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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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生經過靜安寺菜場,聽見有人招呼,滬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鄰居。滬生說, 陶陶賣大閘蟹了。陶陶說,長遠不見,進來吃杯茶。滬生說,我有事體。陶陶說,進來嘛,進來 看風景。滬生勉強走進攤位。陶陶的老婆芳妹,低鬟一笑說,滬生坐,我出去一趟。兩個人坐進 躺椅,看芳妹的背影,婷婷離開。滬生說,身材越來越好了。陶陶不響。滬生說,老婆是人家的 好,一點不錯。陶陶說,我是煩。滬生說,風涼話少講。陶陶說,一到夜裡,芳妹就煩。滬生說, 啥。陶陶說,天天要學習 ,一天不學問題多,兩天不學走下坡,我的身體,一直是走下坡,真吃 不消。滬生說,我手裡有一樁案子,是老公每夜學習 社論,老婆吃不消。陶陶說,女人真不一 樣,有種女人,冷清到可以看夜報,結絨線,過兩分鐘就講,好了吧,快點呀。滬生說,這也太 嚇人了,少有少見。陶陶說,湖心亭主人的書,看過吧。滬生說,啥。陶陶說,上下本《春蘭秋 蕊》,清朝人寫的。滬生說,不曉得。陶陶說,雨夜夜,雲朝朝,小桃紅每夜上上下下,我根本不 相信,討了老婆,相信了。滬生看看手表說,我走了。陶陶說,比如昨天夜裡,好容易太平了, 半夜弄醒,又來了。滬生不響。陶陶說,這種夫妻關系,我哪能辦。滬生不響。陶陶說,我一直 想離婚,幫我想辦法。滬生說,做老公,就要讓老婆。陶陶冷笑說,要我像滬生一樣,白萍出國 幾年了,也不離婚。滬生訕訕看一眼手表,準備告辭。陶陶說,此地風景多好,外面亮,棚裡 暗,躺椅比較低,以逸待勞,我有依靠,篤定。滬生說,幾點鐘開秤。陶陶說,靠五點鐘,我跟老 阿姨,小阿姐,談談斤頭,講講笑笑,等於軋朋友。陶陶翻開一本簿子,讓滬生看,上面謄有不 少女人名字,地址電話。陶陶撣一撣褲子說,香港朋友送的,做生意,行頭要挺,要經常送蟹上 門,懂我意思吧,送進房間,吃一杯茶,講講人生。滬生不響。

此刻,斜對面有一個女子,低眉而來,三十多歲,施施然,輕搖蓮步。

陶陶低聲說,看,來了,過來了。陶陶招呼說,阿妹。女子拘謹不響。陶陶說,阿妹,這批 蟹,每一只是贊貨,昨天我已經講了,做女人,打扮頂重要,吃到肚皮裡,最實惠。女子一笑。 陶陶說,阿妹,我總歸便宜的。女子不響,靠近了攤前。此刻,滬生像是坐進包皮廂,面前燈光十 足,女人的頭發,每一根發亮,一雙似醒非醒丹鳳目,落定蟹桶上面。陶陶說,阿妹是一個人 吃,一雌一雄,足夠了。女子說,阿哥,輕點好吧,我一個人,有啥好聽的。陶陶說,獨吃大閘 蟹,情調濃。女子說,不要講了,難聽吧。

陶陶說,好好好。陶陶走到外面,移開保溫 桶玻璃板,兩人看蟹,說笑幾句。女子徘徊說, 我再看看,再看看。也就走了。

陶陶轉進來說,已經來幾趟了,像跟我談戀愛,一定會再來。滬生不響。陶陶說,這種搭 訕,要耐心,其實簡單,大不了,我送蟹上門。滬生說,我走了。陶陶說,我真是不懂,女人看蟹 的眼神,為啥跟看男人一樣。滬生笑笑不響,走出攤位。陶陶跟上來,拿過一只蒲包皮說,一點小 意思。滬生推辭說,做啥。陶陶說,我朋友玲子,最近跟男人吵離婚,麻煩滬生幫忙。滬生點 頭,拿出名片,陶陶接過說,我其實,認得一個女律師,以前是弄堂一枝花,現在五十出頭了。 滬生打斷說,我走了。陶陶說,上個月,我幫客戶送蟹,走進!”5樓A,一個女人開門,原來就是 一枝花,結果呢,三談兩談,提到以前不少事體,比較開心,過幾日,我又去了一趟,再後來 嘛,懂了吧。陶陶拍了滬生一記。滬生覺得心煩,身體讓開一點。陶陶說,有意思吧。滬生說,七花八花,當心觸黴頭。陶陶說,女人是一朵花,男人是蜜蜂。滬生說,我走了。滬生拿過蒲 包皮,朝陶陶手裡一送,立刻離開。三天後,陶陶來電話,想與滬生合辦小旅館,地點是恒豐路 橋,近火車站,利潤超好。滬生一口拒絕,。心裡明白,陶陶賣蟹,已經賣出了不少花頭,再開 旅館,名堂更多。芳妹,真也是厲害角色,老公不太平,每夜就多交 公糧。好辦法。

以前,滬生經常去新閘路,看女朋友梅瑞。兩個人是法律夜校同學,吃過幾趟咖啡,就開 始談。八十年代男女見面,習慣坐私人小咖,地方暗,靜,但有蜂螂。一天夜裡,兩人坐進一家 小咖啡館。梅瑞說,真想不到,滬生還有女朋友,腳踏兩只船。滬生說,是的,名字叫白萍。梅 瑞說,一個月見幾次面。滬生說,一次。梅瑞說,好意思吧。滬生說,別人介紹的,相貌一般,優 點是有房子。梅瑞說,滬生太老實了,樣樣會跟我講。滬生說,應該的。梅瑞一笑說,我姆媽早 就講了,做人,不可以花頭花腦,騎兩頭馬,吃兩頭茶,其實呢,我也有一個男朋友,一直想跟 我結婚,北四川路有房子。滬生說,條件不錯。梅瑞說,我根本不想結婚。滬生不響。梅瑞說, 一講這種事情,我就不開心。滬生不響。梅瑞的身體,也就靠過來。

兩個人見面,一般是看電影 ,逛公園。美琪,平安電影 院,設有情侶咖啡館,伸手不見五 指,一排排卡座,等於半夜三更長江 輪船統艙,到處是男女昏沉發夢之音。有一次,梅瑞與滬 生坐了幾分鐘,剛剛一抱,有人拍一記梅瑞肩胛。梅瑞一嚇,滬生手一松,也就坐正。卡座上 方,立有一個黑寶塔樣子女人,因為暗,眼白更高。滬生感覺到梅瑞身體發硬,發抖。梅瑞對黑 寶塔說,拍我做啥,有事體,講呀。黑寶塔說,梅瑞呀,大家是姊妹淘,手帕交 呀,不認得我了。 梅瑞呆了一呆說,我現在有事體。黑寶塔指指前面卡座說,好,我先過去坐,四個人,準定一道 吃夜飯,再去逛南京路。黑寶塔離開,移向前方,矮下去,與朦朧壁燈,香煙頭星光,融為一 體。梅瑞不響。滬生輕聲說,現在有啥事體,梅瑞準備做啥事體呢。梅瑞照準滬生大腿,狠捏一 記說,馬上就走,快點走,快,到了這種暗地方,還碰到熟人,算我倒黴,觸黴頭。兩人滋味全 無,踮了腳悄悄出來,發覺是大太陽下午三點鐘。梅瑞懊惱說,這只黑女人,學農時期房東女 兒,有過幾次來往,為啥還要見面,怪吧。滬生說,就這樣不辭而別,不大禮貌吧。梅瑞說,已 經結了婚的女人了,從浦東擺渡到市區來,鉆到這種暗地方吃咖啡,肯定是搞腐化。滬生笑 笑。梅瑞說,我等於居委會的老阿姨,一開口,就是搞腐化。滬生說,是呀是呀,《金陵春夢 》一 開口,就是娘希匹,《侍衛官日記》翻開來,就是達令,達令,達令長,達令短。

梅瑞讀夜校,三個月就放棄了,經常來校門口,等滬生下課,兩人去吃點心,蕩馬路,有時 蕩到新閘路底蘇州河旁邊,滬生再送梅瑞進弄堂,獨自回武定路。有一次,梅瑞打來傳呼電話 說,滬生,我姆媽去蘇州了,談塑料粒子生意,夜裡不回來,滬生過來坐。這天夜裡,滬生走進 這條新式弄堂,曾經住過電影 皇後阮玲玉,上三樓,每層三戶,每家一塊門簾。兩個人吃茶,後 來,梅瑞靠定了滬生,粘了一個半鐘頭,滬生告辭。從此,滬生經常到三樓,撩開梅家門簾。新 式裡弄比較安靜,上海稱“鋼窗蠟地”。梅家如果是上海老式石庫門前廂房,彈簧地板,一步三 搖,板壁上方,有漏空隔柵,鄰居罵小囡,唱紹興戲,處於這種環境,除非兩人關滅電燈,一聲 不響,用太極靜功。滬生有時想,梅瑞無所顧忌,是房子結構的原因。

有一次梅瑞說,講起來,我做外貿,收入可以,但現在私人公司,賺的米更多,我只想跟私 人老板合作。滬生說,我有一個老朋友,做非洲百貨,也做其他。梅瑞說,叫啥名字。滬生說, 叫阿寶。梅瑞拍一記滬生說,啊呀呀,是寶總呀,大名鼎鼎,經常來我公司,跟我同事汪小姐做業務。滬生不響。梅瑞說,我開初以為,這個寶總,花頭十足,肯定跟汪小姐有情況了。滬生 說,談戀愛。梅瑞說,汗小姐早有老公了。滬生說,這肯定就是一般關系,阿寶是我幾十年的老 朋友,只做正經生意,不考慮越軌投資,相當至真,我可以介紹。梅瑞雙頰一紅說,汪小姐,一 定不開心的。滬生說,無所謂,下一個禮拜,我請客。到了這天,兩人走進梅龍鎮酒家,梅瑞一 身套裝,香港中環新品,三圍標準,裁剪得當,頭發新做,濃芬襲人,坐了一刻,拿出化妝鏡照 幾次。滬生說,跟我赤膊弟兄碰頭,梅瑞就是家常汗衫打扮,腳底一雙拖鞋,阿寶照樣笑瞇瞇。 梅瑞說,要死了,要我穿拖鞋汗衫來吃飯,瞎七搭八,我當然要正裝的。講到此刻,阿寶走進 來,大家寒暄一番。阿寶說,梅小姐是滬生的朋友,就是我朋友,生意上面,以後盡管聯系。梅 瑞笑一笑說,寶總,認不得我了。阿寶不響。梅瑞說,我是汪小姐同事呀。阿寶一呆,跌足道, 啊呀呀呀,對不起,真對不起。梅小姐這天,淺笑輕顰,吐屬婉順,一頓飯,三個人相談甚歡, 十分愉樂。

私人公司,並無進出口權,接了外商訂單,必須掛靠國營外貿公司操作。有一日,阿寶與 汪小姐打電話。阿寶說,汪小姐,真對不起,有一位大領導,最近發了條頭,要我的業務單子, 讓貴公司梅瑞去做,以後,我只能與梅瑞聯絡了,其中道理,汪小姐應該懂的,抱歉。汪小姐不 響。阿寶說,我只能聽命,另外,梅瑞並不知情,完全是大領導的意思,請理解我。汪小姐黯然 說,是吧。阿寶說,不開心了。汪小姐說,哪裡會,廣東人講了,生意大家做,鈔票大家賺。阿寶 說,不好意思。汪小姐說,大領導是啥人。阿寶說,不開心了。汪小姐說,無所謂,我理解萬歲。 阿寶敷衍幾句,掛了電話,心裡明白,汪小姐一定有所謂,以前幾次邀飯,提及丈夫宏慶,頗多 不滿,阿寶始終裝聾作啞,與國貿打交 道,借殼生蛋,做成每一筆生意,結匯之後,照規矩支付 康密遜(傭),不牽涉感情,因此現在,汗小姐只能理解萬歲,如果兩人有一絲暖昧,就要一作 二跳,麻煩不斷。

從此以後,阿寶到公司,先對汪小姐打招呼,再與梅瑞談業務,相當和順。梅瑞高興,難免 於滬生面前,數度提到阿寶。春天到了,梅瑞約了滬生,阿寶,到西郊公園看了櫻花,吃一頓夜 飯。兩男一女,燈下談談,窗外落雨,案前酒濃,印象深刻。

一個月後,滬生與梅瑞約會。梅瑞踱出美麗園的公司大門,懨懨不歡。兩個人剛走到靜安 寺,梅瑞說,我想回去了。滬生說,感冒了。梅瑞說,我與滬生的關系,還是告一個段落,可以 吧。滬生說,跟北四川路男朋友,預備結婚了。梅瑞搖手說,我想靜一靜。滬生不響。梅瑞說, 以後,我做滬生的妹妹,可以吧。滬生說,可以。梅瑞說,妹妹對哥哥,可以講一點想法吧。滬 生說,可以的。梅瑞說,我最近,一直跟姆媽吵,我姆媽覺得,滬生缺房子,父母有“文革”嚴重 問題。滬生說,我懂了。梅瑞說,不好意思。滬生不響。梅瑞頹然說,其實,主要是我崇拜一個 男人。滬生說,我明白了。梅瑞說,這個男人,我現在繞不過去了。滬生說,明白了。梅瑞說,啥 人呢。滬生說,阿寶。梅瑞嘆息說,我只能老實講了,我第一趟看見寶總,就出了一身汗,以後 每趟看到寶總,我就出汗,渾身有螞蟻爬,一直這副樣子,我不想再瞞了。滬生說,應該講出 來。梅瑞說,寶總對我,有議論吧。滬生說,如果有,我會講的。梅瑞說,寶總根本不註意我,一 直不睬我。滬生說,阿寶忙,只做外貿。梅瑞說,寶總以前,談過幾個女朋友呢。滬生說,一言 難盡。梅瑞說,為啥分手的。滬生說,我不了解。梅瑞說,我已經想好了,我要跟定寶總,毫無 辦法了,我崇拜實在太深了。滬生說,生意上面,真可以學到不少門檻。梅瑞說,寶總以前女朋友,為啥分手的。滬生不響。瑞瑞說,是寶總提出分手,還是。滬生搔頭說,這個嘛。梅瑞說,寶 總對我,如果有了想法,滬生要告訴我。滬生說,一定。梅瑞悵然說,我現在,只想曉得寶總的 心思。梅瑞講到此地,落了兩滴眼淚。

兩個人關系,就此結束。到!”990年某天夜裡,滬生路遇陶陶。陶陶說,滬生做律師了。滬 生笑笑。陶陶說,結婚了一年,老婆就出國了。滬生說,哪裡來的消息。陶陶說,據說滬生當 時,只想跟白萍結婚,因此借口介紹業務,幫梅瑞介紹了阿寶,然後抽身撤退,好辦法。滬生笑 笑說,哪裡聽來的。陶陶說,梅瑞講的。滬生不響。陶陶說,這個寶總嘛,據說也是滑頭貨色, 不冷不熱,結果,梅瑞只能跟北四川路男人結婚了。滬生看看手表說,我現在有事體,先走了。 陶陶說,女人真看不懂,經常講反話,比如喜歡一個男人,就到處講這個男人不好,其實心裡, 早就有想法了,已經喜歡了,對不對。滬生轉身說,以後再講吧。陶陶拉緊滬生說,最近有了重 大新聞,群眾新聞,要聽吧。滬生說,我現在忙,再會。陶陶說,相當轟動。滬生說,陶陶講的轟 動,就是某某人搞腐化,女老師歡喜男家長,4號裡的十三點,偷鄰居胸罩。陶陶說,絕對有意 思,我講了。滬生說,我現在忙,有空再講。陶陶拉緊滬生說,我簡單講,也就是馬路小菜場, 一男一女兩個攤位。滬生說,放手好吧。陶陶松手說,當中是小馬路,男的擺蛋攤,馬路對面的 女人,年長幾歲,擺魚攤。滬生說,簡單點。陶陶說,馬路上人多,兩個人互相看不見,接近收 攤階段,人少了,兩個人就互相看。滬生說,啥意思。陶陶說,雞蛋賣剩了半箱,魚攤完全出 貨,自來水一沖,離下班還有三刻鐘,男女兩人,日長事久,眉來眼去,隔了馬路,四只眼睛碰 火星,結果呢。滬生說,互相送雞蛋,送小黃魚。陶陶說,錯,雞蛋黃魚,有啥意思,到這種階 段,人根本吃不進,因為心裡難過,要出事體了。滬生說,吃不進,生了黃疸肝炎。陶陶說,瞎 講有啥意思。滬生看手表。陶陶說,街面房子36號,有一個矮老太,一米四十三,天氣熱,矮老 太發覺,太陽越毒,越熱,賣魚女人的臺板下面,越是暗,賣魚女人,岔開兩條腳膀,像白蝴 蝶,白翅膀一開一合。矮老太仔細一看,要死了,女人裙子裡,一光到底。

滬生轉過面孔說,好好好,我現在有事體,先走了。陶陶扳過滬生的肩胛說,天底下,聽過 這種精彩故事吧,聽我講呀。滬生說,簡單點好吧。陶陶說,大太陽,天熱,攤頭下面一暗,就 有秘密,街面房子36號矮老太,平時老眼昏花,張張鈔票,要摸要捏,但是看遠,等於望遠鏡, 看得到女人下面張開的白翅膀。滬生看表說,我時間緊張,再講吧。陶陶拉緊滬生說,女人兩 眼定漾漾,看定賣雞蛋的男人,矮老太當場吐一口痰,鞋底揭了幾記講,是我倒黴,觸黴頭,我 今朝倒黴了,倒灶了,實在下作呀。滬生說,好了,我聽過了,可以走了吧。陶陶說,為啥要走。 滬生說,這有啥呢,臺子下面,屬於私人事體,不影響賣菜。陶陶說,試試看好吧,天天這副樣 子,滬生吃得消,我吃不消,賣蛋男人吃不消,就要出重大新聞了。滬生說,我走了,過幾天再 講。陶陶笑說,壽頭,好故事,為啥要分開講,我不穿長衫不搖折扇,不是蘇州說書,揚州評話 《皮五辣子》,硬吊胃口做啥,碰得到這種人,我吃癟。

滬生看看手表,阿寶約定八點半,“起司令”咖啡館碰頭。滬生說,講得再簡單點。陶陶說, 講到後面,越來越緊張。滬生說,結果呢。陶陶說,老太婆36號,曉得吧,等於極司菲爾路76 號女特務,馬上奔到居委會報告。居委會講,老阿太,這叫“孵豆芽”,以前外鄉遊民,早吃太 陽,夜吃露水,衣衫不全,常常三人合穿褲子,一條短褲輪流穿,不稀奇,現在上面的要求,只 要不是當場搞腐化,居委會不管賬的。老太胸悶,決定一清早去等人,等啥人呢。滬生說,我不曉得。陶陶說,魚攤女人的老公,每天蒙蒙亮,騎腳踏車,送女人到菜場上班,夫妻坐下來,吃 了豆漿,粢飯,老公踏車子去上班。滬生說,簡單點好吧。陶陶說,這天,男人的車子一轉彎,3 6號老太上來招呼,攀談幾句,事體就全部兜出來,男人根本不相信。36號老太講,弟弟呀,自 家女人,自家要曉得呀,男人一呆。滬生說,呆啥?要我就不相信,弄堂老太婆的屁話,啥人會 聽。陶陶說,當然會相信,表面不響,心裡相信,只要是男人,板定前前後後,要去想了。滬生 說,別人想啥,陶陶也曉得。陶陶說,我長話短講,其實這一段,單獨就可以講幾個鐘頭。滬生 說,看別人闖禍,有啥味道呢。陶陶說,36號老太厲害,男人從此開始留心,心裡味道,已經不 一樣了,表面不翻底牌,暗地裡一直看老婆,橫看豎看,白天夜到,渾身上下,裡裡外外,我講 起來,幾個鐘頭也不止。滬生看表說,到底準備講多少鐘頭。陶陶加快速度說,老公每天做早, 中班,了解情況比較難,委托一個弄堂朋友,如果老婆有動向,馬上匯報。幾天後,匯報上來 了,一般是吃中飯前後,女人先回來,過一刻鐘,賣蛋男人就跟進大弄堂,進了門,上了三層 樓,這只門牌,一共有三樓,上班階段,樓上樓下,大人小人,一個不見,再過一個多鐘頭,賣 蛋男人推開門,低頭出來,慢慢走出大弄堂。

滬生頹然說,有這種斷命的匯報,真要出大事體了。陶陶說,是呀是呀,老公叫了三個小 徒弟,加上弄堂朋友,五個人,跟李士群也差不多了,佈置任務,這天一早,先到棉紡廠上班, 然後手表對好,調休出廠,十一點半多一點,弄堂朋友,先到弄堂皮匠鞋攤旁坐定,看見賣魚 女人下班回來,開鑰匙進門,不必做手勢,此刻,其他人,坐進一條馬路開外“大明”飲食店,吃 澆頭面,然後看見賣蛋男人跟進弄堂,推門進去,弄堂朋友立起來,離開修鞋攤,急步走到“大 明”,三個小藝徒,吃豬肝面加素雞,男人不叫面,毫無胃口,面孔變色,弄堂朋友朝男人點一 點頭,男人也點頭,香煙一撳,立起來,小徒弟吃得頭沖到碗裡,稀裡呼嚕,筷子一摜,大家出 來,從賣蛋男人進門,到這段時間,大概廿分鐘,前後快走,跑進弄堂,望到三樓,窗簾佈已經 拉攏,看表,廿五分,嘴巴一動,男人帶一個小徒弟搶上樓去,另外兩個徒弟,前後弄堂把守, 防止賣蛋男人翻屋頂,弄堂朋友只做密探,現在裝聾作啞,一點不管賬,靠定墻壁抽香煙,結 果嘛。陶陶手捂胸口,像是氣急,一時講不出話來。

此刻,滬生的心相,已不疾不徐,即便阿寶久等,腳底難移半步。看眼前的陶陶,講得身歷 其境,滬生預備陶陶拖堂,聽慢《西廂》,小紅娘下得樓來,走一級樓梯,要講半半六十講,大放 噱,也要聽。滬生說,慢慢講,賣蛋男人,又不是陶陶,緊張啥。陶陶說,太緊張了,我講一遍, 就緊張一遍。滬生說,弄別人老婆,火燭小心。陶陶說,是吧,滬生跟我仔細講一講。滬生說, 搞啥名堂,現在,我是聽陶陶講呀,腦子有吧。陶陶笑笑。滬生說,一講這種事體,陶陶就來精 神。陶陶說,有精神的人,第一名,是賣魚女人的老公,弄堂白天人少,師徒咚咚咚跑上樓梯, 房門哐啷一記撞穿,棉紡織廠保全工,力氣用不光,門板,“斯必令”門鎖,全部裂開彈開,下面 小徒弟望風,喉嚨山響,因為車間裡機器聲音大,開口就喊,不許逃,房頂上有人,已經看到 了,阿三呀,不許這個人逃,不許逃,我看到了,嚯隆隆隆隆。這一記吵鬧,還了得,前後弄堂, 居民嘩啦啦啦啦,通通跑出來看白戲,米不淘,菜不燒,碗筷不擺,坐馬桶的,也跳起來就朝外 面奔,這種事體,千年難得。滬生說,好意思講馬桶,再編。陶陶說,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實呀, 居委會幹部,也奔過來看情況,四底下,吵吵鬧鬧,嚯隆隆隆隆,隔壁一個老先生,以為又要搞 運動了,氣一時接不上,褲子濕透。滬生一笑說,好,多加澆頭,不礙的。陶陶說,句句是真呀, 只一歇的工夫,老公跟徒弟,拖了這對露水鴛鴦下來,老公捉緊了賣魚女人,徒弟押了賣蛋男人,推推搡搡,下樓梯,女人不肯跨出後門。老公講,死人,走呀,快走呀,到居委會去呀。賣魚 女人朝後縮,賣蛋男人犟頭頸,等男女拖出門口,居民哇啦一叫,倒退三步,為啥,兩個人,一 絲不掛,房子裡暗,女人拖出後門,渾身雪雪白,照得人眼睛張不開,女人一直縮,拖起來,蹲 下去。老公講,快走,搞腐化,不要面孔的東西,去交代清爽,快。老公強力一拖,女人朝前面 走兩步,上下兩手捂緊,蹲了不動。賣蛋男人拖出後門口,跌了一跤,周圍老阿姨小舅媽,忽然 朝後一退,吃吃吃窮笑。小徒弟講,娘皮,走不動了是吧,起來。居委會老阿姨,馬上脫一件衣 裳朝女人身上蓋,高聲講,大家不許動,回去冷靜解決問題,快回去,聽到了吧。此刻,老公回 轉頭來,忽然推開徒弟,朝賣蛋男人撲過去,兩手一把捏緊男人臍下這件家生,用足力道,硬 拗。賣蛋男人痛極,大叫救命。大家方才明白,賣蛋男人從樓上房間捉下來,拖到後門口,這一 件家生,真正少見的寶貨,不改本色,精神飽滿,十足金的分量,有勇無謀,朝天亂抖。老公一 把捏緊家生,像拗甘蔗,拗胡 蘿卜一樣窮拗。老公講,搞,現在搞呀,搞得適意是吧,再搞,搞。 賣蛋男人大叫。戶籍警跑過來,運足渾身力道,窮喊一聲講,喂,喂喂喂,文明一點好吧,讓 開,大家快讓開。

滬生說,這對鴛鴦,太可憐了。陶陶說,老公發怒了。滬生說,拖了赤膊老婆出門,有面 子,有意思吧。陶陶說,上海人對老婆好,啥地方好。滬生說,法國男人,發覺老婆有情況,一 般是輕關房門。陶陶笑說,這就是玲瓏,梅瑞講過,法國男人最玲瓏,是天底下最佳情人 ,最壞 的老公,不過嘛。滬生說,啥。陶陶壓低聲音說,法國男人眼裡,天下女人,全部可以上鉤,只 要有耐心。滬生說,關鍵階段,就要看素質。陶陶說,是呀是呀,低檔小市民,惡形惡狀,又罵 又打,心情可以理解。滬生說,這個老公,自以為勇敢,其實最齷齪,不讓老婆穿衣裳,等於自 家剝光,有啥面子,發啥火呢。陶陶說,真坍臺。滬生說,曉得上帝吧。陶陶說,耶穌,還是玉皇 大帝。滬生說,古代有個農村女人,做了外插花事體,廣大群眾準備取女人性命,耶穌就講了, 如果是好人,現在就去動手。結果呢,大家不響了,不動了,統統回去淘米燒飯,回去咽覺。陶 陶說,耶穌辣手。滬生說,耶穌眼裡,天底下,有一個好人吧,只要腦子裡想過,就等於做過, 一樣的,這有啥呢,早點回去燒飯燒菜,坐馬桶。陶陶說,耶穌有道理,以後再碰到這種事體, 我回去咽覺。滬生看看表說,好了,我走了。陶陶說,再講講嘛。滬生笑說,已經十足金,甘蔗, 蘿卜,加油加醬了,還不夠。陶陶說,這是事實呀。

這天夜裡,滬生走進咖啡館,見阿寶旁邊,穩坐一位汗小姐,即梅瑞的同事,另一位美女 叫李李,高挑身材,明眸善睞。汗小姐說,滬先生久仰,我來介紹,這位是我朋友李李,最近盤 了一家飯店,新舊雙方,想保持營業,無縫交 接,請滬先生理順關系。滬生摸出名片說,盡量幫 忙。

李李說,滬先生多關照。滬生說,聽口音,李小姐是北面人。李李說,是呀,我以前到深圳 工作,來上海只有幾年。汪小姐說,李李走T臺,跑碼頭,市面見了不少。李李一笑,眼睛看過 來。阿寶覺得,李李其秀在骨,有心噤麗質之慨。李李說,認得兩位大哥,比較開心,以後這家 店,就是大家食堂,希望哥哥姐姐,阿嫂弟妹光臨。四個人談了一小時,汪小姐與李李先辭。空 氣靜了下來。阿寶吃一口咖啡說,滬生想啥。滬生說,忙了一天,頭昏眼花。阿寶說,看見了李 李,我想到了以前小毛的鄰居,大妹妹。滬生笑說,是有幾分像。阿寶說,白萍有信來吧。滬生 說,相當少。阿寶放下咖啡杯,感嘆說,大妹妹,還有小毛,多少年不見了,時光真快呀。滬生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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