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 章 畫幕雲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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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娘的苦,音樓想起自己的生母,臨死前拽著她不放,可見天下做母親的心都是一樣的。她又羞愧又難過,握著彤雲的手道:「你放心,我能見著他,一定把孩子的下落替你問明白。他防人,不是他願意這麼著,實在是茲事體大,只有對不住你。」她推窗朝外看,見左右無人才又道,「咱們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你也瞧見了,我不拼個魚死網破,這輩子都出不了宮廷。承乾宮鬧鬼的事兒你聽說了麼?」

彤雲見她壓低了聲兒,也竊竊道:「回北京曹春盎就打翻了核桃車,嘰哩咕嚕全說了。又說主子身上不好……」她仔細看她兩眼,「說您嚇著了,最近神思恍惚,可我瞧您還好,不像是撞鬼了。」

她尷尬笑了笑,湊到她耳朵邊上說:「我是裝的,這是逼得沒法兒了,他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把受了冊寶的皇後怎麼樣,只有我自己使勁兒。誰能讓一個瘋子當國母?皇後遭廢,少不得打發到冷宮裡去,橫豎已經瘋得沒邊兒了,不小心打翻了油燈把自己給燒死,也說得過去不是?你來得正好,替我傳話給他,到時候要勞煩他接應我,再找個死囚頂替,否則死不見屍,皇上必然不能罷休。」

彤雲聽得發懵,「敢情他們一口一個您病了,都是您裝出來的?您這份天賦,真叫人佩服!」

音樓嘟囔了聲,「我沒別的本事,就會裝瘋,我覺得自己裝得挺像,都賴我爹把我生得好。」

兩個人調侃兩句復笑起來,親近極了的朋友,在一塊兒能暫時忘了不快樂。音樓又道:「把你配給肖鐸,實在太對不住你,我常想,要是咱們能把名分換過來就好了,不管皇上人怎麼樣,終歸他才是你的正主兒。可惜了總是陰錯陽差,咱們這些人,包括音閣,個個都是求而不得,全怪老天爺作弄。」

彤雲還在思量她要裝瘋死遁的事兒,細想起來這對自己大大有益。她從沒這麼迫切希望他們能逃離,只要他們好好的,她就能把孩子找回來。

「名分不名分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從這困境裡掙脫出來。我琢磨過了,您的法子很可行。督主外頭給皇上施壓,您這裡再一亂,他沒了主心骨,哪頭輕哪頭重就鬧不清了。」她撫掌道,「咱們要早能想這法子多好,可惜了拖到現在。」

音樓笑道:「這種事不也得碰時機麼!先前在噦鸞宮太太平平的,要瘋也沒門道。凡事都要撞個巧,眼下時候到了,盛極而衰才能跌得狠。進了冷宮伺候的人少了,屋子著起來,救火的來得不那麼快,燒透了面目全非,後顧才能無憂。」說著捂臉,「就是罪過大了點兒,萬一一把火燒了大半個紫禁城,那可怎麼得了!」

「這會兒還管那些!不在一個宮苑,屋子隔了十八丈遠,火星子想濺也濺不著的。」彤雲高興得臉上放紅光,「就這麼說準了,您定個時候,知會完了督主,好早早兒謀劃起來。」

音樓說:「還差一程子,我得上太後跟前鬧去。過兩天是浴佛節,後宮女眷要上碧雲寺燒香還願,臨出宮來一出,驚動了老佛爺,皇上想留也留不住了。就是造孽的,別把老太太嚇壞了,回頭一病不起就不好了。」

彤雲只說嚇不死的,「您要能把皇太後嚇趴下,那您才是真本事。」

話音才落,寶珠進來通傳,說皇上往坤寧宮來了。音樓聽了忙去拿雞毛撣子,囑咐彤雲說:「我這頭追你,你往他身後躲。皇上最愛小媳婦兒,尤其你這樣的,沒準兒你一個飛撲,就撲到他心坎上去了。」

彤雲乾瞪眼,既然這麼安排,那就照著計劃實施。皇帝進宮門的時候她正跑得花枝亂顫,見了那九五至尊像見了救命稻草似的,梨花帶雨地哭喊著:「皇上救我。」

皇帝不防備,一朵花兒飛進懷裡來。打眼看這驚魂未定的小模樣,手上忙攙住了,就是想不起來哪兒見過。

彤雲抽泣著,鶯聲道:「皇上忘了,奴婢是彤雲,原來伺候娘娘的,後來皇太後把奴婢指給了肖鐸……」

皇帝長長哦了聲,以前沒留意她,沒想到原來長得這麼標致。再回身看,皇後被人攔腰抱住了,半趴在白玉圍欄上揮舞雞毛撣子,咬牙切齒地罵:「小賤/人,你想害死我,我偏不稱你的意兒……」

皇帝頭疼不已,卻放輕了聲口問她,「今兒進宮來瞧你主子?」

彤雲嗯了聲,幽幽瞧他一眼,「奴婢上老家去了陣子,回京頭件事就是進宮來請安,沒想到我主子成了這樣兒。」仿佛驚覺自己還在皇帝懷裡,慌忙往後退了幾步,紅著臉局促地絞帕子,又瞧天色,低聲道:「時候不早了,不敢再耽擱,沒的叫我們督主罵。皇上保重,奴婢去了。」

她跟著小太監往宮門上走,褙子下半截裹緊了腰臀,每挪動一步都呈現出轉騰翻滾的況味,很有一種撩人的趣致。皇帝嘖嘖驚歎,奇怪女人嫁人之後和做姑娘時相比會有這麼大的改變,就像玉要雕琢要溫養,即便嫁的是太監,盤弄多了也上了層油蠟,觸摸上去滑不溜手,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至於皇後,所作所為越來越出格,打人罵人已經不稀奇,某一天宮裡伺候的太監宮女往東西十二宮分發珍珠粉,打開一看整顆珠子敲得四分五裂,顆粒太大,根本不能用。和送來的人打聽,支支吾吾半天才說,那是皇後拆了鳳冠得來的五千四百多顆珍珠。皇後娘娘親自杵碎了分給眾妃嬪,好叫大夥兒沾喜點氣。

見鬼的喜氣!連鳳冠都拆了,這不是自毀根基是什麼?太後宮裡擠滿了憤怒的嬪妃,讓她們在一個瘋子的統領下生活,這日子沒法過了!

皇帝倒還算平靜,拆了就拆了吧,著人重新打造一頂就是了。他如今被倭寇的事攪得焦頭爛額,哪裡有心思管那些個!

「皇後失德,國之大忌!」太後把炕桌拍得驚天動地,「再縱著她,回頭連奉天殿的房梁她都敢拆!」

皇帝聽崇茂傳達太後的意思,未置一詞,掙紮了很久才決定來一趟。勸皇後收斂些,雖然知道不會有多大成效,不過是盡個意思。本來以為她白天腦子能清醒點兒,誰知進門就碰見這出,還有什麼可說的?皇帝站在中路上,愁眉苦臉看了半天,最後轉過身,又回西海子去了。

太多的愁緒,糟蹋了這明媚的春日。宮裡雞飛狗跳的時候,提督府上倒是一片祥和。 肖鐸借口處理漕運,已經連著七八天沒去司禮監了,批紅的事也看得不那麼重了,還是朝廷妥協,把票擬送到府上來,開了大鄴私宅理政的先河。

他坐在檻窗下蘸朱砂,勾勾畫畫心不在焉。風吹樹搖,托腮靜看,淡然問大檔頭,「我吩咐的事都辦妥了麼?」

佘七郎應個是,「三十四個都是靠得住的親信,已經埋伏在去碧雲寺的路上,只等皇後娘娘鳳輦一到就動手。」

他點點頭,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宮眷出宮的機會,錯過恐怕抱憾終身,所以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了。命人扮成亂黨,少不得殺掉一幹宮妃。人死得多了,註意力便分散了。他要把音樓劫出來,後面的事實在顧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在宮裡出的那些事,一樁一件傳到他耳朵裡,他早就被凌遲得只剩骨架,喉管有沒有徹底割破沒什麼差別了。

提筆狠狠往下一捺,他說:「要有萬全的準備,接了人往西去,後面的事我來處理。」

佘七郎遲疑了下,「督主……屬下們粉身碎骨追隨督主,可這事還要請督主三思。半道上劫殺,和屠宮沒有兩樣,萬一哪步出了岔子,便是潑天巨禍。」

他抬了抬手,「不必再議,目下這是最立竿見影的法子,我經不得耗,她也經不得。」

人能癡迷到這程度叫人納罕,入情像飲酒,有的人淺嘗輒止,有的人卻甘願滅頂。很顯然,督主屬於後一種人,勸已經不起作用了,越勸越不可自拔。

風卷過案頭,把澄心箋紙吹得颯颯作響。簷下一溜腳步聲到了門上,曹春盎呵腰道:「彤雲姑娘從宮裡回來,在外頭求見乾爹。」

他擱下筆叫進來,彤雲進門納了個福,笑道:「許久未見督主,督主這一向可好?」

他點頭,「都好。見著你主子了?有話帶出來麼?」

她應個是,把她主子囑咐的話一字不漏全回稟上去,「照著路數來,似乎是個萬全的主意。只是奴婢聽了心裡難過,好好的人,裝瘋賣傻叫人按著,實在受了大委屈了。」

一抹愁雲浮上他的眉梢,他微微發怔,靠在那裡不說話。上回匆匆見了一面,知道她不至於真的發瘋,沒曾想是這樣算盤。這丫頭真沉得住氣,明明早該打發人知會他的,卻一直隱瞞到今天,是不是對他沒了信心,已經不再指望他了?

他心頭悲苦難言,佘七郎卻大喜過望,「這是個萬全之策,皇上疑心極重,哪怕再多的嬪妃被劫,只要皇後在內,必定要往督主身上牽扯。若是照著娘娘意思辦,戲演得以假亂真,皇上就是發難也摸不著首尾。」

他喟然長歎,撐著額頭道:「叫她受這麼多苦,是我無能。」

底下三人面面相覷,彤雲忙道:「主子說了,只要能和督主在一起,吃再多苦也心甘情願。她自己知道,光靠您使勁兒成算不大,要她自己出蛾子才能破這個局。督主明白主子的心就成了,先苦後甜,往後有的是時候來補償她。」

他不言聲,凝眉思量了會兒才對佘七郎道:「既這麼,先頭的計劃暫且擱置。浴佛節那天是我伺候,她要做什麼,我也好從旁協助。」言罷擺了擺手,「你們都去吧,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人都散盡了,午後的日光懶懶照進來,落在伏虎硯臺上。

他起身繞室踱步,漸次沉澱下來。現如今是徹底看透了,權勢對他來說不過如此,即便萬萬人之上,依舊是個替人賣命的奴才。只要她能從宮裡脫離出來,他一定帶她遠遁。這些年該受的苦受夠了,該享的福也享盡了,宮廷沒有給他帶來什麼益處,唯一的收獲就是救下了她。他穿蟒袍,系玉帶,頂的是太監的頭銜,所幸她不嫌棄他,才能成就這麼一段姻緣。

瞻前顧後太多,幸福從指縫裡溜走,待要抓緊卻來不及了。吃一塹長一智,這回定要牢牢把握住。他蹙起眉思量,大小琉球的進犯為他提供了好時機,朝廷派出去的使節是個只會誇誇其談的蠢物,倭寇依舊會在海上興風作浪,最後出兵也是必然。太平盛世受限制太多,亂世裡卻有逃出生天的希望。一艘福船上混進個不起眼的小兵,離開了大鄴疆土便天大地大,所以眼下只要助她把戲演好,他們甚至可以帶上身家走得不慌不忙。

他走回去,仰在躺椅上悠悠笑起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這丫頭是員猛將。叫他痛過、悲過又重燃起希望,這個浴佛節,變得前所未有的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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