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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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楊加工組,總共有五座沖床 ,制造馬口鐵玩具,鉛筆盒子。部分殘障人員,裝配簡易五 金件。5室阿姨,是阿寶同事,四十出頭,瓜子臉,細腰,勤快和氣,養有三個小囡。老公昌發, 棉紡廠工人,國字面孔,工廠積極分子,神氣裡有點強橫,以前每日一早,坐小板凳,細讀“ 毛 選”半小時,等5室阿姨叫一聲吃泡飯,再回房間。有一次,單位的黃魚車拖了昌發回來,昌發 拉緊鐵欄桿,不肯下車。大家看熱鬧。5室阿姨走近,輕幽幽一句,昌發。昌發酒醒了一半,乖 乖爬下來,摸回房間裡。小珍的弟弟小強說,不要看5室阿姨笑瞇瞇,關緊房門,要昌發做啥, 就做啥。小珍說,小強有天爬上楊柳樹,細竹竿頂上捏一團 濕面筋,黏知了,看到5室窗口裡, 昌發用一根雞毛,幫5室阿姨搔癢。5室阿姨橫於藤榻上,兩腿長伸,雞毛滑過腳底心,5室阿 姨哼了一聲,雞毛朝下滑,腳趾頭彎曲,小腿發抖,雞毛撩另一只腳心,阿姨笑一聲。透過楊柳 葉子,小強腳底板一癢,差一點跌下來。這一般是禮拜天,5室的三個小囡,全部野到附近小河 浜旁邊去瘋。落雨天,三個人一排,呆坐大門口。鄰居講,阿大阿二阿三,可以回房間去了,回 去呀。阿大講,已經鎖門了,走不進去。鄰居壓低聲音講,去敲門,敲了門,就進去了,敲得響 一點,去敲呀,敲呀。阿大不響。大家笑笑。後一年,阿大已經懂事。有次鄰居叫阿大去敲門, 阿大忽然怒了,馬上回嘴說,赤娘的瘟皮。

鄰居一驚,也直截了當回罵,拿娘瘟皮,赤拿娘。再到禮拜天,5室照樣房門緊鎖,三個小 囡,照樣穩坐大門口,鄰居一聲不響。再一年,昌發得了小中風,房門就不鎖了,到了禮拜天, 三個小囡,一個也不出來。

工人新村的生活,加工組哐哐哐的沖床 聲音,一天又一天。附近滬杭鐵路,真如貨運站的 無名鐵道,時常交 替咯噔咯噔,嘶嘶嘶嘶的金屬噪聲,重復震響,正南風起,是蘇州河船鳴,西 風足,菜田的糞肥臭氣。

到了生日,年節,鄰居十戶為范圍,送各家一碗三鮮面,餛飩,甜咸圓子,粽子。家家門窗 大開,純真坦然,同樣也飽含心機,單是馬桶間,內容相當豐富。號稱“兩萬戶”工人民居,樓上 樓下,以十戶合用一個廁所單元計算,兩萬除以十,總數就是兩千個廁所單元。每個單元有四 間廁位,中間隔有三塊板壁,兩千乘以板壁之三,二三得六。上海的“兩萬戶”,計有六千塊廁所 板壁,每一塊板壁,為豎條杉木板拼接,靠近馬桶圈的位置,上下左右,挖有六到十六個黃豆 大小的洞眼,按最低數字,每板六個洞眼算,六千再乘六。結論是,上海工人新村“兩萬戶”馬桶 間,計有最低數目字,三萬六千個私人窺視孔。住過這類戶型的居民,心知肚明,這個統計數 目字,只少不多。阿寶走進馬桶間,關了板門,也就處於兩面滿佈孔洞的空間裡。經常咿呀一 聲,隔壁有人進來,板壁只遮蔽小腿以上位置,下為空檔,無需彎腰,看得見近旁,出現一雙塑 料紅拖鞋,漆皮木拖板,腳趾甲細致,小腿光滑,這是2室大姐姐,或樓上小珍。

對方也看見阿寶的海綿拖鞋,腳趾,腳跟,近在咫尺,一板之隔,兩面穩坐一對男女,夜深 人靜,即便非禮勿視,也聽得見隔壁,寬衣解帶的一切動靜,人廁聲響,撕紙聲音。如果來人落 座,先是將封堵板壁洞眼的舊紙,一一拔除,耐心換上一團 一團 新紙,逐個塞緊,塞塞搴率,接下來,種種私密過程,謹慎掩飾,一般就是年輕女子,其他婦女同志,除5室阿姨外,要麻木得 多。這個所在,只有雙方是互相不開口的異性鄰居,多少免一點尷尬。題外話,如今觀念裡,這 種半公開,男女混廁的場合,起碼要用背景音樂屏,但當年只有紅歌紅曲,如果有人敢冒天下 大不韙,於這種不潔空間拉一根電線,播放紅曲紅歌,一經舉報,足夠條件打成現行反革命, 這是毫不手軟,毫無疑問的。

阿寶端坐於沖床 前,機器發出均勻聲響,使人清心寡欲。機器是監督者,尤其沖床 的機頭 較高,右上方的飛輪,發出輕快的嘩嘩聲,讓阿寶集中思想,分散壓力。腳踏板一動,世界有變 化,上方出現復雜的摩擦與潤滑,飛輪產生機械運動,吃足分量,發出巨大的哐瑪聲,轉動曲 軸,形成效果。維修工黃毛介紹,沖壓原理,叫“雌雄配”,沖頭,也叫“雄頭”,直接順從兩面燕尾 滑槽,重壓下來,頂下來,讓鐵皮壓進模具凹孔,靜止半秒,相當有力道,鐵皮與模具充分吃 透,吃到底,懂吧,模具工行話,凹凸到底,稱為“煞根”或“殺根”。雌模裡面,有彈簧頂針,高碳 鋼快口,沖頭頂到鐵皮,壓進雌模,回縮之際,沖壓件外緣的邊角,順便一並截除,截斷,然 後,沖頭退縮,返回上方,飛輪內彈簧銷子脫開,回復到輕快的空轉狀態。阿寶單腳一松,雌模 內頂針一頂,長腳鑷子一鉗,原本一塊花花綠綠的鐵皮,彈了出來,已壓制成一件立體品種, 瞠的一響,落到竹筐裡,這算完成了一件。五座沖床 ,沖壓五種鐵皮構件,五個操作工,顯得並 不重要,機器是主角,五只不同的腳,踏出不同的下沖時問,機器聲毫無規律。五座機器,五尊 丈八金剛,五面鐵屏風,左遮右擋,穩如泰山。維修工黃毛穿行其間,有時,阿寶的角度,能看 見黃毛一條腿,一只袖套,並不是黃毛已為機器所肢解,是處於不同的視覺位置。

阿寶只能看見其中部分。5室阿姨,有時做3號沖床 ,有時做4號沖床 。如果模具邊角變 毛,頂針斷根,黃毛就要拆卸整座模具,送到制罐十八廠修復。黃毛是該廠正式工人,老婆死 了三年,5室阿姨比較關心,曾經介紹過不少女工對象,有一個梅林罐頭廠的女工,圓面孔的 小阿桂,最近經常來往。見面地點,就是工棚內外。小阿桂廠休,經常過來做客,有一趟,小阿 桂帶來“糖水蜜桃”,一次帶來一飯盒子“午餐肉”,一搪瓷缸“茄汁黃豆”,這叫“散裝罐頭”,是罐 頭廠的內部供應,賣相不好,味道一樣。黃毛坐下來就吃,5室阿姨夾了一大塊午餐肉,走到4 號沖床 ,直接塞進阿寶嘴巴。但小阿桂來了幾次,忽然見不到了。有天5室阿姨說,黃毛確實喜 歡小阿桂,只是,罐頭廠吃得太好了,小阿桂做了新娘子,回家習慣只吃素菜,黃毛想想,兩個 人生活,吃飯方面,就不大有意思,因此不談了。5室阿姨準備繼續介紹,黃毛說,再講吧。5室 阿姨笑笑,低頭不響。這個表情,證明5室阿姨,永遠是文靜女人。部分女鄰居,包皮括小阿桂, 喉嚨響,容易嘻嘻哈哈,打情罵俏,5室阿姨一開口,和風細雨,路上見到阿寶爸爸媽媽,也是 微微一笑,不聲不響,讓人覺得舒服。現在已經是夏天,工棚沿用弄堂私人小廠方式,梁上吊 了十幾面硬紙板,讓一個智障小弟牽繩子,掛板整齊前後移動,靠風力降溫 。今年,黃毛借來 小馬達,自做三片鐵葉子,外加網罩,造了一架排風扇,一開電鈕,棚內風涼至極。到了八月, 來料減少,沖床 工,只剩阿寶一人,其他人員,集中到工棚另一個角落裡,做一批電線插頭的 手工,兩片接觸銅片,捻一對銅螺絲。

事件發生於阿寶獨對沖床 的階段。這天下午,銅片手工,基本結束了,大部分人放了班, 只有三個智障小弟,於墻角臺子前忙碌。阿寶手邊,還剩一個鐘頭的料。5室阿姨拿了一團 油 回絲,保養四部靜止的沖床 。天氣變陰,悶熱,馬上要落陣雨。每次沖頭回到高位,工作臺前出現的一方小窗,也已經變暗,有時勉強看到,5室阿姨半爿身體移動,一條臂膊,頭發。有時, 阿姨全身完全隱人黑暗,大部分時間,是機器的模糊側影。天越來越暗,沖床 前的工作小燈, 更黃更暗。每一次沖壓,小燈鐵皮罩抖了幾抖。雨落下來了,頂上的石棉瓦響聲一片。黃毛走 到2號沖床 前,總開關一撳,2號飛輪均勻轉動,沖機上下滑動,油壺對準滑槽八只加油眼,註 油保養。這是阿寶的聽覺,此地位置看不見。以後,飛輪一直空轉,黃毛一定是忘記關車,走開 了。再以後,空中一個雷鳴,一道雪亮的豁顯。阿寶眼前,沖頭縮回高位,小窗前方,露出5室 阿姨三分之一後背,三分之一短發,5室阿姨蹲於2號沖床 的陰影裡,看不見黃毛。閃電一顯而 失,5室阿姨蹲於直立的沖床 前面,兩臂抱緊前方,頭發與肩胛,不斷前後作橫向移動,與沖床 上下滑動的頻率不一致,一經銀光勾勒,也立刻消失,因為沖頭已經下落,遮擋了小窗。阿寶 註意挑出鐵皮件,瞠的一響,落到竹筐裡。雨落下來了,沖頭回上去,眼前一方小窗,只見黑 暗,上方是機器輪廓線。然後,沖頭又滑下來,遮蔽小窗。所謂機械運動,銑床 是橫向移動帶旋 轉,當年少見數控機床 ,以及自由 機械手,上下運動,也只是沖床 ,插床 。前後反復橫向運動的 機型,相當多了,鏜床 ,磨床 ,狗頭刨,牛頭刨,包皮括龍門刨。機械內部構造,基本以鎖緊V字滑 槽,M字滑槽為配合要件,所謂鑄鐵質地的燕尾槽,雌雄槽,經過金工修正刮鏟研磨,兩者之 間高度配合,保持內部的自如潤滑,通有油眼,帶油封,經常壓註機油,用以在滑動之際,保持 靈活度與力道,防止磨損。過了一刻鐘,阿寶聽見2號沖床 關閉,手頭還剩了十幾張鐵皮,5室 阿姨慢慢走近來了,搬了一只凳子,坐到阿寶身邊,幫忙做下手。阿姨清爽的短發,有不少已 經翹出,前額一滴汗光。此刻,黃毛由另一方的機器後面出現,直接走到角落的臺子前。三個 小弟,漠然面對剩餘的銅皮手工,遲鈍緩慢,語焉不詳。也許雷電之亮過於深刻,阿寶曉得,這 是5室阿姨與黃毛的第一次接觸。中年男女的方式,隱秘,也極為大膽。一周後,阿寶中班放 工,忘記了飯盒,返回到車間,已空無一人,阿寶走到沖床 側面,忽然,5室阿姨與黃毛跳了起 來,兩個人仍是雷雨時期的姿勢,黃毛像沖床 一樣直立,外表還算整齊,5室阿姨蹲於黃毛身 前。阿寶見狀,急忙轉身離開。5室阿姨追出來說,阿寶。

工棚外面,是一條小河,垂柳依依。5室阿姨說,我不換工作服了,一道回去。兩人一路 走。5室阿姨面露懼色說,剛剛看見啥了。阿寶說,外面進來,眼睛一片漆黑,眼睛痛。5室阿姨 說,是吧。阿寶說,是的。5室阿姨笑笑,嘆了一口氣。阿寶聞到5室阿姨的肩膀,頭發上,全部 是黃毛身上濃烈的機油氣味。

小毛做鉗工的七十年代初,上海民間,盛行一種自制不銹鋼汽水扳手,圖案有孫悟空,天 鵝,海豚,奔馬,老鷹與美女 ,扳手兩面,可以用精密磨床 加工,亮可鑒人,也可用金工刮刀, 手工刮鏟各種花式的金屬隱花,就如鏡面上,出現星星點點的小花圖案,太陽一照,相當別 致,每一只扳手的咬口,設計得各不一樣,另留小圓孔,可以掛進鑰匙圈。小毛的師傅,鐘表廠 八級鉗工,姓樊,大胖子,解放前跟外國銅匠學生意,車鉗刨磨銑,樣樣精通,往往是做中班, 吃了夜飯,樊師傅拿出一塊三厘米不銹鋼板,上面已用鎢鋼劃針打樣,比如三只老鷹,一匹 馬,一個美女 ,量材而定,讓小毛用白鋼樣沖定位,然後,到鉆床 前打透一圈。不銹鋼堅韌,容 易發燙,扭斷鉆頭,這是苦生活。然後,臺虎鉗夾緊,每一件毛坯,要用白鋼鑿子,順了鉆眼, 一一鑿斷,再銼光毛刺,逐漸修平整,交 到樊師傅手裡,通常已經是下班時間。精加工的部分,樊師傅親手做。老鷹羽毛,馬蹄,美女 頭發,小腿,皮鞋後跟,銼得有肥有瘦,細腳伶仃,曲曲 彎彎,精致玲瓏。細鋼鑿,奶子小榔頭,慢慢敲,慢慢鑿,刻出馬尾,鷹爪,美女 大腿,雙峰紋 樣,最妙是眼睛,鐘表廠條件優越,小鉆床 ,鉆八十絲的細孔,壓進半透明藍色,咖啡色尼龍棒 料,這種有色尼龍棒料,先用鐘表車床 ,車出規定尺寸,用“米烏表”仔細量準,然後做配合。樊 師傅說,就算滬西“老寶鳳”銀樓,最高級金師傅,也做不到的。中式嵌寶掛件,難有這種精度, 跟洋式不能比的,手勢,生活經,完全不一樣。小毛不響。明白這幾種扳手裡,美女 式最是精 美,尤其正面雙峰,先要鉆一對絕細的孔洞,壓進兩粒粉紅尼龍棒料,然後,雙面銼成粉紅凸 點,砂紙打出圓勢。二百多斤樊大胖子,大手大腳,特號背帶褲,大額角上面,套一只鐘表眼 罩,工具攤開一臺子,只為一個拇指大小的鋼制美女 服務,件件合金鋼銼刀,堪比柳葉嫩芽, 更細更柔。樊師傅十根胡 蘿卜胖手指頭,靈巧非凡,美女 逐漸顛鸞倒鳳,曲線畢露,逐步順滑, 滾熱,卷發飄飄,這真是繚亂青絲,錦衾憐月瘦。最後,通體綠油拋光。這個過程,是一段動人 的紀錄電影 ,DIY奇跡,寄托男人的感情與細心。

樊師傅說,汽水扳手容易做,鉗工最要緊,是精度配合。樊師傅拿出一只舊鐵皮罐頭,裡 面有洋火盒大小一塊方鋼,手一抖,方鋼內滑出一塊鋼榫。小毛拿過來看,兩件方鋼,疊角四 方,嚴絲合縫,抽送自如,到燈前一照,不漏一絲光線。樊師傅說,這是我十七歲手工生活,雌 雄榫,也叫陰陽榫,看上去簡單,其實呢,做煞人不償命。孔要方透,榫要方透,兩方變一方, 兩方穿一方,要一點一點,銼刀尖去搭,鏟刀尖去挑,三角刮刀去擦,燈光裡去照,綠油去磨, 去養。小毛說,嗯。樊師傅說,現在的工人,三十七歲,四十七歲也做不出來。小毛不響。樊師 傅說,做生活,就是做人,如果腰板硬,自家先要做到,出手要漂亮,別人有啥可以講呢,無啥 好講了。小毛動一動方鋼,悶聲不響。樊師傅說,想當年,有人揭發,講我解放前參加黃色工 會,經常抱舞女,穿尖頭皮鞋,踏蘭鈴腳踏車,哼,滾拉娘的茶葉蛋,算啥呢,去調查匯報呀, 就算是解放了,興茂鐵廠,一半工人去嫖,去賭,舞廳裡,全部是工人,盛隆機器廠,工人頂討 厭車間開會,讀報紙,只想滑腳出去,去抱舞女。永大祥綢佈莊,一成人 養小老婆,上海,小老 婆有多少,據說十萬不止,這有啥呢,天塌下來了吧。有一種瘟生,天生就會打小報告,搞陰 謀,嚼舌頭,講我貪圖個人獎金福利,跟資本家穿連襠褲,欺騙政府。有天開會,大家講到一 半,我一聲不響,拿出這只生活經,臺子上輕輕一擺。我講,啥叫上海工人階級,啥叫老卵,啥 叫大老倌,啥叫模子,面子,這就叫真生活,這就叫上海工人階級的資格。據說技術工人最有 覺悟,最有理想,喏,這就是覺悟,就是理想。小毛說,人家講啥。樊師傅說,吃癟了,不響了, 會開不下去,統統回去汰腳,咽覺了,悶屁不放一只,無啥好講。手裡做的生活,就是面孔,嘴 巴講得再好聽,出手的生活,爛糊三鮮湯,以為大家不懂,全懂,心裡全懂。小毛說,現在四十 七歲的人,為啥做不到這種精度。樊師傅說,人各有命,有的人,開手就做得好,尤其做藝徒時 代,如果天生笨,懶,最後眼高手低,只能偷偷摸摸去開會,搞花頭,搞組織,捧大腿,拍馬屁, 跟老板講條件,要求增加工鈿待遇,巫搞百葉結,搞點外插花,心罩明白,單靠自家兩只手,已 經賺不到多少鈔票,養不活一家老小了,有啥好講呢,只能瞎卵搞了。小毛說,“大字報”寫過, 革命工人參加黃色工會,同鄉會,互助會,是劉少奇鼓勵的,我朋友滬生聽見,師傅肯定是反 革命。樊師傅不響。小毛看看方鋼說,師傅,我到四十七歲,做得出這種精度吧。樊師傅不響。

滬生分配到一家小廠,混了一年半,父母找到關系,調入某五金公司做采購,經常出差, 來來往往,認得幾個列車員,買不到票,安排坐郵政車,這是夏天的特別經驗,車門大開,白楊 與田野不斷朝後移動,涼爽至極。每到一站,工作人員拋下幾只郵袋,收上來幾只郵袋。火車 永遠朝前。滬生席地而坐,其他人,坐車門前兩條長凳,聊天聊厭,就到帆佈郵袋堆上躺平,從 郵袋裡順手摸一疊信,仔細看。國民之間的聯絡,只靠信件來往,數量巨大。這些人看信,相當 有經驗,先看落款,筆跡。老式紅框信封,公家信封,牛皮紙,道林紙,再生紙信封,外表不論, 折扇一樣展開,從中揀出幾封,等於打撲克牌,先選大小王,大牌仔細擺好,其他摜進郵袋。再 伸進郵袋,挖出一大疊。大量城市青年去了農村,因此農村寄往農村的信,也有價值,主要是 註意寄信人落款,如果落筆明白,“某市某區某樓某號某緘”,或“某省某市某單位某寄”,一般 就是無價值的垃圾牌,塞進郵袋。留下來的信封,筆跡要羞怯,謹慎,娟秀,落款必須是“ 內 詳”兩字,屬於好牌。選五到十張好牌在手,人躺於郵袋上面動一動,頭頸一靠,尋到舒服位 置,交 叉擱腳,抖個兩抖,然後出牌,也就是拆信封,看信。即便經過了精選,大部分信件的內 文,對於陌生人還是莫名其妙,看個三五行,張三李四同志你好,首先敬祝領袖萬壽無疆。阿 姨爺叔,外婆舅母,最近好。一切安好。革命的握手。革命敬禮。眼光於信上一掃,捏成一團 , 拋到車門外面,零縑斷素,風立刻刮走,一道白光。再拆一封,讀,張三李四,萬壽無疆。拋棄。 一道白光。

再拆,再看,阿姨爺叔外婆你好。拋棄。小風涼爽,車子搖晃,昏昏欲睡。忽然,看信人讀 出聲音,比如,我一直想你。真的想你。此刻,其餘人在搖晃中人夢,這類信文的聲調,鉆進夢 中人的耳鼓,或讀信人一拖人夢者褲管,大家睜開眼睛,爬過郵包皮,湊近讀信人,認真讀出聲 音,讀兩到三遍,仔細審看信紙,其中的段落,結尾,紙面起皺,認定有眼淚痕跡,或Nil痕,對 準太陽一照,但最終,一封滾燙的情書,化為了一道白光,飛向茂密的白楊,廣闊田野的上空, 消失。此刻,滬生通常獨坐於車門口發呆,頭發蓬亂,車門外面,快速移動的綠影,一間間孤獨 房舍飛過去,看見牛,幾只白羊,一切不留聲息,不留痕跡,飛過去。一切朝後飛快晃動,消 失。火車經過一條河,開上鐵橋,一格一格高大的鐵架,出現姝華的面孔。司機鳴笛,進人上 坡,副駕駛多加幾鍬煤,滬生前胸撲滿濃煙,煤屑從頭發中灑下來,落人頭頸,兩眼刺痛,即便 有眼淚,滬生也不想離開,心裡明白,姝華去吉林務農,已經幾年了,少有往來,只是半年後寫 來一封信。

滬生:原諒我遲遲寫信。我一切好。帶了幾本書,一本《傑克?倫敦傳》。下鄉落戶是朝鮮族 地區,吃米,吃辣,也吃年糕。女人極能幹,家家窗明幾凈,來了客人,男主人通常不動,即使 大雪天,也由女人送客到大門外很遠,雪地裡不斷鞠躬,頗有古風。離開上海去吉林的路上, 發生一件大事,車停鐵嶺火車站三分鐘,大家下去洗臉,然後列車緩慢開動。南市區一個女 生,從月臺跳上火車,發現車門口全是陌生男生,想回到月臺,再上後面一節車廂,沒想到一 跳,跌進車廂與月臺的夾縫裡。我當時就在這節車上,眼看她一條大腿軋斷。火車緊急剎車。 女生的腿皮完全翻開了,像剝開的豬皮背面,有白顏色顆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跡。女生很 清醒,一直大叫媽媽,立刻被救護車送走了。火車重新啟動。我昨天聽說,她已經痊愈了,變成 一個獨腳女人,無法下鄉,恢復了上海的戶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裡記賬。幾個女同學都很羨 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這事叫人難忘。滬生,我寫信來,是想表明,我們的見解並不相 同,所謂陳言腐語,“花鳥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經相隔千裡,燕銜不去,雁飛不到,愁滿天涯,像葉芝詩裡所講,我已經“支離破碎,六神無主”,也是身口自足。我們不必再聯系了,年 紀越長,越覺得孤獨,是正常的,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 已經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我就寫到這裡,此信不必回了。祝順利。姝華。

滬生希望收到姝華的信,但心裡明白,再不會有信來。姝華走前,歸還幾本舊書,其中肖 洛霍夫短篇集《頓河故事》內,夾有一張便條,上面寫:曾經的時代,已經永別,人生是一次荒涼 旅行。這讓滬生記起,!”967年深秋,一個下午,滬生陪姝華,走進中山公園,去看一看華東最 大,還是遠東最大的法國梧桐,公園門口,一樣貼滿大字報,但越往裡走,等於進入一個墳場, 寂無一人,四顧曠莽,園北面有西式大理石音樂臺,白森森依舊故我,旁邊一口!”865年銘記 的救火銅鐘,已遍尋不著,另有一條小徑,上跨一座西式旱橋,靜幽依然,滿地黃葉。園西首, 遍植梧桐,極自然的樹冠,與行道樹不一樣,寒風割目,兩個人尋了許久,總算於荒蕪中,見到 了這棵巨大梧桐,樹皮如蟒,主幹只一米高,極其壯偉,兩人無法合抱,虯枝掩徑,上分五權, 如一大手,伸向雲天。滬生說,聽說是意大利人手種,工部局裡記錄,是意大利移來,總之,正 巧!”00年了。姝華仰面說,!”867年,法國梧桐,還是意大利梧桐,!”00年的荒涼。滬生不響, 樹上有一只斑鳩,鳴了一聲,棄枝飛離。滬生拉了姝華的手,走了幾步,姝華松開說,古代人, 每趟看見喬松嘉木,心脾困結,一時遣盡,但是我仍舊覺得。

風景天色,樣樣不好看,濃陰惡雨。滬生不響,地上的枯葉發出響聲,一個工人騎腳踏車 經過說,幾點鐘了,快走吧,要關園了。滬生不響。一周以後,兩人再聚靜安寺,坐94路去曹楊 新村看阿寶。上車並排坐定,車子搖搖晃晃,位子小,姝華看看窗外,靠緊滬生說,我覺得荒 涼。車到曹家渡,上來兩男一女,兩男是高中或技校生,一人是蓬松的火鉗卷發,留J型鬢角, 軍裝,大褲管軍褲,身背“為人民服務”紅字絨繡的軍綠挎包皮。另一男戴軍帽,藍運動衫,紅運動 長褲,軍裝拎於手中,腳穿雪白田徑鞋,照例抽去鞋帶,鞋舌翻進鞋裡,鞋面露出三角形的明 黃襪子。女初中生,穿有三件拉鏈翻領運動衫。這段時期,無拉鏈運動衫,上海稱“小翻領”,拉 鏈運動衫,稱為“大翻領”,即便憑了佈票,也難以買到,只有與體育單位有關系的人員,才會上 身。女生的領口,竟然露出裡外三層,亮晶晶鋁質拉鏈,極其炫耀,下穿黑包皮褲,褲管只有五 寸,腳上是白塑底,黑佈面的松緊鞋,寶藍襪子,如果是寒冬,這類男女的黑褲管下端,會刻意 露出一寸見寬的紅或藍色運動褲邊—— !”966年的剪褲時代,已經過去。此刻三個人,處於!”9 67——!”970時代,小褲管仍舊是這個時期的上海夢,這身女式打扮,風拂繡領,步動瑤瑛,是當 時上海最為摩登,最為拼貼的樣本,上海的浪蕊浮花,最為精心考究的裝束。姝華輕聲說,色 彩強烈。滬生說,是的。姝華說,漂亮吧。滬生說,這不議論。姝華說,過去紗廠裡,江 南女工穿 藍,黑衣裳,絨線大衣,像女學生,胸口別自來水筆,蘇北女工,喜歡綠緞紅綢,繡花鞋面,粉 紅襪子。滬生不響。姝華說,我覺得太土了。姝華的發際,撩到滬生耳邊。滬生說,嗯。姝華說, 此地又不是北京。滬生看看自己的軍褲,一聲不響。

軍隊子弟,對於父母的背景,難免自豪。當時軍裝軍帽軍褲,尤其五十年代授銜式樣,留 有肩章洞眼黃呢軍裝,包皮括軍用皮鞋,騎兵馬靴,為服飾新貴,是身價時尚翹楚,也是精神力 量信仰的綜合標志。這段時期,上海年輕人習慣於軍帽內裡襯一層硬紙板,帽型更挺。舊時代 上海四川路橋,泥城橋頭,有人以搶帽為生,黃包皮車準備沖到橋下,客人頭戴蘇緞瓜皮帽,燕 氈帽,瑞秋帽,灰鼠皮帽,高加索黑羔皮帽,英國厚呢帽,下橋一刻,有人五爪金龍,一捏一拎,頭上一空,車子飛速下橋,難以追回,帽子賣於專門舊貨店。幾十年後此刻,也有人專搶軍 帽,臨上電車,電影 散場,進男廁所小便,擁擠中,冷清中,頭頂一輕,軍帽消失。或是三兩青 年迎面走來,肩胛一拍,慢慢從對方頭頂,卸下帽子,套到自家頭上,戴正,揚長而去。軍帽價 值,在極短時間內,地位高到極致,但是行搶者一般自戴,不存在倒賣關系,這是上海歷史的 奇觀。當時全體國民崇尚軍隊,風行景從,最高的職業象征,只在軍容軍裝。此外,國家體育並 不廢除,代表了蓬勃朝氣,也因上海體育系統“上體司”紅衛兵,一枝獨秀。軍裝與運動裝的趣 味結合,引為時尚。當時上海的市民服飾,普遍為藍灰黑打扮,其中出現這類出挑的男女,就 有電影 效果,滿街藍灰黑的沉悶色調,出現一個女青年,娟娟獨步,照例身穿三到四件,彩色 拉鏈運動衫,領口璀璨耀眼,褲腳綻露紅,藍褲邊,外露腳背的紅襪,藍襪或者黃襪,這種視覺 效果,既是端麗可喜,也等於蛻螭乘駕,馳驟期間,醒目顯眼,見者無不驚賞,這種實力,色 譜,趣味,精神內涵,實在與前後歷朝歷代,任何細節文化元素,扮相,品格,質地,無法相較, 流行與流氓 ,一字之差,即也是講,車中的男女,與年前革命小將的內涵,漸行漸遠,完全化為 兩種人。兩男一女三個青年,坐於車廂中部香蕉位子,一男緊靠一女,軍裝蓋於兩人之上,女 生靠緊男生,眼睛緊閉,粗看是平靜,但是軍裝下面,一直是動,使得女生一直有表情,車子右 轉彎,香蕉位子橫向左面,更是醒目可觀。姝華有點異樣,身體分開了一點,輕聲說,想下車 了。滬生說,過幾站就到了。姝華說,大概是暈車。姝華低了頭,面有紅暈。香蕉位子又移動到 眼前,軍裝下面,一直是動,抖,女生兩腿相絞,眼睛緊閉,嘴角時時抽搐。車子開開停停。忽 然男生對一個中年乘客說,看啥,當心吃生活。中年男人不響,立刻別轉身,靜看窗外,捏緊了 拉手。滬生對姝華說,靠過來一點。姝華不動。滬生輕聲說,我不禁要問,這種情緒,太消極 了,世界並不荒涼。姝華怒了,扭身看定車窗外,一路無話,到了站,急忙下車。

該日,天色發灰,站牌旁等候的阿寶,看上去也是灰蒙蒙。滬生見到阿寶,松一口氣,妹華 也松弛下來。阿寶身邊,是曹楊新村鄰居小珍與小強。小珍提議去長風公園,大家同意。小強 帶路,穿過公園附近大片灰撲撲的菜地,田頭照例有零星老墳,有幾種磚墓,只埋了半棺,四 面用青磚砌漏空狹長墓室,上蓋青瓦,現已經一律毀壞,破碎棺材板橫於田埂旁。長風公園 內,秋風蕭瑟,遊客稀少,景色發灰,發黃。灰黃色“銀鋤湖”上,只幾葉小舟。遊人食堂業已關 閉。大家逛了一圈,索然無味,只得爬上湖邊的“鐵臂山”,登上山頂,傳說可以看極遠的景致, 是當時所謂滬西第一峰,望得見市中心國際飯店,及蘇州河旁大小煙囪。然而此刻,這些遠方 風景,包皮括滬西細節,已經朦朧。姝華說,上海,一副灰撲撲的荒涼。滬生說,亭子間文人的《夜 夜春宵》,講四十年代一對杭州男女,到國際飯店開房間,茶房領進去,兩個人去看窗外風景, 一眼發覺,上海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山。姝華冷笑說,這種書也談了。

滬生說,是批判的眼光談呀。阿寶說,小山,距離不對吧。小強說,鐵臂山,解放後堆的 呀。小珍說,啥叫開房間。滬生說,真想不到,兩人發覺的小山,是佘山。阿寶說,市中心,一眼 看到七八十裡外,不可能的。姝華說,下等文人,還有啥可以講。滬生說,只能推斷,三十年 代,空氣好,房子少,“步行串聯”的階段,我走過七寶,走到佘山,走了整整一天,腳底起幾只 泡。滬生講到此地,極力朝西南面佘山方向嘹望,遠方與近旁,同樣灰色,縹緲如霧。小強拎了 一袋老菱,此刻請大家吃。姝華勉強剝了一只。阿寶與滬生,吃得滿地菱殼。小珍提議說,我湖 州的娘舅,開船到了上海,大家要不要去前面,盤灣裡碼頭,到船上去看看,近的。於是大家下 山,滿園蕭條,秋葉飄零。姝華說,眼前景物只供愁,我已經發冷了。

公園對面,是華東師范大學後門,大字報仍有不少。五個人晃進校門,蕩來蕩去,東張西 望,越朝裡走,人越少,無意之間,逛到一個冷僻地方,一小片葡萄園,枯枝敗葉後面,有一排 鐵絲網,內有狗吠,但看不見狗影。

不遠就是大學天文臺,滿眼荒涼。一幢大樓門口,碎紙亂轉,樓廳裡,到處是垃圾。大家順 樓梯上去,灰蒙蒙,空無一人。走廊兩面的房間,擺有大小玻璃瓶標本,部分已經漏氣,破裂。 光線照到的地方,是灰黃色,液體渾濁,仿佛是浸泡咸菜或者肚腸,暗褐形狀,全部像是腐敗, 地上大量碎玻璃,黏膩液體。小珍捂緊面孔說,快下去。姝華朝走廊叫一聲,有人吧。引起走廊 回聲,一串搴搴的響聲,像有動物爬過,空氣裡福爾馬林氣味變濃,復雜起來,暗中作響。小珍 說,真嚇人,我下去了。大家不動。味道越來越刺鼻,時冷時熱,有一陣喘息,也許鍋爐漏氣, 水管滲水,破窗裡一陣風移動,砰的一響。傳來幾聲狗哭,走廊深處,似有哭聲回應。滬生後背 發冷,拉了姝華,跟小珍下樓。阿寶與小強奔下樓來。小珍說,怪不得大學鬧革命,原來,比殯 儀館還嚇人。小強說,大概有僵屍,棺材,有赤佬。狗大吠,大家奔了一段路,才算停下來。眼 前灰色校同,灰蒙蒙湖浜,亭子,荒涼程度與隔壁的公園一樣。

滬生說,一場噩夢。姝華說,如果是夜裡,這幢房子的味道,等於《巴斯克維爾獵犬》,《四 簽名》。

五個人晃出大學正門,過了馬路,斜對面,便是盤灣裡沙石碼頭。

大家直走進去,見到了蘇州河,岸邊一排大型抓鬥,景色開人心胸,變得暖溫 異常。大家 跟定小珍小強,熟門熟路,走上一條湖州拖輪,船老大就是湖州娘舅,向大家招呼,請上甲板。 拖輪不算小,船艙裡,玻璃明亮,艙板兩面疊了棉被,可以靠背。湖州娘舅讓大家坐定,拿出老 菱,成段青皮甘蔗招待,行灶裡,是熱騰騰湖州肉粽。小珍說,哥哥姐姐,不要客氣,我自家娘 舅。此刻滬生感覺,四周恢復了正常。艙板與窗外蘇州河,I艋流淪漣,同樣上下左右浮動,顏色 變亮,閃金碎玉,顯露生動韻致。

大家吃甘蔗,吃粽子。湖州娘舅說,每兩個禮拜,我運一趟生石灰到上海,已經做了七年, 尤其對蘇州河的盤灣裡,相當熟了,相信吧,我眼睛閉緊,也靠得穩碼頭。滬生笑笑。船艙裡一 股粽葉香,大家講了一番,精神起來,再去甲板上望野眼。湖州娘舅說,前面就是滬杭線,凱旋 路鐵橋,《戰上海》電影 ,解放軍開火車進上海,經過鐵橋的鏡頭,拍的就是這座橋。阿寶說,我 第一次聽到。湖州娘舅說,蘇州河像盤腸,就是盤灣裡的來由,對面是以前的聖約翰大學,也 叫學堂灣,一座“學堂橋”,去年拆掉了。滬生說,拖輪吃水多少,是鐵板船,還是水泥澆的。

湖州娘舅說,內河拖駁,一定要用鋼板焊,只能跑裡港,如果開長江 ,叫外港,開杭州灣, 叫新港,俗稱的“黑底子”,是夜航船,“紅底子”,日班輪船。此刻,大家發現,東面來了一條巡邏 汽艇,由下遊開來,汽艇頭翹得高,分來的白水,像唱老生戲的白毛髯口,吞波吐浪,艇後小紅 旗,獵獵飄揚,拖了一具死屍。白浪分開,死屍面孔就朝上,相貌如生,隨了艇身,於浪裡起 伏,如果屍體兩手活動,幾乎是仰泳運動員。湖州拖輪開始起伏。大家不響。湖州娘舅說,落水 鬼面孔朝下了,是航速太快,死屍就輪番打滾,跟流速有關,一般靜水情況,男人做了落水鬼, 是面孔朝下,女人是朝上,唉,這個死人,跳了黃浦了,或者跳泥城橋。大家不響。

湖州娘舅禱祝說,弟弟,小師傅,做人有悲有苦,不要覺得冤枉,早點到陰間去投胎,冬至 日,我燒一點楷錢。汽艇順了河道轉彎,艇後的白浪,時隱時現一根繩索,水波不間斷沖刷死 屍面孔,漾起細花來,面孔埋下去,又翻轉過來,一對赤腳出水,拉出一長道波痕。天色又開始 發灰。

最後,汽艇拖了死人,穿越了滬杭線鐵路橋。對面曾經的聖約翰大學,像一幅圖畫,再後 面,應該是舊書裡多次寫到的兆豐公網,即中山公園,看上去極為寧靜,黃中帶綠。姝華與滬 生立於船頭,滬生看定這塊黃中帶綠的樹冠,想到了華東最大最高的法國梧桐,但看不清晰, 河水東流去,聽到附近火車鳴笛,滬生不響。姝華手扶欄桿,忽然輕聲讀出《蘇州河邊》幾句歌 詞,河邊/只有我們兩個/星星在笑/風兒在譏/輕輕吹起我的衣角/我們走著/迷失了方 向/迷失了方向/僅在岸堤河邊裡/彷徨/不知是/世界離去了我/還是我們把她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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