每次想到什麼,剛想到去做,發現十七已經做好。

小六盤腿坐到席子上,把荷葉頂在頭上,看著十七專心致志地幹活。十七一直低著頭切葯,等切完了,把切好的小葯塊仔細地裝進藥盒里,等這個藥盒裝滿了,他又開始切另一種葯。

十六叫:「十七。」

十七停了一瞬,抬起頭,默默地看著十六。

「嗯……」小六搖搖頭,「沒什麼。」

十七低下了頭,又開始忙碌。

「十七。」

十七停下,這次沒有看小六,只是微微側頭,凝神聽著。

「你休息會兒吧!」

「不累。」十七繼續幹活。

小六拿下荷葉,一邊看著十七,一邊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把個圓圓的荷葉撕成了一條條。老木和串子都察覺不出他在和十七生氣,可十七和他都知道,剛開始十七還想賠禮道歉,他卻故意裝糊塗,越發客氣有禮,漸漸地十七不再提,只是沉默地像影子一樣跟隨他,把以前三個人乾的活一個人都幹了。

「十七……」

十七抬頭看向小六,小六卻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咬著咬嘴唇,忽而眉開眼笑地拍拍旁邊,「你過來,我教你個好玩的事情。」

十七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到小六旁邊。

小六躺下,連說帶比,指揮著十七躺下,像他一樣很沒形象地曬太陽,十七果然不想麻子和串子,毫不遲疑地一一照做。小六眯眼數著瓦藍天空的潔白雲朵,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雖然曬在身上的太陽依舊是那個太陽,躺著身下的草席也依舊是那張草席,可兩個人一起曬太陽的感覺,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比一個人曬太陽的感覺好。

小六昏昏欲睡時,十七的聲音突然傳來:「不會再有第二次。」

「嗯?」小六迷惑地睜開了眼睛。

「不管什麼原因都不會再讓你想要倚靠一下時,卻找不到我。」

小六徹底清醒了,忽然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的小脾氣怪沒意思的,虧得十七竟然還耐心琢磨了一番。小六翻身坐起,撓著頭乾笑幾聲,想說點什麼,老木突然跑了進來,拽起小六就跑。

「鞋,我還沒穿鞋!」小六匆匆穿上鞋,快跨出門了,突然回頭對十七說:「一起去!」

小六被老木拽著一路快跑,顧不上看十七有沒有跟過來。

一直跑到了街頭,小六剛和軒打了聲招呼,就被老木摁著躲到了幾個酒缸後,老木和軒打手勢,軒點點頭,便是一切明白。

有人小心地蹲在他身後,小六也沒回頭,就知道是十七來了。小六回頭沖十七笑做了個鬼臉,調整了下姿勢,笑眯眯地等著偷窺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

軒大聲咳嗽了幾聲,老木立即一副進入戒備的狀態,小六也立即從酒缸縫裡偷看。

三個娼妓姍姍而來,聲音軟糯地對軒說著要買什麼酒,要幾兩。買完了酒,兩個走得快,還剩一個慢慢地落在後面。

小六正看得不耐煩,老木用力捶了他一下,他這才看到串子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和那落在後面的一個娼妓並排走著,走著,走著……不見了。

老木拽著小六又是小跑,左拐右彎,鑽進了個小巷子里。串子和那娼妓在暗影中低聲說話,說著說著,兩人貼到了一起,開始扭糖絲。

十六笑眯眯地看著,老木卻臉色鐵青,一臉傷心失望。小六側頭看十七,十七站得筆直,眼睛去看著自己的鞋尖,絕對地非禮勿視。

扭糖絲的兩個人越來越激烈,女的靠著牆壁喘息呻吟,老木想衝出去,可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麼尷尬的事情,對小六說:「你看著辦吧!」說完,氣沖沖地走了。

小六顧不上理會老木,只是好笑地看著十七,十七的眼睫毛微微地一顫一顫,小六忍不住湊了過去,「大家族的子弟就是沒有侍妾,也該有幾個美貌的婢女吧?你身邊的婢女比這個女兒如何?」

十七不說話,想避開小六後退,可已經貼著牆壁了。

小六忍著笑,繼續自己的邪惡,雙手張開,往牆上一放,把十七圈住,惡霸調戲民女的架勢,「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是小白兔那樣清純羞澀的,還是像這個女子一樣風騷熱情的?」

在女人的呻吟中,十七蒼白的臉頰慢慢地染上了一層紅暈。小六已經快要笑破肚子,卻越發邪惡,更是湊近了,幾乎貼著十七的臉,聲音低沉地問:「你想要嗎?」

沒想到,十七慢慢地抬起了頭,雖然有一點羞澀,可眼神清亮清亮,竟然溢出了笑意!

小六愣住了,半晌腦子裡才冒出句,披著羊皮的狼啊!

小六又羞又惱,臉騰地紅了,把氣全撒到了串子的身上,直接沖了過去:「串子!你膽子大了啊,都學會嫖妓了?錢哪兒來的?」

串子嚇得提著褲子就跑,可習慣性地跑了兩步,又跑了回來,擋在女子的身前。那女子卻毫無愧色,只迅速整理好衣衫,推開了串子,對小六一禮,「奴家桑甜兒,與串哥兒相好,並未要他的錢。」

小六笑笑地問:「你個娼妓,陪他睡覺不要錢,不是虧了?」

桑甜兒笑笑:「我樂意!」

小六問:「你樂意陪他睡一輩子嗎?」

桑甜兒愣了,似乎明白了小六的意思,卻不敢相信小六是那樣的意思。串子急急忙忙地說:「我願意!我願意和她睡一輩子!」

小六踹了他一腳,「滾一邊去,我問她話呢!」

串子可憐兮兮地看著桑甜兒,對她猛點頭。

桑甜兒終於相信小六問的就是那個意思,眼中有淚,跪下,「奴家願意。」

小六說:「你想好了?跟著串子可要幹活受累。」

「奴家願意。」

「成,你回去等著吧,想想什麼時候成親。」

桑甜兒不敢相信地看串子,一切能這麼簡單?串子扶起她,「六哥雖然凶,可向來說什麼就是什麼。」

小六擰著串子的耳朵,拽著他就走,「你可真是長大了!」

串子心愿得成,一邊哎呀呀地叫痛,一邊高興地沖著十七笑,十七跟在他們身後,只是看著小六,眼中滿是笑意。

經過酒鋪子時,小六對軒說:「謝謝你了!」

軒瞅了一眼被小六擰著耳朵的串子,笑著拱手,「如果辦喜事,記得照顧我的生意啊!」

「成,到時你和老木談吧。」

小六拎著串子,快進門時,小六低聲說:「還不叫得凄慘點?」

串子立即反應過來,大聲哭嚎起來,小六連踢帶踹,把串子打到老木面前,老木又心疼,嘀咕:「都老大不小了,要打也背著人打,好歹給她留點面子。」

老木本來就一肚子氣,可小六已經收拾好了串子,老木突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小六,你說這算是什麼事啊?串子怎麼就和個娼妓黏糊到了一起了呢?」

小六說:「想辦法贖人吧!贖了之後,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麻子有的,也別給串子缺了。」

如果老木是神農或高辛人,以他對串子的真心疼愛,恐怕很難接受串子娶一個娼妓,可他來自民風奔放彪悍的軒轅,蹲在門檻上吹著冷風,琢磨了半晌,覺得也沒有什麼不行的,串子的媳婦就這麼定了下來。

老木一旦決定了,立即開始張羅。娼妓館也許是覺得有利可圖,也許是想懲罰桑甜兒,開了個高價,都夠麻子再娶十個春桃了。老木四處託人說情,但是,以老木和小六在清水鎮二十多年的關係,竟然完全搞不定。

老木氣得要死,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娼妓館在清水鎮是很特殊的場所,那裡是所有消息彙集和傳播的地方,有著最美艷、最有才華的女子,是有權勢的男人們會常去坐坐的地方,那裡有各種勢力在掌控,不僅僅是軒轅、神農、高辛,還有各大世家,從中原的赤水氏到北地的防風氏都有。

老木愁眉不展,長吁短嘆,「我看甜兒是真心想跟咱家串子,如今寧可挨打都不接客了,可那老鴇實在可惡!」

麻子看著難受,私下裡勸串子放棄,桑甜兒再好看,可不是他們這種人想的。

串子臉色晦暗,坐在院子里的門檻上,抱著腦袋,

整宿地睡不著。

屋內,小六躺在榻上,蹺著二郎腿,捧著他的寶貝小鏡子,嘿嘿地直笑。

小鏡子里正在放一幅幅畫面,全是那個深夜他的傑作。相柳的臉上被他畫出了九個頭,睜著冰冷的眼睛,如利劍一般看著他。

小六對著鏡子,彈相柳的頭,「讓你凶!讓你凶!」彈完了,他抹了下鏡子,所有畫面消失,小鏡子恢復了正常,除了看上去比一般的鏡子更精緻一些,完全看不出能記憶過去發生的事情。

這面看似普通的鏡子實際是用狌狌精魂鍛造而成。大荒內有異獸狌狌,天生就有窺視過往的能力,但窺往見未都是逆天之舉,因為狌狌的這個逆天之能,它們修鍊十分不易,所有狌狌妖極難碰到,而用狌狌妖的精魂鍛造的鏡子古往今來只此一面。因為用狌狌精魂鎖鑄的神器一定要狌狌在被煉化時心甘情願,沒有一絲怨恨,才能重現往事,可想而知沒一個狌狌妖在承受殘酷的鍛造之痛死去時會沒有一絲怨恨。

小六把鏡子貼身收好,雙手交叉放在腦袋下。

那夜之後,已經幾個月了,相柳一直沒有出現。那麼多人找他的麻煩,他不出現是正常,如果出現,小六也明白自己活到頭了。小六一直在心裡祈禱,多一些人找他麻煩吧,最好忙得他完全忘了清水鎮上還有個玟小六。

但是,現在……唉!

白羽金冠雕毛球幻化的小白雕從窗戶外飛了進來,趾高氣揚地落在小六面前。

小六對它說:「看到你這副拽屁的樣子,我就想拔了你的毛,把你左半邊烤著吃,右半邊煮著吃,吃完的骨頭再喂狗。」

毛球朝小六撲過來,小六抱著頭,滾到塌下,「和你主子說,我要見他。有正經事。」

【狌狌(xingxing)】:《山海經·南山經》中記載的一種異獸,「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氣名曰狌狌,食之善走」。《淮南子》中說它可以知道一個人的往事,不過,無法知道將來的事情,所以叫「知往而不知來」。

毛球惡狠狠地盯了小六一眼,展翅飛入了黑夜。

小六覺得不能在屋子裡見相柳,同一社會環境會讓他想起上次受辱,很容易激發凶性。

小六齣了門,沿著河往上游跑,一直跑出了清水鎮,進入了茂密的山林。他沿著一顆五六人合抱的大樹攀援而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坐下。

樹很高,能居高臨下地俯瞰一切,山林簌簌,西河蜿蜒曲折,如一條閃爍的銀帶,流淌出婀娜多姿。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寒風吹得緊,一切很完美。

他來了!

小六抬頭看去,白雕馱著相柳從圓月中飛來,白衣白髮,從九天飛下,若雪一般,輕輕地落在了小六身旁。

小六說:「三個選擇,可以抽我四十鞭,可以把我從這裡踢下去,還可以聽我說正事。正事!」

相柳問:「洗過澡嗎?」

小六依舊油嘴滑舌,「洗刷得很乾凈,就等大人臨幸了。」

相柳一手扣住小六的肩,伏下頭,小六很溫順地頭微微後仰,相柳的尖牙刺入他的脖子,吮吸著他的血。小六沒有閉眼睛,而是

欣賞著月亮。

相柳真是沒客氣,小六的頭漸漸地有些發暈,「你打算一次吃乾淨啊?雖然你有九個頭,可沒聽說你有九個胃啊!不能剩下點下次吃嗎?」

相柳的唇貼著他的脖子,對著那個直和心臟相連,維繫著生命的血管。「你說我什麼時候該咬這裡?今夜如何?」

小六趕緊狗腿地出謀劃策,「今夜不好,值此良辰美景,對月談心何等風雅。殺我這種煞風景的事情不如等到我真想殺了你時。」

「你難道不想殺了我嗎?」

「不想!」小六微笑起來,「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殺你。更不會殺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應該恨我。」

「你不知道就敢受傷來見我?你真把我當小白兔啊?還是你九個腦袋在打架,犯傻了?」

相柳要他,打算繼續進食。

小六趕緊說:「我寂寞!」

相柳的唇貼著他的脖子沒動。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記恨你,也一點不想殺你,因為我很寂寞。那時候我得了一種怪病,躲在深山裡,好幾年沒有見到人,我和花猴子一直想逃,逃不掉竟然想撞岩壁自盡。後來,我碰到一個蛇咬,它很想吃了我,差點把我的一條腿咬斷,可是它能聽懂我說話,對我每個動作都有反應。我明知道很危險,可依舊忍不住,時不時跑到它面前晃悠,氣得它發狂……有了它,山裡的日子再不寂寞。」小六咕咕地笑,「時間長了,他發現我越來越狡猾,吃不到我,想離開,它不離開了,追在我屁股後面想殺了我。」

小六看著頭上的月亮,眉梢眼角有了難言的寂寥,「都說得上蒼眷顧的是神族,可我看是人族,他們一切都很神一樣,唯一對的不同就是他們的壽命短。可你看那月亮,千年前就是這個樣子,再美麗的景色,天長地久了也是乏味!」

「那條蛇,後來?」

「死了!」

「你殺死的?」

「不是,狐族的王。」

「九尾狐?」

小六閉上了眼睛,「九尾狐想抓我,蛇咬認為只能它吃我,它擋了那只惡毒狐狸的路,所以……就死了!」

相柳輕聲笑,「有意思,那只狐狸呢?」

「被我殺了。」

「你有這本事?」

「他應該一捉住我就殺了我,可是他被仇恨和貪婪蒙蔽了眼睛,用各種各樣的寶貝養著我,逼我吃了很多很噁心的東西,想把我養得肥肥時,再吃了我,用我的靈血恢復他失去的功力……哦,我忘記告訴你了,他其實已經不是九尾狐了,而是八尾,她的尾巴被剁了一根,元氣大傷。他養了我三十年,就要大功告成,咳那天他不小心,在我面前喝醉了。」

「他把你養在籠子里?」

「嗯。」

相柳沉默了一瞬,手在小六的脖子上摩挲,「我是排解你寂寞的蛇?」

小六笑,「誰知道呢?也許我才是逗你的蛇。」

相柳放開了他,「正事!」

「東槐街上的娼妓館是你們的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

「串子想娶那裡面的一個娼妓。」

「你想求我幫你放人?」

「那娼妓館是你們的嗎?」

「看來不是你們的,我也覺得這種刁難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小六咧著嘴笑,眼睛裡閃著賊溜溜的光,「不用你幫我,我去求另一個人幫忙。」

白雕毛球飛來,繞著樹打轉,相柳輕飄飄地躍起,落在了雕背上,「這就是你的正事?」

「呃……串子的親事很重要……啊—」

小六坐的樹枝被砍斷,小六跌下。

噼噼啪啪,身體和樹枝不停地撞擊,雖然緩解了下墜的速度,同時也把小六撞得吐血。

砰—小六終於直挺挺地砸在了地上,濺起一團煙塵。

毛球樂不可支,在低空盤旋著,嘲笑小六。相柳立在雕背上,微笑著說:「你充其量就是那顆任人隨便吃的蛇蛋!」

毛球呼嘯而上,相柳離開了。

小六緩了半晌,才強撐著坐了起來,可頭也暈,眼也花,腳痛得根本走不了。

被驚醒的松鼠探頭探腦地看他。

小六笑眯眯地對它們說:「看什麼看?看我出醜啊?我可沒出醜,我這是用小換大,至少下次見了那魔頭,他不會想捏死我了……」

天還未亮,十七尋了過來,小六在一堆斷裂的樹枝中,蜷縮這身子酣睡,一身狼狽,嘴角卻噙著笑。

十七蹲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頭臉上的乾草哭葉。小六的脖子上有兩個齒痕,隔著衣領,半隱半露。暗紅的痕,勾勒出隱約的唇形。

小六眼皮微微一顫,「十七?」他睜開了眼睛,對十七無賴地笑:「我又走不了了。」

十七背起了,小六溫順地伏在他背上。

小六休息了三天,待拄著拐杖能走時,他讓老木做了些菜,請軒來喝酒。

軒如約而至,小六熱情地給所有人都倒了酒,老木和串子喝了兩碗,身子往後一翻,昏睡了過去。

軒微笑地看著小六,十七安靜地坐在一旁。

小六對軒說:「請你來,是有事相求。」

「請講。」

「串子想娶桑甜兒,想麻煩你通融一下。」

軒不說話。

小六誠懇地說:「我知道也許有些交淺言深,但這是串子的終身大事,所以我只能厚著臉皮相求。」

「六哥怎麼認為我能幫上忙?」

「我不知道你和阿念的真實身份,但我肯定你們來歷不一般,說老實話,我也出於好奇,去探查過,還不小心被你抓住了,只要軒哥願意,一定能幫上忙。」小六已經諂媚地開始叫軒哥了。

軒瞅了十七一樣,說:「我和阿念只想安靜地過日子。」

「是,是,我明白,以後絕不會再去打擾你們。」

軒盯著小六,小六斂了笑容。「我在清水鎮上二十多年了,我就是我。」

軒起身離去,」和喜酒時,記得請我。」

小六眉開眼笑,「好,好!」

老木迷迷糊糊地醒來,「你們……我怎麼一下就醉了?」

小六嘿嘿地笑,「誰叫你喝得那麼急?下次喝酒時,先吃點菜,對了,你明日再去贖人。」

「可是……」

「我讓你去,你就去。」

回春館裡,平時看似老木做主,可一旦小六真正發話,老木卻是言聽計從。

第二日,老木收拾整齊了,去東槐街贖人,老鴇竟然接受了老木的價格,條件是小六無償給她們一個避孕的藥草方子。老木喜出望外,一口答應了。

辦妥手續,老木領著桑甜兒回到回春堂。

串子看到桑甜兒時,不敢相信地盯著她,慢慢地,鼻子發酸,眼眶發濕。他低著頭,拿起個藤箱,粗聲粗氣地說:「我去嫂子那裡先給你借兩套衣服。」

小六一直笑眯眯地看著,對老木吩咐,「去買點好菜,晚上慶祝一下。」

「好!」小六提著菜筐子,高高興興地出了門。

小六的臉冷了下來,看著桑甜兒,「你信不信,我能讓你生不如死?」

桑甜兒施施然地坐下,「我信。」

「你究竟是誰的人?」

桑甜兒自嘲地摸摸自己的臉,「就我這姿色,六哥未免太小瞧我們這行當的競爭了,更小瞧了那些男人!」

「你幹嗎勾引串子?我可不信你能瞧上他。」

「我十三歲開始接客,十二年來看的男人很多,串子的確沒什麼長處,可只有他肯娶我。」桑甜兒微笑。「三個月前,一個男人找到我,許我重金,讓我勾引串子。我在娼妓館裡沒什麼地位,再不存點錢,只怕老了就會餓死,所以我答應了。串子沒經歷過女人,我只是讓他稍稍嘗到了女人的好,他就整日賭咒發誓地說要娶我。我從十三歲起,聽這下話已經麻木了,壓根兒沒當真,可沒想到你們竟然真的來贖我。媽媽恨我背著她和男人勾搭,故意抬高價格想黃了我的好事。昨天夜裡,那個男人又來了,給了我一筆錢,他說和我的交易結束,如果我願意嫁給串子,可以把錢交給媽媽替自己贖身。」

「你認識那男的嗎?」

桑甜兒搖頭,「六哥應該知道,神和妖都能變幻容貌,我只是個普通的凡人。」桑甜兒跪下,「十二年的娼妓生涯,我的心又冷又硬,即使現在我仍舊不相信串子會真的不嫌棄我,會真願意和我過一輩子,可我想試試。如果串子真願意和我過,我—」桑甜兒舉起了手掌,對天盟誓,「我也願意一心一意對他。」

小六看著桑甜兒,不說話。

桑甜兒低著頭,聲音幽幽,「心變得又冷又硬,可以隔絕痛苦,,了同時也隔絕了歡樂。我真的很想有個男人把我變回十二年前的我,讓我的心柔軟,會落淚的同時也能暢快地笑。如果串子真是那個男人,我會比珍惜生命更珍惜他。」

串子拉著麻子,一塊兒跑了進來,「嫂子說……」看到甜兒跪在小六面前,他愣住,忐忑地看著小六。

小六咧著嘴笑,「怎麼了?讓你媳婦給我磕個頭,你不滿啊?」

串子看了桑甜兒一眼,紅著臉笑。桑甜兒如釋重負,竟然身子發軟,緩了緩,才鄭重地給小六磕了個頭,抬起頭時,眼中有淚花。

小六揮揮手,「會不會做飯?不會做飯,去廚房跟老木學!」

晚上吃過飯,串子和桑甜兒沿著河岸散步。那麼冷的風,兩個人也不怕,一直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地走著。

小六拄著拐杖,遠遠地跟著他們,十七走在他身邊。

小六的嘮叨終於再次開始,「其實,這是一個很好玩的賭博。甜兒不相信串子會真心實意和她過一輩子,她現在給串子的都是虛情假意。可串子不知道,甜兒對他好,他就對甜兒更好,甜兒看串子對他更好了,那虛情假意漸漸地摻了真,天長地久的,最後假的也變成了真的。可這過程中,不是沒有風險,甜兒在拿心賭博,如果串子變卦,這兩個人肯定要死一個。」

小六笑著說:「我的生病很漫長,可以等著看結局。」

十七看向前方並排而行的兩人,「軒、為什麼?」

小六說:「我上次深夜跑他家裡偷雞吃,他懷疑我別有居心,弄了個甜兒出來,不過想看我背後的倚仗,我如果糊裡糊塗求了相柳幫忙,日後可就麻煩大了。現在他也不見得真相信我乾淨,不過日久見人心,我是的的確確就乾乾淨淨。」

「不跟他們一起喝冷風了,我們回。」小六把拐杖塞給十七,雙臂張開,單腳跳著,嘻嘻哈哈地往回跳躍。到了院門,跳上台階,石板上結了一層薄冰,小六沒提防,腳下打滑,身子向後倒去,跌進了十七懷裡。

小六去抓十七手裡的拐杖,想站起來,不想拐杖掉到地上。小六抓了個空,又躺回了十七懷裡。

兩人面對面,沉默地站著。

「那個·····謝謝。」小六轉身,單只腳跳回了屋子。

仲春之月,百花盛開時,老木為串子和桑甜兒舉行了婚禮。

婚禮很簡單,只邀請了和串子玩得好的幾個夥伴,屠戶高一家和軒。春桃又懷孕了,挺著大肚子坐在一旁,臉色掛著微笑,卻並不和桑甜兒說話。偶爾大妞湊到桑甜兒身邊,春桃會立即把大妞拉過來,叮囑著說:「不要去打擾嬸子。」

串子只顧著高興,看不到很多東西,但他洪亮的笑聲,還是讓滿屋子的都洋溢著喜悅。

小六啃著鴨脖子,笑眯眯地看著。這就是酸甜苦辣交織的平凡生活,至於究竟是甜茶,還是苦茶,一半看天命,一半看個人。

酒席吃到一半時,阿念姍姍而來。

小六立即回頭,發現十七已經不見了。

老木熱情地招呼阿念,阿念對老木矜持地點了點下頭,對軒說:「軒哥哥,海棠說你來這裡和喜酒,竟然是真的。」

阿念瞅了眼串子和桑甜兒,是毫不掩飾,赤裸裸的鄙夷,連高興得暈了的串子都感受到了,串子臉色變了,不過桑甜兒並不難過,因為她很快就發現,阿念鄙視的是所有酒席上的人,包括小六,屠戶高、春桃,甚至大妞。

阿念那居高臨下、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鄙夷,讓所有人都有點坐立不安,屠戶高想起了自己只是個臭屠戶,身上常年有騷臭味,春桃想起了她指甲縫裡總有點洗不幹凈的污垢……

串子和麻子緊緊地握著拳頭,可是阿念什麼都沒做,什麼話都沒說,

她只不過姿態端莊地站在那裡,看著大家而已。

小六不得不佩服,這姑娘究竟是怎麼被養大的?能如此優雅盲目地自傲自大,俯瞰天下,鄙夷眾生,還偏偏讓大家覺得她是對的。

軒站起,想告辭,阿念卻打開一塊手帕,墊在坐席上,坐了下來,「軒哥哥,我沒見過這樣的婚禮,讓他們繼續吧。」

小六簡直要伏案吐血,串子要砸案,桑甜兒摁住了他,笑道:「我們應該給這位小姐敬酒。」

阿念俏生生地說:「我不喝,你們的杯子不幹凈,我看扎腌臢。」

小六心內默念,我讓著她,我讓著她……

軒從串子手裡接過酒,一仰脖子喝乾凈。阿念蹙了蹙眉,不過也沒說什麼,卻又好奇地觀察著酒菜,對老木說:「聽說婚禮時,酒席的隆重代表隊新娘子的看重,你們吃得這麼差,看來很不喜歡新娘子。」

八面玲瓏的桑甜兒臉色也變了,小六立即決定送客,對軒和阿念說:「兩位不再坐一會兒了?不坐了!那慢走,慢走,不送了啊!」

軒拉著阿念站起,往外走,對小六道歉。阿念瞪著小六,「每次看到你,都覺得厭煩,如果不是哥哥,我會下令鞭笞你。」

小六在心裡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哥哥,我也會抽你。

軒和阿念走了,小六終於鬆了口氣。

他繞過屋子,穿過葯田,向著河邊走去。灌木鬱鬱蔥蔥,野花繽紛絢爛,十七坐在岸邊,看著河水。小六站在他身後,「六年前的春天,你就躺在那叢灌木中。」

十七回頭看他,嘴角含著笑意,「六年。」

小六笑眯眯地蹲到十七身邊,「麻子和串子都能看出你不該在回春堂,軒肯定也能看出來,何況他對我本就有疑惑,肯定會派人去查你。」

「嗯。」十七雙眸清澈,有微微的笑意,淡然寧靜,悠遠平和,超脫於一切之外,卻又與山花微風清水渾然一體。

小六嘆氣,其實十七是另一種的居高臨下、高高在上,阿念的那種,讓小六想抽她,把她打下來;十七的卻讓小六想揉捏他,讓他染上自己的渾濁之氣,不至於真的隨風而去,化作了白雲。

小六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砸進水裡,看著水珠濺滿十七的臉,滿意地笑了起來。十七拿出帕子,想擦,小六蠻橫地說:「不許!」

十七不解,但聽話地不再擦,只是用帕子幫小六把臉上的水珠拭去。

白雕毛球貼著水面飛來,相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小六立即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頭未回地對十七說:「你先回去!」

十七本來心懷警惕不願走,卻想起了那些半隱在領口內的吻痕,低下了頭,默默轉身離去。

小六站在水中,叉腰仰頭看著相柳,「又來送賀禮啊?」又來提醒多了一個人質。

毛球飛下,相柳伸手,小六抓著他的手翻了上雕背,轉瞬就隱入了雲霄。

小六趴在雕背上,往下看,毛球飛低了一些,讓小六能看清地上的風景。他們一直飛到了大海,毛球歡快地引頸高鳴,猛地打了幾個滾,小六靈力很低,狼狽地緊緊摟著它的脖子,臉色煞白,對相柳說:「我寧願被你吸血而亡,也不要摔死。」

相柳問:「為什麼你的靈力這麼低?」

小六說:「XXXXXXXXXXXXXX可是那只死狐狸為了不浪費我的476靈力,用藥物把我廢了,讓靈力一點點地散入血脈經絡中,方便他吃。」

相柳微笑,「聽說散功之痛猶如鑽骨吸髓,看來我那四十鞭子太輕了,以後得重新找刑具。

小六臉色更白了,「你以為是唱歌,越練越順?正因為當年那麼痛過,所以我十分怕痛,比一般人更怕!」

相柳拍拍毛球,毛球不敢再撒歡,規規矩矩地飛起來。小六鬆了口氣,小心地坐好。

毛球飛得十分慢,十分平穩。

相柳凝望著虛空,面色如水,無喜無怒。

小六問:「你心情不好?」

相柳輕聲問:「你被鎖在籠子里餵養的那三十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剛開始,我總想逃,和他對著干,喜歡罵他,激怒他。後來,我不敢激怒他了,就沉默地不配合,企圖自盡,可死了幾次都沒成功。再後來,我好像認命了,苦中作樂,猜測那死狐狸又會抓來什麼噁心東西讓我吃,自己和自己打賭玩。再再後來,我越來越恨他,瘋狂地恨他,開始想辦法收集材料,想弄出毒藥,等老狐狸要吃我時,我就吃下去,把他毒死。」

小六湊到相柳身邊:「人的心態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過比較來實現的。比如,某人每天都做一天活,只能吃一個餅子,可他看到街頭有很多凍死的乞丐,他就覺得自己很幸運,過得很不錯,心情愉快,但如果他看到小時候和自己一樣的夥伴們都發了財,開始穿綢緞,吃肉湯。有婢女伺候,那麼他就會覺得自己過得很不好,心情很糟糕。你需要我再深入講述一下我的悲慘過去嗎?我可以考慮適當地誇大修飾,保證讓你聽了發現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相柳抬手,想捶小六,小六閉上了眼睛,下意識地蜷縮,護住要害,溫馴地等著。這是曾被經常虐打後養成的自然反應。

相柳的手緩緩落下,放在了小六後脖子上。

小六看他沒動手,也沒動嘴,膽子大了起來,「你今夜和以往大不一樣,小時候生活在大海?」

相柳沒有回答,毛球漸漸落下,貼著海面飛翔,相柳竟然直接從雕背上走到了大海上,沒有任何憑據,卻如履平地。

他朝小六伸出手,小六立即抓住,滑下雕背。毛球畢竟畏水,立即振翅高飛,遠離了海面。

相柳帶著小六踩著海浪,迎風漫步。

沒有一絲燈光,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前方什麼都沒有,後面也什麼都沒有,天地宏闊,風起浪涌。小六覺得自己渺小如蜉蝣,似乎下一個風浪間就會被吞沒,下意識地拽緊了相柳的手。

相柳忽然站住,小六不知道為什麼,卻也沒有問,只是不自禁地往相柳身邊靠了靠,陪相柳一起默默眺望著東方。

沒有多久,一輪明月,緩緩從海面升起,清輝傾瀉而下,小六被天地瑰麗震撼,心上的硬殼都柔軟了。

在海浪聲中,相柳的聲音傳來:「只要天地間還有這樣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貴。」

小六喃喃嘟囔;「再稀罕的景色看多了也膩,除非有人陪我一塊兒看才有意思。景永遠是死的,只有人才會賦予景意義。」

也不知道相柳有沒有聽到小六的嘟嚷,反正相柳沒有任何反應。

最瑰麗的一刻已經過去,相柳召喚來毛球,帶他們返回。

相柳閉著眼睛,眉眼間有疲倦。

小六問:「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相柳不理他,小六自說自話:「自從小祝融掌管中原,我聽說中原已經漸漸穩定,黃帝遲早要收拾共工將軍,天下大勢不可逆,不是個人所能阻止,我看你儘早跑路比較好。其實,你是只妖怪,還是只惹人厭憎的九頭妖,以神農那幫神族傲慢性子,你在他們眼中,估計是那個……什麼什麼都不如,你何必為神農義軍瞎操心呢?跟著共工能得到什麼呢?你要喜歡權勢,不如索性出賣了共工,投奔黃帝……」

相柳睜開了眼睛,一雙妖瞳,發著嗜血的紅光。小六被他視線籠罩,身子被無形的大力擠壓,完全動不了,鼻子流下了血,指甲縫裡滲出血。

「我……錯……錯……」

相柳閉上了眼睛,小六身子向前撲去,軟趴在雕背上,好似被揉過的破布,沒有生息。知道快到清水鎮了,毛球緩緩飛下,小六才勉強坐起來,擦去鼻子、嘴邊的血,一聲不吭地躍下,落進了河水裡。

小六躺在河面上,任由流水沖刷去所有的血跡。

天上那輪月,小六看著它,它卻靜靜地照拂著大地。

小六爬上岸,濕淋淋地推開院門,坐在廚房裡的時期立即走了出來,小六朝他微笑,「有熱湯嗎?我想喝。」

「有。」

小六走進屋子,脫了衣服,隨意擦了下身子,換上乾淨的裡衣,鑽進了乾淨,暖和的被窩。

十七進來,端了一碗熱肉湯,小六裹著被子,坐起來,小口小口地喝著熱湯,一碗湯下肚,五臟六腑都暖和了。

十七拿了毛巾,幫他擦頭髮,小六頭往後仰,閉上了眼睛。

十七下意識地看著他的脖子,沒有吻痕,不禁嘴角彎了彎。十七擦乾了他的頭髮,卻一時間不願意放手,從榻上拿了梳子,幫小六把頭髮順開。

小六低聲說:「你不應該慣著我。如果我習慣了,你離開了,我怎麼辦?」

「我不離開。」

小六微笑。許諾的人千千萬,守諾的人難尋覓。如果他是十七,也許能簡單一些,可他並不是十七。

回春堂里多了個女人桑甜兒,但一切看上去變化不大。

老木依舊負責灶頭,桑甜兒跟著他學做飯,但總好像缺了一點天賦,串子的衣服依舊是自己洗,因為桑甜兒連著給他洗壞了三件衣服,甜兒和串子的小日子開始得並不順利,但甜兒在努力學習,串子對她感情正濃,一切都能包容體諒,兩人過得甜甜蜜蜜。

十七依舊沉默寡言、勤快乾活,小六依舊時而精力充沛,時而有氣無力。

夏日的白天,大家都怕熱,街上的行人也不多。

沒有病人,小六坐在屋檐下,搖著蒲扇,對著街道發獃。

一輛精巧的馬車駛過,風吹起紗簾,車內的女子,驚鴻一瞥,小六驚嘆美女啊!實現不禁追著馬車,一直看過去。

馬車停在珠寶鋪子前,女子姍姍下了馬車珠寶鋪子的老闆俞信站在門口i,畢恭畢敬地行禮問候。俞信在清水鎮相當有名望,不是因為珠寶鋪子的生意有多好,二十因為這條街上的鋪面都屬於人家,包括回春堂的鋪面,老木每年都要去珠寶鋪子交一次租金。

清水鎮雖然是一盤散沙,可散而不亂,其中就有俞信的功勞,他雖不是官府,卻自然而然地維護者清水鎮的規矩。從某個角度而言,俞信就是清水鎮的半個君王,所有人都從下往上地仰視他。

所以,當他給人行禮,並且是畢恭畢敬地行禮時,整條街上的人都震驚了。大家想議論,不敢議論,想看,不敢看,一個個面色古怪,簡直一瞬間,整條長街都變了天。

小六不但震驚,還很關注,畢竟回春堂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他還打算再繼續生活下去,他也很喜歡這條街上的老鄰居,不想有大的變故發生。

第二日,傳出消息,俞信好似要收回一些鋪子。

老木唉聲嘆氣,魂不守舍,串子和甜兒也惶惶然。屠戶高也不知道從哪裡打聽的小道消息,特意跑來通知他們,因為回春堂距河近,還有一片地,俞信大老闆想收回去。

老木氣得罵娘,當年他租下來時,只是一塊荒地,費了無數心血才把地養肥,可是在清水鎮半個君王面前,他無力抗爭,也不敢抗爭,只能整宿睡不著地發愁。

小六喜歡水,不想離開這裡。所以,他決定去見清水鎮的半個君王俞信。

小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十七留意到他那麼慎重,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但等他出門時,特意跟上了。

小六去珠寶鋪子求見俞信,俞信聽說回春堂的醫師求見,命人把他們請了進來。

過了做生意的前堂,進了庭院。院子就普通大小,可因為布局停當,顯得特別大。小橋流水、假山疊嶂、藤蘿紛披、錦鯉戲水,用竹子營造出曲徑通幽、移步換景,更有一道兩人高的瀑布,嘩啦啦地落下,水珠像珍珠般飛濺,將夏日的炎熱滌去。

走進花廳,俞信端坐在主位上,小六恭敬地行禮,十七也跟著行禮。

俞信端坐未動,只抬了抬手,示意要他們坐。

小六道明來意:「聽說俞老闆要收回一些店鋪。」

俞信有著上位者冷血的坦率,「不錯,其中就包括回春堂。」

小六陪著笑說:「不管租給誰都是租,我的意思是不如繼續租給我們,至於租金,我們可以加,一切好商量。」

俞信好似覺得小六和他談錢很好笑,微微笑著,看似客氣,眼中卻藏著不屑:「別說一個商鋪的租金,就是這整條街所有的商鋪租金都不值一提。」

小六不是做生意的料,被噎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想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那俞老闆把鋪子收回去想做什麼呢?」

俞信說道:「你在清水鎮二十多年了,我就和你實話實說吧,我只是個家奴,我家主上十分富有,別說一家商鋪,就是把整個清水鎮閑放著,也但憑心意。」俞信說完,不再想談,對下人吩咐:「送客!」

小六低著頭慢慢地走著,無力地嘆了口氣,如果是陰謀詭計,他還能設法破解,可人家的鋪子,人家要收回,天經地義,他竟然一點辦法沒有。

「站住!」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從樓上傳來。

小六聽話地站住了,抬起頭,是那天看見的馬車裡的美貌女子。

十七卻沒有站住,還繼續往前走,那女子急跑了幾步,直接從欄杆上飛躍了下來,撲上去抱住了十七,淚如雨下,「公子……公子。」

十七站得筆直僵硬,不肯回頭,女子哭倒在他腳下,「都說公子死了……咳我們不信!九年了!九年了……天可憐見,竟讓奴婢尋到了您!」

聽到女子的哭泣聲,俞信沖了出來,看到女子跪在十七腳邊,他也立即惶恐地跪了下來。

女子哭著問:「公子,您怎麼不說話?奴婢是靜夜啊,您忘記了嗎?還有蘭香,您曾調笑我們說靜夜蘭香……俞信,趕緊給老夫人送信,就收找到二公子了……公子,難道您連老夫人也忘記了嗎……」

十七回了頭,看向小六,短短几步的距離卻變成了難以跨越的天塹,漆黑的雙眸含著悲傷。

小六衝著他笑得陽光燦爛,一步步走了過去,想說點什麼,可是往日伶俐的口舌竟然乾澀難言,他只能再努力笑得燦爛一些,一邊笑著,一邊滿不在乎地沖他打了個手勢,你慢慢處理家事,我走了!

小六走回了回春堂。

串子和甜兒去別處找房子了。老木無心做事,坐在石階上,唉聲嘆氣。

小六挨著老木坐下,默默地看著院子外。

老木獃獃地說:「住了二十多年了,真捨不得啊!」

小六獃獃地說:「沒事了,咱們想租多久就租多久,就是不給租金也沒人敢收回去。」

老木呆了好一會兒,才發應過來,「你說服大老闆了?」

「算是吧。」

老木沖著老天拜拜,「謝天謝地!」

小六喃喃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陪著你,給你養老送終。你壽命短,我肯定陪著你到死,讓你不會孤苦伶仃,無人可倚靠,無人可說話,卻不知道誰能陪我死……」

老木用力搖小六,「又開始犯渾了!」

小六說:「老木,還是你靠得住啊!」

老木摸摸他的頭,「我家的小六是個好人,老天一定會看顧他。」

小六笑,用力地拍拍老木的肩膀,「幹活去。」

晚上,吃飯時,甜兒沒看到十七,驚異地問:「十七呢?」老木和串子都盯著小六。

小六微笑著說:「他走了,以後不用做他的飯了。」

老木嘆了口氣,「走了好,省得我老是擔著心事。」

串子和甜兒什麼都每首,繼續吃飯。十七的話太少,串子一直覺得他像是不存在,所以走了他也沒什麼感覺,甜兒剛來不久,更不會有什麼感覺。

晚上,小六順著青石小徑,穿過葯田,踱步到河邊。

沿著河灘,慢步而行。

有人跟在他身後,小六快他也快,小六慢他也慢。

水浪拍岸,微風不知從何處送來陣陣稻香,走著走著,小六的心情漸漸寧靜了。

小六停了步子,他也停住。

小六回身,十七沉默地站著,還穿著白日的粗麻衣衫,卻顯然洗過,還有熏香味。

小六說:「我不喜歡你身上的味道。」

十七垂下了頭,小六微笑著說:「我還是比較喜歡藥草的味道,下次來看我的時,我給你個藥草的香囊吧。」

十七抬起了頭,眼眸中有星光落入,綻放著璀璨的光芒。

小六笑著繼續散步,十七快走了幾步,和他並肩而行。

從那以後,十七晚上總會穿著那身粗麻的衣衫,在河邊等小六。

兩人散步聊天,等小六累了時,小六回屋睡覺,十七離開。

日子好像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聊天的內容稍稍有些變化。

小六會問:「你以前有幾個婢女?」

「兩個。」

「你究竟有多少錢?」

「……」

「你當年……是因為掙錢財嗎?」

「嗯。」

「靜夜好看,還是蘭香好看?」

「……」

「還記得我以前給你說的那些草藥嗎?」

「嗯。」

「好好記住,那些草藥看著尋常,可稍微加點東西,卻不管是神還是妖都能放倒。」

「嗯。」

「你不是相柳那九頭妖怪,有九條命,可別亂吃東西。」

「好。」

「靜夜好看,還是蘭香好看?」

「……」

「貼身的人往往最不可靠,你多個心眼。」

「嗯。」

「還有……要麼不動手,隱忍著裝糊塗,如果動手,就要手起刀落,斬草除根,千萬別心軟。」

十七沉默不語。

小六嘆氣,「要實在鬥不過,你回來吧,繼續幫我種葯,反正餓不死你。」

十七凝視著小六,眼眸中有東西若水一般蕩漾,好似要把小六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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