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路未可知

所屬書籍:長相思

清水鎮不大,卻是大荒內非常特殊的一個地方。

清水鎮外從北到南,群山連綿,地勢險惡,自成天然屏障,神農國被滅後,不肯投降的神農國將軍共工率幾萬士兵佔據了清水鎮以東的地方,與黃帝對抗。

清水鎮西接軒轅,南鄰高辛,東靠共工義軍,既不屬於軒轅黃帝管轄,也不屬於高辛俊帝①管轄,所以,清水鎮漸漸地變成了一個三方勢力夾雜,三方勢力卻都管不了的地方。

在清水鎮,沒有王權、沒有世家、沒有貴賤,更沒有神與妖的區別。

只要有一技之長,不管你是神還是妖,不管你從前是官還是匪,都能大搖大擺地在這裡求生存,沒有人追問你的過去。漸漸地,各種各樣的人都會聚到此。

因為幾百年的戰爭,鮮血、屍體、生命孕育了很多鑄造師和醫師,清水鎮的兵器和外傷醫術在大荒內都小有名氣。

有了鑄造師,有了醫師,自然有了來鍛造兵器、尋訪醫師的人;

有了男人,自然有了娼妓;有了女人,自然有了成衣鋪子、脂粉店;有了男人和女人,自然有了酒樓茶肆……

也不知道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反正現在的清水鎮人很多、很熱鬧,完全感受不到這裡是兩軍對峙的前沿。

回春堂是坐落在清水鎮西的一個小小醫館,清水鎮是個強者生存的地方,因為競爭激烈,醫館尤其不好開。麻子和串子告訴葉十七,也曾有人想踢館,但老木是軒轅逃兵,雖然是最低等的神族,可好歹有幾分靈力,對付一般人足夠了。小六醫術一般,那些大醫館不屑搶回春堂的生意,所以回春堂的生意不好不壞,勉強地維持著五個人的生計。

兩年多過去,十七看上去依舊瘦弱,但他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挑水、劈柴、種葯、磨葯都能幹,尤其是記憶力十分好。

麻子和串子跟著小六已經十來年,很多草藥依舊記不住,十七卻不一樣,不管什麼藥草,只要小六給他講解一遍,他就能牢牢記住。

漸漸地,小六不管去哪裡,都帶著他,力氣大、記性好、沉默寡言,吩咐什麼做什麼,簡直是殺人放火做壞事的首選夥伴。

晚上,吃過飯,五個人聚在一起,在麻子和串子的強烈要求下,小六仔細數了一遍他們所有的錢,嘆氣,「清水鎮里男人多女人少,找個女人偶爾睡幾次,花點錢就能在娼妓館買到,但娶個媳婦天天睡卻很難。

短期看來,去找娼妓睡覺比較划算,可從長期來看,卻是娶個媳婦回來睡更省錢。」

麻子和串子都獃滯地看著小六,老木一張老臉皺得和朵菊花一樣,十七低垂著眼,唇角微微上翹。小六問麻子和串子:「你們是願意現在起偶爾去睡呢,還是再忍幾年,等存夠錢天天睡?」

麻子嚴肅地說:「六哥,媳婦不是用來天天睡覺的。」

「你花了大錢娶了媳婦回來,卻不願意和她睡?」小六簡直要拍案而起。

「當然不是,我是說不僅僅是為了睡覺,還是為了一起吃飯,能說話,有個伴。」

小六不屑,「我和你一起吃飯,和你說話,一直陪伴你,你為什麼還想要娶媳婦?」

「因為媳婦能陪我睡覺,你不能。」

「那娶媳婦不就是為了睡覺?」

麻子無力地趴下,「好吧,就算是為了睡覺吧。」他抓住串子的手,規勸道:「你別聽六哥的胡言亂語,耐心存錢,自個兒的媳婦比娼妓好很多,不光是為了睡覺。」老木邊笑邊拍麻子的肩,「別發愁,我和六哥兒會給你們存夠錢的。」

麻子和串子回屋睡覺,十七也被打發回了屋子。

老木和小六商量,「串子還能等待,麻子的婚事卻不能拖了。

你也知道麻子和屠戶高的姑娘看對了眼,我們如果再不下聘,麻子瞅好的媳婦就要飛了,我琢磨著進一趟山,挖些好藥草,如果僥倖能挖一兩株靈草……」

小六擺了下手,「山裡是神農兵的地盤,你個軒轅的逃兵進山不是找死嗎?況且你對那些花草也不了解,我去吧。」

老木琢磨著說:「共工軍紀嚴明,從不濫殺無辜;普通平民碰上了神農兵也不怕,可是那個軍師相柳,卻不好相與。傳聞他是只九頭妖,天生九條命,綽號九命,手段十分狠辣。」

小六笑,「我又不是去刺探軍情,只是去挖些靈草,他再狠辣,也要遵守軍紀。何況,我根本不可能碰到軍師相柳這種大人物。」

老木想著的確是這個理,他打了半輩子的仗,別說九命相柳,比九命再低好幾級的軍官也沒見過。

他放下心來,叮囑小六一切小心,能去的地方就去,不許進入的地方千萬不要進。如果挖不到靈草,回來後再想辦法。

小六怕麻子和串子阻攔,沒告訴他們,準備好後,天還沒亮就出發了。

哼著小曲,啃著雞爪子,小六走著走著,突然覺得不對,回頭一看,十七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後。

小六揮揮手,「你怎麼跟著出來了?我要去山裡挖草藥,你趕緊回去吧。」

說完接著往前走,不想十七並未離開,而是依舊跟著他。小六叉著腰,提高了聲音:「喂,我讓你回去,你沒聽到啊?」

十七安靜地站住,低垂著眼,用沉默表達了堅持。

也許因為一開始的緣起就是憐惜,小六很容易對他心軟,問道:「你是神農的逃兵嗎?」

十七搖了下頭。

「你是軒轅的士兵嗎?」

十七搖了下頭。

「你是高辛的細作嗎?」

十七搖了下頭。

小六笑道:「那你可以進山,跟著吧。」

十七把小六背上的筐子拿過去背上,手裡提著小六裝零食的小竹簍子。

小六啃完一個雞爪子,十七沉默地把小竹簍子遞過去,小六又拿了個鴨脖子,啃完鴨脖子,剛準備把手往衣服上蹭,一塊乾淨的帕子已經遞到了眼前,小六嘿嘿一笑,擦乾淨手。十七把一個葫蘆遞給他,小六喝了口梅子酒,打了個飽嗝,覺得這小日子真他娘的過得愜意啊!兩人快步走了一天,傍晚時分已經進了山。

小六找了個接近水源的避風地休息,用藥粉撒了個圈,對十七說:「山裡怪獸多,晚上不要出這個圈。我去打水,你去撿點乾柴,趕在天黑前回來。」

小六打完水,采了一些野蘑菇野蔥,回去時,看十七還沒回來,正想去找他,十七背著一堆柴,手裡拎著一只山雉回來了。

小六樂得眉開眼笑:「你生火,我給你做好吃的。」

小六把山雉收拾乾淨,把野蘑菇和野蔥填到山雉肚子里,抹好鹽,灑了點梅子酒,用大葉子把整只山雉包好,封在黃泥里,埋到篝火下。

小六又動作麻利地架了個簡易的石頭灶,用帶來的陶皿熬野蘑菇山雉內臟湯。

十七沉默地看著他忙碌,小六邊用木勺攪拌著湯,邊笑著說:「我在山裡混了好幾年,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過,在山裡跟著我,保你吃的好!」

算著時間到了,小六把燒得堅硬的泥塊撥拉出來,用力一摔,泥土裂開,撲鼻的香氣,小六把山雉分成三份,一份包了起來,放到背筐里,略大的一份給十七,「必須吃完,你太瘦了。」小六啃著自己的那份,邊吃邊看十七,十七依舊是那樣,一舉一動都優雅清貴,好似坐在最好的食案前,品嘗著最精美的宴席。小六悵然地嘆了口氣,「十七,你遲早會離開。」

十七抬眸看他,「不、會。」

小六笑笑,喝完蘑菇湯,衝到溪水邊去洗手漱口。

清晨,小六醒來時,十七已經生了火,燒好熱水。小六把昨夜剩下的山雉剁成塊,放進熱水裡煮成湯,從背筐里拿了塊大餅,和十七一人一半,就著熱湯吃完,滅了篝火,繼續爬山。

小六帶著十七,一路走一路尋找草藥,一般的草藥都不採,只那些不常見的,他才會小心摘下,放進背筐。

連著走了三天,他們已經進入深山。

小六蹲在地上,盯著一小坨動物糞便,眉頭微微蹙著,好似有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十七背著他們所有的家當,沉默地看著他。

小六想了一會兒,站起說:「你在這裡等我,我要獨自去找個東西。」

十七沒有點頭。

小六走,他也走。

小六瞪他,「你說過會聽我的話,你如果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

十七默默地凝視著他,從樹梢漏下的一縷陽光,清晰地照出他鬢角的傷痕,他眼裡有淡淡的憂傷。

小六心軟了,走近了兩步,想拉十七的胳膊,又惦記起他還有些排斥身體的碰觸,只拽住了衣袖,「十七最乖了,又聽話又能幹,我不會不要你。

不讓你去,不是因為有危險,而是那鬼東西太機靈了,一點氣味就會驚走它,遠遁千里。

只能用它的糞便抹在身體上,才能接近它。糞便不夠,只能我一個去。你在這裡等我,我若捉不住立即回來。」小六歪著頭,笑眯眯地看著十七,十七終於點了下頭。

小六抓起地上的糞便,特意走遠了幾步,小心地塗抹在裸露的肌膚上,邊塗邊對十七說:「是不是有點噁心?

在你出生長大的環境中從來沒見過吧!其實沒有那麼髒了,不少好藥材都是動物的糞便,望月砂也是野兔的糞便,白丁香是麻雀的糞便,五靈脂是飛鼠的糞便……」

小六一抬頭,十七就站在他身旁,小六愣了愣,忘了下面想說什麼。十七把小六的袖子理好,低聲說:「小心!」

小六大剌剌地笑道:「我一個人在山裡待了很多年,餓了時,連千年蛇妖下的蛋都被我偷來吃。凶禽猛獸對我而言,實在不算什麼危險,說老實話,再兇猛的怪獸也沒有人可怕……」小六束了束腰帶,瀟洒地揮揮手,「我走了。」「我、等你。」樹下的十七站得筆直。

這世上誰都不可能等誰一輩子,小六不在乎地笑笑,一躥一跳,人就消失在了樹叢中。

小六想捉的東西叫朏朏②,形狀像狸貓,有一條白色的長毛尾巴,把它養在身邊,能讓人忘記憂傷,很受人族的貴族歡迎,是能賣大價錢的異獸。小東西沒有什麼攻擊力,可十分機敏靈活,又生性狡黠膽小,只要察覺一點危險,就會奔逃遠離,很難捕捉。不過,小六自然有對付它的方法。朏朏喜聽少女的歌聲,若有憂傷的少女歌唱,朏朏就會被歌聲吸引,身子忍不住接近她,想讓少女忘記憂傷。小六選了個合適的地方,布置好陷阱。

他跳進泉水裡,洗去身上的糞便,爬到石頭上,抱膝坐下。石塊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小六一邊曬著太陽梳理頭髮,一邊輕聲歌唱:君若水上風妾似風中蓮

相見相思

君若天上雲

妾似雲中月

相戀相惜

相戀相惜

君若山中樹

妾似樹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君若天上鳥

妾似水中魚

相忘相憶

相忘相憶

……

歌聲悅耳,憂傷縈繞,朏朏被歌聲吸引而來,剛開始還很膽小,謹慎地藏在暗處,待感受不到危險時,它無法抗拒令人忘憂的天性,忍不住露出身子,吱吱鳴叫。

小六一邊綰髮髻,一邊凝視著它。它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憨態可掬,煞是可愛,一邊鳴叫,一邊甩動著白色大尾巴,時不時還翻個跟斗,踢踢小腿,用小爪子拍拍自己的胸膛,做出各種逗趣的樣子,逗他歡笑。

小六嘆了口氣,揮手解除了陷阱,「小傻子,你走吧,我不捉你去換錢了。」

朏朏疑惑地看著小六,突然,尖銳的風呼嘯而下,一只白羽金冠雕抓向朏朏,朏朏無處可躲,竟然用力一跳,躍進了小六懷裡。

白羽金冠雕倨傲地站著,盯著小六,那樣子活脫脫是在告訴他:大爺要吃它!不想死,就滾一邊去!小六能感覺到這白羽金冠雕雖然還沒修鍊成人形,但肯定已經能懂人語。

他嘆了口氣,作揖行禮,「雕大爺,不是小的想冒犯您,您應該知道朏朏很不好抓,如果不是我先把它誘了出來,雕大爺只怕想吃也吃不了。」

白羽金冠雕扇了一下翅膀,一塊大石頭被它拍得粉碎,殺氣撲面而來。

小六不敢後退,奔逃往往會引發野獸的致命攻擊,這只雕雖然會思考,但野性肯定未改。

朏朏的爪子緊緊地抓著小六的衣衫,用力縮著身子,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小六一手抱著它,一手輕輕地往外彈藥粉,雙眸看著白羽金冠雕,很是真誠謙卑又無害,「雕大爺相貌英武、身姿不凡、翅力驚人,一看就是雕中王者、天空霸主,小的實在佩服……但對不起,今日我不能讓你吃它。」

白羽金冠雕想滅了面前的臭小子,可它只覺得頭暈爪軟,感覺很像那次偷喝了烈酒,可它明明沒喝酒……左搖右晃,雕兒軟倒在地上。

小六正想逃,有聲音從樹上傳來,「毛球,我和你說過很多遍,人心狡詐,這次長記性了吧?」

一個白衣白髮的男子優雅地坐在橫探出的枝幹上,幸災樂禍地看著白羽金冠雕。

小六心裡嘆氣,真正的麻煩來了!他把朏朏用力扔向樹叢,以朏朏的靈敏,它應該能逃掉。

可沒想到朏朏打了個滾,頭朝男子,四足貼地趴著,身子不停地抖,卻連逃的勇氣都沒有。你不逃,老子要逃了!

小六朝白衣男子扔出一包藥粉,撒腿就跑,白衣男子擋在了他前面。

小六又是一包葯,白衣男子蹙眉,彈彈衣服,陰惻惻地說:「你再亂扔這些破玩意兒,髒了我的衣服,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停手,對方修為高深,毒藥、迷藥都沒用,他也明顯打不過人家,已經無計可施了,只有——下跪求饒。

小六撲通一聲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大爺,小的是清水鎮上的小醫師,進山來就是想弄點靈草,賣點錢,兩個兄弟等著娶媳婦……」男子撫摸著白羽金冠雕,「解藥。」

小六忙跪著爬過去,雙手奉上解藥。

男子把解藥餵給雕,這才低頭看小六,「我這坐騎吃的毒蛇沒有幾十萬條,也有十幾萬條,連軒轅宮廷醫師做的葯都奈何不了它,真是沒想到清水鎮的小醫師都怎麼厲害了。」

小六身上直冒寒氣,對天賭咒:「瞎貓逮著死耗子。

小的真沒騙人,真是小醫師,專治婦人不孕不育,清水鎮西河邊回春堂,大人可有妻妾不孕不育……」一小隊士兵跑了過來,想男子恭敬地行禮,「大人。」

男子一腳把小六踹到他們面前,「捆了!」

「是!」兩個士兵立即用手指粗細的妖牛筋把小六捆了個扎紮實實。

小六反倒鬆了口氣,這是神農義軍,共工將軍雖然被黃帝稱作亂賊,可他軍紀嚴明,上百年來,從不擾民。

小六知道自己所說一切全是事實,他們查明了自然會放人,反倒這人很危險……小六偷瞄白衣男子,男子關切地看著雕。

解藥是真的,白羽金冠雕很快就能恢復行動,可那只傻朏朏依舊瑟瑟發抖地趴在地上,小六賠著笑,「求大人放了那朏朏吧。」

男子好似沒有聽到,只是輕撫著雕兒的背。金雕抖抖羽毛,站了起來,飛撲到朏朏身上,利爪撕裂了朏朏。

「吱——」慘叫聲剛起,就急促地消失。

小六垂下了眼眸,帶著血跡的白毛隨著風,落在了他的鞋上。

男子等雕兒吃完,帶著人回紮營地。

小六緊閉著雙眸,堅決不看,只能根據聽到的人語聲,估摸著是個不大的營地,應該是臨時紮營地。

小六被扔到了地上,男子的聲音冰涼涼地滑進耳朵里,「好細作的耳朵常比眼睛更厲害。」

小六睜開了眼睛,從他的角度看出去,只能看到男子的腰部,「我在清水鎮上已經待了二十多年,查過便知道真假。」

男子不理他,換了外袍,坐在案前處理公文,此時,小六才能看清他的模樣。

白髮如雲,未束髮髻,一條碧玉抹額將一頭白髮一絲不亂地攏在腦後,自然披垂,五官俊美道妖異,整個人也乾淨整潔道妖異。

此時,他手捧公文,眉梢眼角含著輕蔑,帶出陰戾氣。察覺到小六打量他的目光,他含笑看向小六,小六打了個寒噤,立即閉眼。這樣的目光他小時曾在一個大荒聞名的惡魔眼中見過,那是要踩著無數屍體人頭才能磨練出的。

小六猜到了他的身份,那個傳說中俊美無儔的殺人魔頭九頭妖——有九條命的相柳。

小六手腳被捆,一動不能動,時間長了全身酸痛,熬到晚上,有士兵端了食物進來,相柳慢條斯理地用飯。

小六又渴又餓,看相柳的模樣,顯然不會給他吃飯,小六只能盡量轉移注意力。

他琢磨著,十七現在肯定去找他了,但不可能找到這裡,估計會返回鎮子。相柳吃完喝完,洗漱後慵懶地躺在榻上,散漫地翻閱著一冊帛書。

有士兵在外奏報,近身侍衛進來把一枚玉簡奉給相柳,又快速地退了出去。

相柳看後,盯著小六,默默沉思。

小六猜到剛才的玉簡肯定是關於自己的消息,努力讓自己笑得誠實憨厚一些,「大人,小人所說全部屬實,家中還有親人盼著小人歸去。」

相柳冷冷地說:「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你究竟是誰?」

小六簡直要翻白眼,「我是玟小六,回春堂的醫師。」

相柳盯著他,手指輕叩著榻沿,小六忍不住顫抖,那是生物感受到死亡的本能懼怕。

小六很清楚,相柳沒耐心探尋他的可疑,相柳只想用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解決問題,那只朏朏就是他的下場。

殺氣撲來的剎那,小六打了一個滾,一邊躲避,一邊急速地說:「大人,我真的是玟小六。

也許我的確不僅僅是玟小六,但我從沒對共工將軍的義軍懷有惡意,我不屬於軒轅,不輸於高辛,也不屬於神農,我只是個……」

小六沉默了,他也想問自己,我究竟是誰?

他努力地抬起頭,讓自己的所有表情都在相柳的視線中,「我只是個被遺棄的人,我無力自保、無人相依、無處可去,所以我選擇了在清水鎮做玟小六。

如果大人允許,我希望自己一輩都能是玟小六。」相柳漠然地看著他,小六不敢動,額頭的冷汗一顆顆滾下,眼中有了水汽,幾十年沒有撕開的殼被強逼著撕開了。

半晌後,相柳淡淡說道:「想活,就為我所用吧!」

小六不吭聲。

相柳熄了燈火,「給你一晚考慮。」

小六睜著眼睛,發獃。

清晨,相柳一邊穿衣服,一邊問:「想好了嗎?」

小六懨懨地說:「還在想,我好渴,要先喝點水。」相柳冷冷一笑,出了屋子,「把他帶出來。」

兩個士兵拖著小六齣來。

相柳淡淡說:「鞭笞,二十!」

軍隊的鞭笞之刑能把最姦猾的妖兵打到畏懼,可想而知那個疼痛度,而九命相柳手下的行刑官臂力驚人,曾一百二十鞭就把一個千年的妖兵打死。粗如牛尾的鞭子,噼里啪啦地打下來,小六扯著嗓子狂叫:「想好了,想好了……」

二十鞭打完,相柳看著小六,問:「想好了嗎?」

小六喘著氣說:「想好了,小人願意,只有三個條件。」

「鞭笞,二十!」

鞭子又是噼啪則甩了下來,小六嘶叫:「兩個條件、兩個條件,一個條件……」

二十鞭打完,小六的整個背上全是血,全身都痛得痙攣。

相柳淡漠地看著小六,問:「還有條件嗎?」

小六滿面是汗,嘴裡全是血,說不出完整的話,「你……打死我,我也……也……一個條件。」相柳一邊的唇角上挑,冷冷地微笑,「說!」

「我、我……不離開清水鎮。」小六很明白,相柳看中了他的用毒本事,只要不離開清水鎮,相柳就不能差使他去毒害軒轅的將領們,也不可能去要挾高辛的貴人們。相柳顯然也明白小六的用意,面無表情地盯著小六。

一直表現得很膽小怕死的小六這一次卻沒有退縮,回視著相柳,表明你若不答應這個條件,就打死我吧!半晌後,相柳說道:「好!」

小六鬆了口氣,人立即軟倒。

小六被兩個士兵抬進屋子,軍中醫師熟練地撕開衣服,給他背上敷藥,相柳站在營帳口冷眼看著。小六趴在木板上,溫順地任由醫師擺布。待上好葯,所有人退了出去,相柳對小六說:「幫我配置我想要的藥物,平時可以留在清水鎮做你的小醫師,但我傳召時,必須聽命。」「好,但不是大人想要什麼,我就能配出什麼。」

「配不出,就拿你的身體來換。」

「呃?」小六沒想到相柳還好男風,小心地說:「大人天姿國色,小的倒不是不願意服侍大人,只是……」

相柳的唇角上翹,似笑非笑,伸出腳尖,對著小六背上最重的傷口處,緩慢用力地踩下,鮮血汩汩湧出,小六痛得身體抽搐。

「一次配不出,就用你身體的一部分來換。第一次,沒用的耳朵吧,兩次後,就鼻子吧,鼻子削掉了,只是丑點……」

相柳腳下用力蹍了蹍,「放心。我不會剁你的手,它們要配藥。」小六痛得上下牙齒打戰,「小的、小的……明白了。」

相柳收回了腳,在小六的衣服上仔細地擦去沾染的血漬,淡淡地說:「你是條泥鰍,滑不留手,一不小心還會惹上一手污泥,但我是什麼性子,你應該仔細打聽清楚。」

小六譏嘲:「不用打聽都明白了。」

兵器撞擊的聲音傳來,「大人,有人私闖軍營。」

相柳快步出去,吵鬧聲剎那消失。小六聽到有軍士問:「你是誰?私入神農軍營,所謂何事?」粗啞的聲音:「葉十七,小六。」

是十七!他竟然尋來了?!小六跌跌撞撞地爬了出去,急叫道:「相柳大人,別傷他,他是我的僕人,來找我的。」

十七向小六奔來,靈力出乎意料,竟然把阻攔他的士兵都打開了。

可這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打倒了兩個,能再上四個,小六大叫:「十七,不要動手,聽話!」

十七停住,士兵們團團得圍著,惱怒地盯著他。十七卻不看他們,只盯著相柳:「我、要帶小六走。」

小六一臉諂媚,哀求地叫:「大人!小的已經是你的人了!」這話說得……讓在場的士兵都打了個寒顫。

相柳蹙眉,終是抬了下手。士兵讓開,十七飛縱到小六身前,半抱半扶著他,手掌輕輕地撫摸過他的背。

也許是心理作用,小六竟然真的覺得疼痛少了幾分。十七蹲下,「回家。」

小六趴在了他背上,對相柳諂笑著說:「大人,我回去了。」

相柳盯著十七打量,小六一著急,居然孩子氣地用手捂住了十七的臉:「你別打他的鬼主意,他是我的。」

相柳愣了愣,唇角上翹,又立即緊抿住了,他微微咳嗽了一聲:「經查實,你是清水鎮的平民,對我神農義軍無惡意,現放你回去。」

小六也只能裝模作樣地說:「草民謝謝大人,草民回去後,一定廣為宣傳大人的仁愛之心。」

士兵散開,十七背著小六,快步離開。

聽不到背後的聲音了,小六才有氣無力地說:「十七,我渴。」

十七輕輕放下他,把裝水的葫蘆給他,小六喝了幾大口,長出了口氣,「我們快點走吧,那個相柳心思詭異,萬一反悔就慘了。」

十七蹲下,小六想起他對身體觸碰的排斥和厭惡,可如今也不可能有其他辦法,小六小心地趴到他背上,「對不起,我知道你不願意背人。

你就想像我是塊石頭,可石頭不會發出聲音……那裡想像我是頭豬,一頭會說人話的豬,對了,你討厭豬嗎?要不然你想像我是一只……」

十七的聲音低低傳來,「我就想像是你,我願意……背你。」

小六愣了一下,喃喃說:「那也成,你就想像我是一只我。」說完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呵呵地乾笑,笑到一半停下,哼哼唧唧,「十七,我背上疼得很,你陪我說會兒話。」「嗯。」

「十七,你怎麼找來的?」

「有跡、可查。」

「哦,你很善於追蹤,是以前學的?」小六想起他肯定不想回憶過去,「對不起,你不想回答就別回答了。」「十七,那個相柳很陰險,以後見著他小心一點。如果讓他發現你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他肯定會打你的主意。」「嗯。」

「嗚嗚嗚,這次虧大了,沒賺到錢,卻把自己賠進去了,我怎麼就被相柳這個死魔頭盯上了呢?

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啊……」十七停住了步子,扭頭想看小六,唇碰到小六額頭,溫熱的氣息拂在小六臉上,十七立即僵硬地移開,「別……怕。」

也許因為剛被相柳折磨過,也許因為堅硬的殼子被撕開的縫還沒合上,小六很貪戀這份手邊的依靠,閉著眼睛靠著十七的肩膀,臉頰貼著他的脖子,小貓般地蹭了蹭,「我才不怕他,我就不信天下沒有能毒倒他的毒藥,等我配出毒藥的那天,我就……」

小六用手做了個惡狠狠揉碎一切的樣子。「十七,回去後,什麼都別說啊,不要讓老木他們知道,老木和神農打了半輩子仗,挺害怕魔頭相柳的。

其實我白叮囑了吧?麻子和串子一直想套你的話,可我看這一年多,他們連自己身上有幾顆痣都交代乾淨了,對你卻一無所知……」

十七的腳步慢下來,小六安撫地拍拍他的胸口,「我知道,你是十七,我希望你能一輩子是十七,但我知道不可能。不過你一日沒離開,一日就是十七,要聽我的話……」「嗯。」

「必須要只聽我的!」

「嗯。」

小六樂得像偷著油的老鼠,覺得背上的疼痛淡了,趴在十七背上,漸漸地睡著了。

因為背上的傷,小六不想立即回去,指點著十七找個山洞,休息靜養。

十七儘可能地給小六鋪了一個舒適的草榻,把山洞暫時當作家,兩人好似過上了山中獵戶的生活。

每天,十七會出去打些小獵物回來。等十七回來,小六動嘴,他動手,一起做飯。十七顯然從沒做過這樣的活,笨手笨腳,不停地出錯,小六哈哈大笑。但十七太聰明了,沒有幾次他已經做得有模有樣,讓小六失去了很多樂趣。

山中歲月很寂寞,不能動的人更寂寞。小六抓著十七陪他說話,天南地北、山上海里,什麼都講,一道好吃的菜,某個山谷中曾看過的一次日落……十七安靜地聆聽。

小六偶爾也良心不安,「我是不是話太多了?我一個人生活過二十多年,那時候我得了一種怪病,不敢見人,一直四處流浪。

剛開始是不想說話,可日子長了,有一天我在山裡,發現忘記果子的名字了,突然很害怕,其實我都不知道自己怕什麼。

但從那之後,我開始逼自己講話,我最厲害的一次是捉了只猴子,對著他說了一天的話,那只猴子受不了,居然用頭去撞岩石想自盡……」

小六哈哈大笑,十七凝視著他。

每隔一天,要上一次葯,小六大大方方地脫衣服,把赤裸的背對著十七。

小六看不到十七的表情,調笑道:「我已經看完你的全身上下,你只能看到我的背,虧不虧啊?」十七不吭聲,小六嘿嘿地笑。

小六的傷不輕,十七本以為兩人要在山裡耽擱一兩個月,可沒想到不到十天,小六就能拄著拐杖行走了。又養了兩天,小六決定回家。

小六收拾藥草時,竟然發現有兩株植楮③草,「這是你採的?」

十七點頭,「打獵時看到,你提過。」這段日子,和小六朝夕相處,在小六的蹂躪下,他說話比以前順溜了很多。小六狂喜,簡直想抱住十七親,「太好了,麻子和串子的媳婦有了。」

十七蹲下,想背小六。

小六退開了,「不用,我自己走。」之前是無可奈何,現在自己能走,哪裡再能把人家一句客氣的願意當真?十七默不作聲地站起,跟在小六身後。

兩人回到清水鎮,老木揮舞著木勺質問:「為什麼走了那麼久?我又沒有告訴你不該去的地方不能去?」

小六笑嘻嘻地把採摘的藥草拿給他看,「當然沒去了!十七不熟悉山裡地形,不小心走進了迷障,所以耽擱了幾天,我這不是安全地回來了嗎?」

看到植楮,老木大喜過望,急忙把草藥拿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收好。

小六衝十七眨眨眼睛,哼著小曲,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個月後,在老木的張羅下,麻子和屠戶高家的閨女春桃定下了親事。

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每日的生活,依舊就和前一日一樣,平靜到乏味,乏味到無趣,無趣到平安,平安到幸福。

除了,偶爾會有一只白羽小雕飛來找小六,帶來一些東西,帶走一些東西。

小六為相柳做葯總是留一分退路,比如毒藥是很毒,絕對滿足他的刁鑽要求,可或者有特別顏色,或者有特殊氣味,總而言之,都不可能拿去毒殺那些被環繞保護的大人物。

小六本以為時間長了,相柳會找他麻煩,可相柳竟然對「色、香、味」沒有任何要求,只要毒性達到他的要求,他全部接收。

小六憑藉他那七零八落的醫術和毒術推測相柳因為體質特殊,所以功法特殊,是以毒修鍊,小六製作的每一份毒藥應該都是進了他的肚子。

想透了這點,小六暫時鬆了口氣,開始變著法子把毒藥往難吃里做。

一年後,老木為麻子和春桃舉行了簡單熱鬧的婚禮。

麻子是戰爭的產物——孤兒,他乞討時,堅信他的命運是某個冬日,陽光照在路邊,他的屍體被野狗啃食著,野狗邊吃邊歡快地嚎叫,這是和大部分孤兒一樣的命運。

但是,小六和老木改變了他的命運。

小六、老木都不是人族。麻子七八歲時,被小六撿了回來,十幾年過去,麻子長成了八尺大漢,如今小六看著比麻子還面嫩,但麻子覺得小六和老木就是他的長輩。

當著所有賓客,他領著春桃跪下,結結實實地給小六和老木磕了三個頭。老木激動地偷偷擦眼淚,小六也難得的一臉嚴肅,對麻子囑咐:「和春桃多多睡覺,早生孩子。」

麻子本來還想再說幾句掏心窩的話,可一聽小六掏心窩的話,他不敢說了,如果讓春桃知道娶她就是為了能天天睡覺,比娼妓省錢,這媳婦肯定要跑。

他拉著春桃,趕緊逃了。

小六嘿嘿地賊笑,十七好笑地看著小六。老木迎來送往,小六沒什麼事,坐在院子一角,專心致志地啃雞腿。

串子突然沖了過來,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貴客。」

拖著他往外走。相柳一襲白衣,站在回春堂門口,長身玉立,纖塵不染,就好像一朵白蓮花,還是被雨水洗刷了三天三夜的,乾淨得讓所有人都想回家去洗澡。

老木身子不好意思接他的賀禮,雙手使勁地在衣服上擦著,生怕一點汗就髒了人家。

小六嘿嘿笑著走了過去,隨手把啃完的雞腿扔到地上,兩只油膩膩的手從相柳手中接過賀禮,還不怕死地在他手上蹭蹭。

相柳笑意不變,只是實現掃向小六身後的串子,小六立即收斂了。小六把賀禮遞給串子,對相柳躬著腰,諂媚地說:「請屋裡坐。」

相柳坐下,不知是敬還是怕,他身周三丈內無人敢接近。

十七默默地坐在了小六身旁,小六看了他一眼,唇角不禁上彎,成了一彎月牙,眼睛也變成了兩枚小月牙。小六問相柳:「你要的葯,我都給你配好了,應該沒有差錯吧?」

相柳微笑,「你做得很好,所以我來送份賀禮。」

小六無語,你來是提醒我現在不僅是三個人質了,還多了一個。

院子里,一群年輕人在戲弄麻子和春桃,時不時爆發出大笑聲。

小孩子們吃著果子,跑出跑進,老木和屠戶高几個老頭邊吃菜邊說笑。

相柳看著世俗的熱鬧,不屑又不解地問:「等他們都死時,你只怕依舊是現在的樣子,有意思嗎?」

小六說:「我怕寂寞,尋不到長久的相依,短暫的相伴也是好的。」

相柳看小六,小六殷勤地給他倒酒,「既然來了,就喝杯喜酒吧,我自個兒釀的。」

相柳喝了一杯後,淡淡地說:「除了酒中下的毒之外,無一可取之處。」

小六關切地問:「你中毒了嗎?」

相柳輕蔑地看著小六,小六頹然。

相柳問:「你很想毒死我嗎?」

小六誠實地說:「我又不是軒轅的士兵,你我之間現在還沒有生死之仇,我只是想抽你百八十鞭子。」「你這輩子就別做夢了。」相柳又喝了一杯酒,飄然而去。

小六氣悶地對十七說:「我遲早能找到他的死穴,毒不倒他,我就倒著走。」

十七眼中有微微的笑意,小六看到他這超脫萬物的樣子,恨不能雙手狠狠揉捏他一番,忍不住倒了一杯毒酒給他,「喝了!」十七接過,一仰脖子,喝下。

小六愣了,「有毒的。」

十七眼中的笑意未消散,身子卻軟軟地倒了下來。

小六手忙腳亂地給他解毒,嘴裡罵:「你個傻子!」心中卻泛起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

麻子的婚宴之後,九命相柳偶爾回來回春堂的小院坐坐,喝幾杯小六斟給他的酒,吃幾片小六做的點心。

走時,他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相柳這種嗜好不把小六放在眼裡的態度激怒了小六。

小六入醫術此行時,一開始就是歪路,目的是為了要人命,而不是救人命。

相柳把他的毒藥當糖豆子吃,讓他反思後,決定沉下心思好好鑽研如何害人,繼續在歪路上前進,目的就是遲早毒倒那個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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