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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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娘逢人便講,全靠領袖的照應,否則小毛,就算是三只眼的楊戩,再千變萬化,也不 可能分配到鐘表廠工作,檔次太高了。小毛爸爸說,小毛以後,如果討了一個蝴蝶縫紉機廠, 鳳凰腳踏車廠女工做娘子,一年就可以領到手表票,縫紉機票,腳踏車票。理發店王師傅講蘇 北話說,乖乖隆的咚,小毛中狀元了,討兩個老婆。小毛講蘇北話說,嚼蛆。

王師傅說,縫紉機,腳踏車,大小老婆,快活快活。小毛爸爸白了王師傅一眼說,哼,想女 人想癡了,每天摸女人頭發,女人面孔,從早摸到夜,還不夠。王師傅不響。這是禮拜天的一 早,小毛走到店堂裡,聽父母與理發師傅講了幾句,最後接過小毛娘的菜籃,送上兩只拎包皮, 父母轉身去上班,小毛提籃上樓。黃梅天氣,悶熱異常,銀鳳開了房門,吃冷開水,搖蒲扇。小 毛上三樓,銀鳳跟上樓來說,我來剝毛豆。兩人對面坐下來。小毛說,海德阿哥,到非洲啥地方 了。銀鳳說,只曉得到了非洲。

小毛說,囡囡呢。銀鳳說,去外婆屋裡擺幾天,我房間實在太熱了,講句難聽的,鋪了篾 席,也是熱,夜裡只好赤膊。小毛不響。銀鳳說,不許偷看。小毛說,可能吧。銀鳳輕聲說,剝了 毛豆,到我房間坐一歇。小毛說,有啥事體。銀鳳說,非要有事體呀。小毛不響。銀鳳說,我最 恨海德了,一直講,帶日本電風扇回來,每趟是空屁。小毛不響。兩個人剝毛豆。銀鳳手指雪 白,毛豆碧綠,擺到搪瓷碗裡,兩手相碰,銀鳳捏過小毛指頭說,有傷口了,痛吧。小毛說,榔 頭敲的。銀鳳吹口氣說,機油嵌進了皮膚,海德也是。小毛想抽開,銀鳳捏緊說,二樓爺叔去上 班了。

此刻,一陣樓梯響,是大妹妹與蘭蘭,通通通奔上樓。小毛趕到門口,兩人已經進來。小毛 說,做啥。大妹妹說,拿出來。蘭蘭從背後拿出一張報紙,裡面夾了一張舊唱片。大妹妹說,想 問姐姐借電唱機。銀鳳說,是日本舊貨,有用場吧。蘭蘭說,可以呀,這是滬劇《碧落黃泉》。銀 鳳說,啊呀,王盤聲呀。大妹妹說,噓,別人曉得,弄到派出所,麻煩了。銀鳳想了想說,還是搬 到三樓來聽,免得底樓剃頭師傅發覺。銀鳳下去,端上來一架電唱機,日本貨110V,帶調壓 器。小毛關緊南北老虎窗,房間更熱。大妹妹與蘭蘭,此刻已是時髦女青年,銀鳳是少婦,無論 如何,七十年代上海普通弄堂女子,聽到王盤聲,絕對癡迷。三個女人圍攏臺子,78轉粗紋唱 片,先一段“志超讀信”,聲音輕,亮,蕩氣回腸,王盤聲唱,志超志超/我來恭喜儂/玉茹的印 象/儂阿忘忘忘記/我跟儂一道求學麼/書來讀/長守一間麼課堂裡/感謝儂常來噯噯噯噯 /指教我/志超儂對我麼最知己/志超啊啊啊啊/我唯一希望望望。

上海新式裡弄洋房,鋼窗蠟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與西洋音樂還算相配,普通中式老弄 堂,適宜小紅掛鳥籠,吹一管竹笛,運一手胡 琴,可以從黃昏,纏綿到更深夜半,地方戲,老弄 堂首推“本灘”,無論冬夏,濕淋淋黃梅天,滬劇唱段,縹緲到此地,服服帖帖,順了小毛屋頂, 一壟一壟黑瓦片房山頭,可以你依我依,密密層層一路鋪過去,嗯嗯嗯唱過去,由滬西綿延曲 折,朝東,直達楊樹浦路到底。小毛雖不聽滬劇,並不反感。看眼前三個女子,悶進閣樓聽戲 文,個中滋味,只有上海弄堂女人,能夠真正領教,尤其是本埠小家碧玉,骨子裡,天生天化這類音色氣質,代表滬劇的靈魂,滬腔滬調,二分淒涼,嗲,軟,苦,澀,一曲三折,遺傳本地的歷 史心情與節律,只是天太熱,唱機音量壓得太輕,門窗緊閉,唱片不斷轉,男聲女聲,嗯嗯聲, 咿呀聲,攪拌高溫 高濕,因為熱,不斷搖蒲扇,大妹妹與蘭蘭,汗出如漿,裙擺撩起來,紐扣解 開,不斷揩汗,銀鳳一件家常白竹佈背心,已經濕透,房間裡悶進陣陣刺鼻汗氣,繞到黑膠木 唱片紋路裡,轉進去,鉆進去,吸進去,聲音更黏,更稠。三個女子,為了一個男聲,開初安穩, 之後燠熱,坐立不定,始終圍攏臺子,以唱片為核心,傳遞快感,飛揚自由 想象翅膀,唱片是一 口眩暈之井,裡面有蔭涼。熱汗流過兩腮,聚集下巴,滴到白木臺面上,部分順了頭頸,往胸口 流。唱片裡的王盤聲,一帖老膏藥,一杯酸梅湯,讓女人腹中一熱,心頭一涼。如果不計音樂, 眼見唱片慢慢轉,小毛想到!”97!”年,齊奧賽斯庫來訪,8月23日羅馬尼亞國慶,上海多放了 幾場《多瑙河之波》。小毛與滬生,銀鳳,大妹妹去看,眼前的閣樓,等於鏡頭中的船艙之夜,悶 熱無風的航程,安娜燥熱 難耐,唱片慢慢轉,安娜落寞,焦慮,雙手推開頭發,拭汗,猶豫,懷 春,煞是動人。鏡頭的中心,唱片慢慢轉,慢慢唱,船長米哈伊,上海人講,也就是粗坯,胡 子 滿面,汗流浹背,其實已經失敗,男人再強橫,胡 子再硬紮,到女人面前,總歸無能為力,最 後,船長抱緊濕淋淋的安娜,欲哭無淚。當時銀鳳講,船長抱得再緊,有啥用呢,安娜早有外心 了。滬生說,陳白露最後,只講一句,天要亮了,我要咽了。安娜,是一聲不響。唱片慢慢轉,此 刻小毛,難免想到了海德,非洲船艙裡,會不會同樣悶熱,海德穿了米哈伊的橫條海魂衫,還 是脫光了上身,海面無風無浪,灼熱難耐,海德絕對想不到,老婆銀鳳,目前也已經熱昏,悶進 三層閣樓,悶聽黃色唱片,聽上海一個陌生老男人,唱得銀鳳渾身濕透,後背等於肉色,中間 勒緊的一條帶子,還算雪白,頭發盤上去,兩臂同樣是汗出如瀋,肩胛晃動。旁邊大妹妹,苗條 得多,人高,小腹緊靠臺面,蘭蘭一扇風,三個女人的頭發就一動。等唱片翻面,小毛面孔發 燙,心裡亂跳,熱得實在撐不住,果斷推開了北面老虎窗。三個女人一嚇。大妹妹過來拉。小毛 說,不許再聽了,結束了。蘭蘭說,馬上就好呀,時間緊張,借了馬上要還。小毛走到南窗,拉 開插銷,朝外一推。

三個女人徹底掃興。銀鳳說,尋死呀。蘭蘭拎起唱針說,癟三,只配做工人。小毛說,太熱 了。銀鳳說,我覺得風涼呀。小毛說,王盤聲,唱得像死人一樣,嗯嗯嗯,噯噯噯,一副死腔。大 家不響。大妹妹講,我只好買賬,算了。蘭蘭說,等一等。蘭蘭轉身拉攏墻邊的簾子,進去坐馬 桶。

大妹妹說,小毛太小氣了,唱機能用多少電呢。大妹妹講罷,隨手想開碗櫥。小毛一擋說, 做啥。大妹妹說,小氣吧,吃一塊咸帶魚,有幾鈿呢。小毛關緊櫥門說,快下去,走呀。蘭蘭從 簾子裡出來,拿了唱片,看定小毛說,垃圾。兩人轟隆隆跑下樓梯。小毛不響。銀鳳說,小娘 皮,樓梯要踏穿了。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下去幫我泡熱水。小毛不響。銀鳳說,下去呀。

兩個人下樓。二樓後問,爺叔大門緊閉。銀鳳拿出一對熱水瓶,兩只竹籌,小毛接過,下 樓,出後門,到前弄堂泡開水,回到銀鳳房間,床 前大腳盆裡,已經放了冷水。銀鳳關房門,小 毛想走,銀鳳一把拉緊,輕聲說,嚇啥,難得有清靜,到裡廂去坐嘛,窗口風涼,吃杯冷開水。 房門嗒的一鎖。小毛心裡一抖。坐到窗臺前,聽見銀鳳在背後脫衣 裳。此刻,天色變暗,就要落 雨了,一陣滾燙的潮氣飄來,背後陣陣汗風,熱氣。小毛吃冷開水,直到杯子罩緊面孔,大雨落 下來了。熱水倒進腳盆。銀鳳說,小毛不要緊,等於自家屋裡,坐一坐,等阿姐汰了浴,下去買兩客青椒肉絲冷面,一道吃。小毛說,我有事體。銀鳳抖聲說,放心好了,隔壁爺叔出去了,難 得到阿姐屋裡來,陪阿姐講講。雨點作響,越來越大。

眼前濕熱之雨,背後是熱水混合冷水的響聲,聽見銀鳳坐進水裡,嗯了一聲說,天真熱。 水裡一陣響,聽起來滑軟,流過皮膚,肩胛,淌到後腰。

銀鳳說,小毛。小毛不響,水滑過皮膚,毛巾拎起來,身體移動。銀鳳說,幫阿姐一個忙。 小毛說,做啥。銀鳳說,拿肥皂盒子。小毛不響。

銀風說,轉過來嘛,不要緊。小毛不響。銀鳳說,我不便當拿,不要緊,姐姐是過來人了。 小毛不響。銀鳳嘆氣,一陣水響,肥皂盒並不遠,盒子打開,肥皂滑過皮膚。銀鳳說,小毛,不 要緊,總歸有一天的,轉過來看看阿姐。小毛一直看外面,緊貼窗口不遠,是隔壁5!”3弄房山 墻,不留一扇窗,下面是弄堂,聽到王師傅倒水,咳嗽。梅雨如註,小毛熱出一身汗。眼前的青 磚山墻慢慢模糊,發白。雨完全是燙的。房間小,房門關緊,肥皂水與女人的熱氣,包皮圍小毛, 蒸騰於熱雨之中,高溫 高濕,籠罩了一切。初聽起來,銀鳳穩坐木盆不動,之後像有水蟒裹緊, 透不過氣來。銀鳳忽然輕聲說,看看姐姐,有啥關系呢,做男人,勇敢一點。聽了這一句,小毛 放了茶杯,慢慢回頭去看,只覺胸前瑞雪,玉山傾倒,一團 白光,忽然滾動開了,粉紅氣流與熱 風,忽然滑過來,湧過來,奔過來。

小毛窒息,眼前一根鋼絲繩即將崩斷,樊師傅對天車司機喊,慢慢慢。

要慢一點。小毛呼吸變粗,兩眼閉緊,實在緊張。銀鳳立起來,房間太小,一把拖了小毛。 腳盆邊就是床 ,篾席,篾枕。銀鳳濕淋淋坐到床 上,抖聲說,不要緊,阿姐是過來人了,不要 緊,不要緊的。銀鳳這幾句,是三五牌臺鐘的聲音,一直重復,越來越輕,越來越細,滴滴答 答,點點滴滴,滲到小毛腦子裡。小毛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一直朝後,滑人潮軟無底的棉花倉 庫,一大堆糯米團 子裡,無法掙紮。銀鳳說,小毛慢一點,不要做野馬,不要沖,不要躥,不要 逃,不要緊的,不要緊,不要緊的。銀鳳家的三五牌臺鐘,一直重復。不要緊,不要緊。銀鳳抱 緊小毛,忽然間,鋼絲繩要斷了,樊師傅說,慢一點,慢。瑞士進口鐘表機床 ,“ 嗵”的一斜,外文 包皮裝箱一歪,看起來體積小,十分沉重,跌到水門汀上,就是重大事故,鋼絲繩已一絲一縷斷 裂。要當心,當心。空中剎的一聲,接下來,“ 嗵”一記巨響,機器底座,跌落到地上,“ 嗵嗵嗵 嗵”,木板分裂,四面回聲,然後靜下來了,一切完全解脫。世界忽然靜下來,空氣涼爽,雨聲變 小,銀鳳縮小了尺寸,只有身下篾席,水漫金山。銀鳳說,不要動,姐姐會服侍,人生第一趟, 要休息,姐姐服侍小毛,想了好幾年,講心裡話,姐姐歡喜。小毛不響。銀鳳渾身亮光,到腳盆 裡拎起毛巾。銀鳳說,小毛。小毛轉過頭去,不看銀鳳。

雨落得無休無止,等小毛起身,冷面已經買到。兩個人吃了面,小毛準備開門上樓,忽聽 隔壁一聲咳嗽。兩人一驚,二樓爺叔回來了。雨傘門口一掛,房門一開,開收音機,開窗,咯啦 一響,凳子拉到門口,人吱嘎一聲坐下來,扇子拍沓拍沓。銀鳳像是變了一個人,身體縮小,貼 緊小毛耳朵,輕聲說,要死了,出不去了。小毛輕聲說,我想回去。銀鳳拉緊小毛說,噓,一開 門,爺叔要懷疑的,大熱天,兩個人關緊房門為啥呢。

小毛不響。銀鳳說,耐心等,跟姐姐再歇一歇。兩人回到床 上。隔壁收音機開得響。兩個人 頭並頭,銀鳳輕聲打扇說,不怕。小毛不響。銀鳳貼緊小毛耳朵說,姐姐也是怕的。小毛不響, 覺得銀鳳渾身打戰。銀鳳說,姐姐好吧。小毛不響。銀鳳腰身一動,輕聲嘆息說,做海員家屬, 別人是眼熱,其實最苦。小毛輕聲說,海德哥哥,講姐姐最有面子了,上海每樣要憑票,外國樣 樣可以白送。銀鳳輕聲說,算了吧,堂堂海員,一到外面,就偷雞摸狗,樣樣偷到船裡來,一靠 東洋碼頭,見啥偷啥,腳踏車,田裡的小菜,垃圾堆裡翻舊電器,日本黃色畫報,舊衣裳,舊鞋 子。小毛不響。銀鳳說,東洋人看到中國輪船,就講,賊船來了。小毛說,不可能的。銀鳳說,偷 來腳踏車,賣到南洋,菲律賓,日本舊電器,弄到印度尼西亞,可以賣好價鈿。小毛說,我不相 信。銀鳳說,海德一個同事,屋裡樣樣有,舊電風扇,舊電吹風,電飯鍋,電烤爐,要死,擺了一 房間,全部偷來撿來,110V轉220V,調壓器裝了一房間,笑煞人了。小毛說,總不會樣樣偷, 一樣也不買。銀鳳不響,後來低頭說,海德總共買了一樣,只是外人不許看。小毛說,東洋刀。 銀鳳不響。小毛說,日本高腳拖鞋。

銀鳳不響。小毛說,我猜不出。銀鳳說,要看吧,不許講出去。小毛答應。銀鳳從枕頭下拖 出一件塑料玩具說,這是啥。小毛一呆。銀鳳一開電鈕,玩具就抖。銀鳳說,這是啥。小毛笑 笑。銀鳳說,到日本,付了鈔票的,就這一樣,下作吧。海德講了,輪船出海,這只寶貝就代表 海德。我根本不睬的,我不承認的,惡形惡狀,我多少苦呀,一直有男人欺負我,吃我豆腐。小 毛說,啥人呢。銀風壓低聲音說,這就不講了,唉,我等於活死人,《紅色娘子軍》一樣。小毛 說,啥意思。銀鳳說,一個女人要參軍,吳瓊花問,為啥參軍呢,女人拉開帳子,床 上有一個木 頭做的男人,這個情節,看一眼我就不會忘記,如果我每夜跟木頭人,塑料男人去過,啥味道。 小毛說,王師傅講了,娘子軍裡只有兩個男人,每天看幾十個女人跳大腿舞,等於一個做皇 帝,一個做宰相。銀鳳輕聲說,女人苦呀。小毛不響。銀鳳身體發抖,貼緊小毛輕聲說,二樓爺 叔,以前經常跟我講黃色故事,有次講一個古代寡婦 ,一輩子不改嫁,皇帝就送牌樓表揚。有 個老太,十六歲死男人,守到八十四歲過世,雄雞雄狗不看一眼,只想皇帝送牌樓。小毛說,牌 坊。銀鳳說,老太過世,枕頭下面翻出一樣物事,猜猜是啥。小毛說,猜不出。銀鳳說,隨便猜。 小毛說,不是好東西。銀鳳說,隨便講好了。小毛一指玩具。銀鳳說,瞎講,古代有電池吧。小 毛說,我朋友建國,到菜場買“落蘇”,也就是茄子,發現一個女人,專門捏來捏去,菜攤叫白蘿 卜是“ 白條”,這個女人不捏,專門捏茄子,也就是“紫條”,專揀又光又滑,不硬不軟的茄子,怪 吧,揀來揀去,捏來捏去,放了手,再揀一根壯的,長的,再捏。菜攤裡人多,手多,無人去註 意,女人一根一根捏過來,捏過去,最後,買了一根最登樣的茄子,走了。建國講,怪吧,不管 紅燒,油燜,醬麻油冷拌,一根茄子,總是不夠的。銀鳳說,瞎講了吧,切成斜片,兩面嵌肉糜, 拖面粉,油裡一氽,正好一碗。猜錯了,再猜。小毛說,建國講故事,有個女人,老公支援到外 國造紡織廠,兩三年不回來,自家菜閌裡有黃瓜了,枕頭下面就擺一根。銀鳳說,不對不對。小 毛說,鄰居小囡爬到帳子裡,翻到了黃瓜,一咬。銀鳳說,好了好了,不許講了。小毛說,覺得 味道不對。銀鳳說,停,下作故事,壞男人瞎編的。小毛說,後來出大事體,因為黃瓜咬過。銀 鳳說,我不想聽了,最後斷了一半,送到醫院裡搶救,一聽就是假的,建國是壞人,猜錯了,不 是茄子,不是黃瓜,絲瓜,苦瓜,夜開花(瓠瓜),反正,枕頭下面,不是這種形狀,猜猜看。小毛 說,猜不出來。

銀鳳嘆氣說,其實呢,是一串銅鈿,也叫銅板,已經磨得看不到字了,發亮,鏡子一樣。小毛不響。銀鳳輕聲說,二樓爺叔對我講,銀鳳,想到了吧,幾千幾萬個夜裡,女人渾身螞蟻爬, 床 上滾來滾去,咽不著呀,為了得獎,為了牌樓,夜裡有了心思,只能暗地裡捏這一串銅鈿,摸 這串銅鈿,!”2345去數,數到天亮,做女人,多少苦呀。

對小毛來講,這是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接觸。幾天後,小毛告訴了樊師傅。車間裡,排氣扇 呼呼作響,樊師傅五只胡 蘿卜手指頭,捉了一塊毛巾,一面聽,一面揩汗,也像揩眼淚。樊師傅 說,聽得我傷心,銀鳳,確實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虧了,以後記得,做男人,一輩子等於走 路,不管白天夜裡,眼睛朝前看,不可以回頭,一回頭,碰得到銀鳳,也碰得著赤佬。小毛不 響。樊師傅說,這次回了頭,講起來無啥,其實是讓一個大女人,吃了童子雞。小毛不響。樊師 傅說,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來拉皮條,老太婆,小男人,背後打招呼,野雞來搭 訕。小毛說,銀鳳不是野雞。樊師傅說,野雞是女人,銀鳳是女人吧。小毛不響。

樊師傅說,有一種女人,表面是良家婦女,仔細看,大襟裡掖了一塊絹頭,花氣一點,松一 粒盤紐,頭發梳得虛籠籠,刨花水,揭得光亮,拎一只籃,像是買小菜。我走過去,女人講,阿 弟,小弟,地上的鈔票,阿是儂的。我不回頭,這就是搭訕。有房間的女人,上海叫“半開門”,香 港叫“ 一樓一鳳”。小毛說,舊社會的情況,不要講了。樊師傅說,我是提醒,吃苦要記苦。我的 師傅,喜歡“女相命”,就是墻壁上到處貼的桃紅紙傳單,“移玉就教,出門不加”,講起來,是上 門算命,難聽一點,是送肉上門。“相金三元,包皮君得意,欲問前程,隨請隨到。”打了電話,女人 嬌滴滴來了,專門賣色。報紙裡講,吃這碗飯,污人節操,離人骨肉,拆人金錢,傷人生命,當 然了,做人,不以職業分好壞,這一行裡,好女人也真不少,民國元老於右任,兩手空空,躲進 上海“半開門”小娟房間裡,為避風頭,一蹲三個月,身上摸不出一只銅板,小娟,照樣服侍周 到,毫無怨言,講的就是義。良家女子,是做不到的。小毛說,元老名氣大吧。

樊師傅說,小娟吃的是皮肉飯,根本不識字,哪裡會曉得呢,是江湖義氣懂吧,這是好女 人的義,等到天下太平,老先生來上海,登報尋小娟,哪裡尋得到,傷心啊。樊師傅講到此地, 拖過毛巾揩汗,揩眼淚。小毛不響。

隔了一天,小毛去了葉家宅。拳頭師父說,樊胖子,屁不懂一只,啥叫童子雞,女人,是不 講年齡大小的,只要對男人好,就可以了,做人,為啥不可以回頭,回頭有味道,有氣量,老祖 宗的屁話,我是一句不相信的,做人方面,祖宗的屁話最多,一句“ 勇往直前”,一句是“ 回頭是 岸”,“退一步海闊天空”,“好馬不吃回頭草”,搞我腦子嘛,做子孫的,我到底相信啥呢,“大丈 夫寧死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就是大白天出亂話,亂話三千。小毛不響。師父說,銀鳳這 種鄰居小阿嫂,小姆媽,最講情分。金妹說,肉麻。師父說,比如上海人講,吃女人豆腐,叫“揩 油”,北方人叫“蹭毛桃”,意思是一樣的,這不要緊,但是祖宗傳下來的屁話,往往是拉橡皮筋, 舌頭裡裝彈簧,兩碗飯可以吃,兩頭咸話,不可以亂講,等於紹興師爺寫字,群眾 的“群”,“羊”字可以擺左面,也可以擺右面,群眾左右為難,吃得消吧,“兔子不吃窩邊草”,“近 水樓臺先得月”,我哪能聽呢,我哪能辦,我只能無所謂,糊塗一筆賬,這種名堂,編成了套路, 就是太極拳,世界第一。小毛說,做生活不認真,推三推四,搞七捻三,就是打太極拳。師父 說,是的,明白就好了。小毛不響。師父說,小毛看過了女人漶浴,吃到了甜頭,有了經驗,就 是男人了,師父要表揚小毛。金妹說,這樣子教徒弟,就是放毒。小毛不響。

一男一女,一層樓板之隔,兩個人相當貼近,但小毛每次溜進銀鳳房間,並不容易,每次 要等機會。兩個人的班頭,經常變,時間要適合。

小毛的兄姐,要上下樓,父母翻早中班,二樓爺叔是棉胎商店的店員,經常回來,房門大 開,習慣坐門口,銀鳳最是忌諱。爺叔娘子,食堂三班倒,等等等等,不算底樓理發店,整幢 樓,每個人出出進進,活動規律要記得,以前不留意,兩人有了私情,就要排時間,計劃,留意 觀察,尋到合適的空檔,精確,苛刻,緊張,敏捷。總之,機會屬於有準備的人,眼睛再多再雜, 永遠有機會。三點鐘,到三點廿五分,四點一刻,或上午八點半,十一點零五分。這幢老式裡弄 房子,照樣人來人往,開門關門,其實增加了內容,房子是最大障礙,也最能包皮容,私情再濃, 房子依舊沉默,不因此而膨脹,開裂,倒塌。有一次,銀鳳抱緊小毛說,我已經想好了,準備叫 我婆阿媽帶囡囡,帶兩個禮拜,我抱到娘家去,一個月後,再讓婆阿媽去帶,小毛就可以放松 一點了。小毛不響。銀鳳說,不要有負擔。

小毛不響。銀鳳說,我曉得,小毛喜歡大妹妹。小毛說,不可能的。銀鳳嘆氣說,年輕人, 這是應該的。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將來,會交 女朋友,結婚,但每個月,最好來看姐姐一 次,最好是兩三次。小毛不響。

此刻,房問裡暗,小毛下中班,溜進銀鳳房間,已經一個鐘頭了,等於遲一小時放工,小毛 娘一般是醒了,就等小毛推門回來。銀鳳放開了小毛,輕輕開了門,小毛屏了呼吸,赤了腳,躡 手躡腳,摸到底樓。狹長的理發店,安靜至極,路燈從窗外照進來,四把轉椅,發出黃光,地上 是剪紙一樣暗影。小毛到門口,穿上鞋子,再開門,哐一記關緊,然後,一步一步,走出聲音, 重新爬樓梯。二樓房門半開,銀鳳扶門掩襟,靜看小毛上來,小燈微亮。小毛視線一步步升高, 先看到銀鳳發光的腳踝,膝蓋,大腿,腰身,再是渾圓的肩膀。經過二樓,銀鳳前胸完全變暗, 散發特別的氣味。小毛轉過眼睛,轉向三樓階梯。感覺銀鳳房門逐漸關閉,鎖舌嗒的一響,混 到小毛的腳步聲裡。

兩人這一層關系,不是一個結果,是剛剛起步,見面不自由 ,甚至相當苛刻與緊張,雙方 的興奮與倦怠周期,也此消彼長,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遲歸,銀鳳同樣有種種 磨難,經常覺得隔壁有動靜,臨時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針吃藥,哭哭鬧鬧,一夜 無眠。 這類意外變化,如果雙方不理解,只能逐漸冷淡,分手。如要養成默契,也應該從初期沸點,回 落到與時俱進的狀態,才可以久長。銀鳳的特別信號,是半夜十二點開電燈。三樓地板縫,漏 出幾道亮光。樓下的銀鳳,側轉面孔,並不朝上看,但預料小毛會看。深夜四面暗極,貼近地板 縫去看,樓下的床 鋪更亮,銀鳳拉開蓋被,微閉雙目,明相文靜,也是一覽無遺,不知羞恥。情 緒低落階段,小毛深夜下班,無精打采踏進理發店,坐進理發椅,轉動扳手,讓椅背慢慢放低 下來,放平。此刻,樓頂出現幾道亮光,銀鳳拖鞋移動,或是漆黑無聲。不管如何,小毛感覺, 只要踏進理發店,銀鳳就透過地板縫,朝下面看,目光有如電力,籠罩下來,難以逃遁。

窗外的路燈光,同樣映進店堂裡,鏡子斑斑駁駁,白天的所有景象,鎖進鏡臺下的抽屜與 小櫥裡,包皮括理發工具,顧客的面孔,對話,王師傅咯咯咯幹笑,江 淮戲調門,水垢氣,肥皂水 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剛鉆發蠟的甜俗味道,燙發鐵火鉗的焦毛氣,完全鎖進黑暗,異常寧靜。 小毛調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後面靠,鑄鐵踏腳板上升,直到身體擺平。理發椅渾身發出摩 擦聲,鏡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對面墻頭褪色的價目表,及醬油色地球牌老電鐘,一跳一抖的秒 針。此刻,整個店堂問,包皮括所有男女顧客的氣息,完全消失,銀鳳的氣味,從樓上飄下來,無 孔不入,霧氣一樣細密彌漫,雪花一樣無聲鋪蓋下來,清爽而濃烈。與此同時,銀鳳全身的熱 量,忍不住泄漏,從樓板縫裡蒸發開來,輻射下來,覆蓋下來。二樓爺叔醒了,拖痰盂的聲音。 窗外有人咳嗽。銀鳳的熱氣直逼下來,滾燙,貼近小毛,枕頭一樣的蓬松前胸,絲綿一樣軟弱 呼吸。小毛抬頭,只看見理發店四面鏡子,椅背,走廊。有時,樓梯口無聲無息,朦朧一團 白 影,鏡裡也白雲飄過,影子移動了,其實,是實在的肉體,解開的紐扣,近靠面前的溫 度,兩腋 的暖風,汗氣,頭發慢慢散開,堆疊過來,最後,完全蓋沒小毛的面孔。坐椅的漆皮已經老化, 金屬構件經不住壓力,發出摩擦聲。待等小毛再次抬頭,躺平身體,風月影子,已煙霧一樣退 回,消失殆盡,無一點回聲,椅子仍舊幾十年前的鑄鐵質地,太監一樣馴服,白天污黃顏色,夜 裡為老灰色。有時,窗玻璃一響,發出銀鈴一樣的笑聲,外面有人進來,是大妹妹與蘭蘭。小毛 開了店門。兩個年輕姑娘,先癡笑一陣,坐到窗前的長凳上。與此同時,樓頂的幾絲光線,立即 熄滅了,熱氣退回去,再無波瀾。小毛懶洋洋閉了眼睛,聽大妹妹蘭蘭講故事,兩個人嘰嘰喳 喳議論,剛從南京西路,淮海路回來,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無聊,如何苦惱,如何緊張,如何 好笑。

貳!”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歲男女,所謂馬路遊戲,就是盯梢。通常風景,是兩 女相挽而行,打扮並不刺目,只讓內行人看得明白。大妹妹與蘭蘭,等於兩只雌蝶,只要飛到 馬路上,就會引來兩只雄蝶,兩個上海男,青春結伴,一路緊跟不放,可以盯幾站,十幾站路。 一路上,雌雄保持二十步上下的距離,中途不發一言,但雙方會有深度感應與了解。蘭蘭一貫 是低頭走,後面兩男,究竟是英才,還是壞料,最後到底交往與否,由大妹妹來定。大妹妹並不 回頭,但腦後有眼,表面上是自然說笑,一路不會朝後面瞄一瞄,心裡逐漸可以下決定,這是 內行人的奇妙地方。一般是一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懷恩堂,大妹妹如果有了好感,腳步就變 慢了,讓後面人上來,搭訕談笑。如果腳步變快,對蘭蘭來講,就是回絕的信號。這一夜 ,大妹 妹最後是快步走,越走越快。

後面兩男毫無意識,快步跟過南陽路,陜西路菜場,泰康食品店,左轉,到南京西路,到江 寧路,再左轉,走得越快,後面跟得更快,緊盯不舍,距離逐漸接近,到“美琪”門口,後面兩男 終於靠上來。一般規矩的開口語,是稱呼一聲“ 阿妹”或者“妹妹”。蘭蘭低了頭,大妹妹決定要 交往,此刻一捏蘭蘭手心,等後面開口了,蘭蘭就可以癡笑。這一次,聽到後面搭訕,大妹妹拖 緊蘭蘭,忽然就朝前面奔。後面剛剛講出,阿妹,小阿妹。蘭蘭已經明白,兩人同時轉頭說,死 開死開,死得遠一點。話音一落,立即朝南陽路方向狂逃。後面兩男一嚇,立停,無奈高聲斥罵 說,騷皮,騷賴三,兩只賣逼貨。對前面兩只蝴蝶來講,罵聲越來越細遠,這種聲音,也許是一 種獎勵。一路嬉笑追逐,到此結束。兩個人坐24路回到弄堂,仍舊笑個不停。小毛說,一點不 好笑,啥意思。大妹妹說,這就是開心呀。蘭蘭說,太緊張了。大妹妹說,這兩只男人,我一個 不歡喜。

小毛說,我覺得比較怪,無啥好笑。大妹妹說,笑,就是開心懂吧,逃來逃去,不大容易成 功,就是有味道。小毛說,當心了,派出所一刮臺風,刮得蝴蝶東南西北,昏頭碌沖。蘭蘭說,不可能的。

大妹妹的穿著,表面隨便,骨子裡考究,日常藏青兩用衫,元青中式棉襖罩衫,顏色,樣 子,相當低調,但懂行的人,一眼看出,料子全部老貨,無光絲錦緞,暗紋羅緞,甚至元青羽 綾,裁剪上,必有考究暗襉,收腰,細節風致,是另有一功。夏季卡其長褲,瘦,但不緊繃,粗看 樸素,其實是水媚山秀的精神。香煙灰派立司西裝褲,稍微寬舒的褲腳,燙線淡,極其自然。面 料不同,褲腳尺寸順勢來定,收放到位,走路的條感,流麗標致,是不同的風情。秋冬季法蘭絨 長褲,據說改自爸爸的舊大衣,翻一個面,甚至拼片,倒裁,天衣無縫,穿得身架更妙,婷婷裊 裊。大妹妹的原則,是“ 三少不包皮”,顏色要少,式樣要少,穿得也要少,尤其後身要貼,但不可 以包皮緊,這是相當獨立的態度,用以抵擋急功近利的女式黑包皮褲。一般服裝店賣的大路貨,大 妹妹嗤之以鼻。春夏秋冬,走出弄堂,即便是夜裡,明眼人碰見,驚為天人。大妹妹的爸爸,上 海“奉幫裁縫”。大妹妹自小接觸,對這一行的名稱,料作,相當熟悉,滿口行話,提起外國裁 縫,縫紉機是叫“龍頭”,剪刀叫“雪鉗”,試衣裳叫“套圈”,“女紅手”,專門做女衣,“ 男紅手”,只 做男裝。大妹妹說,解放前,上海裁縫店,起碼兩千多家,成衣匠四五萬人,吃裁縫飯,算起來 有廿萬人。小毛說,不可能的。大妹妹說,到了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縫,到城隍廟開曬袍會, 是我爸爸講的。蘭蘭說,現在國營服裝廠,人也不少呀。

大妹妹講,手工做衣裳,懂了吧,尺寸最登樣,當時上海女人,只喜歡洋綢,洋緞,洋絹, 我爸爸講起來,羅紡叫“ 平頭”,縐紗叫“桃玉”,緱紗叫“豎點”,紡綢叫“ 四開”,最普通是竹佈,不 會有死褶。小毛說,裁縫剪刀,我聽到過,叫“叉開”,竹尺叫“橫子”。大妹妹笑笑。蘭蘭說,大妹 妹記性太靈,光一個藍顏色,大妹妹講講看。大妹妹說,藍顏色名堂不算多,魚肚,天明,月 藍,毛藍,洪青,夜藍,潮青,水色,河藍。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女子的裝束細節,逐漸隱隱變化,靜觀上海,某些號召與影響,一到 此地,向來是浮表,南京路曾經日日夜夜廣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紅綢,打腰鼓,頭紮白毛 巾,或時髦蘇式列寧裝,“徐曼麗”式工裝褲,“佈拉吉”,短期內,可以一時行俏,終究無法生根, 因為這是江 南,是上海,這塊地方,向來有自身的盤算與選擇,符合本埠水土與脾性,前幾年 以軍體服裝為榮的政治跟風,開埠後衣著趣味最為粗鄙,荒蕪的煎熬,逐漸移形,走樣,靜然 翻開另一頁。大妹妹的爸爸,因為早期北方定都,奉調京師,上海一批輕工企業北遷,包皮括商 務印書館,出名飯店,中西服裝店,理發店,整體搬場。小毛說,我不想去,可以吧。

大妹妹說,可以吧,不可以,樣樣要遷,我爸爸講,當時淮海路一幢高級公寓,內部全套進 口熱水汀,也是拆到北面安裝了,厲害吧,場面大吧。

小毛說,我真就不懂了。大妹妹說,國家重要事體,小毛就算搞懂,準備做啥呢,我爸爸也 看不懂,當時上海西區的好洋房,敲碎多少抽水馬桶,為啥呢,因為新來的房東,新來的領導 坐不慣,大便有困難,從小一直坐慣蹲坑,茅坑,因此就敲光了,改砌一排蹲坑,要死吧,臭 吧,我爸爸聽到,心痛呀,上海老弄堂的居民,日思夜想,就是想裝一只抽水馬桶,高級馬桶, 外國進口雪白瓷,奶白瓷馬桶,榔頭就敲碎,徹底結束,講起來,只要是資產階級生活習慣,無 產階級就有障礙,先敲了再講。小毛不響。大妹妹說,爸爸走之前,對我姆媽講,以後做“對 交 ”,也就難辦了。

小毛笑說,啥。蘭蘭笑說,真下作。大妹妹說,十三,裁縫行話懂吧,“對交 ”,就是長褲。蘭 蘭笑笑。大妹妹捏緊蘭蘭的大腿說,講,想到啥了。小毛說,不要吵了。蘭蘭叫痛說,開玩笑懂 吧,落手太重了。大妹妹說,“對交 ”是長褲,“光身”,是長衫,“對合”是啥。小毛搖頭。大妹妹笑 說,就是馬褂,“護心”呢,是馬甲。小毛不響。大妹妹說,“遮風”

“壓風”呢,不懂了吧,前一個,是皮袍子,後一種,是一般袍子,我爸爸講,“對交 ”難辦了, 就是講西裝長褲,要做到登樣,只有回上海了。小毛說,難道北方人,每天騎馬,只穿棉袍子, 皮袍子,穿箭衣。大妹妹說,啥,頭一次聽到。小毛說,古式長袍,前面開衩,叫箭衣。大妹妹 說,北面人多數不騎馬,但太冷了,上身要穿小棉襖,外面罩大棉襖,下身,厚棉褲,棉花要 多,尺寸就寬厚,棉褲的“脫襠”。小毛說,啥。大妹妹說,就是罩褲,夏天還要考慮單穿,所以, 做褲子,只能裁成大褲腳管,洋面袋一樣,冬夏兩便,懂了吧。小毛不響。大妹妹說,我要是跟 了爸爸,搬到北面去,一定是自殺的。小毛當時不響。

但是想不到,隔了年,大妹妹就接到了分配通知,上海革命電機廠的安徽代訓,即上海戶 口,先遷安徽,暫留上海培訓兩年,到了期限,就要去貴池軍工廠報到。當時上海,包皮建不少外 地軍工廠,地點往往是安徽山區,代號5307廠,做57主體高炮,5327廠,做57高炮瞄具, 革命廠負責建設5337廠,負責57高炮電傳動。大妹妹哭到半夜三更。蘭蘭告訴小毛,我完全 懂了,為啥大妹妹,情願做了花蝴蝶到處飛,到處笑,到處胡 調,也就輕松這一兩年了,以後遷 到安徽,大妹妹講的,如果套一條老棉褲去爬山,肯定爬到山頂,就跳下去尋死。我只能安慰 講,到山裡上班,就算穿了開襠褲,也無所謂了,山裡只有野豬野鹿,根本無人會看。大妹妹又 哭了。小毛說,“ 三線”工廠,遷過去的上海男工,太多了。蘭蘭說,這是當然,因為男人太多,廠 長有一天,打電話報告上峰,喂,幫我接上海市長好吧,市政府對吧,市長同志對吧,我是安徽 呀,安徽工廠呀,是呀是呀,我是講,快一點好吧,快送一批女人過來好吧,是的,送女工過 來,多送一點,好吧,是的是的,不要忘記了,此地比較急。

上海市長掛了電話,拿過紫檀木算盤一撥,一下四去五,大妹妹就是其中一粒算盤珠,嗒 一響,五去五進一,九去一進一,大妹妹啪啦一響,就撥到安徽去了。大妹妹應聲又哭。蘭蘭 說,哭有啥用呢,想開點,無論如何,大妹妹到了安徽,一定是封為廠花的,假使爬到廠長辦公 室陽臺,水塔頂上,摜一只籃球,下面肯定搶得頭破血流。大妹妹說,這也太土了。蘭蘭說,廠 裡總有文藝宣傳隊,可以唱唱跳跳。大妹妹說,這種組織,只許穿軍褲,背軍用書包皮,打竹板, 我受不了的。蘭蘭說,每年過春節,總要回上海吧,要探親,人到了上海,盡管打扮嘛。大妹妹 不響。當時中學畢業分配,戶口連帶種種生活票證發放,等於生存判決,十三道金牌下來,花 落山枯,必須簽字,私人無法抵抗,大妹妹只能認命。想不到第二年,蘭蘭同樣分配到安徽寧 國,據說是到一家做手榴彈工廠做學徒。蘭蘭娘是個角色,幾次上門,哀求小毛娘幫忙。小毛 娘的弟弟,是地段醫院醫工,最後搞到一張“視神經萎縮”證明,蘭蘭因此留滬。有一天清早,小 毛娘面對五鬥櫥,禱告良久。小毛說,姆媽,不要多噦嗦了,應該叫蘭蘭過來,對領袖謝恩。小 毛娘嘆氣說,蘭蘭留了上海,大妹妹就哭了。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幫蘭蘭做了手腳,姆媽覺得 有罪,心裡難過,因為呢,有一個陌生弄堂的小姑娘,現在一定是哭了,要代替蘭蘭,到安徽去 裝炸藥,做手榴彈了。小毛說,肯定的。小毛娘說,做人真是尷尬,真真左右為難呀,我對不起 領袖,所有事體,領袖看得見。小毛說,是的。小毛娘說,人一生下來,是有罪的,姆媽還是想辦法,要幫人,一輩子幫有難的人,憐恤的人,必得領袖憐恤。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小毛,來, 跟領袖講一講真實想法,來呀。小毛身體一扭,根本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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