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忘川 · 下 第三章 夕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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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錯了——」許久,她喃喃,「你最愛的,還是聽雪樓而已啊。」

「你的確是錯了。」蕭停雲淡淡道,凝視著她,「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你畢竟還是不明白我——冰潔,我厭煩了站在別人陰影之下,我最愛的……」

「你們兩個得意什麼?」旁邊的九公看到兩人這般情狀,冷笑起來,恨極,「賤人!就算你千算萬算,也保不了聽雪樓了!你以為躲過了這次就是萬事大吉?」

「這不過是引蛇出洞!」他大笑起來,白髮飄蕭。

趙冰潔一顫,失聲驚呼:「什麼?」

「血薇歸來,聽雪樓的子弟都隨著樓主來渡口迎接,結果唱了一出空城計。」九公獰笑,得意萬分,「聲東擊西,如今我們的主力人馬,恐怕早已經攻破聽雪樓總樓了!哈哈哈!尊主神機妙算,又豈是你這個賤人能猜到?!」

「什麼?」趙冰潔一個踉蹌,只覺血氣倒沖。

是的,她全心全意地應對著今日的伏擊,用盡全力要把這些毒蛇引出巢穴,在洛水渡口圍殲——卻不料,對方也只是利用了她,轉而另外布下了殺局!

一只手及時從旁伸過來,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形。

「冰潔,不必擔心。」蕭停雲卻是鎮定,低聲道,「我已有安排。」

她愕然抬起頭,卻對上了他深不見底的重瞳。那一刻,她只覺得心安。

蕭停雲頓了頓,道:「自從蘇微中毒以來,我便隱隱覺察一個針對聽雪樓的大陰謀正在形成,所以一直很小心地提防——不僅是提防著你,更是提防著所有人。所以,我斷然不會做出把所有人調離總樓的舉動。」

「什麼?」她猛然一震,失聲道,「難道你……」

「是,我是把總樓全部人手都派來了洛水。但是,那之前,我已經從各地分壇里秘密抽調了精英人手上來備用。」蕭停雲微微笑了笑,「放心,如今樓里守衛森嚴,四位護法大概已經在帶領子弟們禦敵了!」

此語一出,不僅是趙冰潔,連九公都脫口驚呼出聲來。

「四護法?」九公失聲道,「不……不是已經派去苗疆了嗎?」

「我給冰潔的是假情報。」蕭停雲冷笑了一聲,看了一眼這個老人,「我根本沒有派他們去那裡。他們一直待在洛陽等著,等著你們這些人。」

趙冰潔定定看著他,眸子里終於露出了洞徹的神情。

「原來,你早已提防。」她微微嘆息,語氣複雜莫辨,「根本從一開始,你就沒有聽我的勸告,將四護法調離洛陽去找蘇姑娘,對不對?——你擔心我會勾結對手忽然發難,所以在暗中積聚力量,以備不時之需,是不是?」

蕭停雲頷首,似有愧意:「抱歉。」

是的,這麼多年來,他和她朝夕相處,曖昧而親密,事實上卻從未真正信任過她。因為他知道身邊的這個女子袖中藏著的那把朝露之刀,不知何時便會出鞘割破他的咽喉——與這樣的女人同處,又怎能不日夜提防呢?

蕭停雲嘆息:「碧蠶毒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但苗疆路途遙遠,如果是派人去取葯,則無法在一個月之內往返。所以,為了及時解毒,最好的方法就是中毒之人親自去一趟——冰潔,你難道不覺得對手是故意這麼安排的嗎?」

趙冰潔嘆息:「你原來早就明白了。」

「他們用計讓蘇微離開了聽雪樓,便以為我會親自出馬,或者至少派出樓中重要人物前去尋找——這樣,他們一方面可以以靜制動,在那邊布下羅網將我們派去的人手一個個消滅,而另一方面,聽雪樓實力空虛,自然更容易讓他們乘虛而入!」蕭停雲的語氣冷靜洞察,「這種調虎離山之計,實在用心刻毒。」

趙冰潔無言頷首。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心思細密的人,遠比她料想的更加睿智深沉、殺伐決斷——這些年,她日夜為他憂心,替他所謀唯恐不周,卻不料,他暗地裡早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如果是這樣的話……倒是令人放心了呢。

「只是,公子好狠的心。為了樓中大計,竟將蘇姑娘的安危擱置一旁。」趙冰潔嘆息了一聲,「幸虧石玉如今找到了她,如果她在苗疆有個三長兩短,公子心裡難道不會有愧疚嗎?」

蕭停雲身子微微一震,似乎也很難回答這樣尖銳的問題。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只道:「血薇的主人不該是一個等待被別人救助的弱者,我相信阿微憑自己的力量,也能夠渡過難關——如果不能,她也不是我所期待的那個人。」

趙冰潔沒有回答,只是輕微地嘆息了一聲。

「原來我錯了——」許久,她喃喃,「你最愛的,還是聽雪樓而已啊。」

「你的確是錯了。」蕭停雲淡淡道,凝視著她,「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你畢竟還是不明白我——冰潔,我厭煩了站在別人的陰影之下,我最愛的……」

就在那一刻,外面傳來了一聲歡呼。

蕭停雲的語聲停頓了一下,視線投向了窗外——那裡,夕陽下的江面澄澈明亮,映照著千里的晚霞,宛如從水底浮出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世界來。在遼遠的江面上,一葉孤舟從南方駛來,船頭有聽雪樓的旗幟,獵獵飛揚。

「樓主!」門外有弟子急急奔過來,驚喜道,「是石大人帶著蘇姑娘回來了!」

「是嗎?」他霍然站起,有掩不住的喜色,「快去迎接!」

然而只是一剎那,岸邊傳來一陣驚呼,只見離岸尚有三丈的船猛然一晃,劇烈顛簸起來!水底有什麼東西瞬間湧出,躍上了船頭——那些穿著黑色水靠的人手執分水刺,襲擊了這一艘即將靠岸的小船!

「不好!有埋伏!」蕭停雲吃了一驚,來不及多想,一點足便穿窗掠了出去,「大家不要擅自行動,聽我指令!」

一陣風過,面前便空了。

趙冰潔站在空無一人的客棧里,眼神空茫黑暗,但卻轉過臉,迎著窗外夕陽射入的方向,望著那一艘船從琉璃般的江面上緩緩駛來,嘴角浮現出了一絲悲涼的笑意。

是啊……那個女子,終究還是回來了。

這一場難關渡過後,夕影血薇再度聚首,就算是背後尚有勢力蠢蠢欲動,聽雪樓在江湖中的地位又有誰能動搖?而她,終究是再也沒有立足之地。

就在黯然一分神之際,她忽然聽到了一聲極輕極輕的冷笑,忽然心驚。

那其實不能算是笑,因為笑的人根本不曾啟唇,就算面上也不曾露出一絲異常的表情來——只是看到那一艘船靠岸,不自覺地從唇齒之間流露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嗤鼻來。換了任何人,恐怕都不會注意到這一聲下意識的吸氣,然而趙冰潔卻是一個在黑暗中生活了大半生的女子,光論聽覺靈敏,只怕足以媲美絕頂高手。

她驀然回身,看向了聲音的方向。這座破敗的酒館裡血污四溢,除了她之外,只有那個被制住了的皓首老人,正在滿嘴是血地望著外面,笑意詭異。

「九公?」她脫口低呼,臉色唰地蒼白,彷彿隱約感到了什麼不祥。

難道這一波的刺殺,竟然還沒有結束?!

「公子,小心!」她顧不得這邊,連忙踉蹌追了出去。

蕭停雲趕到渡口時,正看到石玉在船頭和那群突然來襲的刺客血戰。

這個掌管吹花小築多年的人,平日就喜怒不形於色,即便是遇到了猝不及防的襲擊也是面無表情、絲毫不亂。他身邊幾個跟隨他去了苗疆的樓中弟子也紛紛拔刀,和那一行水底冒出的刺客交起手來,一時間竟也沒有落了下風。

岸上的聽雪樓弟子看得心焦,卻因為船還在江心,沒有樓主的號令不敢擅動。此刻看到蕭停雲從酒館裡飛掠而出,齊齊看了過來。

「帶上二十人,跟我去救援!」他沉聲吩咐著,落到了岸邊準備好的一條小船里。也不等船夫上來,抬手一拍,岸邊巨石應聲碎裂,小船箭一般向著江心急射而出。

船上還在激斗,蕭停雲不等兩船靠近,便足尖一點掠了上去,翻腕拔刀。

船頭地方狹小,只能容下五六人,一刀揮出便可以將整個船頭籠罩。此刻夕影刀一出現,登時便改變了局面。蕭停雲和那些人一交手便不由得「哦」了一聲,心下了然。

這些人還是風雨組織的殺手,卻並不是最高級別的金衣殺手。

看來天道盟真的是已經山窮水盡,人手和資金都匱乏,竟然只能僱傭風雨的人來完成這次襲擊——而且,還只是二流的銀衣殺手而已。

「石玉,沒事吧?」他一刀逼退了兩個殺手,轉頭問不遠處的同僚。在和一群殺手搏殺,石玉的動作似乎有些僵硬,武功好像比平日差了一籌,令蕭停雲心裡一驚,脫口問:「怎麼,你在滇南受了傷嗎?」

石玉似是來不及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且戰且退。

「樓主,快去救蘇姑娘!」旁邊有人急道,卻是和石玉一起去滇南回來的宋川,出劍凌厲,一口氣逼退了幾個撲上來的殺手,幫蕭停雲擋住了背後的襲擊。

「好!」他低喝了一聲,一刀斬斷面前攔路之人的脖子,沖了過去。

刀風捲起了帘子,蕭停雲看到艙里的蘇微。她半坐在那裡,手裡握著一把劍,腳下躺著兩具屍體,側臉對著他,微微咳嗽著。

「阿微!」蕭停雲喚了她一聲,「快出來!」

她應了一聲,握劍轉過身。他發現她臉色蒼白,竟是像白紙般一點血色也無,心頭一震,剛要問什麼,背後又有兩艘小船靠近,二十名聽雪樓精英子弟陸續來援。然而蕭停雲尚未鬆一口氣,忽然覺得整個船身往下一沉!

有兩個殺手從水裡潛出,嘴裡叼著匕首,竟然鑿沉了這艘船!

「船要沉了!」蕭停雲厲聲,「阿微,快出來!」

船艙里的蘇微起身出艙,剛一動手,又咳嗽了幾聲,探出一只手來,似乎想要讓他扶一把——那只手纖秀如玉,雖然已經褪去了中毒的青氣,卻蒼白得毫無血色。蕭停雲眼見情況危急,也來不及多說,連忙探出手扶住了船艙里的蘇微。

那只手冰涼而柔軟,似沒有絲毫力氣。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他說不出什麼不對。但是蘇微將手放在他手心的那一瞬間,他竟然心底一冷,猶如入手的是一柄劍!就在他微微色變之際,耳後風聲微動,一聲極沉穩凌厲的刀刃破空之聲逼來——蕭停雲來不及回頭,肩膀一沉,下意識閃電般地側身閃避。

然而他身形剛一動,腕脈便是微微一痛!

簾後探出的那只手,纖秀得似沒有力氣,卻忽然一翻,牢牢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只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腕脈,瞬間令他半身無法用力。蕭停雲心裡猛然一震,知道事情不好。然而電光石火之際已經來不及避開,此刻背後的那一刀刺來,眼角瞥到,只見竟是那個沉默寡言的石玉在猝不及防之時動了手!

他來不及甩開那只扣住自己的手,只能提起一口內息,將真力注滿左肩,護住了經脈,竟是硬生生地接了那一刀。

石玉一刀砍下,血飛濺,依舊是面無表情。

那一刻,蕭停雲只覺得心裡徹骨寒冷。

是的,他們中計了!——在剛剛竭盡全力應付完了兩場伏擊之後,誰都以為危機已過,卻不料還有一場絕殺,在江上等著他!

如果石玉已經叛變,如果舟上那緋衣女子不是蘇微,那麼——血薇真正的主人又在哪裡?她,是不是如今已經遭遇了不測?!

心念電轉,一念及此,他的心裡便是一冷,有一種難以抑制的不安。肩上的刀傷隱隱作痛,更可怕的是,他能感到傷口附近迅速地有麻痹感蔓延開來。

有毒!石玉的刀上,居然還塗了劇毒!

怎麼可能?他不敢相信地回過頭,看著這個效忠了聽雪樓幾十年的沉默男人。出生入死那麼多年,多少風浪都經過了,為什麼去了一趟滇南,石玉就變成這樣子?!

「樓主!」岸上弟子看到此情,大驚,再也顧不得什麼號令,紛紛踴身躍上船,向著江心疾馳過來救援。

然而,看到同門追了上來,本來船上在和殺手搏殺的那些聽雪樓子弟卻忽然間一起翻臉,迴轉刀鋒,毫不留情地便向著追來的同門迎頭砍下!

這一批去往滇南的人,居然齊齊叛變!

「石玉?你怎麼了?」蕭停雲厲叱,回身應敵,一邊手起刀落,斬向了那只扣著自己腕脈的手。然而簾後探出的那只手在此刻仍然緊緊扣住他的腕脈,面對著疾砍而落的利刃,竟然彷彿看不見一樣地不動分毫!

他沒有猶豫,一刀砍落。

咔嚓一聲,腕骨斷裂,然而令人驚詫的是,簾後那個人彷彿不知疼痛,那一握之力竟然毫不減弱。他揮手甩開那人,那只斷腕猶自牢牢握在他手上,竟深入手腕一指深!

在此時,耳邊的第二擊又已經迫在眉睫。

「石玉!」他單手回刀格住,厲叱,「你瘋了?」

然而,那個面目冷肅的下屬還是毫無表情,一連串的攻擊還是隨之而來,狠辣凌厲,竟然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打法——可是無論怎麼攻擊,卻都一言不發,似乎嘴巴已經被人封住了,只留下身體還在毫無顧忌地瘋狂攻擊。

他的眼眸里,隱約透出一種詭異的藍色。

那一瞬,蕭停雲明白過來了:這是傀儡之術!石玉,竟然已經被人操縱了!

一念及此,他再不猶豫。

那只伶仃斷腕還緊握在他手上,蒼白纖細。艙里那個假扮蘇微的女子卻沒有呼一聲痛,另一只手提著劍疾刺過來,狠辣凌厲,眼神也是非中原人所有的暗碧色。生死頃俄,他毫無憐香惜玉之念,一刀將她手裡的劍連著半條手臂削斷!然後,回過手,將石玉的攻勢擋在了身邊三尺之外。

此刻,船已經到了江心,迅速地下沉。

洛水茫茫,半江夕陽殷紅如血,竟然隱約透出不祥的氣息。

「大家小心!快給我……」蕭停雲眼光掃過,忽然間心頭一跳。

殺戮還在繼續。聽雪樓的兩撥子弟們相互殘殺,每個人都毫不留情,彼此殺紅了眼,窄小的船舷上已經飛濺滿了鮮血——看來,這一批跟隨石玉一起去滇南的人已經個個都失去了神志,被人所控制了。

和其他被傀儡術控制的人一樣,石玉同樣也在一刻不停地攻擊,每一招都是奮不顧身——然而,在那一瞬,蕭停雲卻發現對方的眼睛裡流露出另外一種神情:那是他所熟悉的、屬於這個多年相處的真正下屬的眼神。

石玉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船舷底下。

這一刻的情形非常詭異。那一個彷彿戰魔附身的人,手上一刻不停地在攻擊,近乎瘋狂,然而他的眼睛裡卻彷彿藏著另外一個人,正在焦急萬分卻無法出聲地提醒著什麼。

那一瞬間,蕭停雲忽然隱約明白過來了,悚然:「你是說……」

忽然間,石玉眼裡掠過了一絲決然的光,嘴裡噴出一口血,竟是硬生生咬破了舌尖!他一邊揮舞著刀,一邊卻是回過另一只手來,狠狠一拳擊在了自己胸口正中,只聽咔嚓一聲,胸膛微微內陷,用力之重讓肺腑里的血猛然從喉頭衝出。

「樓主!快走!」劇痛暫時令人清醒,石玉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終於掙脫了蠱蟲的控制,和血吐出了一聲短促的厲喝,「艙里有炸……」

然而,他那句話沒有說完,隨之而來的便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整條船,瞬間在江心粉碎!

一切只是一瞬間。

血和火藥的味道瀰漫了整個水面,震得破舊的小酒館屋樑簌簌作響。

「哈哈哈……哈哈哈!」酒館裡的老人狂笑起來,看著那一朵盛大的煙花在水面上綻放、消失、沉沒,「哈哈哈哈……死了!全死了!」

誰都沒有想到有這樣的劇變。那一艘載著蘇姑娘歸來的船忽然折返,又在駛離岸邊後旋即爆炸,將船上的所有人都一併帶入了江底——其中,也包括了聽雪樓的樓主。

艙底的火藥威力是如此劇烈,整艘船在一瞬的爆炸後灰飛煙滅,夕陽如血浸了半江,江面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兩片破裂木板還在水面上打著漩兒,鮮血從船沉沒的地方無聲無息地瀰漫開來,一圈圈地擴散,染得半江血紅。

那樣詭異凄烈的情景,彷彿有著魔一樣的力量,讓所有人瞬間屏息。

「不!」寂靜中,只聽到一聲驚呼,趙冰潔從酒館裡彷彿瘋了一樣奪門而出,一路狂奔,不到水邊便腳下一絆,踉蹌倒地,「不!」

「不……不!」她跪在地上,喃喃,「不!」

那一瞬,有兩行淚水從她眼裡奪眶而出。她抬手掩面,哭得全身顫抖、無法剋制——很多年來,從來沒有人看到冷淡沉默的趙總管這樣不顧一切地哭泣,彷彿忽然從一個不動聲色的居高位者變回了一個柔弱女子。

在總管發出哭聲的那一瞬,彷彿終於明白眼前的一切已經是無可挽回。聽雪樓所有弟子都驚得呆了,望著空無一人的江面,許久才爆發出一聲哭號。立刻便有人奮不顧身地躍下江,想要打撈起什麼。

然而水底瀰漫著鮮血,到處都是斷肢殘骸,慘不忍睹。

許久,才有一個弟子忽然冒出水面,握起一物,失聲驚呼。

——那是一截斷肢。從肘彎而斷,被炸得支離破碎。然而,在那只手裡,卻還緊緊地握著一個空了的刀鞘。

這……似乎是樓主夕影刀的刀鞘?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卻無人敢在此刻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然而沉默很快被打破,另一個潛入水底搜索的聽雪樓子弟隨之浮出水面,同樣也是失聲驚呼,手裡卻捧了一把淡青色的刀。

「夕影刀!」一眼看到那把刀,所有聽雪樓弟子都變了臉色,終於喊出聲來。

——夕影刀和主人向來生死不離,如今刀沉水底,主人身在何處自然可以想見。

一時間,某種不可思議的蒼涼宿命感在聽雪樓的弟子心裡浮起。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面對著滔滔洛水長跪,哭號,叩首至流血——今天,所有樓中子弟都雲集在此處,卻不能挽救樓主的性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落入陷阱,永沉水底!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樓主永眠水底,蘇姑娘下落不明,傳了五代的聽雪樓,難道至此而絕了嗎?

在所有人哭聲越來越響、情緒幾近崩潰的時候,忽然聽到岸邊的酒館裡傳出一聲慘呼。旁人無暇顧及,然而悲痛中的趙冰潔卻是一驚,扶著一個下屬顫巍巍地撐起了身子,在這種時刻卻猶自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回身到酒館裡看了一眼。

那個狂笑著的老人此刻橫屍室內,眼睛大睜著,臉上笑容未斂,然而花白的頭顱卻染滿了血——有誰,竟然趁著方才片刻混亂滅了口!

那一刻,她只覺得全身發冷。

是的,強敵未除,就蟄伏在附近!而他們,不過是獅子口邊的羔羊。

趙冰潔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手指微微發抖,摸索著拔出了九公頭顱里的暗器,咬牙沉默了片刻,忽然衝出門外,一巴掌將跪在地上痛哭的樓中弟子打得怔住。

「都給我起來!」她望了望洛陽城的方向,咬著牙,厲聲,「沒有時間在這裡哭了!都給我起來!回洛陽!」

所有人震驚地回過頭。聽雪樓的女總管已經重新站起來了,她抱著那把從水底打撈上來的夕影刀,容色蒼白如死。她緊緊咬著嘴角,直到一行血從唇齒之間滑落,殷紅刺目。然而,說出的話也是冷定如常——只是短短片刻,她竟然已經控制住了崩潰的情緒。

「聽著,如今大敵壓境,總樓危在旦夕!我們不能戀戰,必須回撤!

「留下十人一組,繼續在水面上搜救倖存者和樓主的遺體——剩下的人,立刻跟我撤回總樓援助四護法!絕不能讓那些人趁機攻入總樓!」

「可是……」弟子們望著空蕩蕩的江面,猶自戀戀不捨。

「可是什麼?!如今樓主不在,大家更要沉住氣!」那個一直文靜的盲女彷彿瘋了,手裡捧著夕影刀,用嘶啞的厲聲低呼,「先保住總樓!再圖報仇雪恨!」

「血債要用血來還!

「凡是今日害了樓主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趙冰潔橫轉夕影刀,緩緩抽出,刀光映照著她蒼白的臉——

「我趙冰潔以夕影刀為憑,在此發誓:就算只餘下一個聽雪樓子弟,就算上天入地,也要滅了天道盟,讓他們流盡最後一滴血,為樓主復仇!」

她用刀割破手指,將血滴入了洛水之中,厲聲發誓。

女人的聲音是冰冷而微弱的,然而那種聲音里,卻有著一股令人熱血沸騰的力量。洛水邊上,所有聽雪樓子弟定定看著她,彷彿看到了一種不可輕辱的力量,心中一熱,不由得一起舉刀,厲聲大呼:

「保住聽雪樓!為樓主復仇!」

六月初七,在洛水邊上,聽雪樓遭到了三十年未曾有過的重創。

本以為銷聲匿跡的天道盟捲土重來,收買了風雨組織的殺手,設置了連環陷阱,發動了力量巨大的反撲,突襲聽雪樓。這一場襲擊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縝密的策劃,趁著血薇的主人不在樓中,將蕭停雲從總樓里誘出,從三個地點同時發動了襲擊。

那三場襲擊一環套著一環,精妙絕倫,幾乎是不惜一切力量要置聽雪樓主於死地。

蕭停雲雖然也預料到了這次襲擊並預先做了對應的安排,卻並未完全地成功破解全部陷阱。在趙冰潔的幫助下,他逃過了前面兩輪伏擊,卻最終未曾躲開江心船艙內的最後一擊,和船上所有人一起葬身湖底,屍骨無存。

那之後,聽雪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總樓里,雖然由於蕭停雲事先做了準備,預請了四位護法出山坐鎮,成功地擊退了以風雨組織老大袁青楓為首的襲擊,保住了洛陽總樓。但此戰之後,樓中實力大損,也無力顧上散布在全國的各處分壇。

除了洛陽和長安兩處總樓和副樓尚且安好之外,位於全國各地的多處分壇同時遭到了襲擊。那些殺手們訓練有素,手段殘忍,先後有多位壇主死傷,多個分壇被搗毀,一時間全國各地的聽雪樓弟子星散流離。

而在這樣的時刻,血薇的主人依舊不知下落。

算算三個月時間已經過去,遠赴滇南的石玉既然沒有帶回真正的蘇微,那麼,孤身流落異鄉的她,估計也已經凶多吉少。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當此外敵壓境之時,傳了五代的聽雪樓難道要就此覆亡?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在此內外交困之際,失去了靈魂的聽雪樓卻並不曾亂了陣腳——沒有人預料到,那個盲眼的女子,竟然在那樣危急的關頭扛下了一切!

趙總管。

那個毫無武功的盲眼女子,竟然坐到了白樓里,獲得了四護法的支持,在危機壓頂而來的時刻將一切重擔都挑了下來。她一方面堅守總樓,擊退了敵手幾次進攻,用一切方法召喚散在各地的分壇人馬撤回總部,一方面飛鴿傳書給聽雪樓的盟友求援。

這樣一來,岌岌可危的形勢得到了緩和。

風雨組織長於刺殺,卻不善長期明裡與人作戰。當初猝不及防的一擊固然令聽雪樓損失慘重,但在此後,他們的進攻均被聽雪樓擊退,風雨組織的人手摺損也不在少數,屬下六百名金衣殺手幾乎折損了七成。在聽聞外地陸續有盟友將抵達洛陽支援聽雪樓後,袁老大終於下了撤離的命令。

就如一夕出現一樣,那些神秘的殺手在一夕之間又撤離了。

洛陽城裡一片平靜,就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幾日後,來自中原的消息,迅速地抵達了萬里之外的滇南。

皓月當空,朧月跪在高台上,打開了面前的水鏡,合掌祈禱結印——漸漸地,空濛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個影子,戴著面具,正在俯視著水另一邊的她。

那是在月神殿深處閉關的靈均,正通過水鏡幻術接受下屬的朝覲。

朧月躬身請安:「大人,多日不見了,閉關還順利嗎?」

「有什麼事?」靈均的聲音冷淡,略微帶著一絲不耐,「我說過,在我閉關期間,沒有要事不要輕易打擾我。」

「是。」朧月俯首,低聲道,「只是洛陽的消息剛傳到,不得不斗膽……」

「哦?洛陽的消息?」水鏡的另一邊,那雙深陷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了一絲光,連語聲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幻,「怎麼樣?成功了嗎?」

「是的。大人神機妙算,畢其功於一役!」朧月回稟,語氣也因為興奮而微微發抖,「此次洛水邊一戰,聽雪樓死傷三百多人,連樓主蕭停雲都被我們殺了!」

「蕭停雲死了?」戴著面具的人一震,「真的?」

「是。火藥爆炸後,那一條船上沒有一個人活下來。」朧月輕聲道,「聽雪樓的人也只打撈出了蕭停雲的部分殘肢,以及他的夕影刀。」

聽到這個確定的消息,水鏡的彼端驟然沉默了片刻。

那一刻的氣氛,令對面的女子都忽然有些心悸,不知道主人會做何反應。沉默之中,面具後驟然爆發出了一陣駭人的大笑,響徹了暗夜:「哈哈哈哈……好,很好!死無全屍!永沉水底!哈哈哈哈……」

那一刻,似乎整個天地都回蕩著他的笑聲,聲嘶力竭,彷彿壓抑已久的狂喜和宣洩。然而無論他笑得多麼肆意,那張戴著面具的臉還是沒有表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水鏡那一邊,朧月靜靜傾聽著這駭人的大笑,眼裡露出震驚——跟隨靈均大人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深不見底的人如此失去控制地大笑,令人完全陌生。在靈均大人的內心深處,又埋藏著怎樣深的恨?事實上,那麼多年了,就算是最接近他的人,又怎敢說真的了解靈均大人內心在想著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笑聲漸漸歇止。

「死了……死了。太好了。」靈均喃喃,垂下了頭,眼睛雖然看著水面,瞳孔卻是渙散的,似不知道看到了什麼遙遠的地方。許久,他的聲音重新平靜下來,開口:「那麼,洛陽那邊如今局勢怎樣?聽雪樓總樓被攻下來了嗎?」

「稟大人,洛陽那邊大局已定,蕭停雲已死,在各處的分壇已經有六成被擊潰。」水鏡那邊的女子低聲稟告,「但是,蕭停雲死前似乎已經有所預感,特意留下了四護法暗中駐守總樓,血戰了三天三夜,我們的人也沒能拿下總樓。」

「哦……可惜。」靈均聽到這個消息點了點頭,看不出有什麼表情,只道,「蕭停雲的確也是個人物,臨死居然還擺了我們一道。」

朧月頓了頓,低聲道:「如今趙總管坐鎮樓中,聽雪樓左支右絀,只差一口氣便要被擊潰——可偏偏風雨組織的人按兵不動,說除非再出一百萬兩黃金,否則不肯再出手。」

「袁老大可真是不見黃金不動手啊……」靈均嘆息了一聲,「不過,這也不算他們坐地起價,是我失算。我沒有料到蕭停雲對我們的進攻總樓計劃也有所防備,這一次襲擊讓風雨折損了三百多位精英,代價慘痛。他們要再加錢,也不是毫無道理。」

朧月蹙眉:「那……大人準備再付他們一百萬兩黃金?」

「怎麼可能?拜月教庫中已經空了你不知道嗎?」靈均冷笑了一聲,「一百萬兩黃金,那是整個兩廣一年的稅收總數——如今風雨若再要一筆,除非把鎮南王府給抄了。」

「那……」朧月有些為難,「接著怎麼做?」

「算了,這次行動到此為止。」靈均想了片刻,搖了搖頭,吩咐,「讓左使帶著人撤回靈鷲山吧,我另外有新的任務委派給他。」

「啊?」朧月愕然,「就這樣算了?」

「我當然也想把聽雪樓一口氣連根拔掉,不過目下看來並不實際。」靈均冷笑了一聲,「先暫時就這樣吧!反正蕭停雲已經葬身水底,死無全屍了!哈……死無全屍!」

他再次笑了起來,聲音再度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狂喜和惡毒。

朧月在水鏡的彼端聽著,不由得擔憂地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月神殿——自從蘇微一行離開後,靈均大人便獨自去往了月神殿,進入了閉關狀態。不過短短一個多月而已,可為什麼,她總覺得靈均大人起了很大的變化?他的內心,他的喜怒,忽然間已經不再是一直朝夕相伴的她所能觸及。

笑了許久,靈均終於平靜了下來,揮了揮手,低聲:「算了,這次是我考慮不周,沒能一鼓作氣將聽雪樓徹底給滅了。只能留待以後。」

「大人太謙虛了。」朧月看到他語氣有些低落,柔聲恭維,「大人之所以一開始就請風雨出手,而沒有派出我們自己的人手,還不是想藉機消耗一下風雨作為黑道第一大幫派的勢力,為日後入主中原武林做準備嗎?」

靈均在面具後迅速地看了一眼這個侍女,眼神冷了下來。

這個朧月,以前曾跟隨了孤光師父多年,後來轉而服侍自己,見識頗為不凡,也對自己多有助益——然而,這個女子知道了太多秘密卻不懂韜晦,痴心奢望,時時處處想要對自己指指點點,也實在是令人不快。

「派人去鎮南王府,讓尹春雨快點籌措好尹家今年上貢的金銀。」靈均的語氣森冷無情,「告訴她,,若想保住腹中這個骨肉,就得給我多出點力氣。否則,這個孩子隨時隨地都會夭折。」

「是。」朧月低聲領命。

靈均換了一個話題:「我閉關的這幾天,宮裡一切都好嗎?廣寒殿里那一位呢?」

「請大人放心,一切如常。」朧月回稟,知道他問的是明河教主的事情,「廣寒殿里的那一位也沒有什麼異常,還是在夜以繼日地試圖把那具屍體復活——如幾十年來一樣。」

「哦,那就好。」靈均淡淡頷首,「她如果有想要踏出密室一步,立刻告訴我!」

「是。」朧月恭謹地領命。

「說起來,她也是個可憐人。」靈均嘆了口氣,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神似乎頗為柔和,又帶著一絲悲哀,「其實世上哪有可以逆轉生死的事情呢?」

「大人,您最近似乎心裡多了很多事。」朧月雖然看不到他的臉,然而就算是隔著水鏡和面具,似乎也能揣摩到主人的心思,「這次的計劃雖然並未畢全功,但主要目的均已達成,仇敵已死,大勢已去——為何您反而有所不安呢?」

「是啊……我是應該高興的。為這一天,我不知道籌划了多少年。」靈均在面具後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卻迷惘,「可是……為什麼真的到了這一日,我卻忽然覺得失落?真正的高興,原來只是那麼一剎那的事啊。」

朧月還是第一次聽到他流露出這種低落迷惘的情緒,在水鏡那邊不由得愣了一下,輕聲道:「這只是一個開始。等大人橫掃中原武林之後,會有加倍的開心吧?」

「橫掃中原武林?」靈均重複了那幾個字,忽然苦笑了一聲,「算了……蕭停雲已死,我想要的也就實現了大半。如果聽雪樓就此一蹶不振,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大人?」朧月掩飾不住心裡的愕然,「您不是想在摧毀聽雪樓之後要大舉北上,渡過瀾滄,在洛陽建立月宮,興盛我教嗎?如今……您竟然想中途放棄?」

她語聲急切,全然沒注意到水鏡另一端的人眼神悄然改變。

「住嘴!」靈均忽然抬起眼睛,冷冷喝止,「我在什麼時間做什麼事,自然有自己的計劃和步驟——你以為你是誰?」

朧月一驚住口,全身發冷。

靈均隔著水鏡看著她,眼神也是微妙地變化,許久只是嘆了口氣,道,「好了,替我先暫時看著月宮。再讓左使在撤退前,把趙冰潔那個女人給我殺了!就算一時殺不了,也得好好派人盯著她。」

「是。」朧月道,「這次聽雪樓元氣大傷,那瞎女人再怎麼掙扎,也只能撐一時罷了。」

「你錯了,那個趙總管可不是一般女人。」靈均淡然道,戴著面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我最初就是太小看她了,才會落得今日地步。」

朧月沒有回答,只能竭力垂下眼帘——每次聽到他讚賞其他女子,她的心裡就會有隱隱的痛。

靈均嘆息:「那一日,我捏住了她的命脈,恩威並施,令她答允了和我協作。看她的神色,我還以為她便是真的要幫我一起毀滅聽雪樓……世上女子不都是如此么,朧月?得不到的,便寧可毀滅掉——」

朧月臉色微微一變,戰慄不語。

「可是,為何她不如此呢?她所愛的男人為了別的女人放棄她,她卻不肯離開。如今他已經死了,為何她還要不顧一切地守著聽雪樓?」靈均的聲音低沉,語氣里沒有提到蕭停雲時的那種痛恨惡毒,反而充滿了迷惘,「這一幕,令我想起當年舒靖容在內亂中守護聽雪樓的時候……世事是不是永遠在周而復始地輪迴?」

朧月雙手一顫,沒有回答。

在靈均大人自問的時候,從來不需要別人回答。

「好了。替我傳令下去,做最後的清掃。」靈均重新低下頭,凝視著水面,聲音冷肅,「殺了趙冰潔,擊潰聽雪樓最後一個首領!同時,調動我教十二靈衛,嚴查所有道路,特別是那條通往騰衝的咽喉之路:忘川——無論如何,決不可讓他們再來滇南找到血薇!」

「尋回血薇?」朧月微微一驚,有點不敢相信,「那個女人不是一直對血薇主人恨之入骨嗎?為什麼還在不遺餘力地尋她回去?蕭停雲死後她好不容易成為聽雪樓的掌舵人,難道不怕血薇主人返回後,自己的地位權力會被人分享?」

「你這樣想,就未免落了下乘。」靈均冷冷笑了一下,那種嗤笑令她心裡猛然一沉,如同萬箭穿心,「在趙冰潔心裡,竟是把聽雪樓看得比自己還重——這才是最可怕的。所以說我們小看了她。」

朧月垂頭,低聲道:「如此說來,的確需要除掉這個女人。」

靈均無聲地冷笑:「她從未放棄血薇的主人,就算起了巨變,失去了樓主,還在四處地搜尋——光這個月,就先後派出了兩批人手渡過瀾滄,大有不找到不罷休之勢。」

「什麼?」朧月失驚,「難道……他們已經來了?」

「是的。已經找來了。」靈均卻冷冷微笑,語氣一轉,肅殺無比,「不過,我也早已有所防備。所有踏入滇南的人都已經被我派人秘密解決了,沒有一個漏網!」

朧月鬆了一口氣,嘆息:「騰衝說到底也還是教里的地方,局面不會控制不住。就是怕對方一撥撥地來得勤,遲早都會透露風聲給血薇主人,到那時就有點麻煩了。大人,您為何……」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似乎鼓起了勇氣:「為何不幹脆殺了她呢?」

月光下,靈均眼神驟然變冷。

「當初大人用計把她引來此處,為的是引蛇出洞,削弱聽雪樓力量,順便製造機會好下手對付洛陽——如今事情已畢,為何不殺了乾淨?」朧月一口氣將心裡的疑惑說了出來,「留著她在滇南,反而是一個禍患。難道大人還有下一步的棋需要……」

「朧月。」面具後的薄唇里吐出了淡淡的聲音,令她一驚住口。

「今天,你的話實在太多了……」彷彿是覺得有些遺憾似的,靈均低聲嘆息,袍袖一卷,忽然間手指在虛空里畫了一個符——那一剎那,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天上如銀的滿月陡然一暗,彷彿月華之光被什麼力量抽取而去,注入了水鏡。

他的手指迅速地划過水鏡里的影子,從女子的咽喉上一切而過。

「啊……」水鏡彼端的女子立刻匍匐了下去,捂著咽喉,拚命地伸出手抓著虛空,卻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彷彿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瞬間割斷了她的聲帶。

「這是對你的小小懲罰。」平靜如鏡的水面瞬間破裂,靈均的影子在月下飄然而去,「這一次先做三天的啞巴——如果下一次,再說了你不該說的,那麼,你就永遠沒有機會再多嘴了!我從來不是師父那樣仁慈的人,你給我記住了。」

「你,總不會想要和我師父一樣的下場吧?」

水鏡里伏倒的女子戰慄不已,水面離合之中,映出她幽暗的眼睛。雖然口不能言,眼裡那怨毒複雜的光卻令人不寒而慄。

冷月在頭頂高懸,整個月宮似乎都睡去了,靜謐深沉。她獨自匍匐在聖湖邊的高台上,水鏡被打翻在腳下,捂著咽喉,抬起頭定定看了穹窿半晌,忽然發出了嘶啞的低笑,在月下淚流滿面。是啊……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原來,她的結局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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