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血薇 第三節

所屬書籍:聽雪樓

這次,兩顆心第一次擦肩而過。

後來的兩年多時間裡,這樣的情況不止一次地出現——兩個同樣驕傲優秀的人,因為各自的顧慮和誤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錯過了真情流露的機會;而在這樣複雜微妙的關係中,隔閡一天天地累積起來,橫亘在兩顆心靈之間。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了——她那樣從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對於「幸福」「愛情」之類的東西,實在是不信任得很。她習慣了孤獨,習慣了一個人,如果忽然讓她的生命出現另一個相關的靈魂,如果必須要兩個人相互信任、生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會習慣的。

她還是不能信任任何人,絕對不會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託付在另外一只手上。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隨最強者的她曾經那樣說。我明白,那是因為她害怕自己會哭而已,她害怕這世界上會有另一種東西令自己變得軟弱,重新回到童年時的那場噩夢裡去……

可憐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訴她:只有會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愛,才能擁有真正的幸福——這是我從老主人一生的經歷中領悟出來的,可惜,我無法告訴她。更加無法讓她知道,就是她號稱「血魔」的父親,也是會哭的——

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說話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兇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時間裡,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裡十幾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慄。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沒有把那些人當作同類。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樓主一起征戰四方,在殺場中並騎馳騁——腥風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華麗交織在一起,刀劍相逢的瞬間,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幾乎是完美的殺人藝術,死亡散發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和吸引力,幾乎讓所有人為之不顧生死!

——似乎和對方比試著速度,主人經常在殺場上和樓主進行殘酷的殺人比賽。

然而,每一次,在我進入對方心臟的時候,都發現那夕影刀已經在那裡等我了……然後,和刀在敵人體內相觸的時候,我都可以看見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不能擊敗他!。

「嗨,你知道不?我家的公子,他很喜歡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時刻,我聽見刀這樣對我說,在另外一個人的心臟里。

我只有苦笑。我想,主人也是喜歡樓主的吧?但是,卻相互戒備傷害的那麼深——而我們這些不會說話的兵器,又能夠做什麼呢?

「為什麼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蕭憶情指著另一個人,責問我主人,「你不是說過,寧可放過六十歲老人也不能放過十六歲孩子的么?」

那是一個才十二歲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煙,因為父母所在的崆峒派被聽雪樓所滅而落到了樓主手裡。她縮在角落裡,瘦小的身體微微發抖,然而眼神卻是冷漠而尖銳的,帶著恨意,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著面前那兩個給她家族帶來死亡的魔鬼。

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有預料到,那樣一個孤女,將會毀滅整個聽雪樓!

「因為她象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她不會哭。」

「哈……奇怪的借口。」樓主怔了一下,失笑,「阿靖,不能給我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嗎?」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許久,主人終於低著頭,似乎是不經意地說了這麼一句。在說這一句話的時候,我覺得主人的心震動了。

聽到那一句話,樓主的眼神也變了。本來就帶著妖異女氣、美麗不可方物的眼睛裡,忽然也閃著有些類似於嘆息般的光,低聲問:「是嗎?……阿靖,原來你一直不幸福么嗎?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說起?」

他用蒼白修長的手輕輕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這一次主人沒有閃避。我感覺到她心裡漾滿了苦澀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樣的堅毅。

「說了有用嗎?」她似乎也夢囈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給予別人一切:權勢、地位、金錢——但是,你能給我幸福嗎?樓主?」

「不能。」樓主的手顫抖了一下,然後,我看見他用迷離的眼神看著遠方,淡淡回答:「連自己都沒有的東西,我怎麼能給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給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尋找才行。」

「可能嗎?」主人慘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臉看著樓主,問,「三年了,我手底下殺過多少人?流過多少血?背負著這樣深重的罪孽,還能談得上什麼幸福嗎?」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剎間,我幾乎以為主人會哭……會違背她以前意願地哭出來。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話,樓主是會擁抱她的,是會用那淡藍色的手巾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將她擁入懷裡,告訴她無論幸與不幸他都會永遠在她身邊的。

那麼、兩個人的幸福,都會在剎那間來到他們身邊。

人類所謂幸福,原來並不是遙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還是沒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著他,眼睛裡有清澈的光。彷彿懸崖上的野薔薇,用驕傲的刺來維護著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會哭的。

於是,他伸出去擁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裡。

「所以,我不許你傷害她!」主人伸手,護住了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面紗後的眼睛閃動著不多見的決絕,「其他人隨便你怎麼處置,但是絕對不許碰她!」

我看見樓主雙眉輕輕皺了一下,然後冷淡地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我必須要把它連根拔起!或者廢了她,我才放心——你莫忘了,當年你放走的雷楚雲,今天對於聽雪樓是怎樣的一個威脅!」

那個名字令主人微微震了一下。

是的,雷楚雲,這個名字,是他們兩人之間永遠的忌諱。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讓,冷冷道,「我會保護她。我要她完整、幸福地過完人生。」

不顧樓主的反應,主人拉起那個孩子走了,把她帶回了自己住的緋衣樓。

或許人和人之間的確有著某種說不出的宿緣吧?主人那樣溫柔細心地對待那個陌生的孩子,叫她妹妹,雖然那個孩子絲毫不領情——她一生都沒有對別人那麼好過。

我知道,她是把這個懷著仇恨的孩子當成了童年時的自己,她想扭轉這個孩子的生命軌跡,不願意看到她成為另一個自己。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須要有回報為前提的,沒有人會無條件對另一個人好……他只是想讓我死心塌地為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為了這個目的他不惜動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成為了對於他沒有利用價值的人,那麼,現在說過那麼動聽的話的人,就會棄我如敝履。甚至,他手裡的刀就會割斷我的咽喉。」

「自小就不會有人在意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的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很多很多次,我都聽見主人反覆地在心裡這樣說,本來稍有動搖的心,在一次次反覆的自我暗示後重新變的生硬如鐵。

從那個時候,我就隱約有絕望的感覺,彷彿預見到了某種不祥的結局——為什麼我是一個啞巴呢?為什麼我不能說話!

我的主人啊……為什麼你不伸手抓住面前近在咫尺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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