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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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城, 城門大開,夾道無數士兵站立,作為降者,自然要表示相當的誠意,士兵們手上都沒有任何兵器。

城頭,陽光刺目, 暖風掀衣袍,焰皇手捧皇印木然而立, 容顏憔悴。被迫向南王求降,扮演的角色和即將失去的皇位,註定他的神情不會太好,眸色陰沉冷厲, 其中有落寞,有疲倦,更多是不甘與恨。

底下人頭聳動, 是前來圍觀的百姓無數。

江山, 子民……都要變作他人的了。

從來沒有得到, 就體會不了這種失去後的恨, 焰國至高無上的皇者,被迫向親兄弟低頭,君變臣, 何等的恥辱, 何等的不甘!回去的下場多半是被軟禁吧, 但他又如何肯安於苟且偷生的生活?

若不是蕭齊婦人之仁, 若不是越夕落那個賤女人……

握著皇印的手指使力,焰皇咬牙。

只要能回去……

遠方道上終於出現飛揚的塵土,漸漸地有蹄聲隱隱傳來,一隊人馬行進視野,風中旗幟招展,上書大大的「越」字。

來的是越軍?焰皇有點心驚,直待看見領兵的烏將軍才鬆了口氣。

烏將軍先在城門外下馬,無視兩旁守衛,大步朝城內走,身後越軍個個手按刀柄,目不斜視,緊緊跟上他。

進城之後,烏將軍示意身後越軍停住,只帶了兩名隨從和一名侍者登上城樓。作為受降者,焰皇也很清楚自己該擺什麼樣的姿態,主動獻上皇印,不失身份地說著該說的話,頗有親近之意。烏將軍的表現就不那麼客氣了,接了皇印之後就不再理他,轉身走下城樓。

焰皇臉色瞬息一變。

不過是做了南王的狗而已,這麼快就不將自己放在眼裡了!

心頭氣怒難當,他正極力隱忍著,抬眼間卻忽然發現,跟隨烏將軍上來的那名白袍侍者並沒有跟著退下。

那張臉太眼熟,焰皇不費什麼力氣就認出來,沒有太多吃驚:「是你。」

彎刀在手,雁初摘下侍者發冠丟開,看著他微笑:「是我。」

「愣著做什麼!」焰皇朝不遠處的幾名侍衛喝道,「還不速速拿下越家的賤人!」

幾個侍衛聞言連忙要上前拿雁初,誰知就在此時,下面忽然傳來一片兵器交擊聲,低頭看,只見烏將軍面色冷峻,右手半抬,那是即將下令進攻的姿勢,身後幾排越軍刀已出鞘,見此情景,幾個侍衛哪裡還敢再動!

大名鼎鼎的越軍面前,誰不畏懼?

焰皇見狀便知這場行動是南王默允的了,王弟始終要除去自己,面前既無退路,他也放棄了最後的希望:「你要怎樣?」

風吹散長發,白袍翻飛,彎刀如血,臉上神色冷極,雁初一步步朝他走過去:「當年你為了爭儲,讓蕭齊求親,好爭取越軍支持,之後你又令蕭齊除去我父兄,叫他名正言順接掌越軍,做你的膀臂,與南王抗衡,如今這段血債是時候讓你償還了。」

沒有預兆地,刀猛然砍出。

縱然在白天,那眩目的火光也分外壯麗,划出力道狠勁的半圓,熱浪涌動,三丈以外都能感受到。

「咯吱」聲響,凌厲刀氣削斷城樓四角的一根柱子,樓頂有傾斜之勢。

聞名的越家刀法,看得底下眾人倒抽冷氣。

焰皇閃身避開,咬牙道:「你一定不肯罷手?」

「取你性命之後,我會罷手。」全身功力盡展,刀光輝煌華麗,雁初躍起至半空,朝他當頭劈下。

身在城樓之上,空間有限,焰皇全身都被這一刀刀勢籠罩,避無可避,他心知此戰不可能迴避,於是冷笑了聲,高抬右臂,剎那間手中就多出了一柄劍,取刀勢硬格。

事出意外,男子的力量原本就勝於女人,更重要的是,那劍形狀極笨重,材質極為特殊,劍身上有數塊薄薄的白斑,好像凝結的霜花,連四周空氣都因此變得寒冷了幾分,風中也帶上了森寒之氣,頭頂陽光隱沒,整座城如同進入了飛霜天氣。

陡然受寒氣刺激,雁初心口劇痛,幾乎握不住刀,整個人被震得飛出去。

烏將軍見狀遲疑。

如今越軍已經歸服南王,此刻要是上去幫手,南王弒兄的名聲是坐定了。

明白他的顧慮,雁初以眼神示意他放心,然後努力平復著翻湧的氣血,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笑道:「能盜出冰國皇室的飛霜劍,扶簾婉玉好大的膽子。」

扶簾婉玉處心積慮想要除去她,卻沒料到先喪命的會是自己。

聽她說出扶簾婉玉的名字,焰皇先吃了一驚,接著又暗暗鬆了口氣,想扶簾婉玉人已死,說的話還是沒錯,越夕落當真會來行刺,只沒想到是挑在這個時候,看樣子她的確有傷在身,受不得飛霜劍的寒氣,越家刀再厲害也沒用。

念及此,焰皇頗為得意,心知南王必不允許手下人動自己,語氣更多了幾分陰狠:「既然要來送死,朕便成全了你!」

飛霜劍引寒風,直直地朝雁初刺去,同樣的狠辣,毫不留情。

寒氣穿心,心脈將斷,雁初勉強避過,噴出的鮮血染紅了胸前白袍。

「越家人都死了,正缺你一個,不如你這就下去與他們做伴吧!」失勢的皇者瘋狂地獰笑。

雁初退了幾步,扶著牆站穩。

料定她還能避這一劍,焰皇抱著做給越軍看的心思,步步緊逼,等到發現不對時,已收勢不及。

劍風掀起寒氣如浪潮,對方沒有躲。

「你……」驚駭聲,伴隨著劍刺入身體的聲音。

低頭看著那雙含笑的鳳眸,焰皇滿臉的難以置信,他的劍沒柄刺入她腹中,而那柄赫赫有名的彎刀也已經了切斷他的頸,血一股一股噴出。

同歸於盡的結局,終究是誰也沒贏。

雁初低聲笑:「我早就活不了幾年,文朱重霄,和我一起死的感覺如何?」

底下烏將軍等人大驚,匆匆登上城樓,見到這場景也呆住了。高高的城頭上,兩個人對面而立,以極為親昵的姿勢彼此支撐著身體,不至於倒下。城下數萬人都屏住了呼吸,寂靜無聲。

「殿下到了!」不知誰叫了聲。

數騎急馳而來,眨眼間飛奔至城下,乍望見城樓上這情景,當先那人立即勒馬,愣在那裡。

墨鳳朱袍,正是南王。

他很快就回過神,厲聲喝道:「還不快去救人!」

至於救的對象是誰,只有身邊的親信們才清楚,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聽到一個極其寒冷的聲音自遠處傳來,字字清晰無比,聽在每個人耳朵里,讓每個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下。

「你做什麼」

.

淺藍色長袍在空中展開,猶如飛升的仙者,眨眼間他就出現在城頭,黑眸中怒意翻湧,臉上神色冷得可怕。

不待烏將軍眾人反應,面前相擁的二人猛地分開,無形的力量將焰皇擊得飛出,墜落城下,變作一具真正的死屍。

他伸手握住飛霜劍柄。

刺入她腹中的飛霜劍生生被摧毀,化作無形之氣消失。

血被止住,洶湧的真氣不斷注入女人的體內,想要強行挽留那流逝的生命,卻依舊是徒勞。

「騙我,」他狠狠地扣住她的下巴,「你敢騙我?」

她用身體騙他信任,令他放鬆警惕飲下了那杯酒,她早有預謀,選在楓陵,讓使者們以為他在閉關。他醒來後立即去雪洞查看,所見只有空空的玉盆,果實不見,她全都記起來了。

藍袍被血染紅大片,沾上無數塵土,他狼狽地抱著她搖晃:「你吃了了因果是不是?是不是?你敢!」

「西聆鳳歧?」雁初氣息微弱,痴痴地仰望著他,「你怎麼來了,真不想死在你懷裡。」

「你!」怒意無從發泄,他盡量保持冷靜,握著她的手,「因為孩子?當年我是誤會錯手傷了你,但我並未棄你不顧,四處尋葯救你……」

她喃喃地道:「是啊,扶簾婉玉害我的孩子,我要報仇,你不讓,你罵我狠毒……」

「她已經死了,永遠都不會再害你了,」察覺她的抗拒,他強行將更多的真氣灌入,「這次是因為你身體太虛弱,若留下孩子,必有性命之虞,所以我才讓你服藥,並不是她說的那樣,只要你活著,我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你聽話。」

面對溫柔的誘惑,雁初閉上眼睛搖頭:「我不信,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西聆鳳歧,今日這所有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整個五靈界都是你的一盤棋!」

他怔住了。

「你的局布得太大,棋下得太久了,」雁初睜開眼,眼眶裡已滿是淚水,「你創永恆之間,不是為修行,也不是為長生,永遠的西聆天下,這才是你修的永恆之道。」

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世上哪有永恆的朝代?誰又能永遠享有天下?

「你開創一統五靈界的局面,不甘讓它在自己身後消失,於是你想到了道門。」

年紀輕輕就一統五靈界的尊皇,比誰都希望將親手開創的局面延續下去,惟有道門才擁有恆久的生命,因此他決定修永恆之道,從而有了尊皇棄國入道門的歷史,有了永恆之間。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再風光的皇者也不可能永遠保住手中江山,而一個隱退的皇者,誰會再留意他針對他呢?當今五靈界,你就是那個從幕前轉到幕後的尊皇,費心布下了這個巨大的棋局,五靈界就是這個棋盤,每個國、每個人都是你的棋子,被玩弄於股掌之間,你表面不插手外事,只在背地裡控制局勢,控制它們的生死存亡。」

所以民間有傳言,五靈界戰亂不斷,卻從未有哪一國真正徹底消失,只因為他不允許。

「你讓蕭炎重歸宿命,是控制焰國需要,確保焰國對皇印的信仰,你故意將那株紫芝移到風火澤中心,然後故意為救我中火毒,為的是取走蕭炎身上那條多餘的邪火靈;是你為南王登上寶座鋪路,因為在你眼裡他才是一個更合適的管理者;地國之變,藍泥變色,是你教地師做了手腳,助相王上位;牧風國將軍府被查抄,那是你對他們挑釁的報復;冰國扶簾族之事也與你有關吧?」

憑著他的真氣支撐,雁初費力地抬手指著他:「你修的從來不是道,只是永恆,無論局勢如何變化,都在你的控制之內,任憑天下分分合合,永遠都是西聆天下,這,才是永恆的真正含義!」

多年前,西聆族滅,點燃他的復仇之火;多年後,一統天下,喚醒了他的野心。

西聆君緊抿薄唇,半晌,他低低地笑了:「阿落是最聰明的,被你發現了呢,不過這些與我們的事無關,我的野心不影響我喜歡你,我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你要是不喜歡,今後我再不插手這些好不好?你相信我。」

「西聆鳳歧,你還要騙我!」眼圈泛紅,兩行淚水滾落,雁初虛弱地垂下手,「你當初要我離開越家,不止是因為永恆之間的門規吧?那時南王根基尚且不穩,你要先助文朱重霄即位,遲早會對越家下手!你知道他們要贏得爭地之戰惟有藉助越軍,料到蕭齊會動求親的念頭,你就助秦川琉羽接近他,他心系秦川琉羽,對我無情,自然更能狠下心除去越家,越家是被你害的,所有人都是被你害的!西聆鳳歧,你到底想騙我到幾時?」

「你想多了,」西聆君柔聲哄她,「我助秦川琉羽是因為在意你,不想看你嫁給蕭齊。」

「不是!你只是為了自己的驕傲,西聆尊皇曾經的女人怎能……怎能讓別的男人碰?」

「你誤會我了,你墜入冰流,我七日不眠耗費功力才救回你……」

「那是因為你還要利用我策反越軍,助南王登基。」

「你怎麼想都無妨,」西聆君勉力維持她的性命,口裡依舊噙著笑,「聽話,運功跟我的真氣走,讓我替你續脈,等你好過來,我會跟你慢慢解釋,我對你說的全是真話。」

「真話嗎……」雁初搖頭,「假的,假的……」

「是真的,」他蠱惑地在她耳邊道,「你不是要砍我的楓樹?這兩百年我又種了那麼多,就是等你來砍的,我們像以前一樣住在楓陵,再做……交易,你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想做什麼,我都依著你,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你是高明的弈者,料定我逃……逃不出你的掌握,」氣息不繼,雁初停下來喘息,口中血又湧出來,聲音開始變得斷續,「可是……我……我終於能走出這盤棋了……西聆鳳歧,我真後悔……後悔遇見你,更不該愛上你……如今……如今我可以走出你的棋盤了……我逃出去了!」

報仇吧,可是直到最後才知道,一切都只是一個局,琉羽,蕭齊,焰皇,南王……包括自己,都是那盤中的棋子而已。

親人之死,丈夫背叛,死而復生,原來都是別人的精心設計。

當終於看清那個兇手的真面目,又將如何承受?

「越夕落,你做夢!」察覺結局難以逆轉,西聆君終於暴怒,鐵青的臉再不見半分溫柔,冷笑的眼睛裡有了瘋狂之色,大量真氣湧入她的身體,試圖強行接續已斷的心脈,「你忘了我說的話,你逃不掉的!你給我乖乖地活過來,否則我定要讓你後悔,讓你生不如死!」

在處置越軍一事上,他原本舉棋不定,直到得知她買胭脂丹打掉孩子報復他,他才被徹底激怒,落下了那粒代表生殺的棋子,她親手殺他的骨肉,他便取越家滿門性命來陪葬!

生為復仇的皇者,習慣了掌控別人的命運,將狠絕的報復用在所有激怒他的人身上。

可如今他已經知道,她是受扶簾婉玉所害,他怎麼能將真相告訴她?他怎麼能當著她承認?

懷中人臉色轉紅潤,嬌艷生動,已是迴光返照。

「結束了,我終於報復了所有人,」雁初沒聽見他的警告,或者說不在意,她仰望著頭頂空闊的天空,喃喃道,「報仇,是對的,卻也是錯了,讓欠我者得到該有的下場,可……可是到最後我才發現,一切對我已無太多意義,這短暫的有限的時間,我寧願……寧願和那個人一起遠走高飛,攜游終老,聽他在耳邊再喚一聲師父。」

那個人,是被她親手所殺。

瞞過西聆鳳歧,隱瞞了那枚輪迴之果,轉世的他若能順利服食,下一世就能穿越輪迴之門,出五靈界而托往他方,從此擺脫受控制的命運,這才是他最想要的吧。

失一兩粒棋子,在執棋人眼裡應該不算什麼。

「你的報復很可怕,但是……我不怕了!」眼帘低垂,嘴角浮現一絲笑,解脫般的笑。

「越夕落!」西聆君狠狠地扣著那只手,將纖細的手腕勒出淤痕,彷彿這樣就能將她留下,「你妄想!」

天色陡然暗下來,如同黃昏,半空中隱隱浮現藍光。

藍色光華越來越明亮奪目,最終,一道數丈高的藍色光幕出現在城樓頂,奇麗無比,幻象一般,五靈界從未有人見過。

「那是……輪迴之門!」有修道者想起了那個記載,失魂落魄地叫出聲。

一道白光自她身上飛起,遁入門內!

懷中身體憑空消失,西聆君毫不遲疑地尾隨而去,卻撞進一片光影里,觸手虛無。沒等到他再繼續,那片光幕很快就消失了,帶著那縷孱弱的魂魄,消失得無影無蹤。

怒喝聲里,雙掌猛然拍出!

巨響聲爆發,綿延不絕,整片城牆被恐怖的力量摧毀,轟然倒塌,土石滾落,塵土飛揚,砸死士兵百姓無數,哀呼聲不絕於耳。

烏將軍等早已躍開,見狀驚出身冷汗。

塵土影里,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寬大的衣袍沾著黑的血黃的土,再無半分從容丰姿,狼狽至極。

他邊走邊冷笑:「你以為這樣就逃了?你逃不掉的,你永遠都是西聆夕落,你逃不掉的!」

風吹長發,絲絲灰白,黑眸空洞無焦距。

一場誤會,他狠狠地傷了她,等到他想要挽留,她卻設計逃走了,她竟然逃出去了!

布下這盤無終止的棋局,他是五靈界的勝利者,卻在她面前輸得一敗塗地。

感受到有人靠近,他隨意揮了揮手,寒意凜冽,方圓百丈成冰原,來不及躲避的被掌力傷到,均變作凍僵的屍體。

南王在侍衛保護下避開,制止眾人繼續攻擊,神色複雜:「他似已失明。」

「輪迴之門,不可能攔住我……你逃不掉的!」

試圖挽留,真氣耗損過度,雙眸不復清明,他無視驚駭的眾人,就那麼自言自語著,慢慢地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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