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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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點,大家陸續走進滬郊一座庵堂。黃梅天氣,潮熱難耐。眾人到接待室落座。不久, 阿寶也到了。庵貌藹然,李李立於門前揮手,阿寶心裡想哭。康總清早來電話,通知阿寶參加 剃度儀式,阿寶揩揩眼睛,以為康總開玩笑。現在見李李神色篤定,人樣清瘦,長發披肩,一身 運動裝。阿寶不響。李李笑說,進去坐,大家已經到了。阿寶呆滯說,為啥要出家。李李說,輕 點輕點。阿寶說,太突然了。李李微笑說,真不好意思,照規矩,要親人到場,我只有上海朋 友,阿寶就算我親人。阿寶不響。李李說,另外,來賓各位,要破費五十元紅包皮鈿,已經講過 了,儀式結束,留大家便飯。阿寶說,接到這種電話,我根本想不通,最近一直出差,我哪裡曉 得李李的情況。李李說,有人猜我去了新加坡,跟男朋友去巴黎,威尼斯。阿寶說,徐總的電話 裡講,李李失蹤一個半月了。

李李不響。阿寶說,早就應該告訴我,還有呢,比如帶發修行,比如做修女,至少也可以留 頭發。李李說,我父母弟弟,篤信佛菩薩,阿寶應該懂了。阿寶說,出家,也就是絕財,絕色,絕 意了。李李說,紅塵讓人愛,也會讓人忌。阿寶不響。李李嫣然說,不講了,此地,我以前就經 常來,已經拜了剃度師。阿寶說,決定這天,就應該告訴我呀。李李說,是突然來的念頭,毫無 預感,我帶了幾個美國朋友,從常熟回上海,這一天,是燈短夜長,我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半 夜十二點,我跟阿寶打電話,但關機。阿寶說,啊。李李說,其實通了電話,也不起作用。我跟 康總打電話,通了,講幾句,畢竟不熟,無啥可講。我心裡想,這樁事體,逼過來了。阿寶說,啥 事體。李李說,出家呀,我想過多次,這夜覺得,再不做決定,我就要死了,立刻就出門,叫了 一部車子去散心,到處亂開,開到虹橋機場,淀山湖,青浦城廂,再去嘉定,司機嚇了,不曉得 我為啥,懷疑我癡了,一直開到早上四點半,經過此地,忽然捉到了救命稻草,我心定了,天也 亮了,加倍付了車鈿,敲門,尼姑開門,一腳跨進庵來,一切太平,我懂了,這一天總算到了。 阿寶不響。李李說,到庵裡一個月,每天用不著打電話,一早四點鐘起來念經,然後是種菜,吃 得進,咽得著,我全部做了準備。阿寶不響。李李說,我不想多解釋,因此請康總通知大家,其 他人,包皮括汪小姐,常熟徐總等等,就不請了,曉得阿寶是忙,這種事情,一般人是嫌避的,但 一早起來,我還是想到了阿寶,我曉得,阿寶是我最親的親人,應該來。

此刻,一個小尼走近,與李李講幾句。李李說,阿寶,為我開心一點。車子來了,我去接慈 一方丈。阿寶目送李李出庵門,走進接待室,見了滬生,康總夫婦,秦小姐,章小姐,吳小姐等 人。康總說,我真不懂,出家做尼姑,為啥要請老和尚參加。滬生說,女子學校,為啥男人做校 長。阿寶說,嘴巴清爽一點,佛門事體,不要胡 言亂語。大家不響。阿寶發現,茶幾上擺了一只 大花籃,插滿血血紅的玫瑰,耀目欲燃。阿寶一驚說,這是做啥。吳小姐說,李李特地要我買 的。阿寶說,搞錯了吧,李李喜歡康乃馨。康總說,李李看到花籃了,笑瞇瞇。阿寶說,我這是 做夢了。秦小姐說,此地就是發夢的地方。章小姐壓低聲音說,聽朋友八卦,前幾年,外地有一 個當家大尼姑,突然私奔了,大尼姑從小是孤兒,庵裡長成廿五歲,碰到一個中年背包皮客,結 果兩人講講談談,隔天一早,跟了背包皮客就走了,男女發昏期,一般九周半,庵裡長大的女人, 其實過不慣紅塵生活,四個禮拜,就分手了,接下來,螺螄缺了殼,多少孤獨,再想回庵裡,山 門關緊,不會開了。康總說,罪過罪過。滬生說,阿寶,我講講舊社會,可以吧。阿寶不響。吳小 姐說,講呀。秦小姐說,滬生搭架子。滬生說,是聽小毛講的,遵守清規的尼僧,舊社會叫“清蒲團 ”,不守清規的呢。秦小姐說,“ 肉蒲團 ”。滬生不響。秦小姐說,尼姑有了相好,叫“好人”,跟 和尚定情,叫“收禮”,有了私生子,叫“狀元公”。阿寶大怒說,喂喂,規矩懂吧,這種豁邊的齷齪 名堂,今朝少噦嗦,少講。大家不響。章小姐說,嚇我一跳,做啥,生蔥辣氣的。阿寶不響。半個 小時後,李李陪了八十歲的慈一方丈進來。大家起立。方丈客氣表示,想與各位座談片刻,了 解各位親友的情況。李李一一介紹,提到阿寶,滬生與康總的身份,方丈嚴肅起來,講北方話 說,各位,今天的事兒,不必外傳,本僧說明一點,李小姐出家,與我沒任何關系,各位明白, 她是出於自願,當然了,遁人空門,要弘法為家務,利生為事業,四弘四願,培植道心,不忘初 衷,不退初心,是這樣,是這樣的。方丈一面講,不看李李。大家無啥可講,四下沉靜,落一根 針也聽得見。後來,阿寶的手機響了,章小姐也出去回電話,方丈從袍袖裡摸出手機接電話。

然後,一個老尼近身輕語幾句,方丈說,時辰到了。於是全體起立,魚貫走出接待室,來到 庵堂正殿,跨進門檻,寶光莊嚴,大家立定,尼眾佇立兩側,大唱香贊,鐘鼓齊鳴,求度者李 李,先到蓮座前獻花,禮佛,一籃玫瑰盛開,火紅熱烈,李李辭謝四恩,向南四拜,向北四拜, 一一如儀畢。

方丈居中,李李隨後,佛樂再起,誦經之音繞梁,嗡嗡然。一小尼端來木盤,上有發剪一 把。方丈鎮定自若,轉身面朝李李,兩人一立一跪,方丈語之再三,進人正式剃度的語境。阿寶 與大家立於堂口,聽不清具體字句,眼前的場面,混合到西方電影 裡,等於李李的回答,我願 意。再答,我願意。現實也許更簡潔,更是繁復。阿寶看不到李李的嘴唇,一籃血血紅的玫瑰, 開得正盛。香燭氣,混同了梅季的熱風,襲人殿堂,卷來田野氣味,樹上一聲鳥鳴。阿寶默立, 努力體驗這種場面,然後,梵音大作,由弱至強。滬生動一動腳。方丈取起剪刀,拈了李李一縷 頂發,再次詢問。經文響器的聲浪湧升,尼眾合唱,聽清了一句,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卻塵勞不 凈身。方丈剪斷這縷青絲,放人盤中,剪刀放人盤中,離開。兩名小尼扶了李李,擁到殿東入 座,誦經聲密如驟雨,一位老尼,手執理發電刨,立候多時,此刻幫李李圍了白佈,五分鐘,剃 盡煩惱,到屏風內更衣,再扶至蓮臺前跪拜,眾尼誦經文,鼓罄大震。阿寶看定了李李背影,李 李的側面。佛菩薩蓮臺之前,朵朵血紅的玫瑰,李李的鬢影,衣芬,已屬遙遠。觀禮畢。大家退 場,李李立於大殿正中,身態有些臃腫,像矮了一些,逐漸踱過來,不習慣步態,輕聲邀大家去 飯堂用齋。阿寶與李李,四目相對。阿寶說,一切可以解決,有的是時間。李李漠然說,女人覺 得,春光 已老,男人卻說,春光 還早。阿寶不響。李李雙手合十,講北方話說,寶總,請多保重。 阿寶一呆。李李也就轉了身,獨自踱進一條走廊。阿寶不動,看李李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 淡薄,微縮為一只鳥,張開灰色翅膀,慢慢飄向遠方,古話有,雀入大水為蛤。阿寶覺得,如果 李李化為一只米白色文蛤,阿寶想緊握手中,再不松開,但現在,阿寶雙拳空空。庵外好鳥時 鳴,花明木茂,昏暗走廊裡,李李逐漸變淡,飄向左面,消失。阿寶眼裡的走廊終端,亮一亮, 有玫瑰的紅光。一切平息下來。李李消失。

庵內供應香菇面條,無鹽無油,每人一碗,大家坐滿一臺子,吳小姐尋不到調料瓶,竟然 忘記環境,叫幾次服務員。等到飯畢,大家出庵門,康總公司的客車已候多時,眾人上車,朝市 區進發。滬生感嘆說,我不禁要講,世事皆難料,阿彌陀佛。康太說,我一點也吃不進,只是落 眼淚。康總拍拍康太。大家不響。車子開了一段,太陽出來了。滬生說,去年陪客戶去普陀山, 住到廟裡,我吃了三天素,等走出山門,聞到一陣陣香氣。吳小姐說,普陀山美女 如雲,香氣足。滬生說,實在香,香到骨頭裡。吳小姐說,香水香,加上香燭香,實在香。滬生說,尋來尋 去,算是尋到了。秦小姐說,妙齡女香客。吳小姐說,女香客是秦小姐,來搭救滬先生,救苦救 難。滬生說,廟門前面不遠,有一個烤香腸攤,一股香風,我立刻買了五根,吞進肚皮,覺得適 意,也覺得罪過,吃素三天,已經這副招勢了。章小姐說,講得我餓了,最好停車吃飯。康總 說,可以。

康太說,再講吧。吳小姐招呼說,寶總。阿寶不響。秦小姐說,寶總不開心,我也難過,想 到去年秋天,大家開開心心去常熟,也就是半年多吧。阿寶不響。章小姐說,嘻嘻哈哈,一場遊 戲,一場痛。阿寶不響。

章小姐說,我還想去常熟,徐總講過,四月熟黃梅,俗名叫“秀才”,女人最歡喜,黃梅天裡 采了,就做白糖梅子,咬一口,先甜,後酸,酸得有味道。秦小姐笑笑說,已經想吃酸了,蠻好, 清早反胃,吐幾口酸水,胸部有點脹。章小姐面孔一板。秦小姐說,先是花園裡吃幾只梅子,順 便,再到徐總樓上去保胎。章小姐說,寶總,洪常青,管一管好吧,現在一點也不管,眼看兩只 女人欺負我。阿寶不響。

郊區養老院,小毛的雙人房裡,有衛生間,有電視。阿寶與滬生走進去,小毛坐起來說,還 是去樓下,到花園裡坐。阿寶說,不要動,不要起來。小毛穿衣裳,指一指鄰床 八十多歲老先生 說,太嚇人了,到花園裡去坐。阿寶說,噓。小毛說,這個老先生,已經癡呆了,腦子裡全部是 漿糊。滬生看看老先生。小毛說,經常忽然坐起來,拍手,笑,太嚇人了。滬生說,是吧。小毛 說,只要房間裡人多了,就拍手,窮笑,昨天蘭蘭,薛阿姨等等進來看我,一房間的人,老先生 馬上坐起來,拍手,笑。

滬生說,開會開多了,是開會毛病。小毛說,我真想換房間,根本不敢看電視,只要電視裡 人一多,老先生就拍手,尤其轉播各種大會,大場面,看到主席臺一排一排坐滿了人,老先生 眉花眼笑,馬上坐起來拍手,電視裡外,一道拍手,我煩吧,煩。滬生對老先生說,簡直是發瘋 了,此地又不是幹部病房,哪裡來這種寶貨。老先生不響。兩個人扶小毛出房門,下樓,坐於花 園旁的椅子裡。阿寶說,小毛要靜養。小毛說,是呀是呀,生病的教訓,太深刻了,我計劃再住 一個月,就可以出院,其實,我已經康復了。滬生咳嗽一聲,喉嚨發癢。阿寶不響。小毛說,想 想我以前,生活檔次太低了,抽水馬桶,總應該有吧,出院後,預備借出莫幹山路老房子,租一 間獨用公房,馬桶帶浴缸,我也享享福,炒一點股票,身邊有個女人照應,吃一口安樂茶飯。阿 寶說,薛阿姨可以照應呀。小毛說,開玩笑可以,不現實,好女人,我還是有的。滬生說,此地 多住一段,秋天再講。小毛說,講到房子,記起一件事體來,住院前,有兩個法國人到我弄堂 裡,到處轉,男人叫熱內,中國名字芮福安,女人叫安娜,男人的中文更順達一點,兩個人進了 灶間,看一看,我以為尋人,就上去搭訕,芮福安講,想看一看上海居民生活。我就請兩人進 來,芮福安東看西看,最後問我,房間的租金多少。我明白了,法國人,講的是看居民生活,其 實是看房子,這天大家吃茶,芮福安一直聽我講,最後留一個電話,講定半年後,再來上海,跟 我聯系,雙方約定,七八月份再吃一趟茶。

滬生說,瞎七搭八的事體。小毛說,法國人,年紀輕輕,不遠萬裡,來到上海,現成洋房不 住,現成香檳酒不吃,現成大腿舞不看,到這種破落地方來,借住西蘇州路一間過街樓,每日到河兩岸,窮兜圈子,蘇州河一帶,已經樣樣熟悉,是不容易的,房鈿上面,我答應讓一點,等 我出了院,回去就調一個環境。阿寶不響。

養老院花園旁邊,是鐵絲網圍墻,外面有一條廢棄鐵路,荒草從枕木裡長出,幾乎湮沒紅 銹的軌道,幾只野貓走動,異常靜。小毛說,最近,我經常夢到從前,見到了姝華,拉德公寓, 醒過來,難免胡 思亂想,夢裡也見了蓓蒂,楊樹浦小赤佬馬頭,滬生爸爸書架裡,第一次看到 女人下身圖畫,贊,詳詳細細,亂夢堆疊,想到以前抄的,春病與春愁/何事年年有/半為枕 前人/半為花間酒,我現在懂了。三個人不響。一只黑貓走上鐵路,草萊之間,又出現一只黃 貓。小毛說,蓓蒂,一直是小姑娘樣子,一聲不響,眼睛烏亮,姝華講過,小姑娘是讓鐵路上這 種野貓,銜到黃浦江 邊,漲潮階段,江 水蠟蠟黃,對面是船廠,周圍不見人,風大,一點聲音聽 不到。阿寶說,小毛要多休息,夢話少講。小毛說,人的腦子,講起來一團 血肉,其實是一本照 相簿,是看無聲電影 ,黃浦江 邊日暉港,兩根貓尾巴,兩根魚尾巴,前面是船塢,起重浮吊,天 空陣雲迅走,江 面上盤了一只鳥,翅膀不動,黑白片效果,一直落毛毛雨,經常塞塞率率放到 一半,軋片,我就醒了,我等於看舊電影 ,姝華,一直是當初女青年好相貌,挾一本舊詩,眼睛 看定馬路,慢慢轉過來看我,眼神幽靜,一身樸素打扮,電影 裡一聲不響,一動不動,我就醒 了。滬生說,蓓蒂穿白裙子,鑲花邊短襪,黑顏色搭襻皮鞋,不響,不笑,旁邊鋼琴,弄堂,小馬 路,黑顏色鋼琴,深深淡淡鋼琴,好鋼琴壞鋼琴,密密層層,馬路人少,樹葉一動不動,阿寶 說,做一個黑白電影 的片頭,打“ !”966年”字幕,一個小姑娘,走進鋼琴迷魂 陣,東看西看,開 琴蓋,彈了一彈,蓋好,另開琴蓋,彈,周圍毫無聲息,下午兩點鐘,小馬路靜不見人,鋼琴潦 倒,擺得深深淡淡,樣子還高貴,路邊一排老式馬桶,水鬥,垃圾箱,一部黃魚車過來。

滬生說,這是上海文藝電影 。阿寶說,電影 講上海,有了這個小小姑娘,有鋼琴,足夠了, 如果有人拍,單這個情節,就是好電影 ,我可以融資。

滬生說,這是燒鈔票,最後肯定不予批準,片子槍斃。阿寶說,美國電影 開始,也有一個小 姑娘,走到德國猶太區,紅衣裳,紅帽子,周圍全部做灰,猶太人全部灰色,黨 衛軍全部灰色, 到處燒,抄,精裝書,跟了西式皮箱,從樓上摜下來,整段片子,黑白灰,黑白電影 ,只有小姑 娘做彩色,紅顏色,紅帽子,小紅帽,走進灰色樹林裡。滬生說,小姑娘拍電影 ,六七八歲,比 較合適,十一歲,大了一點。阿寶說,上海的重慶路,長樂路,老式馬路,調子復雜,過街樓,路 邊密密麻麻鋼琴,黑白灰,小姑娘白裙子,藍裙子,為啥呢,當時不可能有紅裙子,這種情調, 電影 裡少見。滬生說,鄉下人拍上海,就只能拍外灘,十裡洋場,這是洋人天下,跟上海有關系 吧。阿寶說,泰戈爾當初來上海,住了一夜 ,跟魯迅見面,泰老先生對報界講,從日本到了上 海,日本是君子國,幹凈有禮貌。記者問,上海呢,上海如何,上海印象呢。泰老先生講,上海 嘛,西洋人的天堂,中國奴隸地獄。滬生說,老頭子厲害,眼睛毒。阿寶說,之後就是南面人, 北面人,大家拍上海,拍夜總會,大腿舞,斧頭黨 ,黃包皮車,買買梨膏糖,瞎子擺測字攤,旗袍, 許文強根本是香港人,樣樣可以胡 搞了。滬生說,上海真人真事,山東馬永貞,上海白癩痢,人 們不禁要問,已經拍到蘇州河拆遷了,敲房子,拍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拍到底了,接下來呢。阿 寶說,膽子越拍越大,有一部電影 ,拍“文革”武鬥,真還配了瓦格納《女武神》,基本是硬來 了,“文革”最難得鏡頭,真不是吵吵鬧鬧,是靜,是真正靜雅,!”972年,我每次離開閘北鴻興 路,會去附近的老北站,寶山路三層閣,看一位老阿姐,有次一上樓梯,就聽阿姐開文藝腔,國語讀詩,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滬生說,穆旦,快樂又繁茂/ 在各樣的罪惡上/積久的美德只是為了年幼人。阿寶說,是呀是呀,每禮拜三,阿姐講全本 《簡?愛》,西曬太陽,地板畢剝作響,實在的靜,講過《貝姨》,《九三年》是舊版本,雨果叫“囂 俄”,阿姐幾乎默記,一面結絨線,一面慢慢講,我到現在,還是記得“肅德萊樹林”,兵士小心翼 翼,四面開滿了野花,菖蘭花,沼澤地菖蒲,草原水仙,預告好天氣的雛菊花,春天番紅花,刺 刀上空,聽見鳥囀。滬生說,《九三年》,志願兵從巴黎出發,斷頭嚦血,一萬兩千人,已經死了 八千人。阿寶說,講到《貝姨》,巴西人進客廳,半人半羊相貌,表面陰沉,其實和善,生了一副 讓女子敲詐的好脾氣,藍上裝,緊貼腰身,實心金紐子,黑褲黑皮靴,白襯衫敞開一點,戴一粒 十萬法郎大鉆石,這種講故事場面,真正電影 鏡頭,石榴裙下,三兩個文藝小弟,靜靜來聽,愛 因斯坦觀點,這一段時間,相對是漫長,後來,阿姐轉了地方,上海電影 技術廠附近,天通庵路 弄堂,講無名氏小說,《北極風情畫》,《塔裡的女人》,阿姐一身藍,脂粉不施,玉立亭亭,附近 是日本人炸剩的老閘北,七歪八欠水泥框架,已改為棚戶。滬生說,無名氏過於陰暗,不大好 聽,書裡寫的人,最後全部去爬冷冰冰的華山,等於是去作死。阿寶說,無名氏本人,算是命 大,“文革”後出境,但最近據說,死到臺灣了,一生留下名句,我牢牢記得,只有十個字,我們 的時代,腐爛與死亡。

阿寶還想開口,發現身邊的小毛,兩眼閉緊,已經人夢。滬生說,是藥力關系。阿寶不響。 小毛渾身不動,骨瘦如柴,嘴巴大張,幾乎停止呼吸,一具骷髏。圍墻外的野貓,鉆到荒草之 中,剩兩根尾巴。一陣小風來,樹葉抖了一抖。小毛醒過來說,幾點鐘了,我渾身痛,背痛。阿 寶不響。小毛伸出拳頭說,想想當年,我抄舊書,學拳頭,多少陌生,現在我看看,已經不是我 的手了,不是我拳頭,當年摜石鎖的力道,哪裡去了。阿寶說,等於蘇州河,黃浦江 ,一直東流 不回頭。小毛神志恍惚,斷斷續續,哼幾句鄧 麗君《萬葉千聲》,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 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阿寶不響。小毛說,姝華講對了,我這輩子,是空 有一身武功。滬生不響。兩只野貓完全消失,草叢與鐵路,碧綠背景,斷斷續續兩筆赭紅。小毛 落了一滴眼淚說,一事無成,還是死了好。三個人講到此地。護工走過來說,廿三床 ,吃飯了, 開飯了。滬生攙小毛起來,三個人走進前面小食堂,內有三只大圓臺,小毛坐到一個八十多歲 老太旁邊,阿寶與滬生退到門口。三只圓臺,逐漸坐滿老人。除小毛,一位五十出頭的佝僂女 人,滿座八九十歲老頭老太,滿眼風燭殘年。小毛與老人左右應酬,一個缺齒老太笑笑,朝阿 寶滬生點頭,人人手捏筷子,等食堂阿姨發飯發菜。阿寶與滬生走到食堂外,幾只貓緊貼墻壁 走近,尾巴一動,進了食堂。滬生說,外國養老院裡,有“死亡黑貓”,一只怪貓,只要爬到病人 枕頭邊,坐定,就是講,這個人,三個鐘頭裡就死,比醫生靈。阿寶不響。

九日下午,滬生坐進出租車,打了幾只工作電話,驀然發現,車子經過了“至真園”,店門已 經變暗,部分用施工網遮擋,面目全非,“至真園”,果然是落幕了。滬生看表,四點一刻,等車 子開到進賢路“夜東京”門口,店面也像有了變化,全部漆成粉白顏色,玻璃門遮了縐紗,兩面 擺花草,像咖啡館,推門進去,店堂粉白色,擺一只圓臺,其餘全部是兩人位子。玲子一大早打 來電話,夜裡請客,希望滬生早一點來,可以談談,但現在店內,空無一人。滬生說,有人吧。 店堂安靜,忽聽到應了一聲,上方二層閣樓,一扇粉色玻璃小窗,慢慢拉開,露出枕頭,臂膊, 黃發,黑發兩個年輕女子,粉肩醒目,幾近袒裼裸裎,黃發女講北方話說,滬先生嗎。滬生講北 方話說,是呀。黃發女說,姐姐馬上就到了。滬生說,您是。黃發女說,我叫辛西亞。旁邊黑發女講北方話說,我叫加代子。滬生說,這裡是飯店。辛西亞說,是呀,上海最好飯店呀。滬生 說,太早了,我再來。辛西亞說,您坐,姐姐馬上到了。滬生勉強落座。加代子縮進小窗,嗯了 幾聲,窗口粉紅枕頭一動,肌膚可辨,辛西亞舒伸兩條玉臂,點一支煙說,抽嗎。滬生搖搖手。 辛西亞說,我抽幾口,就起來。辛西亞低下身來,胸口壓緊枕頭,頭發蓬亂,肩帶落了一條。加 代子探身說,滬先生,知道前邊“恐龍酒吧”嗎。滬生說,哪家,巨鹿路茂名路的。加代子說,對 呀。滬生搖搖頭。加代子說,那地兒,挺好玩兒的,大半夜了,吧臺上養的大鸚鵡,又是跳,又 是擺,我倆坐到凌晨兩點多,再去涮火鍋,五點回來的。辛西亞說,不到五點。加代子說,我看 表了。兩個女子,鶯鶯燕燕,珠喉嚦嚦,從粉色閣樓飄落,等於巢內一對芙蓉。滬生起身說,我 去一下再來。辛西亞說,別介,姐姐這就到了,那我起來。辛西亞朝裡說,起吧,別睡了,加代 子。此刻門一響,一個陌生男人搬了菜蔬進來,對上面喊,懶骨頭,懶蟲。加代子說,吵死人 了。一歇工夫,兩個女子下來,辛西亞超短小咽裙,大腿發亮,高跟拖鞋,先為滬生泡茶。加代 子曳地長袍,遍身褶皺,兩人旁若無人,移來移去,香風陣陣,到賬臺大鏡前梳頭,進出衛生 間,上下閣樓,塞塞率率,忙前忙後,最後換了一粉一灰兩套小洋裝,也就是此刻,玲子回來, 開了店堂的大燈,對滬生說,啊呀,真不好意思,怠慢了,這兩只小娘皮,一定是剛剛起來。

滬生說,店裡變樣子了。玲子說,好看吧。滬生說,葛老師呢。玲子說,這爿店,現在歸我 跟菱紅做了,葛老師,棺材板裡伸手,死要銅鈿,結束了,關系弄清爽也好,否則亭子間小阿 嫂,天天盯緊黃包皮車,煩煞。滬生說,夜裡吃飯,一共多少人。玲子說,寶總呢。滬生說,心情不 好,也是忙,電話關機了。玲子說,啊呀,我特地安排幾個女朋友來呀,七點鐘開夜飯。滬生 說,一早通知,也太緊張了。玲子說,大家忙嘛,人也是難約,我這些女朋友,個個漂亮,檔次 高,就是碰不著優秀男人,我已經講了,夜裡,是三位優秀男人過來,滬先生,寶總,一位日本 商社張先生,這些女人聽了,個個笑瞇瞇,現在肯定是做頭發,買衣裳,忙得要死。滬生笑說, 啥意思,介紹女朋友呀,我是有老婆的人。玲子說,好了好了,白萍這種關系,還算老婆,快點 解決好吧。滬生說,我不禁要問,原來一批朋友呢。玲子一笑說,基本淘汰了,我後來曉得,葛 老師,就想培養亭子間小阿嫂,準備做正宗私房菜,有可能吧。滬生不響。玲子說,以前上海大 人家,講起來有大廚房,小廚房,大廚房大師傅,經常跳槽,因此老爺習慣培養姨太太,貼身通 房丫鬟,日常去偷大師傅手藝,到小廚房裡去燒,這叫正宗私房菜,這種女人學會了,基本一 輩子不會跳槽,葛老師以為,“夜東京”,是葛家小廚房了,以為自家,是上海老太爺,此地是私 人小公館,可能吧,不可能,小阿嫂算啥呢,四姨太,還是通房大丫鬟,差遠了。滬生笑笑不 響。玲子說,幹脆就讓葛老師,帶了小阿嫂,死到老洋房去,天天是吃老米飯,打對門麻將,還 是搞“馬殺雞”,不關我事體。

滬生不響。玲子說,我小姊妹小琴,陶陶,已經是一陰一陽了,嚇人吧,為這樁事體,我見 到小廣東,也嚇了,男女私情,會弄出人性命來,我吃癟,經常還要跟老菜皮去吵。滬生說, 啥。玲子說,芳妹,完全是菜皮了,面孔蠟蠟黃,我吃得消吧,因此,全部拗斷算了,啥蘇州范 總,“空心大佬倌”,“ 三斤核桃四斤殼”的角色,悶騷貨色俞小姐,“空麻袋背米”的朋友,我統統 拗斷。麗麗跟韓總呢,是真忙,優質大忙人,上海,鉆石越來越好賣,根本見不到面了,我想 想,全部結束算了,“夜東京”重新來過,男女朋友,我有得是。滬生說,菱紅的日本男人呢。玲 子說,調回東京了,準備拖菱紅一道走。菱紅講,現在上海多好,有噱頭有檔次的男人女人,全 部朝上海跑。滬生說,樓上這兩位呢。玲子說,我的遠房親戚,就是知青子女,幫我端菜,陪客人吃飯吃酒。此刻玲子講北方話說,加代子,辛西亞,來。兩個小姐走過來。玲子說,幾點起 的。加代子說,下午兩點半。玲子說,太晚了,以後要懂事。辛西亞說,知道了。加代子說,滬先 生,那只大鸚鵡,它半夜兩點怎麼還跳舞,周圍那麼吵,它怎麼不睡覺。滬生說,鸚鵡是怪鳥, 喜歡熱鬧,喜歡吵。加代子說,我還以為是嗑藥了,溜冰呢。滬生說,它們原來就喜歡吵來吵 去,飛來飛去,一大群一大群。玲子說,這兩個妹妹,跟鸚鵡差不多了,喜歡鬧,喜歡扭,客人 面前,還算討喜。加代子發嗲說,姐姐別瞎說,吃了晚飯,我要滬先生陪,咱們去國泰電影 院, 去淮海路吧。玲子說,唉呀,先擺臺子,開電視機,讓滬先生吃一口太平茶。滬生笑笑。玲子 說,寶總生意好了,忙了,還有啥不開心的,為啥關機。滬生搖搖頭。玲子說,我現在再打電 話,寶總非來不可。

某天下午,徐總拉了阿寶,到婦產醫院了解情況。值班醫生說,問題比較復雜,這位孕婦, 幾家醫院做了B超,先是宮內單活胎,後是雙胞胎,一次是連體嬰,結論只有一個,等下午做了 彩超,專家會診,可能,是連體嬰,也不排除雙頭單體嬰,如果胎兒是雙頭,兩根脊柱,一套消 化系統,一旦確診,兇多吉少。徐總一嚇說,這還等啥,馬上放棄呀。醫生說,這要聽孕婦意 見,接近產期,也相當危險。徐總滿面烏雲,拉了阿寶,走進汪小姐的單人房,內有屏風,一隔 為兩。徐總走進前面。阿寶猶豫,立於屏風之後。汪小姐嗲聲說,冤家,稀客稀客,總算來了 呀。徐總說,情況還好吧,預產期哪一天。汪小姐說,醫生講啥呢。阿寶聽到這句,忽然聞到一 股腥氣,像是蟒蛇爬行動物氣味,逐漸濃烈,由屏風下面蔓延過來,不免捂緊口鼻。汗小姐笑 笑說,我呀,真是一路不順,婚姻不順,受孕不順,懷孕不順,唯一順利的,估計不會離婚了, 新老公,據說就要死了,我等於又做了寡婦 ,等小囡落地,名義上就是遺腹子。徐總不響。汪小 姐壓低聲音說,一直想問一問冤家,當時,究竟用了哪一種祖傳真功,弄出我肚皮裡這只怪 胎。徐總說,先問問自家,問一問這只寶貝肚皮,為啥會搞出這種花頭經來嚇人。汪小姐一笑 說,唉,我的肚皮,真也是又花又脹,看一看吧。徐總說,做啥。汪小姐笑說,又不是第一次,有 啥關系呢。聽到塞塞率率的聲音,腥氣繼續由屏風四周散發開來,越來越濃,像蟒蛇扭動,屏 風發暗,傳來山洞裡濕氣,熱氣,阿寶捂緊口鼻,連忙朝外走。汪小姐說,隔壁啥人。阿寶不 動。汪小姐笑笑說,一定是蘇安了,進來,快進來呀。阿寶只得屏息走進去。單人房,窗簾合 掩,裡間更暗,開一盞小燈,汪小姐身上的被單,拉開了一大半,腹部高隆,發暗,像一座小 山,一座墳,表面爬滿青紫藤蔓,也像盤踞堆積鱗片。氣味更濃烈。汪小姐拿了一罐德國原 裝“ 寶比珊”嬰兒潤膚霜,不斷摩裟肚皮說,感謝寶總,還記得來看我,這個社會,文雅面孔的 人,生活往往一塌糊塗,看上去花頭十足的,比如寶總,也許是老實人。阿寶勉強笑笑。汪小姐 嘆息說,現在還有朋友情分吧,有一種人,一直不聲不響,槍也打不著了。阿寶不響,氣味令人 窒息。汪小姐拍拍徐總的手背,說,現在,我完全放松了,開心,也是擔心,肚皮裡一直有聲 響,半夜聽到,裡面唱歌,像裝了一部先鋒落地音響,經常有聲音,哭,吵,吃酒,醉得胡 天野 地,真是討厭。汗小姐一動,被單滑落,肚皮全部暴露了。

徐總與阿寶慌忙轉過身體。汪小姐說,聽見吧,音樂又來了,還有回聲,聽呀。徐總不響。 汪小姐說,我現在,只能等了看。阿寶屏息不響。此刻,特有的陰森腥氣,一陣陣爬動,滾動, 蒸騰起來,阿寶覺得,馬上要窒息了,會立即暈倒在地。汪小姐說,肚皮是天天脹,天天變大, 上面的花紋,等於是花同,越來越花,越來越特別,像一間舞廳,裡面有彈簧地板,有薩克斯 風,有人跳舞,放唱片,發嗲發情,日長夜大,我是又驚又喜,三四天失眠了。此刻,阿寶決意走了。徐總咳嗽一聲。汪小姐說,我只能聽天由命,隨便醫生了,但我總算呢,又要做娘了,我 希望做娘,不管是一般胎,龍鳳胎,還是雙頭怪胎,我是要生的,我怕啥,我笑瞇瞇。阿寶說, 我出去接電話。汪小姐說,不許走。阿寶朝外就走。汪小姐一把拉過徐總說,醫生每天又聽又 摸,弄了我幾十遍了,現在冤家,看個半遍一遍,關心關心,留一點印象,曉得女人吃的苦,總 可以吧。徐總掙紮說,我走了,我不便看,我不懂,我要去問醫生。

小毛彌留之際,床 前有金妹,招娣,菊芬,二樓薛阿姨,發廊三姊妹,蘭蘭,雪芝,可謂裙 屐之盛,珠環翠繞,立滿女賓。此刻,阿寶攙了小毛娘,踱到走廊裡,透一口氣,劃一個十字。 此時,外面匆匆進來一位黑襯衫中年女人,小毛娘立刻跟進來,大家讓開了一點。黑襯衫女人 輕聲說,小毛。小毛不響。床 頭氧氣玻璃瓶不斷冒泡,小毛骨瘦如柴,眼睛睜開。女人說,小 毛。小毛看了看。女人說,認得我吧。小毛點點頭。

女人忽然分開了人群,沖到走廊角落裡,背過身體飲泣。床 頭旁邊,招娣,二樓薛阿姨不 響,發廊三姊妹,眼淚滴個不停。小毛動了一動,有氣無力說,上帝一聲不響,像一切全南我 定,我恐怕,撐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阿寶說,小毛心裡想啥,可以講的。小毛輕聲 說,春香講了,白白得來,必定白白舍去。滬生說,啥。大家不響。小毛說,上流人必是虛假,下 流人必是虛空,我這句不相信,我不虛空。金妹說,阿弟,吃一口茶,吃一口。小毛娘悲聲說, 小毛,現在想吃啥,跟姆媽講。小毛斷斷續續說,我不怕,只想再擺一桌酒飯,請大家,隨便吃 吃談談。菊芬泣罷即笑說,此地正好,是一臺子人。小毛不響。此刻,外面急忙進來兩個女人, 五十上下年紀。大家讓開。小毛動了動。其中一個女人湊近了講,小毛,是我呀,江 寧小舞 廳“天拖寶”來了。另一個女人湊近說,舞搭子來了,大花瓶“天拖寶”,還記得吧。被稱為大花瓶 的女人,拍一記對方說,開啥玩笑。蘭蘭跟雪芝咬耳朵。小毛聲音越來越輕,忽然睜開眼睛說, 男人要開心,女人要打扮。大家不響。小毛說,一打扮,樣子就漂亮,另外呢,要對老公好。小 毛娘說,小毛得到神惠,憐憫的人,有福的,必得領袖憐憫。大家不響。小毛娘說,小毛有啥要 講吧,全部告訴姆媽。二樓薛阿姨哭了一聲。小毛娘說,出去哭好吧,大家不許哭。小毛眼睛看 定滬生說,我做的所有事體,會跟了我走吧。滬生不響。小毛說,我做過的事體,見到的人,是 不是真的。滬生要開口,小毛閉了眼睛說,銀鳳,春香。小毛娘說,小毛,天國近了,小毛要悔 改。小毛氣如遊絲,滿面冷汗,渾身一緊,忽然就不動了。大家叫一聲。小毛,小毛。走廊裡,黑 襯衫女人嚶嚶嚶哭出聲音來,快步離開,邊走邊哭,聲音越來越遠。小毛娘落了兩滴眼淚。發 廊三姊妹說,親阿哥,阿哥呀,阿哥呀,哥哥呀。護士 醫生進來,大家讓出地方,退到外面。滬 生嘆口氣說,對了,隔壁床 位的拍手老頭子呢。蘭蘭說,三天前結束了。滬生不響。大家立了一 刻,慢慢走到樓下花園裡,車子停滿。阿寶開了車門,最後,是滬生,蘭蘭,雪芝坐定,車子開 動,圍墻旁邊鐵道荒草裡,出現一只黃貓。大家不響。蘭蘭說,黑襯衫女人,不聲不響,是啥來 路。

滬生說,我不禁要問,會不會是銀鳳。蘭蘭說,哪裡會,銀鳳我太熟了。

雪芝說,二樓薛阿姨講了,前幾年,有一天半夜三更,看到一個穿咽裙的女人,從小毛房 間溜出來,奔到弄堂口,叫了一部車子,就走了。滬生說,還有這種事體。雪芝說,剛剛薛阿姨 走近,特為仔仔細細,看過黑襯衫女人,不像,不是。阿寶說,小毛走得太快了。蘭蘭說,是小 毛娘一直隱瞞,小毛就一直以為,毛病不重,可以出院了,後來瞞不下去了,醫生講,小毛活不過一個月了,小毛娘這才想到,莫幹山路的房子,是租賃房,只有小毛戶口,如果過世,房管所 就沒收房子,私人賬面上,小毛有十萬左右股票,人一死,拿不到密碼,比較麻煩,為此跟招娣 商量,最後只能開口,讓小毛簽字,同意阿侄的戶口遷進來,股票密碼,也仔細寫出來。小毛是 笑笑。蘭蘭講到此地,大家不響。車子一直朝前開。滬生說,人生煩惱,總算解脫了。蘭蘭說, 煩難呀,落筆剛要簽字,又鬧出大事體,小毛娘發覺,戶口簿裡,多了一個姓汪的女人,與戶主 關系是夫妻。阿寶說,討厭了。蘭蘭說,這一記太兇了,小毛娘當場大哭大鬧,罵了一頓招娣, 沖進莫幹山路,見人就罵。滬生說,為啥。蘭蘭說,先罵二樓薛阿姨,再罵弄堂所有鄰居,一定 是有人做了圈套,讓小毛去鉆。最後,總算尋到了小毛的假老婆,姓汪女人的醫院,窮吵百吵。 再回來,跟小毛吵,吵得隔壁床 位的拍手老伯伯,提前翹了辮子。阿寶說,五雷轟頂。蘭蘭說, 小毛只能當了律師的面,寫了假結婚經過,簽了字,同意遷進阿侄戶口。這一番吵鬧,小毛一 直是笑瞇瞇,不響。據說,小毛娘拿了簽字紙頭,走出養老院,抱緊電線木頭號啕大哭。雪芝 說,做人真難,為了這一點鈔票,這一點房子,可憐。滬生說,小毛一聲不響,硬氣,這種表現, 就像報紙登的悼詞句子,久經考驗的無產階級戰士。阿寶說,少開玩笑。滬生不響。阿寶嘆息 說,唉,小毛想死,汪小姐想生,兩樁事體,多少不容易。

兩周後一個夜裡,滬生與阿寶,按照芮福安提供的地址,尋到西蘇州路,接近長壽路橋一 個弄堂口。邊上就是蘇州河,此刻風生袖底,月到波心,相當涼爽。芮福安住的過街樓,開了四 扇窗,不見一點燈光。

滬生喊,芮福安,芮福安。前面堤岸邊,有人嗨了一聲。兩人轉頭,路燈下面,是芮福安與 女友安娜,一對法國青年走過來,招呼兩人,請過去坐。也就是河堤旁,街沿上面,擺一只骨牌 凳,與附近乘涼居民一樣,上面是茶杯,茶壺,邊上兩把竹椅,兩只小凳。四個人落座,講普通 話。滬生介紹說,這位是寶先生,小毛的朋友。安娜說,接到滬先生電話,小毛先生逝世了,我 們覺得非常遺憾。滬生說,小毛談到兩位,準備寫蘇州河劇本,要我們多關心。芮福安說,歡迎 你們來,我們上次和小毛先生,聊得很好,去過他的家,他是我要找的人。安娜說,我的爸爸, 七十年代來過中國,他說中國人的話語,是磚塊的組合規則,只有微弱的變動,細心辨認,也 很少有區別,不屬於我們的規則,沒有個人習慣用語,我爸爸覺得,中國,大概沒有談情說愛 和社會邏輯學方面的話語,這我並不同意,因為認識了小毛先生,他是蘇州河邊,一個很豐 富,很有性格的人,很可惜。阿寶說,小毛講過,兩位準備做一個電影 。芮福安說,是的,做!”9 30年代的故事,也就是蘇州河旁邊,有一個法國工廠主人,愛上一位上海紡織女人的故事。安 娜說,紡織女工。芮福安說,我們獲得一筆寫作基金,第一次到上海,現在是第二次,我們在蘇 州河邊走了許多次。

安娜說,我們不坐車,一直走路。阿寶說,是蘇州河旁邊,工廠老板和女工。芮福安說,是 的。阿寶說,什麼工廠。安娜說,棉花紡織工廠。阿寶說,蘇州河邊,沒有法國紡織廠,只有日 本紡織廠,豐田紗廠,中國紡織廠。安娜說,資料上有“ 內外棉”,有一部小說,寫到“滬江 紗廠”, 因為我們是法國人,因此寫法國人,假設在蘇州河旁邊,有這個工廠。滬生說,上海以前,有英 商和法商電車公司,如果是法國電車公司老板,愛上一個電車女工。芮福安說,紡織廠靠近蘇 州河邊,比電車公司有意思。滬生笑笑說,這位寶先生,過去的女朋友,是電車公司的漂亮售 票員。安娜說,!”949年以前,上海沒有電車女工。阿寶不響。滬生說,小毛當時怎麼說的。芮福安說,我來想想,他是怎麼說的。安娜說,小毛先生很高興,說紡織女工數量很多,數量多 了,會出現特別性格的女人。

阿寶說,和法國老板來往,就是特別嗎。芮福安說,一個普通的上海少女,穿普通的上海 少女服裝,下工後,駕駛一條小船,回到蘇州河上遊,一個貧民窟裡生活。阿寶說,這個嘛,如 果蘇州河漲潮的話,她可以劃船去上遊,如果退潮,她等於逆流而上,不合理。安娜說,我明白 了。阿寶說,女工不可能有自己的小船,不會逆流駕駛小船回家,沒有這樣的情況。芮福安說, 我們只是覺得,少女,女工,船的畫面,很好,工廠主人在岸邊的橋上,船慢慢離開。滬生說, 小毛覺得呢。安娜說,他認為是傷心的場面。芮福安說,劇本有個設想是,他們在裝滿棉花的 駁船裡做愛,船一直在搖晃,周圍是棉花包皮,他們接吻,在船上過了一夜 。滬生說,船上的一般 棉花,以前叫“ 白蟲”,如果上等白棉,叫“銀菱子”,上等黃棉花,叫“金櫻子”,甲板上因此養了 惡狗,人上船,狗就會大叫。安娜說,狗嗎。阿寶說,防止有人偷棉花。芮福安說,這很有趣。阿 寶說,過去有個歌謠,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我可以念一下,內容是這樣,送郎送到橋堍西/勸 姐不養犬與雞/正逢相抱犬來咬/等到分手雞要啼。安娜笑說,這就是傳統上海說書嗎。滬生 解釋了幾遍。安娜點頭說,這意見很重要,當然,我們也需要虛構,想象。阿寶說,女工是十六 歲。芮福安說,十七歲,小毛先生講的故事裡,女工是三十六歲。滬生說,小毛也講故事了。安 娜說,啊,他有很多故事。滬生說,講了什麼。安娜說,提供一個紡織女工樣本。阿寶說,是嘛。 安娜說,有一個普通的上海女工,無意中看了西方的情色畫報,她很希望丈夫,按照畫報的方 式去做,但她丈夫認為,這是很骯臟的行為,通常是晚些時候,這個女工悄悄離開熟睡的丈 夫,悄悄出門,坐了出租車,來到一個單身男人的家,她在門口摸到了鑰匙,開門進去,單身男 人在熟睡,她騎上男人的胸口,對準男人的臉,男人醒了,按照約定的方式,沒多長時間,女人 就倒下去,覺得很愉快,然後,她飛快地穿上睡衣,飛快離開男人,出租車就在路邊等待,她上 了車,回到丈夫身邊去睡覺。滬生說,小毛還有這種情節。阿寶沉吟說,這麼講起來,影片裡的 女工,應該是三十多歲,才合理。芮福安說,確實需要考慮年齡的問題,也可以設一條副線,或 者,歲數可能更大一些,是小女工的母親。滬生說,法國可以拍這樣的故事嗎。芮福安說,有意 思的內容,就可以拍,電影 ,早不是一棵樹的結構,總的線索,分開,再分開,我們法國,任何 形狀都可以做,比如灌木,同樣有強健的生命活力,密密麻麻,短小的,連在一起,分開的,都 可以,大家都懂,比如兩個法國人,就像我和安娜,來到蘇州河邊,遇見了小毛先生,或者切到 我們現在喝晚茶,然後切到三十年代,再回過來,都是可以的,人們都能看懂。滬生恍惚說,回 到過去的上海背景,這可以改成,女工穿一件素旗袍,半夜走出弄堂,跳上一輛黃包皮車。安娜 說,有意思。芮福安笑笑說,有個法國人講過,頭腦裡的電影 ,非常活躍,最後死到劇本裡,拍 電影 階段,又活了,最後死到底片裡,剪的階段,復活了,正式放映,它又死了。滬生說,活的 鬥不過死的。安娜笑笑。大家不響。陣陣河風吹來,阿寶吃茶。附近的路燈下,聚集不少居民打 牌,看牌。四人講到十點半,阿寶與滬生起身告辭,順西蘇州路,一直朝南悶走,到海防路右 轉。

滬生說,蘇州河旁邊,這條馬路,大概跟法國法蘭西,搭一點邊。阿寶說,法國人不懂上 海,就敢亂拍。滬生說,據說法國大學裡,宿舍,廁所,已經不分男女了,我不禁要問,法國人 的腦子,到底想啥呢。阿寶不響。

兩人走了一段,滬生說,想到小毛,已經死不可見,活不可遇,記得梅艷芳唱的,重談笑語 人重悲,無盡歲月風裡吹,現在我退一步,只能求穩,求實了。阿寶不響。滬生說,我一直聽玲 子講,阿寶比較怪,一輩子一聲不響,也不結婚,皮笑肉不笑,要麼講戲話,阿寶的心裡,究竟 想啥呢。

阿寶笑笑說,一樣的,玲子也問過我,講滬生這個男人,一直不離婚,只是笑笑,要麼 講,“人們不禁要問”,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滬生心裡,到底想啥呢。滬生笑笑不 響。阿寶說,我當時就告訴玲子,面對這個社會,大家只能笑一笑,不會有奇跡了,女人想搞懂 男人心思,了解男人的內心活動,請到書店裡去,多翻幾本文藝小說,男人的心思,男人心理 描寫,裡面寫了不少,看一看,全部就懂了。滬生笑笑不響。此刻,河風習 習 ,阿寶接到一個陌 生電話,一個女聲說,喂喂。阿寶說,我是阿寶。女聲說,我雪芝呀。阿寶嗯了一聲,回憶湧上 心頭。阿寶低聲說,現在不方便,再講好吧,再聯系。阿寶掛了電話。夜風涼爽,兩人悶頭走 路,聽見一家超市裡,傳來黃安悠揚的歌聲,看似個鴛鴦蝴蝶/不應該的年代/可是誰又能擺 脫人世間的悲哀/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在人間已是癲/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 柔同眠 。

初稿一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定稿一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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