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生極樂塔 九、井下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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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多病夜闖尚興行的房間被困火海,卜承海很快趕來,對方大少那番說辭不置可否,他既然不否認,那就是默認。皇上也聽聞方多病協助卜承海辦案,卻遭遇埋伏,險些送命,頓時大為讚賞,第二日一早就召見方多病。

方多病一夜未睡,一直坐在昨日起火的那行館中,昨日傍晚方則仕聞訊趕來,對他這等冒險之事一頓疾言厲色的教訓,又啰嗦了一晚上見到皇上要如何遵規守紀、如何恭謙和順、如何察言觀色如此等等。偏偏他這兒子坑蒙拐騙殺人放火什麼都會,就是不會遵規守紀,兩人大吵一夜,不歡而散。

李蓮花自皇宮歸來,背著好幾本書,揣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本想給方大少炫耀炫耀他昨夜居然見識到了大內第一高手楊昀春,無奈方多病和方則仕吵架正疾,他在屋頂上聽方大少昨夜的英雄俠義聽到一不小心睡去,醒來之時天已大亮,日上三竿。

醒來的時候正巧看見方多病換了一身衣裳,花團錦簇地被擁上一頂轎子,抬往宮中而去。李蓮花坐起又躺下,陽光映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又過一會,只聽下邊又有動靜,有人搬動著什麼東西,格拉格拉作響。他爬起來一看,卻是趙尺在打包行李,準備要回淮州。

趙尺搬了一個頗大的箱子,那箱子看似十分沉重,李蓮花心中微微一動,揭起一片屋瓦「啪」的一聲擊中那箱子。趙尺正吆喝著兩個夥計幫他抬行李,瓦片飛來,撞正箱角,「砰」的一聲巨響,那箱子仰天翻倒,裡面的東西頓時滾落出來。

趙尺大吃一驚,只見身旁的屋頂探出一個頭來,那人灰衣卓然,趴在屋頂上對他揮了揮手,正是六一法師。

這……這人不是那逃出大牢的重犯嗎?禁衛軍追捕了他一日一夜毫無消息,怎生會躲在屋上?

只見那六一法師指了指他木箱里掉出的東西,露齒一笑,陽光下那口白牙熠熠生輝。駭得趙尺打了個寒噤,七手八腳地把那些東西塞回到木箱里,也顧不得那木箱吃了六一法師瓦片一撞早已毀壞,指揮夥計立刻抬走。

李蓮花眯著眼睛,那從箱子里掉出來的東西是數個布包,有個布包當場散開,裡頭依稀有幾串珠子,一串是紅色的珊瑚珠子,一串是黃金的蓮花蓮蓬。

原來如此。李蓮花懶洋洋地躺在屋頂上,仰天攤開四肢,數日以來,從未有如此愜意。

方多病被他老子逼著換了身花團錦簇的衣裳,被塞進轎里抬進了皇宮。也不知在宮中轉了多少個圈,方多病終於聽到外邊太監尖細的嗓門吆喝了一聲:「下轎。」他精神一振,立刻從轎子里竄了出來,方則仕一旁怒目而視,嫌棄他毫無君子風度,方多病卻不在乎,東張西望地四處打量這所謂的皇宮。

下了轎子,進了個院落,又跟著太監轉了不知多少走廊,才進了一個屋子。只見這是間有些年月的屋子,裡頭光線黯淡,雖然木頭的雕刻十分精美,但方多病對木雕全無興趣,自是視而不見。牆上掛著一幅字畫,自也是什麼名人所留,價值連城,偏偏方多病少年時不愛讀書,雖然認得是某副字帖,卻也不知究竟好在何處。正張望得無趣,只聽身側「撲哧」一聲,有人笑了出來,那聲音卻是好聽。

那人道:「你看他這樣子,就像土包子。」

方多病轉過身來,頃刻擺出一幅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模樣,對說話的人行了一禮,微笑道:「不知公主覺得在下如何像土包子?」

此言一出,方則仕氣得七竅生煙,臉色青鐵,面前坐著的人斜舉起衣袖掩住半邊面頰,嫣然一笑:「就你問的這句,分外的像。」方多病卻不生氣,兩人對看兩眼,都笑了起來。

只見那坐在房中的公主一身藕色長裙,髮髻斜挽,插著一支珍珠簪,膚色瑩潤,便如那發上的珍珠一般,眉目婉轉,風華無限。她身後站著兩個年紀甚小的丫鬟,也是美人胚子。

方多病瞧了兩眼便贊道:「美人啊美人。」方則仕氣得全身發抖,怒喝道:「逆子!敢對公主無禮!」那公主卻掩面咯咯嬌笑:「方叔叔,你家公子有趣得很,和我以前見過的都不同呢。」方多病也贊道:「你這公主美貌得很,和我以前所想的都不同。」昭翎公主放下衣袖,露出臉來,那袖下的容顏果然是嬌柔宛轉,我見猶憐,聞言奇道:「你以前所想的是什麼模樣?」方多病一本正經地道:「我以為公主在宮中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多半身高五尺、腰如巨桶、面如磐石……」方則仕大喝一聲:「方多病!」方多病仰天翻了個白眼,便是不理。公主笑得打跌,過會坐得端正起來:「皇上過會就來,在皇上面前,你可不能這麼說話。」她揮了揮衣袖,給自己扇了扇風,「皇上指婚,要我下嫁與你,我本在好奇方叔叔的公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若是死死板板的讀書人,我可不願。」

方多病大喜,指著方則仕:「就如這般死死板板的讀書人萬萬不能嫁,你若是嫁了,那就如我娘一樣,幾十年被這負心人丟在家中,一年也見不得幾次面。」

公主微微收斂了笑容,小心看了方則仕一眼,只見他已氣到臉色發黑,倒也再看不出氣上加氣是什麼模樣,稍微放了點心,背過身來對方多病悄悄一笑,做口型道:「那你娘命苦得很。」方多病連連點頭,便如瞬間得了個知己一般。

方則仕氣則氣矣,卻見兩位少年意氣相投,他本以為方多病頑劣不堪,一旦得罪公主少不得被打斷兩條腿,誰知兩人越說越有趣,倒是一見如故。

未過多時,門外太監揚起聲音尖聲道:「皇上駕到——」

昭翎公主站起身來,屋裡人一起跪了下去:「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方多病還沒打定主意要跪,然而既然儀態萬方的美人兒都跪了,他也馬馬虎虎跪上一跪,不過跪雖然跪,萬歲是萬萬不說的。

進來的是一位明黃衣裳的中年人,這便是當今衡徵皇帝。方多病本以為皇帝老兒在宮中也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閑著沒事還抱抱美人,多半既老且胖還縱慾過度,結果進來這人不過四十齣頭,眉目俊朗,居然既不老、也不胖,更不醜。

衡徵進了屋子便請平身,幾人站了起來,方則仕便又拉他跪下,對衡徵道:「這便是劣子方多病。」

衡徵的神色甚是和氣,微笑問:「愛卿讀書萬卷,卻如何給自己兒子起了個這樣的名字?」

方則仕略有尷尬之色:「劣子出生之時下官並不在家,夫人說他自幼身體瘦弱,怕難以養活,故而起了個多病的小名,之後……也就未起正名。」

衡徵哈哈大笑:「愛卿忠君愛國,卻把妻子兒女看得太淡了些,這可不好。」方則仕連連稱是,方多病在心裡一頓亂罵,臉上卻依然恭謙溫順。

衡徵和方則仕說了幾句,便讓方多病平身。方多病站了起來,只覺這皇帝老兒不但不老,甚至比他還高了點,年輕之時多半還是個美男子,心裡不免悻悻。身為皇帝,已享盡榮華富貴,坐擁江山美人,居然還是個美男子,豈非讓普天之下當不成皇帝的男人都去上吊?

衡徵自然不知方多病心裡許多曲折,見他也眉清目秀,心裡甚是喜愛:「朕早聽說方愛卿有一犬子,武功高強,英雄俠義,少時有神童之譽,現有俠客之名,十分了得。」

方多病對自吹自擂從來不遺餘力,聽衡徵這麼說,難得有些臉紅,不知該說什麼好。要說自己少時其實並非神童,自己確實早早考了童生,要說自己其實並不怎麼英雄俠義,又似乎自己當真做了不少英雄俠義的事,雖然那些事倒也不全是自己一個人做的……

「我這個女兒……」衡徵一手拉起昭翎公主,公主嫣然而笑,容色傾城,只聽衡徵道,「是朕御賜天龍楊昀春的親妹子,楊愛卿武功絕倫,在大內數一數二,不知你與他相比又是如何?」

方多病差點嗆了口氣,瞪大眼睛看著衡徵,楊昀春那是得了軒轅簫數十年的功力方才如此「少年英雄」,他又不是自娘胎里就帶出武功來,如何能與楊昀春相比?正要認輸,又聽衡徵說:「若是你勝過了楊愛卿,我這公主就嫁你為妻,你說如何?」

方多病那認輸的話說到嘴邊又噎住,只見公主正對他微笑,彷彿十分看好他,一時間認輸的話竟說不出來,心裡叫苦連天,這當駙馬的活兒也忒辛苦,原來還不是白當的,皇上還要擺一攤比武招親,方才肯將公主嫁他。

方則仕站在一旁,他雖然和兒子不親,卻也知方多病比之楊昀春遠為不如,正要婉拒,卻聽公主道:「皇上,那英雄俠義豈是以武功高低來分的?我哥武功雖高,怎比得上方公子昨夜為了緝拿兇徒被困火海來得英雄俠義?」

此言一出,衡徵一怔,方多病一呆。衡徵哈哈大笑:「朕本還想,將你嫁與一個沒有功名的小子,你多半不願,如今看來是朕多慮了。」方多病臉上發燒,心裡卻是苦笑——昨夜被點了把油燈就大叫救命,似乎與那「英雄俠義」也不大沾得上邊……

「既然昭翎如此說法,比武之事再也休提。」衡徵微笑問道,「你既然與卜承海一起緝拿殺害那李菲、尚興行的兇犯,不知可有進展?那兇徒究竟是何人?」

方多病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說起,若是旁人問了,他自然是半點不知,這卻是衡徵問了,他方才還在公主口中英雄俠義,總不能英雄俠義得一無所知吧?正在水深火熱之際,耳邊卻突的有極細的聲音悄悄道:「你說……你已知道兇徒是誰。」

方多病差點整個跳了起來,這聲音如此耳熟,不是李蓮花是誰?他當昨夜這死蓮花夜闖皇宮一夜未歸,一定是讓卜承海抓了回去,卻不想死蓮花卻居然跟進了皇宮,現在多半是伏在屋頂上對他傳音入密,果然是膽大包天,不知死活。

方則仕心中暗道不妙,早知皇上要考李菲一案,就該叫方多病天天跟在卜承海身邊才是,如今再做功課已來不及,看來公主不娶也罷,只盼方多病莫要惹怒衡徵,招來殺身之禍才是。

「呃……皇上,那兇徒便是劉可和。」方多病卻道,「工部監造,劉可和劉大人。」

「什麼?」衡徵臉色驟變,沉聲道,「此話可有憑據?」方則仕大吃一驚,方多病不知道兇徒是誰也就罷了,他居然還信口開河,誣賴到劉大人身上……這……這在皇上面前信口開河,這欺君之罪可是要株連九族的!剎那間他臉色慘白,渾身冷汗淋淋而下。

公主卻很是好奇,一雙明亮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著方多病,問道:「劉大人?」

方多病點了點頭,似模似樣地道:「當然是劉大人,魯大人發瘋的時候,他在景德殿,李大人死的那日,他和李大人同住,尚大人死的時候,他就在尚大人身邊。」

衡徵眉頭深鎖:「但魯方發瘋那日,景德殿中尚有許多旁人……」

方多病乾脆地道:「景德殿中了解魯大人之人寥寥無幾,不過李大人、尚大人、趙大人三人,既然李大人、尚大人先後已經死了,自然不是兇手。」

衡徵點了點頭:「以你這麼說,兇徒卻為何不是趙尺,卻是劉可和?」

「趙大人沒有死,是因為他當真什麼也不知道。」方多病道,「或者說,他知道的不太多。皇上可知,今日早晨,趙大人帶著一箱稀世罕見的珠寶打算回淮洲去了,而那殺人的兇徒卻不在乎珠寶。」

衡徵奇道:「珠寶?趙尺何來許多珠寶?」

方多病豎起一根手指,學著李蓮花那模樣神神秘秘地「噓」了一聲:「皇上,李大人、尚大人以及王公公被害之事,說來複雜。」衡徵知他心意,微微頷首,向方則仕與昭翎公主各看了一眼,兩人何等精乖,紛紛託辭退下,只留下方多病與衡徵獨處。

衡徵在屋裡負手踱了幾步,轉過身來:「你說兇手是劉可和?他與魯方几人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人?」

方多病道:「此事說來話長,皇上可知,在不久之前,江湖之中有一個叫清涼雨的年輕人,不惜身冒奇險也要得到一柄寶劍,呃……這年輕人為了那柄叫做『少師』的寶劍,花費了許多心思,甚至最後送了性命。」

衡徵皺起眉頭:「那是江湖中事,朕聽說江湖有江湖規矩,死了人也不能都要向朕喊冤吧?」

方多病乾咳一聲:「江湖自然有江湖規矩……不過……我……」他在李蓮花威逼利誘之下,被逼出一個「我」字,滿頭大汗,「我卻以為,少師劍雖然是名劍,卻並非神兵利器,清涼雨是為了什麼想要盜取這柄劍?」他著重語氣,一字一字地道,「直至我見到了『御賜天龍』楊昀春楊大人的那柄劍,我才明白清涼雨為何要盜取少師劍。」

他說得鄭重,衡徵雖然並未聽懂,卻脫口而出問道:「為什麼?」

「為了楊大人的『誓首』。」方多病緩緩地道,「『少師劍』與『誓首劍』同出一爐,都以剛猛無鋒出名。『揮少年之師而出,誓取敵首而回』——世上只有『少師』能抗『誓首』一擊。」

衡徵雖然也不是很懂,但對這長劍之事卻很感興趣:「如此說來,那年輕人是為了與楊愛卿一戰了?」方多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個……清涼雨已經死了,他說他取『少師』是為了救一個人,他已經死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救誰,但是楊大人既然身在宮中,清涼雨所要救的人,顯然也在宮中,否則他不必盜取少師劍,意欲與誓首劍一決高下。」衡徵顯然詫異:「救人?」這皇帝老兒顯然絲毫不覺他這皇宮之中有誰需要被救。方多病嘆了口氣:「清涼雨死了,有人在他身上放了張紙條。」他從懷裡摸出一疊紙條,打開其中一張,「便是這張。」

衡徵看過那張寫著「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擇其一也」的紙條,顯然也是不知所云,皺眉道:「這是何物?」

方多病將手裡的一疊紙條一一攤開,指著其中浸透血跡的一張:「這是李大人身死之後,在他血泊之中發現的。」他又指著另一張染了半邊血跡的紙條,「這是尚大人身死之時,在他轎子里發現的。」

衡徵看著那血淋淋的東西,毛骨悚然,忍不住退了一步:「這……這兇徒莫非是同一個人?」

方多病點頭:「這當然是同一個人,這兇手用的是百年前絕種的金絲彩箋,這些紙來自皇宮,是貢紙。」

衡徵顫聲道:「金絲彩箋?宮中?」

方多病又點頭:「所以我說這件事說來話長、十分複雜,這些紙的確是從宮中流傳出去的。皇上請看……」他打開第二張紙,第二張紙上寫著「九重」兩個大字,第三張紙上寫著「百色木」三字,「第一張紙條上的話,是在指點人如何將白紙折成一個方塊。」

衡徵莫名其妙:「方塊?」

方多病頷首:「不錯,方塊。」他指著第二張紙,「九重,最簡單的說法,就是九重天,也就是九層的意思。」

衡徵在屋裡又踱了兩步:「第三張呢?」

方多病道:「百色木,是一種木材。」

衡徵臉色微變:「木材?」

方多病輕咳一聲:「很輕的一種木材。」他慢慢打開染血的第四張紙條,那紙上的血跡雖已乾涸,卻依然觸目驚心,「而第四張紙條上只有一個點,中心點。」

衡徵忍不住又多看了那些紙條幾眼:「然後?又如何?」

方多病道:「皇上難道還想不到?這些紙上畫著線條寫著材料,這是一些建造什麼東西的設想,或者是圖紙。」

衡徵緊緊皺眉:「這個……」

方多病道:「這些圖紙都是從內務府一本題名叫做『極樂塔』的小冊子上拆下來的,皇上若是不信,可以請大理寺仵作或者是翰林院學子去看那本小冊子,小冊子里的金絲彩箋與這幾張紙條一模一樣。」

衡徵臉色陰晴不定:「你是說,這殺害朝廷命官的兇徒,他居然能潛入內務府,盜取一本叫做『極樂塔』的小冊子!」方多病坦然道:「是!」衡徵臉色陰沉了半日:「那殺人的兇徒,居然也是沖著極樂塔而來的。」方多病點頭:「我想內務府的那本小冊子,是當年殘留的建造極樂塔的圖紙和構想,兇手從中間取了幾頁出來,一則不想讓人查出極樂塔究竟在何處,二則用以做殺人的留言。」衡徵在屋裡大步走來走去:「你說兇徒是劉可和,可有什麼證據?他為何要盜取內務府一本手記冊子,用以做殺人的留言?」

方多病目光閃動,定定地看著衡徵。衡徵心煩意亂,見他如此,反而詫異起來:「朕在問你話,為何不回答?」

「皇上。」方多病放低了聲音,「接下來我要說的……是事關皇上自己的一件絕大的隱秘。」

衡徵奇道:「關於朕的絕大隱秘?」

「皇上……有人殺了李大人、尚大人,嚇瘋了魯大人,在他們身邊留下極樂塔的圖紙,自然不是兒戲。」方多病嘆了口氣,「看在皇上英明神武的份上,我就直說了。」他輕咳了幾聲,「他們會被殺,是因為他們知道了極樂塔的秘密。」

「極樂塔的秘密?」衡徵張口結舌,不及追究方多病失禮,「他們對朕說,不知道極樂塔之事,也不記得當年摔下的水井究竟在何處,這世上難道真的有人知曉極樂塔之謎?」

「有。」方多病肯定地道,「不止一個人知道極樂塔之謎的真相。皇上……」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方才真心實意地道,「有人在掩蓋極樂塔的真相。」

「極樂塔已是百年前的事了。」衡徵道,「有什麼真相能如此重要?」

方多病微笑了:「皇上,是你想知道那其中的真相,你召見了魯方几人,導致了不可挽回的後果……在皇上心中,難道對極樂塔之事沒有任何懷疑?百年前神秘失蹤的極樂塔,不得興修土木的祖訓,這一切看起來都如此神秘,顯而易見包含著隱情。」

衡徵啞然,過了半晌:「朕的確想知道為什麼康賢孝慧皇太后會留下祖訓,說極樂塔以南不得興修土木?此塔分明早已不存在,康賢孝慧皇太后卻留下這樣一條祖訓。」

方多病嘆氣:「皇上,你可知極樂塔在何處么?」衡徵眼睛一亮,走上兩步,「愛卿不但查明了兇徒是誰,甚至幫朕查清了極樂塔所在?真是少年睿智,冠絕天下啊!」

方多病苦笑:「皇上,魯方几人當年沉下的那口井,的確與極樂塔有關,那口井的所在,就是極樂塔的舊址!」

衡徵在屋裡踱得越來越快,顯然心中甚是激動:「那口井……那口井卻在何處?」

方多病道:「那口井在長生宮外,一處樹林之中。」

衡徵一怔,抬起頭來:「長生宮?」

方多病站在當地一動不動,臉色微略有些蒼白:「不錯,在長生宮外的樹林之中。」

衡徵的臉色有些微妙的變化:「那是康賢孝慧皇太后做貴妃時的住所……」

方多病長長吸了一口氣:「不錯!極樂塔就在長生宮外,佛經有云,極樂世界『極樂國土,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為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長生宮外那樹林共有七層,正是『七重行樹』,柳葉池就在左近,那裡地下有暗泉水道,儲有地熱,正是『七寶池』與『八功德水』。」

「如果那裡確實是極樂塔之所在,為何現在卻是一口井?」衡徵厲聲道,「那是康賢孝慧皇太后做貴妃之時的居所,你不要信口雌黃,若是你一句有假,方愛卿也難逃欺君之罪!」

方多病摸了摸鼻子,暗忖我說的是雌黃還是雄黃,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耳邊李蓮花仍輕聲在說,他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那口井的所在,就是極樂塔的舊址。」

「既然你口口聲聲那口井就是極樂塔的舊址,那極樂塔當年又是如何不見的?」衡徵怒色未消,「它是如何變成一口井的?」

方多病卻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點笑意:「這個……」

方多病從桌上另外取了幾張紙條,將它們裁成與那些染血的紙條差不多大小,然後一一折成方塊,之後方多病將那些方塊疊了起來:「這便是極樂塔。」他補充道,「當然當年的極樂塔乃是八角之塔,不是我這方形的,這些紙條上都有痕迹,要將方塊的四角整齊切去或折下,這方塊就會變成一個八角,但也就將就了。」

衡徵眉頭大皺:「這用來做什麼?」

「這就是極樂塔,當年極樂塔共有九層,層層相疊,一層比一層小。」方多病道,「由於它是個用於放置骨灰的墓塔,所以修建得不是很大。皇上你看這些層疊的方塊……」他以指甲在第一個方塊上面淺淺地畫下屬於第二個方塊的痕迹,「可有發現什麼異常?」

「什麼異常?」衡徵脫口問。

「旁人建佛塔,都是一層比一層略小,而這些圖紙之中,極樂塔上一層比下一層小了很多,甚至完全可以——」方多病小心地將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方塊的底下和頂上的兩層都剪了下來,然後把第四個放進第三個裡頭,再把第三個放進第二個裡頭,「完全可以把它的上一層樓、上上層樓一一吃進肚子里。」

「這……」衡徵張口結舌,「這……這……」

方多病道:「這就是極樂塔會消失的秘密,你看這些紙條上的線條,這有一部分是繩索,極樂塔是以懸掛和鑲嵌的方式修築的。」他一本正經地道,「如果極樂塔的內部完全是空的,並無隔層,只是個高達五丈的巨大空間,那麼一旦支撐二樓、三樓、四樓等等懸掛的力量崩潰,你猜會怎樣?」

衡徵搖了搖頭,方多病將那幾個被剪開的紙圈小心翼翼地按圈放好,用一條細繩將它們綁住吊了起來:「這是極樂塔,如果這根繩子突然斷了……」他放手,那些樓層一圈圈套入第一張紙條疊成的底座上,再不見高聳之態。

衡徵目瞪口呆:「可是……可是極樂塔若是如此消失,也會有第一層樓留下遺址,怎會變成一口井?」

方多病無奈且遺憾地看了衡徵幾眼:「如果極樂塔摔在平地上,第一樓會留下遺址,說不定還是四分五裂,但它並沒有摔在平地上。」

「不是平地?」衡徵沉吟,摸著三縷長須,「不是平地?」

「恕我直言,當年太祖皇帝要修建極樂塔,懷念忠烈是其次,主要的是他與兩位貴妃、一位皇后相處多年,膝下始終無子。太祖皇帝是想以忠烈之名大興土木在宮中風水最差之處修建一尊風水塔吧?」

方多病一字不差地轉述李蓮花的話,裝得一副精通風水的模樣:「風水塔應修築在地勢低洼的水源之處,這也是太祖皇帝為何選擇在長生宮外修築極樂塔。太祖皇帝想通過修建極樂塔改風水求子,宮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極樂塔修築了大半年,兩位貴妃和皇后都依然沒有動靜。」他緩緩地道,「不論太祖皇帝在塔中侍奉了多少真金白銀、奇珍異寶,太祖皇帝都沒有子嗣。但就在這時,慧貴妃突然懷孕了。」他看了衡徵一眼,「這是天大的喜訊,慧貴妃自此踏上皇后、太后之路,光宗耀祖,意氣風發,而她的那位皇子便是先皇。」

衡徵點了點頭:「不錯。這又如何?」

方多病道:「慧貴妃是在極樂塔快要修好的時候懷孕的,她之前一直沒有孩子,有了孩子之後,極樂塔與其中供奉的絕世奇珍一起消失,然後慧貴妃變成了康賢孝慧皇太后,留下極樂塔以南不得興修土木的祖訓。皇上是聰明人,難道當真不懂這其中的玄機?」

衡徵臉色慘白:「你……你……」

方多病嘆了口氣:「皇上,極樂塔修築於水澤之上,有人在它底下挖了一個大坑,它與柳葉池相近,地下充滿泉水,所以那坑裡充滿了水。有誰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砍斷維繫極樂塔平衡的繩索,極樂塔因自重墜落,一個套迭一個,倒沉入塔底的坑道之中——這就是極樂塔消失之謎的真相。」他提起手裡紙折的方塊,讓它一個一個往下掉,「你看……當一樓沉下去的時候,二樓能比它沉得更深些,因為三樓比二樓更小,三樓能沉得比二樓更深……如此整個極樂塔就倒掛在水中,它就從一座塔變成了一口井。」

「以你所說,那是在主持修築極樂塔之時,那造塔之人就已經處心積慮地如此預謀,要毀去極樂塔。」衡徵道,「但有誰敢?有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與太祖皇帝做對!」

「皇上……極樂塔中藏有絕無僅有的珍寶。」方多病無奈地看著衡徵,「不是一件兩件,是一堆兩堆,難以計算的珍寶,只要拿出任何一件,都足夠人活一輩子了。有多少人想要塔中的珍寶而不可得?」他一字一字地道,「無論誰拿走其中一件都會被官府追殺,列為巨盜,所以不能只拿走一件,要拿就全都拿,假造極樂塔消失的假象,讓藏滿珍寶的塔連同珍寶一起消失,如此就不會有人再追問那些珍寶哪裡去了?大家只會討論極樂塔為什麼消失了?是不是建造得太符合如來佛祖的心意,極樂塔已經被如來召喚上了西天等等等等。」

「你說的莫非是當年極樂塔的監造,劉秋明?」衡徵沉聲道,「但劉秋明一生勤儉,他與極樂塔一同消失,之後再也未曾出現過,塔中寶物也不曾現世。」

方多病一笑:「單單是劉秋明一個人,他也真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想要盜取所有的珍寶,此事必然有人與他合謀,並且這個人許諾他許多好處,甚至允諾能保障他的安全。」

「誰?」衡徵脫口而出。

「慧貴妃。」方多病一字一字地道,「皇上,你可知道,在長生宮那口井下,共有兩具屍骨,地下尚有一個密室,密室之中有個暗道,與長生宮相通!若不是當初修建極樂塔的監造同意,甚至親自設計,那地下怎會天然生出密室和暗道出來?密室里有床,床上有一具屍骨。」他補充了一句:「男人的屍骨。」

衡徵毛骨悚然,連退三步:「你說什麼?」

「我說慧貴妃與劉秋明合謀,她默許劉秋明在修建極樂塔之事上作假,在皇上面前為他掩護,配合他盜走珍寶,劉秋明幫她在地下修建一個密室,然後送來一個男人……」方多病緩緩地道:「能讓女人生孩子的男人。」

「你說什麼?」衡徵當場失聲驚叫起來,「你說什麼?你說康賢孝慧皇太后與……與他人私通……方才……方才……」

方多病道:「不錯。宮中正史記載太祖皇帝一生有過不少女人,從無一人懷孕,除了先皇之外,他再無子女,太祖皇帝很可能並不能生育。那慧貴妃是如何懷孕的?」他看了衡徵一眼,「慧貴妃住在深宮,見不到半個男人,除了劉秋明在長生宮外不遠之處修建極樂塔外,她再無機會。劉秋明既然要修築極樂塔,自然要引入工匠或材料,如他能將慧貴妃的什麼青梅竹馬、或是私定終身的男人藉機帶入,或者是使用什麼別的方法運了進來,藏在地底密室之中,慧貴妃的懷孕便合情合理。」

衡徵已快要暈厥,方多病居然說先皇與他都並非太祖皇帝親生,而是一個根本不知道是誰的野男人的血脈!這讓他如何能忍?

「你……你這……」他半晌想不出一個什麼詞語來形容這大逆不道的少年,一句話堵在喉中,咯咯作響。

「而後慧貴妃懷孕,聖眷大隆,她便將密室中的男人滅口,沉屍地下,又將長生宮通向密室的密道封死——這就是極樂塔以南不得興修土木的理由——她做了孽,生怕被後人發現,但她卻不知後世史書以春秋筆法略去修築極樂塔之事,甚至無人知曉極樂塔的地點,導致這條祖訓分外惹人疑竇。」

方多病嘆氣:「在極樂塔地下的密室中,藏有一個男人的屍骨——這就是極樂塔最大的秘密,關鍵既不在珍寶,也不在屍骨,而在於他是個男人。在皇上面見趙大人和尚大人之後,尚大人為何依然遭到殺害?尚大人居住的房屋為何會起火?是因為他藏有一件來自極樂塔地下那密室的深衣。魯大人和李大人手裡的輕容不分男女,但尚大人手裡的深衣卻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你……你……」衡徵的情緒仍很激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方多病看著他安慰道:「皇上,不論先皇和你究竟是誰的血脈,先皇是個明君,皇上你也依舊是個明君。那殺害李大人、尚大人的兇手不也正是為了隱瞞真相,保護皇上,故而才出手殺人的么?」

「隱瞞真相?保護朕?」衡徵腦中此時一片混亂,「你在說什麼?你……你是不是瘋了?」

「殺害李大人和尚大人的兇手是為了保護皇上。」方多病看著衡徵,「他曾在魯大人屋外用繩索吊起一件輕容,留下極樂塔的一張圖紙,用意是警告知曉此事的人務必保守秘密,否則——就是死。而魯方魯大人是他志在必得、必殺無疑的人,他意外嚇瘋魯方,就去找李菲李大人試探,我想李大人非但不受威脅,只怕還激怒了兇手,所以他將李菲割喉,倒吊在樹林之中,往他身上套了一件輕容。隔了一日,皇上召見尚興行尚大人,尚大人雖然什麼也沒說,但是兇手卻知道他藏有一件男子的深衣,為防尚興行將那件衣服的來歷說出去,也為防有人查到那件衣服上,他又放火燒了尚興行的遺物,甚至差點把我燒死……」

方多病換了口氣:「兇手知道那些衣裳與極樂塔底下的屍骨有關,知道尚興行手裡那件深衣一旦泄露出去,說不準就會有人知道慧貴妃的寢宮之側曾經藏著一個男人。但那些衣服卻是如何落在魯方几人手中的?」他看著衡徵,「首先,王桂蘭將他們丟進了極樂塔垮塌之後形成的那口水井中,然後魯方沉了下去,他發現了密室。之後——若是按照趙尺的說辭,其餘三人什麼也不知道,只以為魯方死了,卻不料他第二日又活生生地出現——這不合情理,以常理而言,至少也會詢問魯方去了何處,而魯方當年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我以為他並無城府能隱瞞如此巨大的隱秘。」

衡徵獃滯地看著方多病,也不知有否在聽。方多病又道:「我猜魯方將井下的秘密和珍寶告訴了其他三人,之後李菲和尚興行同他一起下井,出於某種原因他們帶回了那死人的衣服——例如三人各解下屍骨身上的一件衣裳包裹住密室里的部分珍寶,將它們帶了出來。而趙尺卻計高一籌,他不會水,故而沒有下水,而是威脅魯方要將此事告訴王公公,從中敲詐了大量珍寶——趙尺現在正要離開京城,皇上若派人去攔,或許還可以從他的木箱里找到當年極樂塔中的部分珍藏。趙尺不是兇手,他握有魯方几人的把柄,又已屢次敲詐得手,要說加害——也該是魯方几人將他害死,而非他害死魯方三人,更無必要在武天門冒險殺死尚興行,更何況趙尺不會武功,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

「朕……朕只想知道,為何兇手是劉可和?」衡徵的聲音分外乾澀,臉色也變得慘白。

「皇上,要知道在魯方几人下井之後,那具屍骨上就沒了衣服,而兇手卻知道尚興行暗藏的那件衣服就是極樂塔屍骨所穿的,非將它焚毀不可——這說明什麼?」方多病嘆了口氣,「這說明兇手早在魯方之前就已經到過密室,他認得衣服,知道那件衣裳是關鍵之物。」

衡徵臉上再無一絲血色:「在魯方之前就有人到過密室……」

「不錯,在魯方之前就有人到過密室,卻不曾拿走任何東西。那井底密室之中所藏的極品,被魯方暗藏在泥箱之中,他後來卻未能拿走,他為何後來未能拿走?」

方多病十分嚴肅地道:「那說明魯方几人之後再也沒有機會接近極樂塔,那是為什麼?因為在魯方沉而不死的消息傳開之後,王桂蘭已經著手在追查水井之謎。」他一字一字地道,「王桂蘭王公公在宮中日久,他在世之時侍奉過先皇,甚至見過慧太后本人,他要追查這百年秘史比之任何人都容易得多。他想必派遣人手探查水井,也發現了密室,見到了屍骨,也即刻知曉那是怎麼一回事,為保密起見,他借口宮中清除冗兵,將這四人除了軍籍,遠遠發配。王桂蘭既然知道了真相,那麼魯方又怎會有機會再摸到水井?所以……」

「朕只是問你,為何兇手是劉可和!」衡徵提高了聲音,「你當朕的話是耳邊風……」

「皇上,極樂塔消失之後,劉秋明亦消失不見,那井下有兩具屍骨,其中一具在密室床上,另外一具沉在井底——」方多病也提高聲音,「那另外一具的身上掛有銅龜,銅龜背面寫著劉秋明的名字!」

衡徵臉上變色:「那銅龜呢?銅龜在何處?」方多病一呆,那銅龜……那銅龜生得什麼模樣他都不知道,何況在哪裡……

正在瞪眼之際,只見一物當空墜下,方多病反應敏捷一把抓住,衡徵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東西憑空出現,指著那東西:「那那那那……那是……」方多病將那東西往前一遞,一本正經地道,「皇上,這就是銅龜。」

衡徵腦中一片混亂:「不不不,朕……朕是說這銅龜怎會……怎會突然在此……」

方多病正色道:「皇上聖明,自然有神明相佑,以至心想事成,皇上呼喚銅龜,銅龜自現,正所謂天命所歸,祥瑞現世之兆。」

衡徵張口結舌,連退兩步,半身靠在木桌之上:「啊……啊?」方多病翻起銅龜,銅龜肚上果然隱約可見「劉秋明」三字,衡徵認得那銅龜,那確是百官所佩,絕非仿造,當下臉如死灰。

「極樂塔如期垮塌,化為水井,身為監造劉秋明必然要被太祖皇帝治罪,所以他必須在當夜就取寶逃走。」方多病將銅龜放在衡徵身邊,「他將珍寶轉移藏匿在密室之中,結果珍寶尚在,劉秋明卻失蹤了,說明什麼?」他一字一字地道,「說明——他已與井下那人同葬。」

「胡……胡說!」衡徵怒喝,方多病這是赤裸裸地指責慧太后毒手殺人,非但說她謀害那莫須有的男人,還說她謀害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膽子,當著朕的面辱及慧太后……」

「劉秋明的銅龜在此,他的屍身尚在井底。」方多病冷冷地道,「皇上不是要問我,為何兇手是劉可和?當年井下之事,劉秋明知道,慧太后知道,既然劉秋明都死了,縱然當年尚有其他知情之人,想必也早已化為塵土,那是誰能在魯方之前潛入井中,看到那死人骨頭?慧太后有兒子登基為帝,有孫子是當今皇上,那劉秋明呢?」

方多病陰森森地道:「劉秋明的兒子當然姓劉,叫劉文非,劉秋明的孫子也姓劉,劉家監造自古有名,當今工部監造劉可和便是。」

「劉秋明與極樂塔一起失蹤不見,劉家自然著急,劉家想必對此事追查甚久,以劉可和對建造之精熟,出入宮廷之便,與同僚之交,都能助他拿到劉秋明當年設計極樂塔的那本手記。」方多病道,「拿到手記之後,他一看便知極樂塔是如何憑空消失,所以他拆下那些可能泄露機關的圖紙,然後尋到地頭,潛入水井,發現了井下的隱秘。劉秋明就沉在井底,井底尚有一具男屍,事已至此,他非但不能為祖父報仇,收斂屍骨,還必須小心謹慎地隱瞞真相,因為一旦事情暴露,勢必引起軒然大波,朝廷動蕩不說,劉秋明犯下如此大罪,劉家豈能倖免?」

「然後就發生了王桂蘭將魯方几人沉入水井之事,當時魯方几人年幼無知,雖然見得屍骨,卻只貪圖珍寶,王桂蘭將幾人開除軍籍,逐出京城,魯方未能再度下井,劉秋明也就未再動作。不料十八年後,皇上將那幾人招了回來。」

方多病看了衡徵一眼,嘆了口氣:「皇上要查極樂塔之謎,劉可和豈能不心急如焚?不知讓劉可和與魯方几人一起居住景德殿,究竟是皇上自己的主意,還是劉大人的主意?」

衡徵的臉色已漸漸緩和回來,初聞的震驚過後,各種雜思紛至沓來:「那是劉可和請旨,說那四人或許別有隱秘,要朕下旨讓他們一起居住景德殿,他與王公公可從中觀察。」

「不錯。」方多病見他已經緩了過來,也不禁佩服這皇帝老兒果然有過人之處,「他是想從中觀察魯方几人十八年後,是否有人察覺了真相。」

「結果——便是他動手嚇瘋魯方,殺死李菲、尚興行?」衡徵此時說話充滿疲憊,「可有證據?」

空中一本書卷突然掉落,方多病這次已經鎮定自若,伸手接住,施施然翻開其中一頁:「這是本朝史書《列傳第四十五》,記載劉秋明生平,其中記載劉秋明嚴於教子,他的兒子叫做劉文非,《列傳第六十九》,記載劉文非生平,也記載劉文非嚴於教子,他的兒子叫做劉可和。」

衡徵在第一次震驚過後,也已經麻木,那本書卷中還夾帶一張白紙,方多病取出白紙擺放在那些染血的紙條之旁:「這是自那本《極樂塔》手記中拆下的白紙,皇上請看,紙質與這些紙條一模一樣。劉可和與魯方四人同住景德殿——」方多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住進景德殿的第一個晚上,有人在庭院的花園裡懸掛了魯方的輕容,又在輕容的衣袖上插入了一支玉簪,放下一張極樂塔的圖紙——是誰能知曉魯方帶著那件輕容,是誰又知道那支玉簪本來插在何處?趙尺不知道,因為趙尺不會水,他沒有見過井下的屍骨,不知道那支玉簪原本插在何處,更不可能有極樂塔的圖紙。」

「即使劉可和是劉秋明的孫子,即使劉可和能夠取得劉秋明的手記,那也不能說明他就是殺人兇手!」衡徵厲聲道,「你可知你剛才所說的句句大逆不道,任何一個字朕都可以讓你人頭落地!」

「只有住在景德殿中的人才能盜取魯方的衣服,同樣也只有住在景德殿中的人才能知道當夜『六一法師』要做法,李菲幾人被王公公安排住在他處。而當夜李菲是如何到了那處樹林之中的?他是何時離開別館?為何趙尺幾人竟不知情?誰能輕易找到李菲將他帶走?宮牆外巡邏的禁衛軍為何竟沒有發現?是誰知道那片樹林夜晚僻靜無人?又是誰為了什麼而將李菲割喉、又將那輕容硬套在他身上?」方多病昂首挺胸,「因為李菲看破了真相。」

「真相?」衡徵變了顏色。

「慧太后生子的真相。」方多病吐出口氣,「十八年後,李菲脫骨換胎,豈是當年可比?劉可和嚇瘋魯方,之後便去試探李菲,只怕李菲非但不識趣而退,反而要挾劉可和,於是劉可和一怒之下將他殺死,倒吊在樹林之中,然後留下第三張紙條,用以恐嚇尚興行。」

「這僅是你一面之辭,並無證據。」衡徵咬定不放,若是認了劉可和是殺人兇手,等同認了劉秋明做過那大逆不道的事,等同認了自己與先皇並非太祖皇帝的血脈,這如何可以?

「簡單地說,是一個能輕易拿到魯方行李中物品的人嚇瘋魯方,也是一個輕易能拿到李菲行李中物品的人殺死李菲,這兩人留下相同的紙條,是同一個人。」李蓮花對方多病傳音入密道,「而殺死尚興行的人,是一個知道他行李物品中藏有一件深衣的人,也是武天門外在尚興行身邊的人,也是嚇瘋魯方和殺死李菲的人。能輕易拿到魯方物品的人有:李菲、趙尺、尚興行、劉可和——他們居住在相近的屋子裡,表面關係融洽,十分熟悉。能輕易拿到李菲物品的人有:趙尺、尚興行、劉可和。能知道尚興行有一件深衣,尚興行遇害時在他身邊的人有:趙尺、劉可和。」方多病依言照念,幸得他記性極好,除了照樣念出之外,還外加斜眉瞪目,指手畫腳,氣勢做足了十分。

衡徵沉默了。

「而趙尺不知道這些衣服的涵義。」方多病慢慢地道,「他也不能將玉簪插入那件輕容的孔隙中,他從未潛入井下密室,直接盜寶的人也不是他,他最多不過分了些贓,並沒有多做什麼,何必要殺人滅口?他根本不會武功,不可能在武天門外殺死尚興行。所以——」

「所以殺人滅口的不是趙尺?」

「兇手是劉可和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方多病一字一字地道,這段話是他自己說的,不是李蓮花傳音入密,「昨晚我去行館探查尚興行的遺物,一直埋伏在屋外等兇手現身來取尚興行的遺物,等了很久沒有人出現,尚興行房裡的燈卻亮了。」

「什麼?」衡徵脫口而出,「你看到了兇手?」

方多病冷冷地道:「不錯,我看到了兇手,但這兇手並沒有從我面前經過,直接就在屋裡出現了——那說明什麼?說明這人原本就在行館內,根本不需要夜闖偷襲就能進到尚興行的房間!那是誰?那會是誰?趙尺那夜去了青樓,不在行館裡,那行館裡的人是誰?」

話說至此,衡徵面如死灰,牙齒咯咯作響,過了好一會兒,他緩緩地道:「劉可和如何……能在武天門外殺死尚興行?我聽說那是妖物所致,尚興行人在轎中,突然間咽喉開裂,血盡而死,並沒有人動手殺他,也沒有任何兵器,沒有任何人看到兇手……」

「兵器就在皇上面前。」方多病露齒一笑,指著那在尚興行轎中發現的紙條:「這就是將尚興行割喉的兇器。劉可和趁自己的轎子與尚興行並列之際,飛紙入轎,將尚興行斷喉而死,於是不留痕迹。」

衡徵目瞪口呆,方多病拈起那張對摺的紙條:「金絲彩箋堅韌異常,百年不壞,皇上若是不信,請御膳房帶一頭豬進來,我可以當場試驗……呃……」他突然抬起頭對著屋頂瞪了一眼,這飛紙殺人的本事他卻不會,若是皇上當真叫進來一頭豬,他要如何是好?

屋頂上李蓮花連忙安慰道:「莫怕莫怕,若是當真有豬,你飛紙不死,我就用暗器殺豬,料想皇上不會武功也看不出來。」

方多病心中大罵死蓮花害人不淺,誆他在皇上面前說了如此一大堆大逆不道的鬼話,過會衡徵一旦回過神發起怒來,方家滿門抄斬之際,他非拖上李蓮花陪葬不可!

「不必了。」衡徵盯著那染血的金絲彩箋看了一陣,嘆了口氣,目中神色更加疲倦,「如此說來,劉可和實是一名高手。」方多病忙道,「自然是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衡徵凝視著桌上一字排開的圖紙:「如果當真是他,他如何嚇瘋魯方?」

方多病抓了抓頭:「這個……這個……」屋頂上李蓮花在他耳邊又說了一大堆鬼話,他猶豫了好一會兒,勉強照說,「這個……皇上,劉可和用一種……那個千年狐精、白虎大王之類的東西嚇瘋了魯方。」

「千年狐精?白虎大王?」衡徵奇道,「那是什麼東西?」

「妖怪。」方多病老實地道。

衡徵目中怒色驟起:「你——」

「皇上稍安勿躁。」方多病又忙道,「我認識一名法術高強的大師,只消皇上今夜月上之時移駕景德殿,那法師便能當場捉拿嚇瘋魯方的千年狐精、白虎大王,讓皇上治罪。」

衡徵啞然看著方多病,看了好一會兒,他緩緩地道:「只消你今日能生擒劉可和,讓他在朕面前親口認罪,朕今夜便移駕景德殿。不過朕醜話說在前頭,今日所談之事,不論真假,若是有半個字泄漏出去,朕要方家滿門抄斬,若今日你生擒不了劉可和,朕便將你凌遲處死,方家株連九族!」

方多病張大嘴巴看著這清俊的皇帝,衡徵很累,自己尋了個椅子坐了下來,緩緩地道:「叫你屋頂上的朋友下來,朕雖然糊塗,還不昏庸,擅闖禁宮的大罪,朕免了。」

方多病的嘴巴張得更大,原來這皇帝老兒倒是客氣了,他只怕也不怎麼糊塗。屋上天窗之處微微一響,一人飄然落地,微笑道:「皇上果然聖明。」

衡徵看了這埋伏在自己頭頂許久的「刺客」一眼,心中本來甚是厭煩,宮中自楊昀春以下無一不是無用之輩,居然能讓這人在自己頭頂埋伏如此之久,看了一眼,他突地一怔,又細看了兩眼。

李蓮花見衡徵皺著眉頭上上下下細看自己,隨著衡徵的目光也將自己統統看了一遍,兩眼茫然看著衡徵,不知這聖明的皇上究竟在看些什麼?

屋中一陣靜默。

「真像。」衡徵突然喃喃地道。

「真像?」李蓮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覷,只聽衡徵緩緩地道,「十三年前,朕在宮中飲酒,見有仙人夜出屋檐,亦飲酒於屋檐之上。當夜月色如鉤,朕宮中有一本罕見的異種曇花足足開了三十三朵,朵朵比碗猶大,雪蕊玉腮,幽香四溢,那仙人以花下酒,坐等三十三朵開盡,攜劍而去。」他嘆了口氣,幽幽地道,「朕印象頗深,提酒而來,興盡而去,即使是朕也不禁心嚮往之……」

「仙人?」方多病古怪地看了李蓮花一眼,這家伙如果是仙人,本公子豈非是仙外之仙?卻聽衡徵又道:「但細看之下,你又不是。」

李蓮花連連點頭,方多病咳嗽一聲:「皇上,這位就是……那位法力高強的大師六一法師,方才法師表演凌空取物,神妙莫測之處皇上已親眼所見,今夜……」

「君無戲言。」衡徵淡淡地道,「今日你生擒劉可和,讓他對朕親口認罪,朕今夜便去看那白虎大王,若你做不到,朕便將你凌遲處死,株連九族,滿門抄斬!」言罷他拂袖而去,等候在門口的太監高呼一聲:「起轎——」

但聽腳步聲響,衡徵已怫然而去。方多病張大嘴巴看著衡徵拂袖而去的方向,半晌道:「死蓮花,你害死我了。」

李蓮花微笑:「要生擒劉可和,有什麼難的?」

方多病瞪眼:「劉可和狡猾得很,我當初進景德殿的時候,竟沒發現他會武功,你確定兇手就是他?萬一這人不會武功,或是武功太高,你就是自打嘴巴,連累得我方家與你一同滿門抄斬。」

李蓮花道:「要生擒劉可和容易得很,待會我就去劉大人府上,闖進門去和他動手,你飛報楊昀春,叫他來抓逃獄的殺人嫌犯,你說楊昀春在,要生擒劉可和,有什麼難的?」

方多病張口結舌,半晌道:「你就直接闖進去動手?」

李蓮花極認真地道:「我是涉嫌殺人的江洋大盜,這江洋大盜愛闖入誰家便闖入誰家,愛與何人動手便與何人動手,何須理由?」

方多病語塞,悻悻然道:「你確定楊昀春一定會來?萬一他不來,老子便打算即刻帶老子的老子逃出京城,舉家遠走高飛了。」

「方公子。」李蓮花溫文爾雅地看著他,「自你不持玉笛以來,似乎將那詩書禮義遺忘了不少,氣質略有不佳,只怕是和尚廟裡的烤兔子吃得太多,有些火氣攻心。」

方多病望天翻了個白眼:「老子——本公子——脫略行跡,早已不著那些皮相,俊逸瀟洒只在根骨,何須詩書禮義。」

李蓮花十分佩服,欣然道:「你終有一日說得出這番道理……」

方多病大怒:「老子——本公子放個屁也在你意料之中?」

李蓮花連連搖頭:「揣測他人何時放屁何等不雅,我豈會做那不雅之事?話說此時快到正午,你若再不去飛報江洋大盜之行跡,只怕楊大人就要收隊吃飯了,這吃飯之事,還是打架之後再吃比較穩妥……」

方多病掉頭而去,惡狠狠地道:「等老子回來,最好看見你橫屍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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