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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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中學大門口,兩個同學,發覺了滬生的新軍褲,上來搭腔攀談。

此刻,淮海路方面,忽然喧嘩作亂,三個人奔過去看,是外區學生來淮海路“破四舊”。一群 人從“泰山”文具店方向擁來,經瑞金路,“大方”綢佈店,朝西面移動。三個人緊跟不舍,只聽前 面有人喊,停下來停下來,不許逃。人群經過“高橋”食品店,市電影 局廣告牌附近,停了下來, 圍攏。滬生鉆進去看,一個女人抱頭坐地,上面有人剪頭發,下面有人剪褲管,普通鐵剪刀, 嚓,長波浪鬈發,隨便剪下來。女人不響,捂緊頭發,頭發還是露出來,嚓。下面剪開褲管,準 備扯。下面一剪,兩手捂下面,頭上就嚓嚓嚓剪頭發,連忙抱頭,下面一刀剪開,嘶啦一響扯 開。女人哭道,姆媽,救命呀。一個學生說,叫啥,大包皮頭,包皮屁股褲子,尖頭皮鞋,統統剪,褲 腳管,男人規定六寸半,女人六寸,超過就剪。只聽外圍有人說,小癟三,真是瞎卵搞,下作。 高中生站起來說,啥人放臭屁,啊,骨頭發癢了。幾個學生立起來,警惕尋視。大家不響。一個 中年男人謙恭拍手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堅決支持,女人的屁股,已經包皮出兩團 肉來,包皮到 這種程度了,再不剪,像啥樣子呢。學生看了看,蹲下去。

中年男人說,扯呀,扯開來,扯大一點。人頭攢動,只聽嘶啦啦,褲腳管一直扯到大腿以 上。周圍人,包皮括滬生與兩個同學,齊聲叫好。女人嚶嚶嚶哭,地上幾只手,用力扯開另一只褲 腳,嘶啦啦啦,女人哭叫,姆媽呀,阿爸呀。此刻,高中生立起來,拍拍中年男人說,喂,啥單位 的。中年人遲疑。高中生說,叫啥名字,啥成分,講響一點。中年人低下頭笑笑。另一學生,也 起身說,不肯講對吧,要吃皮帶吧。中年人說,講成分嘛,我算小業主,我。高中生說,癟三,瞎 卵搞,下作,是啥意思。中年人慌忙搖手說,哪裡是我講的,我一直是拍手呀,一直講支持,我 一直支持剪四舊,采取行動呀。高中生高聲說,小業主,屬於剝削階級,現在靠墻立正,聽見 吧。中年人一僵。啪,大腿上吃一記皮帶。學生說,快,立直,靠墻立挺。中年人立直。高中生看 了看馬路說,有三輪車吧。滬生走到路邊,喊了一聲。三輪車來了,車板上面,剩了一只女式皮 鞋,鞋頭與高跟,已經敲爛,敲斷。車夫講蘇北話說,我的媽媽,乖乖龍的咚,今嘎我,已經送 四趟了。大家讓開。地上的女人爬起來,一手捂頭發,一手捂大腿,爬上車子說,到衡山路。此 刻,滬生一個同學,忽然指定馬路對面一個婦女,大叫一聲說,喂,停下來。這個婦人回頭一 看,嚇得一轉身,立刻就朝“老大昌”方向狂逃。兩個同學大叫,包皮屁股,停下來,快停下來。滬 生也喊。高中生看了看對面狂奔的婦女,一揮手,大家就狂追過去。現場只剩中年男人,貼緊 上海市電影 局墻壁,立直不動。

滬生與兩個同學,一直跟到陜西南路口,看夠熱鬧,方才往回走。

滬生說,實在太刺激了。身邊同學說,我得到一個秘密情報,有一個香港小姐,一直穿黑 包皮褲,平常只穿小旗袍,屁股包皮緊,尤其是穿香油紗小旗袍,渾身發亮,胸部一對大光燈。另一 同學說,這可以采取行動呀。

滬生說,啥。同學說,滬生,去一趟吧。滬生不響。同學說,就憑滬生這條新軍褲,現在大家就開過去。滬生說,我有事體,再講吧。同學說,怕啥呢。滬生說,參加行動,我至少要戴袖 章 。同學說,淮海路這批人,有袖章吧,走。滬生遲疑說,算了,再講好吧。兩個同學,拖了滬生 就走,順瑞金路朝南快走。同學說,這個香港小姐,以前是“大世界”的“玻璃杯”。滬生說,啥。同 學說,就是“大世界”樓上的流氓 茶館,表面是吃茶,其實是搞腐化,陪吃半杯綠茶紅茶,帶到隔 壁去開房問,渾身脫光。

滬生不響。同學說,後來,就混到香港,打了兩針空氣針,居委會同志也講,這把年紀,胸 部不可能這樣挺,這樣高。滬生說,是吧。同學說,弄堂裡經常有人喊,玻璃杯,打空氣針,玻 璃杯,打空氣針。香港小姐立刻開窗,朝下面潑齷齪水,追下來打人,罵人。三個人走進瑞金路 一條新式裡弄,有幾戶正在抄家。同學對滬生說,腰板要挺一點,講定規矩,三個人必須上。三 人走到!”9號,同學推開後門進去,露天石樓梯,一個女青年走下來說,“方塊豆腐幹”,做啥。同 學說,叫香港小姐下來,到弄堂裡來。女青年驚駭說,叫我姆媽做啥。同學說,接到“紅永鬥”總 部命令,現在對香港小姐采取行動,先叫出來,快死出來。女青年一呆。

只聽樓上玻璃門一響,香港小姐頭發蓬亂,一面孔殘花敗柳,輕聲輕氣說,啥人呵。

三個人走進二樓,拉開落地玻璃門。香港小姐檀口櫻唇,穿一條人造棉咽裙,繡花拖鞋, 拿一把檀香扇,骨牌凳穩坐,房裡有香氣,壁爐架上,一張年輕時代緊身旗袍照,兩靨有媚態。 同學說,香港小姐,我今朝過來,是受“紅永鬥”。香港小姐打斷說,“方塊豆腐幹”,我已經聽到 了,有啥事體。同學說,大櫥,五鬥櫥裡,所有女阿飛衣裳,自家主動交 出來。香港小姐說,為 啥。同學說,剪刀有吧,當了革命小將的面,自家統統剪光。香港小姐說,全部剪光,叫我赤 膊,我不答應。同學說,這就不客氣了,現在就抄家。香港小姐面孔變色說,哼,我年輕時 代,“紅頭阿三”,紅眉毛綠眼睛,見得多了,敲竹杠的小癟三,“小熱昏”,唱“小堂名”,白粉鬼, 連襠模子,我樣樣可以對煞,我怕啥人,我犯啥法。同學一推滬生說,放屁,下作女人,生出來 就是犯法,今朝必須交代,做過啥下作事體,自己兜出來。香港小姐說,我為啥要講,我怕啥難 為情,我不是反革命。同學說,好,不肯是吧。香港小姐說,衣裳,是我摸鈔票做的,不是偷來, 搶來,為啥要剪。同學說,放狗臭屁,弄堂口的流氓 裁縫手裡,皮尺量上量下,摸上摸下,扭扭 捏捏,嘻嘻哈哈,做了多少件,講。

香港小姐不響。同學說,流氓 裁縫,已經押進去了,縫紉機電熨鬥,全部充公,曉得吧。香 港小姐不響。同學說,不肯是吧,滬生,去開大櫥。香港小姐一呆,忽然眼睛睜圓,上來一把掐 緊同學的頭頸,搖了兩搖說,小赤佬,窮癟三,弄堂裡的窮鬼,欺負到老娘頭上來了,我怕啥人 呀,我嚇啥人呀,黃金榮我碰到過,白相人,洋裝癟三,吃豆腐吊膀子,我看得多了,今朝我掐 煞這只小赤佬,小癟三。同學兩手亂抖,面色發白,滬生與另一同學,急忙來拖。女青年狂奔進 來,發急說,姆媽呀,快點放開呀,放開呀,放開來呀,要出大事體了呀。香港小姐一松,同學 退後幾步,大透氣,摸摸頭頸。靜場。同學笑了笑,拎起旁邊一只紅木鴨蛋凳,忽然發力,摜到 玻璃門上,哐啷啷啷一連聲巨響,玻璃格子斷了三根。同學腳踏碎玻璃,沖到門外,對弄堂裡 大叫,快來人呀,!”9號有人破壞“文化大革命”了,大家快來采取革命行動呀,活捉“大世界”女 流氓 呀。

附近幾戶抄家隊伍,前門後門,擺了長凳矮凳,坐了一排男女工人師傅,中飯吃得早,正是閑散無聊,聽到喊叫,男工全部跑上!”9號二樓,同學介紹了情況,拖了滬生下去。房間裡立 刻吵翻天,後來完全靜了,隨後,有人伸頭出來,喊幾個女工上樓,男工全部下來。過了一歇, 兩個背帶褲女工,拖了香港小姐下來,推到弄堂當中立好,腳一歪,工作皮鞋就踢上去,香港 小姐披頭散發,上身一件高領湖縐鑲滾邊小旗袍,因為太緊,側面到腰眼,大腿兩面開衩,已 經裂開,胸口盤紐,幾只扣不攏。

旗袍裡,一條六十四支薄咔嘰黑包皮褲,當時女褲是旁紐,旗袍衩裂到腰眼,褲紐只紐了一 扣,露出一團 肉。腳上筆筆尖一雙跳舞皮鞋,頭頸裡,掛十幾雙玻璃絲襪 。弄堂裡,人越圍越 多,樓上有幾只緊身褡,奶罩飛下來,有人撩起來,掛到香港小姐頭上,又滑下來。正是中午, 馬路附近吃豬油菜飯,吃面條的客人,也端了碗來看。工人師傅拎過一塊牌子,空氣裡一股墨 臭,上面寫,黃金榮姘頭,下作女流氓 董丹桂。掛到香港小姐頭頸裡。工人師傅說,“大世界”搞 過三趟大掃除,最後一趟,掃出一萬三千只蟑螂,這次是第四趟,捉出這只女流氓 。大家拍手。 太陽毒曬,一群人讓開,女青年低頭出來,手拿一把剪刀,交 到滬生手裡,退下去。滬生蹲下 來,照淮海路方式,朝香港小姐褲腳口剪了一刀,一扯,褲子裂開一點,同學搶過來,用力朝上 一扯,全部扯上去,撕開,再剪,再扯,大腿上蕩幾條破佈,旁邊兩只奶罩,同學也剪了幾刀。 大家熱烈拍手。一個師傅拉過滬生說,先讓大家認真批鬥吧,三位革命小將,請到4號裡,吃一 點便飯。滬生跟同學,走到正抄家的4號後門,黃魚車裡,擺了單位食堂的搪瓷飯菜碗,紅燒大 排,炒長豇豆,咸肉冬瓜湯。三個人端了搪瓷碗就吃。滬生對同學說,我總算是見識到了,啥叫 真正的對開,當面對殺,一般人擋不牢。同學不響。滬生說,“方塊豆腐幹”,厲害的。同學不響。 滬生說,我要是打頭沖進去,肯定是要逃的。同學不響。周圍冷清,人人到前弄堂看熱鬧,一陣 陣起哄聲音傳過來。同學放下筷子說,其實,我已經悶了好幾年了,最受不了有人罵我窮癟 三,“我不禁要問”了,人人是平等的,這只死女人,過去罵我,也就算了,到現在還敢罵,我不 摜這只凳子,算男人吧。

七月流火,復興中路“上海”電影 院,放映《攻克柏林》,學生票五分。每個椅背後,插一柄竹 骨紙扇,看一場電影 ,阿寶扇了一場。電影 即將結束,柏林一片廢墟,蘇聯紅旗飄揚,場子大燈 未亮,周圍已經翻坐墊,到處飛扇子,前排觀眾,扇子直接朝樓下飛。爆炸之中的柏林城,漫天 飛舞碎片。場內廣播喇叭響了,最高指示,增產節約,愛護國家財產,啥人摜扇子,不許摜扇 子,聽見吧,不許摜。扇子繼續飛。紅旗飄揚,三大方面軍從柏林東南北三個方向會師。阿寶立 起來,走出電影 院。梧桐蔭涼,四面恢復安靜,蟬聲一片,隨便去看,沿馬路弄堂,已經有不少 學生,工人出入,形勢發展極快,淮海路“ 萬興”食品店櫥窗,開始展覽“抄家食品”,整箱意大利 礦泉水,洋酒,香檳,上面掛有蜘蛛網,落滿歷史灰塵,大堆的罐頭,黑魚子醬,火腿,沙丁魚, 火雞,甚至青豆,俄式酸黃瓜,意大利橄欖,部分已是“胖聽”,商標脫落,滲出銹跡,背景是白 紙大紅字,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附近廢品回收站,尤其淮海路24 路車站旁的一家,堆滿中西文雜志,畫報,甚至拆散零秤的銅床 ,雜亂無章,陽光下,確實刺 眼。阿寶慢慢走到思南路,鑼鼓聲此伏彼起,敲敲停停。這一帶,抄家隊伍更多,不少房門口, 聚攏一群一群陌生人。祖父房子三樓窗口,有一只笨重紅木五鬥櫥,逐漸吊下來,廠裡派來起 重師傅,帶了滾動葫蘆,纜繩,帆佈,卡車跳板。兩部黃魚車,負責送飯,車上插紅旗,擺有冷飲桶,饅頭蒸籠,搪瓷碗。工人日夜把守,已經三天了。

阿寶走到大門口,女工說,又來做啥。阿寶說,我看婊婊。男工說,過來。阿寶走近,讓男 工渾身上下摸一遍,然後進花園,眼前看到了電影 裡的柏林,冬青,瓜子黃楊,包皮括桂花,全部 掘倒,青磚甬道挖開,每塊磚敲碎,以防夾藏。小間門口,一堆七歪八倒的陳年紹興酒甕,封口 黃泥敲碎,酒流遍地,香氣撲鼻。大廳裡空空蕩蕩,地毯已卷起豎好,壁爐及部分地板,周圍踢 腳線,俱已撬開,所有的窗臺,窗簾盒撬開。三只單人沙發,四腳朝天,托底佈拆穿,彈簧像肚 腸一樣拖出。一個工人師傅,手拿榔頭鐵釬,正從地下室鉆出來,塵灰滿面,肩胛上全部是石 灰,根本不看阿寶,直接跑上二樓。廳裡其他陳設,蘇聯電視機,兩對柚木茶幾,黃銅落地燈, 帶唱片落地收音機,一對硬木玻璃櫥,古董櫥,四腳梅花小臺等等,已經消失,據說當天就運 到淮海路國營舊貨店,立刻處理了。

飯廳門口,堆有幾箱落滿灰塵的罐頭,包皮括油咖喱罐頭,葡萄牙鯤魚醬(Anchovy sauc e),番茄沙司,精制馬尼拉雪茄,數十瓶洋酒。阿寶走近餐廳門,內裡擁擠不堪,大餐櫥,餐椅, 茶幾已搬走,五六個工人,集中清理高疊的一堆箱籠。有個中年人,身穿及膝的藍佈工作衣, 一個工人說,老法師,這叫啥。中年人看看講,這是“落珠”,就是銀盤子。工人說,懂經。中年人 講,古董店,估衣店,銀行銀樓的名堂,全廠只有本人,算是學過幾年生意,吃過幾年蘿卜幹 飯。工人說,見多識廣。中年人低聲說,“ 隆鑫”三廠,資方大老板,不得了,徐匯區的洋房裡,翻 出一瓶法國三色酒,五十年以上的名釀,我也是第一趟見識,酒瓶內部,一分三的玻璃隔斷, 直到瓶口,同樣三等分,分別裝了紅,白,藍三種酒,可以分別倒,也可以混吃。工人講,味道 呢。中年人講,香煞人。此刻,工人開始低頭寫,中年人唱名說,德國“ Legends”老式落地保險 箱,基本已經清點,剩下來是,英國金鎊,就是小金洋,每塊重計,貳錢貳分伍厘,算赤標金, 壹仟零肆拾捌塊。東洋,啥,就是日本小金洋,重計貳錢陸分伍,叁佰柒拾貳塊。法國金洋鈿, 就寫金法郎,每只分量多少,壹錢柒分伍厘,共總是壹千塊整。德國金洋,也就是金馬克,重計 壹錢陸分伍,肆佰壹拾塊,寫好了吧,箱子數目,共總肆拾壹件,三樓箱子問,樟木箱,肆對, 計捌件,此地,中式牛皮箱,肆大肆小,計捌件,其他西式皮箱,大小多少,一二三四,一共先 寫廿叁件,寫了吧,好,藤箱肆對,包皮角鐵皮箱子,壹對,其中要寫明白,計有柒箱,目前已經 出空。阿寶看看靠墻的大菜臺,堆了一批晦暗銀器,起碼兩套銀臺面,每一套,十副大小銀湯 盞,碗筷調羹。老法師與工人轉過來,繼續登記唱名,“金不離”,“銀不離”,就是金銀別針,大小 廿叁只。銀子“條脫”,就是鐲頭,就寫銀手鐲,大小捌只。“橫雲”,俗名銀簪子,兩包皮,計壹拾肆 只。“落珠”,就是銀盤,拾寸,拾肆寸,各半打,壹拾貳只。銀鴛鴦“錯落”,就是銀酒壺,肆把。

銀茶壺,俗名“吞口”,也叫“偏提”,叁把。銀咖啡壺兩把。銀冰筒,壹件,銀瓶大小兩對,銀 七寶蓮花塔,兩座。接下來登記雜器,銀彌勒佛壹座,銀觀音菩薩,壹座,銀鳳凰擺件壹對,銀 鑲寶枝花擺件,壹對,銀香爐,香爐也叫“ 寶鴨”,是寫壹對,西式銀燭臺壹對,銀中式蠟簽,高 低各兩對,銀燈,俗口是“聚虯高”,壹座,銀子鴉片燈,壹件,銀子小痰盂,壹對,銀框手拿鏡, 叁面,銀柄手梳,大小肆把。銀嵌寶首飾盒子,陸件。

銀盾,就是銘牌壽禮,先寫叁件。阿寶轉過面孑L,看到大部分金器珠寶,墊了一大塊印度 絲巾,攤於靠窗的方臺上,無人照看,花園裡一只蒼蠅,飛到一對金釧上,飛到一疊四十幾 根“大黃魚”上,蒼蠅發金光,停落一只翠扳指,蒼蠅發綠光,左面角落,亂七八糟一堆書畫軸子,旁邊是各種瓶,梅瓶,綬帶瓶,粉彩瓷蓋壇,水晶瓶,車料酒具。

阿寶正是發呆,耳朵讓人拎緊,一痛。一個工人說,做啥。阿寶說,啊。工人說,看啥。阿寶 不響。飯廳裡,另一個老工人走過來,講蘇北話說,這個,是皋蘭路的孫子。老工人摸一遍阿寶 兩腋,褲襠,阿寶一讓。工人說,不許犟,鞋子脫下來。阿寶脫了鞋子。老工人抽出鞋墊,一一 捏過,仔細捏一遍阿寶的褲腰,襯衫後領。阿寶一聲不響。工人問,進來做啥。阿寶說,看婊 婊。工人說,以前做了民辦小學老師,後來調到區裡,做辦事員,有問題吧。阿寶不響。工人 說,這次全部要抄。

阿寶不響。老工人說,皋蘭路啦塊,抄過了吧。阿寶點點頭。工人說,態度要明白,懂吧, 堅決跟資產階級劃清界限,揭發問題,聽見吧。阿寶點點頭。工人說,到樓上小房間,看五分鐘 了就下來。阿寶答應,走上樓梯,踏腳板全部撬松,二樓朝南一大間,打了地鋪,叔伯兩家九個 人,坐到席子上,低頭不響。只是祖父,頭頸掛了一塊牌子,跪到墻角裡,阿寶立刻沖進房間, 拖祖父起來。門口工人說,做啥。祖父不動說,不要緊,不要緊。工人拎了阿寶的衣裳,拉出 來,拖到小房間裡,婊婊披頭散發,也是獨跪地板,面前攤開一只小皮箱,裡面是一套國民黨 軍裝,一張白紙,寫毛筆大字,!”946年民國三十五年國民代表大會選民證?柳德文?阿寶 說,婊婊。婊婊一動不動。阿寶說,柳德文是啥人。婊婊哭說,講過十幾遍了,是姑父朋友的箱 子,!”950年去香港前,寄放的小提箱,啥曉得,裡面有一套軍裝,一張選民證。女工說,還想 賴。婊婊說,私人箱子,我不可以看的。女工說,娘的臭皮,垃圾貨,死女人,柳德文到底是啥 人,講,今朝想不出來,講不出來,就不許起來,臭皮。

阿寶回到大門口,聽憑男工一頓亂摸,慢慢走回去。思南路房子全部變樣,祖父婊婊低頭 落跪,阿寶莫名想到一部電影 ,南霸天接待南洋富商,紅燭高照,白面小生洪常青,頭戴銅盆 帽,一身本白亞麻佈洋裝,不卑不亢,奉送銀洋大禮,老爺少爺,講講談談,情景絕配,但接下 來,洪常青頭發蓬亂,衣衫不整,南霸天反剪雙手,翻箱逃命,落湯雞一只,情節表演,稱得 上“哀盛頑艷”,但阿寶感到一種不堪。思南路抄家結束,這批人,可能再來皋蘭路,爸爸單位, 已經來人抄過,母親單位,也預備來抄,樓下蓓蒂的父母,已關起來,房間抄了兩次。阿婆與蓓 蒂一聲不響,房裡亂七八糟,鋼琴隨時可能拖走。記得昨天:紹興阿婆輕聲講,阿寶,快點逃 吧,天不會坍的。阿寶說,逃到哪裡去。蓓蒂坐於琴凳不動,滿地雜物垃圾。蓓蒂說,淑婉姐 姐,準備逃到楊浦區高郎橋,躲到馬頭房間裡,我也想逃。阿寶說,淑婉家,抄了兩趟了,全家 已經搬進了樓下汽車間,不可能逃了。蓓蒂說,可能的。阿寶笑說,馬頭敢收留資產階級,根本 不可能,家庭舞會的案子,也已經交代了,逃啥呢。阿婆說,要麼,乖囡跟了淑婉,先到紹興 去。阿寶說,鋼琴呢,鋼琴有四只腳,走不動。蓓蒂說,馬頭講了,以後鋼琴,不管是高背琴低 背琴,還是三角鋼琴,肯定取消了,中國有笛子,胡 琴,鑼鼓家生,平時彈一彈山東柳琴,敲一 敲竹板,一只盆子一根筷子,叮叮叮唱一唱《翻身道情》,也就足夠了,滿足了。阿寶不響。阿婆 說,淮海路舊貨店,鋼琴已經堆成山了。

蓓蒂說,如果有人來拖鋼琴,馬頭講了,完全可以擺平的。阿寶不響。

蓓蒂說,馬頭一點也不怕。阿寶說,工人階級,當然了。蓓蒂說,馬頭跟了同學,到徐匯 區,抄了好幾間洋房了。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講,看人不順眼,現在可以直接就打了。阿寶說,馬頭不一樣。蓓蒂說,馬頭講了,算一算,兩派三派,七派八派,全部無產階級,其實,內部 一直也是打來打去,頭破血流,互相不買賬,無產階級,互相也要鬥,不講別的階級了。阿寶 說,不許亂講。蓓蒂不響。此刻,阿寶慢慢走到皋蘭路口,遠遠看見蓓蒂與馬頭,迎面走來。蓓 蒂一掃愁容,白襯衫,藍佈裙子,清爽好看。馬頭神態輕松。蓓蒂看看馬頭,猶豫不決說,我 想,去看一看淑婉姐姐,好吧。馬頭說,蓓蒂,我已經講過了,先到淮海路萬興,去吃冷飲。蓓 蒂無語,低頭弄裙子,最後,跟了馬頭走了。

夜風穿過老虎窗,傳來依稀鑼鼓聲。小毛娘說,這次海德的輪船,停靠大達碼頭,銀鳳抱 囡囡去接船了。小毛爸爸放下酒盅說,領袖一聲號令,輪船公司的領導,馬上就咽醒了,夾緊 狗尾巴,連忙回來了。小毛娘說,吃酒當中,不要議論領袖,吃了再講。小毛爸爸不響。夜裡十 點多,後門一響,銀鳳回來了,也聽見海德上樓,銀鳳說,輕一點。鑰匙開門聲音,地板縫亮出 十幾條光線,放行李的聲音,小囡嗯嗯幾聲,像立刻壓到銀風胸口。小毛擔心囡囡忽然大哭, 但囡囡不響。塞塞率率,海德的喉音嗡嗡嗡傳上來。倒水,揩面,搬東搬西。後來是拖鞋落到地 板上,銀風說,輕點呀,急點啥啦,手腳重是重睞。後來銀鳳說,關燈呀。

地板一黑。平時,銀鳳換衣裳,漶浴,必定關燈。白天拉了窗簾,房間變暗,即使樓上有人 看,人影模糊。此刻,月光發亮,聲音模糊起來,隱約有呼吸,也像是老房子開裂聲,渾濁難 辨。底樓理發店,二樓爺叔房間,早已寂靜。24路末班電車經過,小辮子擦過電線,吵啦啦啦, 後來銀鳳哼了一哼,像清一清喉嚨。一部黃魚車經過弄堂,車裡的毛竹排,啪啪啪啪一路響過 去,一切全部停止,萬籟俱寂。小毛迷糊入夢。

隔日一早,小毛娘照例雙手相握,立於五鬥櫥前面做功課。小毛爸爸準備上班。小毛娘抬 頭看一眼領袖像,也預備上班。小毛爸爸說,廠裡新貼不少語錄對聯。小毛娘說,我廠裡也有, 搞宣傳的幾只赤佬,爬上爬下,忙煞。小毛爸爸說,對聯右面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左面, 排除萬難,爭取勝利。小毛娘說,再講一遍。小毛爸爸講一遍。小毛娘說,對聯左面,明顯少了 一個字。小毛爸爸說,啥字。小毛娘說,應該是去爭取勝利。領袖真言,五個字,不可以漏一 個,是啥人貼的,小毛爸爸說,是我。小毛娘說,啊呀呀呀,別人發覺,這就麻煩了。小毛爸爸 不響。小毛娘說,這是闖窮禍的大事體,唉,文人的事體,工人軋進去做啥。小毛爸爸不響,悶 了頭,連忙穿衣。小毛娘拿起鋼鐘飯盒,回過頭對小毛說,快起來,學堂裡停課,也要起來, 唉,我樣樣事體要窮操心。小毛說,我起來了。父母急急下樓。小毛起身,拿了毛巾牙刷,走到 底樓。銀鳳買了菜,由前門進來。此時二樓爺叔也下樓,看了看銀鳳。海德也下樓,朝小毛笑。 小毛說,阿哥回來了。海德拿出一管牙膏,貼近小毛的牙刷,擠出一條說,日本牙膏,試試看。 兩個人刷牙齒,揩面。海德說,有空來坐坐。小毛說,好呀。

這天一早,小毛去了葉家宅。拳頭師父做了夜班回來,仍舊有精神。蘇州河邊,建國清出 一塊地方,擺兩副石鎖,一副石擔。師父說,拳頭硬點了吧。小毛說,還可以。師父介紹說,牛 瘦角不瘦,這是榮根,這是小毛。榮根點點頭,指石鎖說,贊。小毛說,啥地方弄來的。師父說, 廠裡做了模子,此地澆水泥,分量平均就可以了,石擔,兩百斤多一點,石鎖,一副三十斤,一 副四十二斤。榮根說,練得順了,拳頭上可以立人,肩胛上可以跑馬。小毛一拎石鎖。師傅說,不會弄,容易傷手筋。

榮根說,師父摜一次,讓我徒弟看看。拳頭師父吐了煙屁股,腳底一踏,拿起一對小石鎖, 馬步開襠,鎖由胯下朝上,用力一掄,超過頭頂,手腕一轉,十指一松,一放,一對小石鎖,各 自騰空旋轉,墜落 階段,雙手隨勢接住,再掄,再是一送,手腕不轉,松了手,一對小石鎖,平 面上升,齊齊騰空,乘了落勢,兩手一搭,拎緊,落地放平。拳頭師父說,年紀大了,長遠不弄, 手生了。建國說,贊。榮根說,我來一記。榮根是單手摜鎖式,單只小石鎖騰空,自由 下落之 時,抬起臂膊來接,貼了鎖,隨勢落下來,鎖像是落於臂膊之上,有半秒停頓,手腕一翻,敏捷 握緊鎖柄,再拋,再轉,再停,再接,再摜,煞是好看。師父說,好,我記得當時,只教了一次,車 間還扣我獎金,想不到,榮根記得牢。榮根說,師父帶進門,練功靠自身,我弄了一年半了。師 父說,建國聽到吧,樣樣要自覺,要上心。建國說,嗯,我看了看,小毛比較硬紮,可以先練。師 父對榮根說,我這兩個小朋友,年紀小,力道不小,想不到學堂裡,天天讓別人欺負。榮根說, 欺負我的師弟,現在的形勢,簡直是翻天了。小毛不響。榮根說,以後,讓我來擺平,班級裡有 啥事體,全部告訴我。小毛說,謝謝師兄。師徒四人邊談邊練。旁邊是河堤,蘇州河到此,折轉 幾個河灣,往來駁船鳴笛,此起彼伏,南風裡,隱約是長壽路一帶的喇叭廣播,普通話教唱歌, 大家現在一起唱。預備,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 是好。唱。無,產,階……忽然有人拍手說,好看好看,力道真大,可以打老虎了。四個人回頭, 一個女工,坐於腳踏車上,腳抵街沿石,三十出頭年紀,大眼睛,嘴唇豐滿,河風吹亂短發,人 造棉短袖藍襯衫,工裝褲。來人是女工金妹,拳頭師父原來的徒弟,後調周家橋紡機廠,結婚 三個月,男人工傷過世。

金妹停穩車子,揩汗說,長遠不過來了。師父說,上啥班頭。金妹說,今朝休息,師父,一 定是夜班做出。師父說,算得準的。小毛招呼說,阿姐。金妹拍拍小毛肩胛。師父說,這是我徒 弟榮根,還有建國。金妹點點頭說,麻煩幾位阿弟,車子後面,有一只拎包皮,幫阿姐搬下來。小 毛與建國,榮根上前,松開了車架後一只帆佈包皮,重得嚇人,解開一看,兩副鐵啞鈴。師父說, 不錯。金妹說,難為情,拖了一年了,廠裡做私生活,總是暗地裡,偷偷摸摸去做。師父照準金 妹滾圓的屁股,捏了一把說,偷偷摸摸,難聽吧。金妹一推說,做啥啦,師娘上班了對吧。師父 不響。

建國與榮根欣賞啞鈴。金妹說,標準啞鈴,應該是翻砂,我做刨床 ,刨一對方便。師父說, 生鐵松軟,鎢鋼刀頭吃上去,豆腐一樣。金妹說,只是方料難弄,要等機會,要碰巧,還要等金 工間裡,我單獨加班。小毛看看啞鈴,球型六角,邊棱分明。金妹說,容易銹,榮根記得,弄一 點紅漆黑漆,漆幾趟可以了。師父說,金妹真幫我,其實,我是隨便講的。金妹說,師父關照的 事體,我樣樣記牢。大家回到師父房間。師父說,先吃杯冷開水,今朝,多坐一歇。金妹點點 頭,碰一碰師父的臂膊說,窮練肌肉做啥。師父說,運動開始了,形勢自由 了,練身體的人,就 多了。講到此地,師父朝小毛等人一眨眼睛。建國榮根,拉起小毛說,阿姐先坐,我走了。金妹 面對師父一扭身體說,為啥拉我呀,當阿弟的面,難看吧,我也走了。但金妹不動。師父朝大家 點點頭,三個人出來。榮根去浜北的東新村棚戶,建國去曹家渡,互道再會。

小毛回進弄堂,見王師傅捆紮一個燙發罩。小毛說,電熱絲又壞了。王師傅說,破四舊懂 吧,不許燙頭發了。小毛說,贊,最好理發店打烊。王師傅說,真關了門,沒得命了,我跑你家裡噎飯。小毛笑笑。走上二樓,銀鳳房門敞開,臺面是三菜一湯。銀鳳說,小毛,一道吃。小毛 搖手。海德立起來說,來呀,客氣啥。小毛進去,骨牌凳上勉強坐好,海德倒了半杯“上海牌”啤 酒,銀鳳拎過瓶子說,小毛不可以吃。海德說,半杯嘛。小毛接過。海德說,我一出海,就是大 半年,多虧鄰裡照應。

小毛說,是我娘,不是我。銀鳳說,以前幫姐姐買電影 票,忘記了。海德說,我天天海上 漂,腦子是空的。小毛說,姐姐每一趟吃飯,就多擺一副碗筷,等阿哥回來。銀鳳紅了面孔說, 哪裡有這種事體。小毛不響。海德一捏銀鳳的手背說,老婆一直是想我的,對吧。銀鳳說,一定 是小毛偷看。小毛說,經過門口,就看見了。海德說,做老婆,要大大方方,東想西想,怕啥呢。 銀鳳低鬟不響。海德說,家主婆想老公,是應該的。

銀鳳不響。海德說,我真不準備吃這口海員飯了,“文化大革命”,最好搞得再大一點,搞到 輪船全部停班,碼頭停工,就好了。銀鳳說,又亂講了,可能吧。海德說,輪船拋錨,我改坐寫 字間,可以每夜抱老婆。銀鳳指指隔壁爺叔方位說,噓。海德說,又怕了,樣樣要怕,膽子真 小。銀鳳面孔泛紅說,瞎講。海德看看銀鳳說,總歸心事重重一副樣子,擔心啥呢,工人階級, 已經領導一切了,開心一點。銀鳳說,瞎講了,我哪裡不開心,哪裡有心事。海德說,總歸皺眉 頭,悶聲不響,想心思。銀鳳拍一記海德。小毛說,阿哥一出海,姐姐就擔心。海德不響。銀鳳 吃了幾口啤酒,胸口見紅。小毛說,海裡,總有開心事體吧。海德說,甲板上蹲了幾只猢猻,有 啥甜頭可以嗒呢,只有苦頭,吃風吃浪,單講日本內海,流速八節,瀨底島海峽,明石,關門海 峽,如果是舊船,進港就算是全速,也開不動。小毛說,我有個朋友,一直做船模。海德說,遠 洋貨輪,我是權威。小毛說,將來,我可以做海員吧。銀鳳說,瞎講八講。海德說,做男人,這等 於坐牢監,半年,一年一判,有啥意思呢,回到上海,天天弄得老婆出汗,腰酸背痛。銀鳳說, 十三。海德說,我是唉聲嘆氣,真無啥可以講了,人坐到甲板上,眼前就是水,就這幾個男人, 吃老酒,吵吵鬧鬧,要麼想女人,想老婆。銀鳳說,哼。海德說,比吃官司好一點,我的床 頭邊, 允許貼老婆照片。銀鳳說,不許再講了,我不答應的。海德說,男人想女人,我正常吧。銀鳳 說,不要講了。海德說,人人貼女人照片,單身漢,貼明星照,以前喜歡貼謝芳,最近是《女跳水 隊員》劇照。銀鳳說,這部電影 沒看過。海德說,裡面全部是穿遊泳衣的女人,可以看看胸部, 大腿。小毛不響。海德說,外國畫報,大腿照片最多了,但政委要檢查。小毛說,解放前舊畫 報,最近廢品回收站不少。海德說,外面有的是,日本,泰國,西德,荷蘭,垃圾堆裡,赤膊赤屁 股的女人畫報,要多少有多少,政委經常搜查,翻出一本,就寫檢討。銀鳳說,是應該查,男人 的思想,太下作了。海德笑笑說,其實呢,政委沒收了畫報,關緊房門,自家去悶看,難道政委 的褲襠裡,是一根胡 蘿卜,還是紅腸。銀鳳說,停,不許講了。海德說,我是已婚,我可以貼老 婆照片,政委無啥好講。

銀鳳說,不要講了。海德說,小毛評評看,我預備讓銀鳳,拍一到兩張照片,帶到船上,讓 我看看,養養眼睛,這應該吧,銀鳳不肯。銀鳳說,到照相館裡拍,我為啥不肯。海德說,好了 好了,不講了。銀鳳看看隔壁,輕聲說,小毛來評評看,海德想請一個下作同事來,專門拍我橫 到眠床 上的樣子,沖印放大。小毛不響。海德說,我不懂照相機,請同事來幫忙,又不登報紙, 不可以呀。小毛說,姐姐為啥不拍,大自鳴鐘照相館櫥窗裡,一張也不及姐姐。銀鳳看看板壁, 壓低聲音說,小毛真老實,海德是要我赤膊,戴了奶罩,赤兩條大腿,只穿三角褲,枕頭旁邊,擺出騷樣子來,下作吧,太下作了,我可以拍吧。小毛不響。海德搖手說,既然不答應,就不要 多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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